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之《今生今世·桃花·胡村月令》

梅边

读书笔记
        之《今生今世·桃花·胡村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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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这是胡兰成《今生今世》的开头句子。胡兰成喜欢谈《诗经》里的比兴，他的这部书就是这样以桃花起兴的。十个字，风流意蕴。我说过，胡兰成是前世里的一树桃花，他写《今生今世》，就是要画这树桃花。是以一颗桃花心，秉桃花笔，画他的桃花人。胡兰成要画它，就是要画得它静。这是整部《今生今世》的行文风格。静，也是他一生为人的风格。胡村月令里静，天涯道路上静，瀛海三浅里静。他最后客居日本，他都不想再回他的故乡去；他说看童年，和在异国也没什么两样。他是一树桃花嘛，他还有他爱情里天性的静。不管他处境如何，“桃花依旧笑春风”，爱情在他三月里缤纷而至，又落如红雨。

     2
     胡兰成是一树桃花；但他开得简静，又有些女子的贞静，正如他的小时候。你看看他小时候依恋嫂子的规矩神态。他在家里排行老六，嫂子喊他“六叔”。他在母亲面前亦显出他的乖巧贞静，就连哥哥都为了六弟罢了对嫂嫂的战争。长大后，他的这份简而贞的静又运用到他的爱情里，简得看哪个女人都好，静得见哪个女人都爱；简简静静不动声色，亦令哪个女人都喜欢他。这也正如他的文字，如果我们忘了他这一个人，他的文字我们是都喜欢的。胡村溪山回环，他看出一种“远意”；他从鸟语和人作的鸟语里，听出一种“清好”。他这种心态意境，亦是知鱼乐:那时候的女子看女子出嫁，乐人乐，忘了自己，亦不觉了人世的贫薄；见了富人的好衣好轿，不像现在的人，没一点阶级意识的自卑，心里起爱意，只当平畴远畈上的桃花林，是自自然然的事。他以这种心态观人观世，亦以这种心态行文，以至于他自己都说，他在政治上也是马虎的。落了个大汉奸的名，牵扯到他的文章，后人给出的评语也是:“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因为他看什么都好，特别是在他的文章里，我们今天看他这样的文字，也都好了。胡兰成本有一井的桃花的，最后他说是故乡的荡子，岁月的荡子；我看实是他首先是国家的荡子。当大汉奸，没有国哪有家。他这句子确实好，也只是句子好而已。他的人格，是不能等同于他的文格的。

      3
      韶华胜极里桃花一篇春事已烂漫到难收难管，胡村月令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农历中国所特有的，月令中国所特有的，这是中国所特有的文化，一直联系着古老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看看那些谚语，看看那些节气图，即是今天，也一下要我们消了俗心，回到杨柳轻扬燕子呢喃的物事里去；村这个物象，又最配月令这个词，这也是东方所特有的，郁达夫曾在他的文章里，专门寻过西方国家里接近它的那个英文名儿，可见村这个文化符号的意义有多大了，胡兰成又喜这个胡字，这倒不是因为他姓胡，这里，这个胡字，又最配得这个村字，胡村月令，如一幅卷帘画，胡兰成徐徐展开——陌上桑，清明，采茶，端午，白蛇娘娘，三界渡头，暑夜，子夜秋歌，戏文时，过年。可谓花团簇锦，读过这些，唯觉他的文字道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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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上桑一节，写蚕事，用陌上桑作题目，这古乐府里个老题儿，亮题儿，一下传出它全部的文化信息，连丽人儿罗敷都引出来了，岂有个不美哉。
      蚕我是养过 的，一养就养了十几年。养的多了，就不是素手采嫩叶了，就满把掠，就折，甚至就直接春伐了原枝喂。胡兰成写孵蚕子时供一盏清水放进一条鲜茶叶去拜，我们没有，我们只在蚕做茧的时候供一碗放进去几个鸡蛋，意思是 做出的茧和鸡蛋一般大，我也没有，我不信这个的，倒是说太空搭载蚕种科学变异后和西红柿一般大我信。家家伺蚕时村里那个静，胡兰成写得好:“ 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唐诗里有蝉躁林愈静句，胡兰成这里的描写亦不让之，他还有一种好，他把乡村一种古朴的美写进了里面。我是不幸的，我养蚕养到后来，就养不下去了。那时我写出一首《南亩》的诗，给我的养蚕画上了一个句号:“南亩荒废久，蔓草凌禾苗。一朝侵明起，跣足劈鸟道。玉米杂桑树，蚕事日以凋。且挥汗如雨，珠露滴青梢。”

