国庆节,儿子回家,面对满满一果篮各色水果,他一点食欲也没有。一边抱怨在大学里吃不上水果,一边却对满篮子的水果视而不见,这是不是故意找茬?我对他说,为父的小时候啊……
说句良心话,小时候,我真没吃过水果吗?不对,好像吃过的,是那种绿皮葫芦形的大梨瓜。如果瓜也算水果的话,我毫无疑问是吃过的——那是父亲给我们买的梨瓜。
火热的夏天,晌午饭后,我们躲进山墙的阴影里乘凉,兼顾着眺望进城后正往家赶的父亲,真是望眼欲穿。姐姐们让我猜他手里拿着什么,我说肯定少不了梨瓜和烟叶。远远的,看见田埂上有个黑点子,我们就开始蠢蠢欲动。还没等他走近院坝,姐姐们就从他手里接过大梨瓜,“扑通”一声丢进水缸里冰镇。漫长的等待过后,母亲捞起梨瓜切了,分给我们每人一块。父亲说他不爱吃,每次都把他那一块让给我。梨瓜既甜且脆又很香,我们吃得很慢很珍惜,想让甜蜜的滋味在舌尖上多留一会。我们还将瓜子糊在土墙上,点进自家菜园里,可就是长不出大梨瓜来,不知为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老品种的大梨瓜早绝了种,我的老父亲也撒手西归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梨瓜顽固的甜脆味,还有父亲进城后新理的短发,新刮的光洁的脸颊。更小的时候,我曾经抚摩过他。
我们吃梨瓜,父亲蹲在墙根下吃旱烟。沉默的父亲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父亲初中毕业,曾是我们生产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他练就双手同时打算盘的绝活,大队清帐时总离不开他。父亲早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做过几年乡村教师,后来硬是被农会主席龚大顺动员回来当农民,理由是生产队没个记工分的。父亲死后,母亲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曾找过村里。跟他一起教书的,现在退休后每月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老汉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为什么连个低保也吃不着?
懦弱的父亲,木讷的父亲,贫困的父亲啊,他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默默承受来自生活的重压。他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却在“四清”运动中遭人陷害,说他某天晚上挑了生产队一担谷子回家。为这件子虚乌有的事,他挨过好多回整,“文革”到了后期,工作组还揪住不放。一天晚上,生产队又开会,大姐哭着回来,说爸爸被他们绑起来,逼着写检查……
我们几个吓坏了,躲进一间黑屋子,陪着大姐一起哭,很担心我们的爸爸想不开!
前年春天,父亲病重住院。手术前夜,我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了他,劝他想开点,要坚强。他跟我说,我不怕,六几年他们那么整我,我都没趴下。逆来顺受,外柔内刚,中国农民对苦难的承受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有一年夏天,父亲把钥匙忘在家里了,翻自家院墙的时候,玻璃碴刺破了他裸露的大腿,血流不止,他竟然抓了一把生石灰捂在伤口上!
从没住过院的父亲,没想到那次住院竟一病不起,不到一年病魔就夺去了他的性命。入殓的时候,阴阳先生对我说,老大,把他的脸搬端正些。那是我成年后唯一一次抚摩父亲的脸颊,可惜已经没了早些年抚摩时的温暖,只感到砭骨的冰凉,它们透过我的手掌和胳膊,直抵我的心窝……
以前,面对别的生命的离去,我会隔岸观火般的感慨一句“死亡是生命最伟大的发明”,或者“死亡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平等”之类的貌似很聪明的话。但现在,面对慈爱的,可怜的亡父,这样没良心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失去的不只是父亲,还有一段苦难中相濡以沫的好时光!
2013年10月2日(1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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