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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五个人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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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7 10: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有五个人走那条路,天天走那条路。是一个老头两个小伙和两个丫头。
  
  忽然有一天,五个人少掉了三个,就剩下一个小子和一个丫头了。
  
  冬日的黄昏。天空阴沉,大地苍凉。路边上只有我和丑丑,傻了一样站在那儿站得两腿发疼。
  
  那地方在火车站的近旁,是城乡接攘交汇的地带。有一条遍是坑凹的柏油路连接着北边的车站和南边的县城。在路的西边,一溜儿排列着几个呆板破旧的大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百货站五金站采购站这个站那个站,路东边就是散散落落的村庄和起伏不平的田野了。
  
  那地方不管白天黑夜老有火车不停地隆隆开过,那撼动村庄田野的沉重的车轮声仿佛要把人的心也轧碎。
  
  我是在那儿插对的知青,而丑丑是那儿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儿。在那个阴暗寒冷的冬日的黄昏,我和丑丑就站在路东边的一棵弯腰老沙枣树下,呆怔怔望着路西边的一个木头大门发愣。
  
  那个大门已经紧闭了,再也不见一点动静。在我的眼前,那大门里边成了一方看不见摸不着神鬼难猜的禁地。我们的两个人被关在那个大门里边,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步。我和丑丑站在路边等了一阵又一阵,而那两扇木头大门却纹丝不动仿佛一百年再也不会打开了。我们面前的公路上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扬起一团尘土,更搅得人心乱如麻。天快黑了,空中飘下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丑丑的棉衣单薄,抵不住冷,身子不住地嗦嗦发抖。
  
  “走吧丑丑。”我不能不说了。
  
  “走……”丑丑也应了一声。
  
  我俩慢慢转过身,顺着一条田间小路向东走,离开了那条公路。
  
  丑丑走一步一回头,喃喃地问我:“他们能回来吗?”
  
  我只能说:“走吧。”
  
  
  二
  
  天天走那条路。早晨走向火车站,下午走回村子里。一天一个来回。
  
  路不远,也不近,有三四里。其实没有现成的路,弯路也没有。一路上尽是荒滩野地,沟岔纵横。只能从地埂上绕着走,拐过来弯过去。碰到荒沟,要慢慢下到沟底,再一步一步爬上去。最大的沟有两丈多宽一丈多深,沟底没水,却有泥,我在沟里滑倒过三次。
  
  开头的时候我很不习惯。一路上不停地拐弯过沟,脚底下一踩一噗嗒,身后扬起一溜尘土,这算什么鬼路!三四里路越走越远,也弄不清东西南北,走起来糊里糊涂。可是一天一天,我就在那条路上走过来了,从秋天走到冬天。不知不觉也走惯了,路也不远了,一路上拐多少次弯翻几条沟哪儿有一棵枯死的树哪儿有一片坟头,也都一一印在了心里。就是闭上眼睛,也走不错一步了。
  
  路上共是五个人。我和丑丑之外,还有个丫头叫五四,还有老刘成和胡日鬼。
  
  五四和丑丑大不一样。五四是我们生产队里挑出来的好丫头。初听见她的名字时,我一下联想起“五四”青年节联想起春日的明媚,后来才知道她是在她爷爷五十四岁那一年出生的,五四的名字是依照乡俗纪念她爷爷的。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五四就是明丽的春天。五四的脸蛋儿五四的身条儿有一种天然的美,她又爱笑爱跳,那一笑又很甜,丑丑没法跟五四比。丑丑家贫,只有一个瞎眼妈妈,娘儿俩的苦日子里没有一丝笑容。丑丑走在路上从来不肯闲着,看见一根小柴棍就捡拾起来,她说她从小就喜欢拾柴。野地里一片光秃秃,没有多少柴可捡。然而丑丑的眼睛特别亮,离老远就能看见一根细如麦杆的小柴棍。尽管天天走的是同一条路,丑丑还是每次都空不了手,每天回家时手里都有一小把柴禾。
  
  丑丑后边,跟着老刘成。老刘成每次都走在最后边,一声不吭,好像在给我们压阵。我看他是走不动,我想他天天就没吃饱过。老刘成看上去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其实他才四十多岁,难怪大家都叫他老刘成。他的个子矮身子瘦两眼无神脸上苍黑老是蒙着一层土,我猜想他可能几天不洗一次脸。
  
