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新月天如水————我读《丰子恺漫画》

翠微

“子恺漫画”，是我们心灵的恩物。⑴
                                              ——题记

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三个人有声有色的吃酒，桌上的茶氤氲着热气。酒是刚刚温过的，忙碌的女主人备好了或热气腾腾的佳肴或清淡可口的凉菜，正端将了来，自是香气馥郁。三个男人，坐在小凳上，有清风也停住了脚，趴在他们肩头，或揪着他们的衣角，看他们喝酒、聊天。也许，他们还行了酒令（我知道丰先生是喜欢吃酒的），高声唱到：一定，两好，三元，四喜，五魁，六顺，七巧，八仙，九长……饮酒的先生，摇摇晃晃了，但还是高呼着温酒上菜。不知不觉，话语更多更稠了，“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天文地理，天南海北，一番高谈阔论……弯着腰的那株梅花听得见他们的谈话，闻得见他们的气息，看得见他们的快活。梅树也是坐着的，但它静静的，从容着沉默不语，只是每朵花上，都有微微的笑意。

      树上的梅花会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个杯子的形状？把先生们刚刚温过的酒，氤氲上来的酒香，接在自己的酒杯里，和先生一样，就着清风一饮而尽？或者小口的抿着、品着？这一树梅花，和先生一起干杯，也一定会醉了，醉在初春的暖意里，醉在月光的清凉里。

      它在风中有一点点摇晃，洒下清浅的细密的香气，点缀在盘盏的周围。在我看来，先生画里竖排的题字，也如同梅花一般，明净、清凉，浸染着画里的人，也浸染着画外的我。此刻，我的衣襟已经被裹上一层梅香的滚边了。我喜欢这画，更喜欢这画的名字，是点睛之笔。这幅画因了这美好的名字，让我咀嚼不已，心动不已，回味不已。

    “这梅花也是我的一位挚友了。”先生作画时，肯定也是这样想过。

儿童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画里站在树边的人一定是先生了，穿旗袍的女子可是他的太太？欢天喜地的三个孩子，正在从空中拾来翻飞的落英，他们喜乐的表情，随意的姿态，像是在捕捉一群可爱的蝴蝶。那三个孩子，是他的老大丰陈宝，老二丰麟先和三宝宝吧。我想，许是先生看见孩子们在捡拾落花时，被感染了，被温暖了，那捡拾的岂止是几朵花，是天籁，是春风，是诗行，就立即捉笔画将下来。当他站在画纸前的时候，把自己也画了进去，虽然先生背着身，我看不见他的颜面，他的脸色一定也是洋溢着笑容。这在当时应该是一副喜气洋洋的全家福呢。

      先生的画多是粗疏的线条，有的甚至是半幅的空白。但是他笔下的线条是圆润的、饱满的、有情有义的。那半幅的空白里，并不是空着，寥寥几笔，已经将丰满的意境表达出来，勾勒出来，显现出来。《旧岁》，《小猫亲人》，《无惊无宠过一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无不带给人温暖、谦恭，尤其那副《人散去，一钩新月天如水》，清静、明媚、和暖，更是触到我内心深处的良善，将埋藏心底的柔软无限地牵扯出来。

      先生认为儿童是世界上最美的人。那些孩子多么可爱、光鲜，目光好像新长出来的百合，或者是刚刚打开花苞的水仙，满含了水润，有微微的清气在漾动、袅绕。他们的动作是轻盈的、欢愉的，像燕子、像蜻蜓，有飞翔的姿态。先生在《谈自己的画》里写道：“瞻瞻在马路上扰攘往来的人群中认到了带有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的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她母亲衣裾。他们的母亲呢？笑着喝骂他们。当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立刻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体验着小孩重逢时的家庭团圆之乐；另一个人呢，远远地站了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爱又可悲的世间相。”也许很多时候，他就是这样认真观察着他的孩子们，那些幼小的生命，一举一动，极其天真又童稚的可爱像，给先生自己带来的是无穷的欢乐和满足吧。先生说：“我家没有一个好凳，不是断了腿的，就是擦了漆的。它们当凳子给我坐的时候少，当游戏工具给孩子们用的时候多。”⑵读到这里，一股热流涌上我的心头，先生的好心态感动着我。凳子是给人坐的，而在他家里，宁可把凳子让给孩子做玩具。所谓的好心态就是宽厚、容忍，心态的“态”字拆解开来，也就是心大一点啊。

      想想自己，当孩子带着好奇的眼神向我问询一些问题的时候，我有时性急，便会呵斥，但事后马上后悔，没能心平气和地同孩子好好说话。想到先生的那一句，“他们的母亲呢？笑着喝骂他们。”我的脸便变红透了。更让我感动的一件事是他的孩子们爬到他的案上，破坏了桌上的构图，毁损了他的器物。本来先生当时实在不耐烦，哼喝他们，甚至披他们的小颊。但是先生说：“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⑶。先生又说：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着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⑷这其中的情怀，哪一点不令我动情？心酸？甚至是一股温暖的疼痛。每一个孩子都是纯洁的天使，读着的时候，我眼里的泪珠已经无声地滑下了面颊，是因为感动。