      5
      清明里，胡兰成引民谣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不知怎么得看，胡兰成亦未得看，说是上坟都是天天见过的妹妹嫂嫂。胡兰成既未得知，那已是传至那时候的民谣，我们今天更未得知。我想或者是新妇，新妇是要都给夫家的祖宗上坟的。女儿是花，新妇是嫁接过的花，是要结果实，所以应比女儿更能称姣姣。好比寡妇不如妇人好；上学的时候，男同学传纸条，说寡妇好，现在以为妇人好了。新妇新沾了露水，如姣花照面， 清明又当三月天， 若赶上新婚的多了，当然多看得姣姣了。
      哥哥和嫂嫂打了仗，一时哄得我不哭了，嫂嫂给我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这真写尽了男女之爱，夫妻之爱，这哪里是真骂他黑良心。俏冤家，道是恨他却思他。不但是夫妻相思，就是寻常日子里相处，闹出矛盾来，背后那一面也是亲爱的。

      6
      白蛇娘娘这一章，我读了很多遍。白蛇传的故事，家喻户晓。有戏曲，电影，电视剧，但都不经胡兰成说出来的好。他以自己独具的情分，演绎这则故事，把他对情爱的态度，渗透到这段文字里来。神话不再是神话，就是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下一般小市民的姻缘。女人爱了，比男人更无所顾忌。他发现这一点，他教你看，是织女先爱上牛郎的，祝英台比梁山伯大胆，秋香也比唐伯虎调皮，这里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 他的女人如走马灯，他和哪个女人都有夫妻缘。他以他的情态写白蛇和许仙，“ 法海便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许仙却趁她梳头的时候，把那钵往她头上一阖，即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一手还握着发，只叫得一声‘许仙呀！’ ……许仙并不知道会这样，当下他亦泪流满面，要扳那钵，可是扳不下来了。 ”白蛇梳头，一手握着发，写出她的仪态美；白蛇只叫得一声许仙呀，写出她的无奈和苦楚；许仙泪流满面，想扳却又扳不下来了，写出许仙的反悔和觉醒。这些都在了了数语间完成，显见出胡兰成卓越不凡的语言文字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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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月小阳春，田稻都割尽了，村口陌上路侧乌桕树，比枫叶还红得好看，朝霜夕阳，不知何时起忽然落叶壳脱，只见枝上的桕子比雪还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种体态，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 ”这是“戏文时”里的一节文字。北方应该少乌桕树，印象里它只是属于南方的一个树种。但特别喜欢这个名字；似是对乌桕树亲得无来由，心里仔细搜寻一下，原来是源于古乐府《西洲曲》里的那句“风吹乌桕树”:树下门前，十二楼上的那位女子，尽日栏杆，在无意识地召唤着呢！因此自家心里种下一棵乌桕树，植入自己的诗歌，如寒号鸟，不住啼呜。巧得是朋友知我爱此“乌”，一日当真给我送来了几粒乌桕树的种子:色白如牙，形亦如牙臼。我根本没抱希望，随手撒进土壤里，第二年春上，竟真的发出芽来，长成五棵几尺高的小树苗。我惊喜，孩子似的惊喜。我诗歌中的乌桕树，竟真的长在了我的院子里；又是来自千年前的那个南朝，附着那个女子美丽的芳魂也未可知。自此，我十里坡上的这棵乌桕树，就真的存在了。那年刚巧在一家苗圃打工，认识的花树多，曾以《走马戏说花》为题，写了一系列花树的文章；其中就写进了我的乌桕树 ， 彼时还专意走进了李渔的《闲情偶寄》的种植部，寻出乌桕树的一节文字来读:“ 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 ”后来去那位朋友那里，见到他厂路边的一排还算高大的乌桕树，枝繁叶茂。后来再去，就见到它们白白的桕子，就是朋友给我拿去的那个。至今我还没见过桕叶的红，去年在香山也没见上。李渔说人不能数数见，为虑人之狎也。我倒全是一片爱心，和胡兰成见女人的不同。在这里读到这一节文字，又和我以往有的乌桕的经验作个对证，胡兰成浙江嵊县人，大概乌桕树在它的江南的故乡，情形是这样的:  “ 十月小阳春，田稻都割尽了，村口陌上路侧乌桕树，比枫叶还红得好看，朝霜夕阳，不知何时起忽然落叶壳脱，只见枝上的桕子比雪还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种体态，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以“体态”说乌桕树，乌桕树正可做一个人的梦中情人；又以柳絮梅花比桕子的白，比它十月小阳春时候，映照溪山人家的情景，如诗如画，我知道乌桕树是可作一段传奇的了。
      家里还有两棵乌桕树。五六年了，才长到拐杖粗。原来的五棵，被诗友移去一棵，移死了一棵，剔除了一棵。剩下的这两棵，足可作我十里坡的寄托了。

