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块河滩地

焦庆福

　　                                                            我家有块河滩地
　　
　                                                               　文/焦庆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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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马河南面，河堤内侧，有一块很不惹眼的河滩地。因为邹西会战，深挖白马河，河滩本就贫瘠的土地变得更加贫瘠。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这块地，我家竟然种了近二十年。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这是我们村很多人知道的一个事实。

　　我家开始种这块地纯属偶然。听父亲说，村里分地时，按肥瘠状况把耕地分为四等。每家都有一级地，每家也都有二、三、四级地。那次分地竟然有这么一家，四级地分了河滩地，却死活都不愿意种。这家男人一次次找村委会要求调换，找经营组长老黑要求调换。老黑正被缠得没法子，我父亲来到他家，准备换种这块地。老黑瞪大了眼睛，叮嘱我父亲要考虑好了，莫要后悔。我父亲眯着眼睛抽着旱烟，毫不犹豫地换下了这块地。

　　像换地这类事，家里一般是父亲拿主意。姐姐哥哥那时年龄也不大，在家里不算劳力，说话不算数。我在外地上高中，说话自然也不算数。母亲对村里的耕地了如指掌。那块地的土壤以从河底翻上来的白砂泥为主，肥力较低。母亲说过父亲几次，说他太老实，太忠厚，白白吃了亏。父亲笑着说：“地没好孬，看你怎么种。那块地离河这么近，你咋不想想咱占了便宜呢？”

　　父亲说的真有道理。那块地北面是白马河，清澈的河水每日追逐着日头，向西流向微山湖，用水确实方便。我忽然间喜欢起河滩地，心中堆满了种种幻想。来这里耕作，不仅可以看到河里的鱼儿，来来往往的船只，还可以欣赏白马河上落日的美景呢。

　　然而不久，我就因这块地而充满了沮丧。那时我虽然在外地上高中，每到星期天或假期，还是要到地里干活。我上高二那年暑假，滴雨未见。我家在河滩地种了棉花，棉苗旱得几乎要死。父亲号召全家人挑起水桶，到白马河里挑水。庄户人都知道，再好的地没有水浇，也算白搭。河滩地虽是四级地，但白马河近在咫尺，这是铁定的事实。来到河滩地时，我发现因为天气干旱，河道已多处干涸，只有在河道最底处才能找到水。最难的是挑水，从河道底沿坡走上河床，再到地里，每挑一桶，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天似乎有一点南风，可是河堤却把风挡得严严实实，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这才感到，父亲当初换来这块地是多么的错误。河滩地离水源再近，没有抽水机没有沟渠，不是还得靠手提肩挑吗？我虽有怨言，却也只好咽回肚里。事实如此，抱怨有何用，何况我已没有抱怨的气力！

　　这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又随我父亲母亲来到河滩地。已经开始收摘棉花了，每两日就得摘一次。看着地里白云朵似的棉花，我的心情好到了极点，毕竟我流出的汗水，已经丰收。父亲和母亲都是劳动快手，他们总是摘完两行之后，我还一行摘不到头。父亲看着我不断揉腰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在河堤上休息时，父亲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父亲说：“这块地贫瘠不假，这块地的西侧，你看，也就是那儿，是通往白马河老桥的一条路。老桥因为桥面低，文革末被炸掉了。这条通往老桥的废路全是碎石铺就，不也被我开出来了吗？不是换种这块地，咱哪能在这儿开荒？你姐弟仨都大了，要花钱，特别是你小子，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大学！”

　　我顺着父亲夹着旱烟的手指看去。我家的河滩地的确比原来宽了几米。我的父亲呦，竟然还打着这个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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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人口变化，我们村的耕地每五年变动一次。等到又一次动地时，我刚被分配到镇中学。姐姐已经出嫁，哥哥也已经分家单过，这个家也就只剩下父亲、母亲和我了。这时我觉得，决不能再让父亲种贫瘠的河滩地了。我的父亲母亲毕竟年纪大了，虽然他们在意愿上从不输给年轻人。

　　但这次，我家竟然真的分到了河滩地，还是我家原来种的那块。父亲和哥哥的地分在了一块，是哥哥抓的阄。父亲便只种了河滩地。父亲对我说：“哪块地都一样种，庄户人还分地的好孬？那是没有种地的本事。”

　　这次我无话可说了。随他去吧，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地里劳动了一辈子，他们不计较什么，我也没办法让他们计较。我的父母亲觉得种河滩地快乐，我哪里该去阻止呢？