  老刘成走路最慢,胡日鬼走路最快。胡日鬼个子细高,腿长,谁也赶不上他。那家伙走上一程就坐在地上等我们,还扯着嗓子喊五四的名字,惹得五四骂他几句,他便乐哈哈咧着大嘴笑上一气。等我们赶上了,五四扬着手去打他,他便又嘻嘻哈哈笑着跑到前边开路去了。
  
  胡日鬼在前,老刘成在后,丑丑跑东跑西忙着拾柴,就剩下五四缠着我不住口地胡拉乱扯问这问那。她十遍二十遍地向我打听城里的事,问我为什么要从城里跑到乡下来插队,她说乡下吃不上好的穿不上好的一个工日才一毛多钱你们图的个啥呀?我回答不上她的问题,只好说,你比那小羊羔还傻,啥也不懂!
  
  我们这一支小分队,从前边的胡日鬼到后边的老刘成前后拉开有半里路的距离,像几个散兵,每天行走在那条曲里拐弯的乡野小路上。虽然单调枯燥没有一点趣味,只能看丑丑拾柴听五四乱扯追前边的胡日鬼等后边的老刘成,可也习惯成自然,五人同行一来一回走完那一段路程,成了每一个日子里不可缺少的一道程序一项内容。
  
  然而在那一个黄昏,空中飘起零星的冰冷的雪花,那条路上就剩下我和丑丑,路上的景色一下变暗了。
  
  
  三
  
  我们五个人是生产队派出来的,在采购站搞副业,每人每天能给队里挣来一元二角钱。生产队一年里边的各种零用开支,差不多全靠这五个人的五双手了。据说当初为了得到这条挣钱的门路,还给采购站的头目送了两条肥嫩的绵羊羔子。
  
  采购站是个大单位,那个大院子比我们的村子还大。院子里又有几道墙,把大院分割成几片天地。满院子尽是库房和大棚,毫无规则地堆放着各种废旧物品,一片杂乱。附近许多生产队都有人在那儿干活,那大院里有一半是工人一半是农民,出力气的活儿都是农工干的。
  
  我们三个男的干的活儿是给废品打包,习惯的说法是“在废品上”。我们对付的废品全是破鞋,一座老大的库棚下,像小山一样堆积着形形色色的破布鞋。我们每天一走进采购站的大门,就千遍万遍地重复着一个单一的动作,把一只一只破鞋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破鞋排整齐码放到打包机上,而后再扭动打包机压杆的螺丝把那些破鞋压挤结实并捆上几道铁丝,最后就一脚蹬过去,抬到货棚下码成大垛。一捆破鞋足有二百多斤,每到抬那家伙时我都有点怯阵,多亏了胡日鬼是一员勇将,他一人抬一头我和老刘成两人抬一头,我挣得脸红脖子粗他却像看耍猴一样哈哈大笑。
  
  那种活儿单调乏味没有一点诗意,每一只破鞋都要用手摸一遍。奇怪的是老刘成和胡日鬼还都乐于在废品上。
  
  没过几天我就闹明白了,原来他们都喜欢那些破鞋。在那废品堆里,也有些破鞋还不算十分破旧,拿回家里还能再穿几天。一双破鞋当成废品收购时不过是一二分钱,而老刘成把几双破鞋拿回家去,他的一家人就有了鞋穿。所以每天一有了空闲,老刘成就弯着腰趴在破鞋堆上翻腾那一堆破烂儿,如同一个极有耐力的探宝人在荒山乱石中不停地搜寻着。每当那样的时刻,我的眼前就仿佛看见了一群高矮不齐的碎娃们站在老刘成的背后。
  
  老刘成是我们队里最穷的一户。队里人都说老刘成的老婆是一只很能下蛋的老母鸡,一抱一窝小鸡娃。我插队来到村里,常见老刘成屁股后头跟着一群碎娃,一个比一个矮一点,弄不清到底有几个。那些碎娃也跟老刘成一样似乎注定长不高,一个个小头小脑又老是缩着脖子,黑瘦的小脸上两只黑洞洞的小眼睛不时地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有一天晚上我偶尔进了他家的门,只见大炕上一群碎娃合盖着一条分不清什么颜色的烂被子,呈扇形排开睡了一圈,满炕上尽是小脑袋。那一群长着嘴要饭吃长着腿要裤子穿的娃蛋子串成一串儿,坠得老刘成再也直不起腰来,幸好队里派他来采购站搞副业幸好又把他分派在“废品上”,他那一群娃蛋子的可怜的光脚板上才有了鞋子穿。
  