                                              2014，02，06-12  十里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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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梅边 于 2014-2-14 18:58 编辑 ]

南山菊

梅边剖析胡兰成到位，雪跟帖中那句“张爱玲输在太仙”说得好。帖子与各位朋友的跟帖一路读下来，也是一种享受。问好。

夏冰

梅边的读书札记成了江天一景。欣赏。节日快乐。

梅边

雪儿过誉。梅边实在不敢当。问好雪儿！

梅边

一孔老师写的《日暮乡关》梅边特别欣赏！文笔精到，主题深刻且容量很大。问好一孔老师！

梅边

李版主一手好文章。容我以后慢慢阅读。问好！

梅边

其实胡兰成特可恶，不仅在爱情上，在某些言行上，在他文章里就看出自打嘴巴。他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可惜未能当面质问他，那你为什么去当汉奸？

梅边

嗯。搜出来看看。谢晰子老师指点！

梅边

谢陀螺老师垂爱！写的还不好，向这里各位老师学习！

梅边

这书还不好买。问好朋友！

清荷吴霜

读胡兰成其人，不知道要说他寡情好还是多情对。无奈，作罢。且祝福文友创作愉快。

徽州雪

这样的读书笔记真是琳琅满目，锦绣绚烂！文笔不输胡不逊张哦！梅边这一篇可以换的许多呀！金玉之章，喜欢至极！
花来衫里
影落池中
胡兰成的古文底蕴实在是不输李杜。梅边的南亩诗和胡有的一拼。
你家乌桕树真是那样神奇？莫不是你得了他的魂儿？
嗯嗯，此事可信，可信

徽州雪

胡兰成的文字犹如他的人一样，弥漫着一种不可言传的魅惑。美极，妙极，惑极。绚烂的锦绣，欢喜的笔调，让人情不自禁深陷，深颤。这样的男人，爱玲是抓不住的，爱玲无疑是人间极品，而对于胡来说，没有足够的妖气，仙气，是不行的。爱玲输在太仙！

冷晰子

许冬林有一篇文章《言不说》。里面对《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一章存了异议。
所以，读书便是萝卜青菜。各品其味就好。
不过，胡兰成的文字功夫，我依是喜欢的。
问候梅边。

陀螺

胡的《今生今世》我刚开始看时感觉文字很美，看到后来，尤其是看到他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脾性让我越看越不喜欢，以至于撂下书不读了。我知道自己这小孩脾气不好，可实在是没法耐着性子读完。楼主这篇读书笔记，不仅仅局限于文本内涵，在文本解读中，融入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会，显得血肉丰满，活色生香。这样的读书笔记，实在是比原著有趣多了。作为读者和版主，我都要给楼主一个赞！

一孔

就这文字背后的气质，难怪张大才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