有情世界

       这幅画里没有人物，一瓶花，一个闹钟，一把茶壶，几个茶杯，一把扇子，一本挂在墙上的日历。虽然都是一些静物，但先生认为它们都是有情感的，在它们身上都画有表情。那扇子脉脉含情，笑口常开；那花瓶承载的三朵可爱的花儿，开得正是灿烂。哦，还有先生的毛笔，印章，书本，都张着嘴，弯着眉，一片喜气。他桌上的物什都在笑，唯有闹钟和日历好像有什么心事，锁着眉头，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们在想什么？哦，肯定是只有这两样物品上有时光在飞快地流逝，像是难收的覆水，触动了先生的心弦吧。窗外的柳枝正荡漾在轻柔的水面，几只纸鸢追随着云影，春天的光景让人心生明媚。先生是在告诫所有的人都要珍惜光阴呢。

      丰先生的肖像，一看就是慈眉善目，很有佛缘的人。他带着圆圆的眼镜，垂着长胡子，潜心作画或者读书时，他家的猫儿趴在桌上或蹲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沉思、遐想。属于他的时光似乎从来都是优雅的、轻盈的、灵动的，在先生看来，生活中的碎碎念、日子里的细节，亲人的一个动作，孩子的一个转身，就有无尽得温暖、美丽，都是他创作的源泉。先生的画如同生活中的一面镜子，能让人安详、温润，大凡看过他画的人都会因此变得平和、宽厚、宁静了吧。

      弘一大师每次坐竹椅子的时候，都要把椅子先摇一摇，以免坐到了椅子缝里的小虫子。先生受师父影响颇深，也是爱着世间的万事万物。据他最小的女儿一吟女士讲，父亲当年每吃完螃蟹以后，会把吃剩的蟹壳、蟹钳拼成一只蝴蝶，挂在墙上，挂在孩子们的仰望里，挂在平实又热闹的家里。这画被孩子们看到了，他们心里一定也会生出一只只蝴蝶，张开了翩跹的翅膀，正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他们充满温情、和谐的家里，自然地、自由地飞舞。

我的《丰子恺漫画》

      我读的这本《丰子恺漫画》，是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描绘耕田、浣纱、打场、醉酒，描绘窗边、树下、人前、桥头，描绘春光、花红、月影、童心。一幅幅或天真，或市井，或清丽或诗意，温馨了我的生活和生命。它一直放在我的床头，供我时时翻阅。这本书已经被我翻得很旧了，但我依然十分爱惜，又用牛皮纸包了皮，细心地粘上，父亲教我把牛皮纸剪得大一些，以保护里面的图画。我翻看起来动作都是极轻、极缓的，就像当年那位卢荪先生一样：“因为我爱看《申报•自由谈》的文章。便把《自由谈》一期期在、地积存了起来。最近把它清理了一下，分订三大本，并且各给它画了一张自以为十分美观的图案封面。”⑸极其认真地爱护着享受着画里的温情和恬淡。

      如今，我的孩子也是渐渐地长大，这本书又陪着我的孩子，度过他们的童年。在桌上，在床上，孩子不厌其烦地来回翻看，并用铅笔模仿，感觉自己画得有些相似了，就飞跑着向我展示他们的“作品”，期待我的表扬。子恺先生的画，教我发现孩子的快乐，爱惜孩子的童真，教我爱平凡的尘世，爱珍贵的生命，教我爱一闪即逝的时光……先生的画四两拨千斤，可以让世界慢下来，让我们品味时光的静美，享受人生里的真爱。教人温馨、和蔼，眼睛里放出光芒。我泡了一杯铁观音，触摸他画里古意横流的气韵和风光，画里的天然味道随着一杯热茶也饮到我的心底了。

     我似乎看见，在他的故居桐乡市石门镇，丰先生在他的缘缘堂里，不停地记着、写着、画着，就像朱光潜说的：“他从头至踵，浑身都是艺术家。”他的明媚的缘缘堂里，有花朵摇曳，有绿枝葱茏，粉墙黛瓦，恬淡而生动。院外的江南流水缓缓而过，脚下、檐下、亭下、桥下，到处都是婷婷袅袅，蜿蜒曲折的水的眼神了，连城外的稻田里也是。永远有水映着明晃晃的日头，映着碧绿的秧苗，映着空灵的鸟鸣和柳枝。我想，先生的灵感大概也会得益于着柔软、窈窕的水流吧。在先生眼里，世间万物都有情有意，更何况妖娆、妩媚的流水？故乡的美景，一定给了先生无限地创作动力。