  不过,那二分钱一双的破布鞋可不像路边的小柴禾棍儿,老刘成不能像丑丑拾柴那样把一双双旧布鞋随便捡回家去。要知道那都是采购站收购来的商品,不可以乱动的。谁若是私自拿了采购站的东西,如果在出大门时被门卫发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刘成每拿一双旧鞋,都非常小心地塞在棉衣里面,唯恐露出马脚,出大门时战战兢兢。
  
  比起老刘成来,胡日鬼就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手了。
  
  胡日鬼的真名当然不是叫胡日鬼。他的真名实姓在这里无关紧要因而也就免去不提。胡日鬼既然得了这个名号,那他肯定就是个不安分不老实不正规的角色。他的鬼名堂确实多得很,常干出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怪事。他的最大毛病是小偷小摸,而且手段也不低,几乎从不落空。有一回他从磷肥厂偷来了一袋子碱面,事后不知怎么败露了,赃物被生产队没收,分给了各户社员。那年头碱面可是特别稀缺的好东西,到哪儿也买不上,而谁家蒸馍发面也离不了。社员们忽然意外分到了一包碱面,人人喜出望外,都庆幸胡日鬼给大家办了一件好事。谁知当天夜里就节外生枝出了奇事,凡是那天吃了馍的人家,都得了一种没见过的急病,上吐下泻,全队有一半人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翻跟斗。好在肚子拉空后也就没事了,没闹出人命来。过后到磷肥厂一打听,才知那碱面是搅拌磷肥用的,里边已掺进了少量硫酸。多玄!你看胡日鬼惹出的这乱子!
  
  胡日鬼对采购站的破鞋并无大兴趣。采购站大院里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废品,胡日鬼见啥拿啥。比如他家院里拉着一条晒衣服的长铁丝,绕着院子整整转了三圈,他家有四块磨刀石九把生锈的菜刀,据说还有全套的茶具。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用铁丝拴了一个七八斤重的十字镐,把那铁家伙吊在棉裤裆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出了采购站大门,竟没一人看出来。平时胡日鬼的最大兴趣是找废铜。铜能卖钱。胡日鬼说一两红铜能卖九角,一两黄铜五角。只要有个小空子,胡日鬼就东摸西闯爬高上低到处乱钻,嘴里还怪腔怪调地喊着:“疼!疼!”疼就是铜。若是哪天运气好,有机会钻进废铜库里转一转,随便抓上一把碎铜装进口袋里,出了大门往旁边一拐,走不远就有个小门市部,转手就能卖三四元钱,顶住了在生产队里劳动一个月的工分钱。
  
  那时候奇怪的是偷东西不算偷,这号事没人管没人问。谁从外边偷回了什么东西,回到村里也不怕别人知道,别的人知道了还说谁谁谁真他娘的有本事一伸手就捞来了。只有偷了东西被人家抓住时,那才山摇地动有一番热闹,队里非开斗争会不可。我插队初进村时,正巧碰上胡日鬼挨斗,那天晚上在饲养院大屋子里摞起了两条长凳子,叫胡日鬼往上一站,还有两个小伙子分别站在两边故意把凳子摇得乱晃荡。这还不算,下边又抱来一大捆潮湿的胡麻秸,点着了,只冒烟不冒火,熏得满屋人连声咳嗽直淌眼泪,胡日鬼站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承受着烟波气浪的熏烤如同孙大圣在老君爷的八卦炉中接受烟熏火炼也没跌下地来,逗得人们哈哈大笑。那就是农村土法上马的斗争会。当然斗争过后谁也没有当成一回事,有人还笑骂胡日鬼:“你小子狗日的笨蛋,咋叫人家抓住了?”胡日鬼也就咧嘴一笑好像还挺自豪就像当了一回英雄。
  