　　每到周末，我依然回家，一如当年我上学时。我喜欢看父亲在地里干活时的样子，我喜欢吃母亲做的家常饭。到河滩地里走一走，给玉米松松土，拔上两颗草，出一身臭汗，也就把我的烦恼送得远远的了。

　　我父亲身体已不如当年，可干起活来，却是比谁都认真。父亲从来不用除草剂。麦收后，玉米长到才一手指高时，他便开始锄地松土。玉米长到齐腰时，他要锄完三遍。来到河滩地，你一定看不到杂草。父亲几乎不用农药，有了虫子，便用土法除掉，有时甚至用手逮虫子。说这些，你可能依然不信。看一看庄稼的产量就可以知道了。我家那块河滩地是二亩半，外加半亩开荒，也就三亩地。家里每年大约可以收麦子近三千斤，玉米三千多斤。我们不必算物价上涨。作为农民，产量是对劳动的最好评价。

　　父亲每年都要卖掉一部分粮食，这是惯例。收完麦子后，他便开始晒麦子。玉米地里的杂草锄完后，他依然在晒麦子。这时，邻居们的麦子早就卖掉了。有人便笑我父亲：“还要晒呀，把麦子晒糊了呢。”当然，邻居们笑有笑的道理。现在私人收粮点很多，并不在乎粮食的干与净。邻居们便也图省心，稍微一晒，便卖了出去。有的甚至刚收下便拉去了收粮点，谁也不在乎是否多卖上一分二分钱，有时间晒粮还不如抓紧去打工呢。父亲不这样认为。父亲说：“在以往，麦子交给粮所，那是交爱国粮。麦子是给人吃的，杂质太多了，潮湿变质了，既坑了收粮大户，还危害老百姓的健康。这不是庄户人该做的事。”

　　父亲每年还要留些余粮，留下的粮食总是吃不完。他说：“年年有余粮，才能吃饱饭，不留余粮，遇到贱年怎么办？”说这话时，父亲还总会说到五八年白马河的洪水，六三年的自然灾害，仿佛那些年的饥荒还在眼前。

　　父亲的这个说法，我至今没有琢磨透。现在是什么社会，哪里会有贱年，哪里会有饿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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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分地，我找到了经营组长。这时的经营组长已是我本家兄弟。我希望兄弟能帮个忙，让我父亲种一块离家近点，又好耕种的地。我兄弟一下子笑喷了：“哥哥呀，这点小事还找我，你就放心吧，就算俺大爷手气再不好，也不至于抓阄抓到河滩地呀！”

　　然而到了周末回家时，我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我家依然分到了河滩地，又是从前的那块。我很生气，想去找我那经营组长兄弟，小小的经营组长，竟然也如此官僚，如此不勘托付。妻子劝住了我：“老人家只要愿意种，那就种吧，反正已经种了那么多年。”我看父亲的意思，他并不觉得那块地不好，便不再言语了。

　　再去河滩地干活时，我便经常打击父亲种地的积极性。我父亲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常常腰疼、腿疼、胳膊疼，这大约是因为年轻时出透了力。父亲从不反驳，只是啪嗒啪嗒地抽旱烟，他已经注意在孩子面前给我留下面子了。

　　每次回学校，父亲总是嘱咐我，要把心思用在教学上，不要挂牵家里。当我真的脱不开时间回家，想到父亲和母亲不知又如何忙碌，不知又如何气喘吁吁，心里便不是滋味。等到有时间回家，又到了河滩地头，我的心便释然了。没有我在家，父亲的地依然种得那么好。看着金黄的麦穗，闻着浓郁的麦香，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想着往日打击父亲种地积极性的话，心里又惭愧万分。在农村劳动了一辈子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不去种地，我真不知道该让他们做什么！其实，父母种种地也好，我不该有什么不放心的。

　　父亲岁数大了，他之所以不肯放弃种地，其实还另有原因。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跟我回家的妻子，总喜欢跟邻居们拉家常。一个邻居说：“你爹不愿意放弃种地，一方面是想自食其力，不过多地累赘你们姐弟三人；二是不想买外面的粮食吃，现在的食品都有添加剂，能不买着吃就不买着吃。”

　　在我又一次回家时，我那没帮忙的经营组长兄弟遇到了我。他一脸傻笑：“哥哥也，这次俺大爷抓阄真没抓到那块河滩地。是二楞家的抓到了，俺大爷硬是换了回来。这可是高度机密，俺大爷不让告诉你。”

