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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碗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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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4 17: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1-15 17:51 编辑

一碗湿米

父亲为人正直善良,我们四兄弟都很崇拜他,母亲却笑他太迂腐。


父亲读过两所名牌大学—西南联大和国立中央大学。他这样聪慧,怎能和“迂夫子”划等号,我不理解。


“中大”毕业后,父亲在政府做过一年小职员。姑妈常常念叨,我出生的那一天,她就是到内务部报信的。


四九年,父亲和旧同僚们又上了所新型大学—“革大”。因为是法律系毕业生,结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小县城法院工作。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清匪反霸”形势十分严峻,处决恶霸地主的事,三天两头都有发生。也许是受旧法律条文影响太深,也许是思念妻儿心切,父亲离职回到老家,在一所中学当教书匠。


工作很繁重,生活也很清苦,父亲却过得心安理得,自得其乐。


后来的发生一件事,使我认同了母亲对父亲的评价。


那一天很晚了,父亲还没回家。母亲着急得坐不住,她让我们几个先吃,自己到车站去迎父亲。


我悄悄跟在母亲后面,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父亲回来了,他一脸沮丧,走路也显得有气无力。母亲赶忙迎上前去,扶住父亲,问是怎么回事。父亲嗫嚅了半天,才说:“我丢钱了。”


母亲生气了,不为丢钱,是为他没按时回家,让一家人牵肠挂肚。父亲低着头没吭声,任妻子责骂。其实我母亲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不是“呆子!”就是“书呆子”。


父亲这回丢的可不是个小数目。五十六元,是他当年的全月工资。


我悄悄问父亲,“在哪儿被偷的,是谁偷的?”


父亲告诉我,公交车上。有个年轻人一路紧贴着他,父亲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最后父亲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这段不幸的遭遇:“哎!大意了。”。


这顿饭,全家都没吃好。母亲生气,父亲叹气,我们几弟兄都不敢吱声 。


那一夜,父亲几乎没有睡觉,一个人在书房里伏案疾书。我几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透出的隐约灯光。天刚微明,我再度醒来,已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上学时,我路过我们那条街的公交站,突然产生一种异样感觉。许多人围在站牌前,一边看,一边议论着什么。该不会跟父亲昨晚写的东西有关吧,心里一个激灵,我急忙往人群里钻。


站牌的背面贴了一张白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告梁上君子”五个隶体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不知是欣赏还是嘲讽,一个精瘦老头尖着嗓门念起来。随着他摇头晃脑,人群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文章大意是说自己丢钱的经过,接着又说是一番大道理,和平常教育我们一样。字里行间透着诚恳,像是在和谁促膝谈心。他说过遵纪守法,又说诚信为本。结尾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先生,我失去这笔钱,也许会影响一时的生活,你得了这笔钱,有可能会断送一世的前程。”


那语气,那墨迹,太熟悉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打算逃离这鬼地方,刚转身,却被一个穿工装的挡住了。面前立着个大块头,只见他抡着粗胳臂,骂骂咧咧的:“狗日的贼娃子,真可恶。老子逮住了,看不打断他胯子。”停了停他又瞅着那白纸上的字,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对牛弹琴,对牛弹琴。写这东西的准是个书呆子。”


我知道他在损谁,气的满脸通红。见那副怒目金刚的样子,我又不敢理论。只是低下头急匆匆的跑了。


这一天,我根本无心上课,好容易熬到放学回家,见父亲也回来了。他正在书房里练书法,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我把早上的所见,说给父亲听。他无语了许久,叹息道:“饥寒起盗心,也许那偷钱的。真遇上什么有过不去的坎呢!”