  
  四
  
  两个丫头干的全是轻活儿。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丫头总是比男的吃香。五四和丑丑整天坐在那里干些零星小事,接铁丝缝麻袋什么的。有时候还有哪个干部把五四叫去给他们洗洗衣服拆拆被子,回来时少不了还往她们口袋里塞上一把什锦水果糖,我们自然也能跟着吃上一个尝上一点甜味儿。
  
  丑丑老实,干活时一声不吭,叫她干啥她就干啥。其实丑丑一点也不丑,她妈妈给她起名丑丑是心疼她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穿得破旧而又顾不上洗干净,再加上她的老实胆小不言不语,别人才没有多看她一眼吧?她自己啥也不说啥也不想,就盼着天天能出工多挣几个工分养活她的瞎眼妈妈。
  
  五四就不是丑丑了。她是那样活泼那样俊俏那样可爱还能甜甜地笑几声甜甜地唱一支歌。采购站大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叫五四,谁见了也要找个茬儿说句什么逗着她笑上一笑。
  
  “五四,你过来。”有人在另一个地方叫五四。
  
  “干啥?”
  
  “你来,有个事儿。”
  
  “就不去!”五四一扭嘴,真的没动弹。这丫头胆子比丑丑大多了。
  
  在那边喊话的人是小郭,采购站的一个小干部。在我们的眼里小郭可是个不小的角色,因为他是我们的领工,所有在这儿干活的农工都归他管,他叫你向东你不能向西,叫你打狗你不敢撵鸡。小郭在满院的农工中是个举世瞩目一呼百应的人物,唯独五四敢故意和他斗嘴而他本人也喜欢这样。
  
  小郭的岁数并不小,三十多岁了,比我们几个都大,可我们都喊他小郭,十七八岁的丫头也喊他小郭。河西土话,把郭念成“桌”,小郭也就成了小桌。惟有年岁比他大得多的老刘成不叫他小桌而尊称为“桌主任”。
  
  那小桌也并不多么厉害。他是个小矮个儿,冬天里也不戴帽子,留个小平头,走起路来身子一弹一弹的,挺精神的样子。他的一张嘴也能说会道,别人有十张嘴也说不过他。他还喜欢开几句玩笑,嘴里丢出来的低级语言和村野的戏语一样粗。一般说来这个小桌还是可爱的,只是他有个不好的特点是性子急走火快不见天阴就突然打雷,叫人有点揣摩不透。他一旦来了火就脸孔通红非骂人不可,那时候在他手下干活的农工们就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惹他。
  
  小桌的职责是管我们,我们的任务是干活儿,当我们各干各的活路时小桌就没啥事可干了。他就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到我们干活的地方闲溜跶,悠然吹出一曲洋洋得意的口哨。老刘成一听见那不祥的口哨声就赶快把他挑出的布鞋塞到屁股底下如同老鼠见了猫。其实我感到老刘成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早被小桌察觉多次了,只不过是小桌佯装不知而没有道破而已。
  
  “嘿,你呀,你藏啥呀?”小桌一走胡日鬼就拿老刘成取笑,“你怕小桌?你背走一麻袋破鞋他也不管。”
  
  “别瞎能了,小心无大错。”老刘成瞪了胡日鬼一眼,“要是为一双破鞋丢了人,那还不叫人笑话死!”
  
  胡日鬼则嘻皮笑脸:“啥事也没有。小桌怕我们的五四。”
  
  “瞎说的啥,你个狗日的胡日鬼!”
  
  “我瞎说?嘿嘿,好,好,就算!”胡日鬼说了这话又挤挤眼睛怪里怪气地一笑。
  
  也许那一天就该出事?
  
  
  五
  
  偏巧胡日鬼挂破了裤子。
  
  工间休息时,胡日鬼爬到一架梯子上不知搞啥鬼名堂,脚底下一滑差点儿摔下来,人没事,裤子却挂破了。那裤子又没破在好地方,露出了半个屁股。
  
  “五四,五四!”胡日鬼捂着屁股跑回来,连声喊着。
  
  五四没影儿,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丑丑,”胡日鬼又叫丑丑,“快来,给我缝缝裤子。”
  
  丑丑一看那样子,忙把脸扭向一旁:“我不缝!”
  
  我笑得肚子也疼了,照胡日鬼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胡日鬼,你这丢人样子,叫丫头咋给你缝呀?”
  