      缘缘堂里的一株梅花正盛开万朵、香气袭人，从窗子里，隔着明净的玻璃就能看见花开。是否，这就是被先生时时入画的那一株？

      先生的画集如同一副药引，治疗我的失眠，浮躁，以及神态疲惫，倦怠。幸而有它，给我，给我的孩子，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诸多的乐趣，让我看见尘世里更多的善良，更多原生态的自然风光，成人或孩子身上更多的天性的美。那西移的弯月，半卷的竹帘，窗上的春光，穿着长衫的孩子，孩子眼睛里的蝴蝶，抄着手赶集的大人，坐在梅边饮酒的朋友……无不沉醉我的心灵，陶冶我的情志。我忽然想到先生把孩子都看成天使，丰富了他的人生，而他何尝不是我们人类的天使，带来不染纤尘的花开，仙子出浴般的春光，教我们看见更多的美在人世里荡漾。我们其实都是在奢侈地享受……我愿意做先生画里的一朵梅花，在先生或浓或淡的笔墨里，挽着清风和弯月无声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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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选自：《子恺漫画》 致读者
⑵——选自丰子恺散文《谈自己的画》
⑶——选自丰子恺散文《儿女》
⑷——选自丰子恺散文《儿女》
⑸选自卢荪的《子恺漫画我辑》序



[ 本帖最后由 翠微 于 2013-12-9 11:08 编辑 ]

薛暮冬

温软的解读，温暖的情怀。问好。

翠微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3-12-6 18:43 发表
三个人有声有色的吃酒，桌上的茶氤氲着热气、茶香。酒是刚刚温过的，忙碌的女主人已经备好了或热气腾腾或清淡可口的饭菜，正端将了来，自是香气馥郁。

问好梅边。谢谢来读。问候！

翠微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2-6 17:20 发表
曼妙的文字，精细的解读，使得《丰子恺漫画》有了别样的呈现。这样的漫画总是能去浮躁，得静谧，让人于幽幽茶香中品得一点人间真味。
可以帖几幅上来，与大家共赏。

问好长子。谢谢来访。图片我还不会发呢。

翠微

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3-12-6 14:21 发表
真不错，张炜曾经写过一本看图散文，一直很喜欢，你可看看。

问好兜兰。嗯，我一定找找张玮的那部书看看。谢谢你！

苇岸-弦歌

这篇收藏了，慢慢欣赏，先问好！

太和五中张奇

原帖由 翠微 于 2013-12-6 10:57 发表
“子恺漫画”，是我们心灵的恩物。⑴
                                              ——题记

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三个人有声有色的吃酒，桌上的茶氤氲着热气、茶香。酒是刚刚温过的，忙 ...

翠微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12-6 14:09 发表
好温暖的文化意味！
读书与读画，都能让人的精神得到更多的理性阳光，也能让人的情性细腻而丰富。文中，画中，总有个人的人生体验不能或无法到达的区域，赏之，读之，最珍贵的心灵甘饴让人神清气爽、心境闲适，是有 ...

很感动李老师细致、柔和的品评。远握，祝福周末愉快！

翠微

原帖由 房子 于 2013-12-6 13:27 发表
对丰子恺漫画的细致解读，深入到一种情境之中，进行了深入的体察、感受与思考。

感谢房子老师的耐心评读。

翠微

本来想发几幅丰子恺的漫画上来，却发不了。汗颜

[ 本帖最后由 翠微 于 2013-12-6 20:39 编辑 ]

梅边

三个人有声有色的吃酒，桌上的茶氤氲着热气、茶香。酒是刚刚温过的，忙碌的女主人已经备好了或热气腾腾或清淡可口的饭菜，正端将了来，自是香气馥郁。

木门长子

曼妙的文字，精细的解读，使得《丰子恺漫画》有了别样的呈现。这样的漫画总是能去浮躁，得静谧，让人于幽幽茶香中品得一点人间真味。
可以帖几幅上来，与大家共赏。

十年兜兰

真不错，张炜曾经写过一本看图散文，一直很喜欢，你可看看。

李兴文

好温暖的文化意味！
读书与读画，都能让人的精神得到更多的理性阳光，也能让人的情性细腻而丰富。文中，画中，总有个人的人生体验不能或无法到达的区域，赏之，读之，最珍贵的心灵甘饴让人神清气爽、心境闲适，是有形的脂酒所不能比者。
把纯朴、幼稚的童心安置在简洁明快的艺术氛围之中，心灵成长的原野就是五彩缤纷的世界！施教于乐，施教于艺，对呼唤美的人性，大有裨益！
欣赏新作，即颂冬安！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2-6 17:24 编辑 ]

房子

对丰子恺漫画的细致解读，深入到一种情境之中，进行了深入的体察、感受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