　　高度机密，父亲玩起了高度机密。父亲究竟还有多少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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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村里又分地了。这时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再也不想过问分地的事了。父亲只要能跑能动，就一定要去种地。河滩地种了那么多年，他种出了感情，不会放了那块地。果然，在村里分地之前，父亲作了声明，他只种那块河滩地。村里人没有谁说什么，就把那块地留了出来。

　　这时的河滩地，周围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马河南岸建起了河港，虽然距离我家的河滩地甚远，但港上繁忙的景象已经让人目不暇接。在往年，白马河两岸，只有农忙时才人头攒动。可是现在，一年四季都忙。一辆辆运输车顺着太黄路朝河港开来，轮船的汽笛声叫得人心头麻嗖嗖的，说不出的敞亮。紧接着，白马河两岸又建起了几处河港。最大的是北岸的荣信港，紧靠白马河大桥，为一家外资企业所建。父亲说，你看咱的白马河，满河里流的是金子。父亲虽然不善表达，但这话却说得实在。

　　父亲不愿让我再猜他的心事。他总是说些往事：“当年邹西会战时，我还是个棒小伙。我们挖过白马河，整过侍玉、卧牛、黄路屯及羊石山村以北的涝洼地。那时生产队长一声令下，我们都玩命地干，寒冬腊月，我们光着脊梁，汗珠子直往下滚，就巴望着能有一天吃饱饭，能有一天过上好日子。这些事好像还都在眼前，怎么我说老就老了呢？”

　　听着父亲的话，我直想流眼泪。父亲的一辈子不容易，他盼到了自己要过的好日子，可是他却老了。

　　父亲又卷上了一根旱烟。他说：“你说我不种地，我能干啥？在北墙根与老太太们扯闲篇、晒太阳，跟在这里种地、看风景强吗？你看这来来往往的轮船，你看这变化着的社会，不看看才亏呢！都说我种这河滩地不值，真是没见识！”

　　我家的河滩地这些事，说了你可能不信。信与不信真的不重要，反正我觉得父亲的做法没有错。我父亲的话我信。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014-2-3
　　

焦庆福

原帖由 房子 于 2014-3-10 16:00 发表
农民对土地的依赖与情感，表达得简明、朴实，有质感。

谢谢房子支持！

剑鸿

文字朴实稳健，一如标题。我相信这样的文字出自内心深处，不写不足以平静。

房子

农民对土地的依赖与情感，表达得简明、朴实，有质感。

焦庆福

焦庆福

原帖由 芳菲 于 2014-3-7 21:43 发表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为父亲的情怀而感动。我信，百分之一百地相信，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让我们向天下的父亲们致敬！

谢谢芳菲，您的点评让我很感动。

芳菲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为父亲的情怀而感动。我信，百分之一百地相信，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让我们向天下的父亲们致敬！

焦庆福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3-7 16:10 发表
文笔老道，叙述有力，传统写法再现了一家人，一片地。岁月更替，不能更替的是农人对土地的挚爱和相守，农人的一生很大意义上就是为土地的一生。学习。

谢木门版主再次指导！

焦庆福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4-3-7 13:08 发表
灵活变通，的确是很高的生存智慧。真正热爱土地的人，他们最令人敬重的地方就是按照人的价值观改造土地，让土地的价值和人的价值都体现出来。

谢李版主赏读！

[ 本帖最后由 焦庆福 于 2014-3-7 21:14 编辑 ]

焦庆福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4-3-7 11:17 发表
充满了地气的文字，朴实的叙述中，呈现着农民的根本意识，将父亲的厚如大地的品行写得自然，贴切，引人遐思！拜读，问好！

谢澧水寒儒指导！

焦庆福

原帖由 夏日荷风 于 2014-3-7 10:33 发表
接地气的文字，总是让人喜欢。欣赏，问候。

谢谢夏日荷风！

木门长子

文笔老道，叙述有力，传统写法再现了一家人，一片地。岁月更替，不能更替的是农人对土地的挚爱和相守，农人的一生很大意义上就是为土地的一生。学习。

李兴文

灵活变通，的确是很高的生存智慧。真正热爱土地的人，他们最令人敬重的地方就是按照人的价值观改造土地，让土地的价值和人的价值都体现出来。

澧水寒儒

充满了地气的文字，朴实的叙述中，呈现着农民的根本意识，将父亲的厚如大地的品行写得自然，贴切，引人遐思！拜读，问好！

夏日荷风

接地气的文字，总是让人喜欢。欣赏，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