  胡日鬼自己也笑,厚着脸皮说:“没法子啦!好丑丑,救救命吧,你救我一回我救你十回。”
  
  丑丑还是不抬眼皮:“没有针线,咋缝?”
  
  我忙说你们先等着我去找针线。
  
  我拔腿就向小郭的宿舍跑去。小郭是外地人,家不在这儿,他在采购站旁边的平房里住了一间单身宿舍,我们到他那里喝过几回开水。我想他那儿肯定有针线的。
  
  我跑得太快了,一边跑一边还止不住笑。恰好小郭在屋,因为我一眼看见那门上没有吊锁子自然是他在啦。我一步也没停,嘴里还喘着气一下就推开了门。
  
  那以后我一想起来就痛悔不止心如刀割!我真不该冒冒失失推那个屋门呀!我怎么忘了停下步子听一听我怎么没有敲一下门……
  
  我一脚踏进门里,刹那间惊呆在门口。
  
  那屋里不但有小郭,还有……五四!
  
  那小郭正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拉扯着五四使其不得脱身,眼看着小姑娘软绵绵落入小郭的怀抱,两人的嘴唇也即将贴在一起。
  
  而我的突然惊扰更是迅雷不及掩耳!
  
  “哦呀!”只听五四惊叫一声,如同遭了电击,猛一下挣脱身子,双手捂脸跌倒在地上。
  
  小郭一时呆若木鸡。
  
  那当儿我简直狼狈透顶不知所措只好仓惶后退。
  
  
  六
  
  一个下午再没有看见五四的面。
  
  我心里一直纷乱不安,我恨坏透的小郭也恼恨我自己,我还为五四担心。五四虽然活泼爱动,可也难免农村姑娘所特有的羞涩。人脸值千金,女孩的脸面就值万金了。男女间的事一旦为别的眼睛看破之后,就成了最大的丑恶。五四,她在羞涩之河里被急流冲倒,还能挣扎出来洗净自己吗?
  
  我不敢透出半点风声,只让自己的心忍受着难言的折磨。
  
  那天下午的光阴消失得特别缓慢。北边不远处的火车声也分外频繁分外沉重,震撼大地的车轮声仿佛从我的心口上轧过。
  
  下班时只剩下我们四个人。老刘成欣喜地把一双女孩子穿的小号红布鞋塞进怀里还说够四丫头穿一冬天甚或能穿着过年了。胡日鬼早把一条新麻袋折迭几层缠在了腰里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五四。我伸长脖子东瞅西看总也不见五四的影儿。
  
  我们随着下班的人流向大门口涌去。
  
  啊,大门口那边出了什么事?堵了一大群人。只听一片乱嘈嘈的喊叫声伴着怪腔怪调的哄笑声。今天的空气似乎有点反常。
  
  胡日鬼个子高脖子长,探着大萝卜似的长脑袋向前边望了一阵,突然变了脸色,连忙拉了拉老刘成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不好了,门卫搜身呢!”
  
  “啊?”老刘成顿时大惊失色,“这可咋办?咋办?”
  
  我也为之一惊,不由紧张起来。虽然我从未拿过一样东西并且我知道丑丑也没拿,可是老刘成的烂棉袄里边夹着一双让他的四丫头熬过寒冬的红布鞋呀!至于胡日鬼,那倒算不了什么,这坏小子一贯偷鸡摸狗屡教不改站了板凳是活该自作自受他还应该再多受几回。而老刘成……难道叫他也要落到同胡日鬼一样的下场吗?这时我也隐隐感到,这突然的袭击是不是与我撞见的那件事有关呢?
  
  “咋办?这可咋办?”老刘成浑身颤抖连声求告苍天。
  
  丑丑悄声说:“快扔掉吧。”
  
  可是往哪儿扔呢?身前身后都是人,四处都有眼睛,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身陷绝境了。
  
  “豁出来吧!”胡日鬼一甩头,不要命的本相露出来了。“该死的娃娃球朝天,怕啥?真查出来了,要血一小盆儿,要骨头一小堆儿。”
  
  我们随着人流慢腾腾移动着步子,终于来到了大门口。那儿已增加了几个门卫,挨个儿搜查着出门的农工。胡日鬼向我使了个眼色,身子一拧故意乱挤乱撞。我和丑丑一左一右把老刘成夹在中间想乘乱混出门去,哪知早有察颜观色者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老刘成的胳膊,同时喝了一声:“先别走!”
  
  老刘成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七
  
  天天走那条路。那个苍茫的冬日黄昏,走那条路是最后一趟了。
  
  路上没有了往日的气氛。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在那条曲里拐弯的村野小路上看丑丑拾柴听五四胡拉乱扯追前边的胡日鬼等后边的老刘成是多么别有情趣!
  
  然而……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来了。四野冷嗖嗖,路人孤零零。
  
  丑丑破例没有拾柴。
  
  “要是不拿那双鞋就好了……”丑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惋惜的话。
  
  我低头无语。不拿那双鞋,老刘成的丫头脚上穿什么呢?好冷的冬天啊!
  
  对面来了几个人。一、二、三、四、五,多巧,也是五个人。意外!在这条路上,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过别的人。这条路只属于我们五个人,因为这儿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和丑丑迟疑地向前走,离对方越来越近。哦,迎面走来的是我们的队长,还有大队的民兵连长,另一个是公社的人,后边跟着两个持枪民兵。
  
  一片不祥的乌云!
  
  “你们几个是咋弄的?”队长一见我和丑丑,迎头就是一声大喝,黑虎着脸好不吓人。
  
  丑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还有脸哭!哼!”队长跟着就是一顿臭骂,真是昏官断案有罪没罪皆打三百大板。
  
  我忙说:“队长,你别乱训人呀,丑丑又没动人家一针一线,是胡日鬼……”
  
  “总是你们一伙的!”这队长也真可谓糊涂透顶蛮不讲理了,我们两个没偷东西的人反而成了他的出气筒。他跺了一阵脚,呼呼地喷了几口粗气,一甩胳膊,又吼:“这下好!我用两只绵羊羔子换来的挣钱门路,叫你们一锤子捣掉了!看我不开三天三夜的斗争会!”
  
  那五个人撇下我和丑丑,大步流星向火车站那边奔去了。他们是去采购站领人。显然是采购站往公社打了电话,公社又派人来到我们大队,上边一声令,下边立即闻风而动。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雪花越飘越紧,搅翻了整个天宇。
  
  
  八
  
  我回到知青点,一头倒在炕上再也不愿睁眼。我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动就那样躺了一个小时也许还要长些。
  
  “当当当……”忽然响起了紧急的钟声。
  
  “开会喽——全体都有!男女老少都来!”
  
  斗争会!只有开斗争会时才这样喊。我的心头一震,眼前立即映现出站在两层凳子上的老刘成,潮湿的胡麻秸腾起团团烟雾,熏得老刘成睁不开眼……
  
  “郑星!郑星!”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喊我。我忙翻身下炕,跨步出门。
  
  是丑丑。她焦急地说:“不好了,五四没回来呀!”
  
  “啊?”我大吃一惊,这才看见丑丑身后站着五四的妈妈。
  
  “郑星!”五四的妈妈双手抓住我,摇着我,颤抖着说,“你别瞒着我,快说句实话,五四是不是拿了公家的啥,叫人家抓住了?”
  
  “没有,不是。”我赶快摇头,惊疑地问:“怎么?她没回家?”
  
  “没有,没有呀!她……”五四妈一句话没说完就放起了悲声。
  
  我一时心惊肉跳五内俱焚。我原以为五四早就回家来了,哪知她却没有回来。她到哪儿去了呢?而她的不归又和我有着直接的关系,很可能正是因为我的冒失,胆小的姑娘才满面羞惭不敢回家。
  
  我毫不迟疑,拉起五四妈就走:“大妈别哭,我陪你找她去。”
  
  夜空茫茫,雪花飘飘。我和丑丑伴着五四妈出了村子。
  
  夜太黑,路不平,我们三个人相扶相依,记不清跌倒了多少次。跌跌絆絆,总算来到了那条落了一层薄雪的柏油路边。我们在路边那棵弯腰老沙枣树下停住步喘了一口气,眺望路边那一溜儿排列着的几个呆板破旧的大门。一个个大门都紧闭着,门口的电灯在风雪里闪着暗淡的昏光,好似经不住这冬夜的寒冷。
  
  “就是那儿!”丑丑用手指了一下,怯怯地喃喃了一声。
  
  五四妈不顾命地扑了过去。
  
  大门紧闭。我和丑丑一齐拍门,四只手狠劲儿地拍。半天,听见个半死不活的脚步声,出来了一个披着破旧老羊皮大衣的看门老头。
  
  “碰上鬼啦!谁呀?鬼敲鬼敲!”跟着就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咳嗽。
  
  我说我们找人,我们的一个姑娘在这儿干活儿下了班没回家去我们来找她。
  
  “啥?”那老头嘎的一声像个老公鸭叫,跟着一口浓痰吐在洁白的雪地上,再跟着就吼出一串难听话,说是大院里连个鬼影也不见还能藏住一个大姑娘?
  
  嘭的一声,木头大门又关了个严实。
  
  五四妈失声大哭。
  
  我慌忙扶住她紧劝慢劝:“大妈你先别哭,赶快找人要紧。你想想五四会不会到哪个亲戚家去?”
  
  五四妈说,哪有啥亲戚呀?只有丫头的舅舅家离这儿有三十多里,她哪能跑得去呢?
  
  我想,五四既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她会不会在火车站踌躇彷徨?我就说咱们去火车站找找吧。丑丑也说真的说不定就在火车站呢。
  
  我俩搀扶着老妈妈顺着公路向北走。其时前方正有一列沉重的火车隆隆驶过,刺耳的汽笛声大喊大叫着仿佛在宣告一场可怕的劫难。
  
  对面,从火车站那边走过来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叹息着在说一件什么惊人的事。我耳朵里里听见了一言半语,心口猛一沉,慌忙抢先迎上去,急问前边出了什么事?那些人说,火车轧了一个姑娘!
  
  “哦?我的娃娃!……”五四妈惊叫一声,当即栽倒在冰凉的雪地上。
  
  五四没有死。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沿着铁路线徘徊,寒冷侵袭,黑暗挤压,再加上无边的害怕,她走着走着知觉渐失,疾驰的火车把她撞倒。她在铺满石子的路基上翻滚好远,鲜血溅红了路边的白雪。
  
  她断了一条腿,那姑娘!就在那个飞雪的寒冷的黄昏。
  
  

[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13-11-8 10:12 编辑 ]
20#
发表于 2013-11-21 22:04 | 只看该作者
精彩!
19#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5 09:3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1-14 21:53 发表
好作品。功力所在。欣赏问候。

感谢夏冰一向的热情支持!
18#
发表于 2013-11-14 21:53 | 只看该作者
好作品。功力所在。欣赏问候。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4 09:0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3-11-11 09:50 发表
时代的悲剧,让人唏嘘。

谢谢沧海关注支持!
16#
发表于 2013-11-11 09:50 | 只看该作者
时代的悲剧,让人唏嘘。
1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1 09: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3-11-10 20:20 发表
也来读了,也来支持,迎风点评到位。

谢谢满园支持!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1 09: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1-10 12:25 发表
再次细读了一遍,叙述铺垫从容,情节完整,人物刻画到位,细节传神,值得学习!

谢谢版主肯定!
13#
发表于 2013-11-10 20:2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1-10 12:25 发表
再次细读了一遍,叙述铺垫从容,情节完整,人物刻画到位,细节传神,值得学习!
也来读了,也来支持,迎风点评到位。
12#
发表于 2013-11-10 12:25 | 只看该作者
再次细读了一遍,叙述铺垫从容,情节完整,人物刻画到位,细节传神,值得学习!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0:1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11-7 22:37 发表
我觉得题目应该改一下更好。前面一部分紧张的气氛没有营造出来,后面的部分显然好多了。

谢谢版主指点,题目改了一个。
10#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0: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小河 于 2013-11-7 16:50 发表
典型的短篇小说,又一篇教科书一样的佳作,谋篇布局如此完美,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故事情节引人入胜。读这样的小说,实在是一种艺术享受!

谢谢厚爱鼓励!
9#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0: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1-7 15:47 发表
苍凉岁月一段情,折杀心里浑身疼,脸面贵重大过命,无奈人生前世定。学习!

若水朋友用诗句点评拙文,另我十分感动。多谢多谢!
8#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0:1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1-7 14:18 发表
一个特定时代的悲情故事,使人怜悯叹息。就像一个时代的符号!

谢谢版主点评,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0:1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11-7 10:56 发表
语言很精到,学习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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