听父亲这么讲,我更无语,耳边又响起那个大块头的粗嗓门:“书—呆—子。”


这事发生后的两年间,我才渐渐明白了“饥寒起盗心”的含义。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饥寒起盗心”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窃贼”甚至变本加厉,竟公然在闹市区明火执仗的“抢劫”。


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我真的与“抢犯”进行过一次正面交锋。


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和父亲到巷子口排队买早点。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端着豆浆,我捧着米粑,俩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刚走到菜场拐角处,冷不丁从身后窜出个黑影,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米粑,扭头就跑。


也许是慌不择路,那贼钻进了一条死巷子。我大喝一声:“看你那儿逃!”紧接着,大步流星的撵了上去。


“抢犯”跑到巷子尽头,被一堵墙挡住了。他见路无可逃,只得转过身,后背紧贴着墙壁,全身蜷缩着,目光里流露出恐惧与哀求;看他那脏兮兮的脸,又尖又长的指甲,我不禁有几分害怕。那一捧米粑在他手里冒热气,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早餐啊。心痛中又有几分恐惧,我不管不顾的扑上去,撕扯他的衣袖,哭喊着:“抢犯,狗抢犯!还我粑粑,还我粑粑!”


也许是被逼急了,“抢犯”朝我一吼,一把挣脱了。只见他一转身蹲在地下,屁股撅得老高。一面回头望我,一面拼命往口里塞米粑。“抢犯”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来不及嚼碎的食物,卡在他嗓子眼里,呛得他直翻白眼。这恐怖的一幕,几乎把我惊呆了。


这时,父亲也走了过来,微微弯下腰,拍着那人的肩膀:“老乡,慢点慢点,别噎着。”接着,父亲也蹲下去,又把豆浆盆搁在地上,“来,喝点水,润润嗓子。”


“抢犯”回过头,疑惑的望着父亲,眼睛里余悸未消。大概是为打消那人的疑虑,父亲又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眼角滚出了两粒泪珠。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动情,一连喊了好几声“爸爸”,父亲才回过神来。他又望了“抢犯”一眼,拉着我离开了。


半路上,我忍不住问父亲,为什么要称“抢犯”为“老乡”,难道他是我们老家的人吗?父亲似乎听不懂我的问话,愣了好半天,才对我解释说:“‘老乡’是‘乡下人’的意思。看他粗胳膊粗腿的,肯定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再不要喊他‘抢犯’了,不是走投无路,他绝不会成这个样子的。”听父亲这番话,我低下头,紧跟在父亲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蓦地,我想起盛豆浆的缸子,大声喊道:“哎呀!缸子,装豆浆的缸子。”


父亲没停住脚步,苦笑着:“算了吧!和尚化缘也得要个钵儿呢。”接着又听见父亲自言自语道,“看他不要命的样子,真叫人于心不忍。没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是读不懂他们的。”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又摸了摸我的头:“孩子,做人还是要有一副菩萨心肠啊!”


不到一年光景,父亲的话应验了。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也开始见识到“饥饿”是个什么滋味。


那年月,粮食极度匮乏,每家都有一个购粮证,谁吃多吃少都规定了严格的定量。像我们这样的半大小子,一月只二十二斤粮;食油也定量,一人一月只二两油,我亲眼看见邻居胖子伯伯。每次倒完油,都要用指头刮瓶口,再放进嘴里吮一下。肚子里缺油水,越发容易饿。每天不到第四节课,我就觉得眼冒金星。


我们家里,肩挨肩四个小和尚,母亲成天为吃饭发愁。亏得她会持家,家里靠着她掐斤掐两的精打细算,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也还不至于断顿。


后来有段时间,母亲下乡参加巡回医疗,当家的担子留给了父亲。老爷子自己不会算计,干脆来个权力下放,让三个大的轮流管伙食。几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当家,还真过了几天“好日子”。谁知道,乐极生悲,到月底还差一个礼拜,家里就断顿了。看着几个瘦的跟黄豆芽般的儿子伢,父亲没有一句抱怨,也许因为他也是儿子伢长大的,理解我们的肚皮。


理解是理解,缺十天的吃食,可是个现实问题。那年月,自由市场放开了,杂粮一类的农副产品都有卖的,虽说是价钱贵的吓人,总算是有了一条活路。可是,这笔开支从哪里来,四双眼望着父亲。


父亲挠头冥思苦想,终于计上心来。他摸出自己的老怀表,拿在手上把玩,表盖打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显得十分不舍。


当时,四弟还没上学,不明白父亲是要干什么,他钻进父亲的怀里,好奇的观察父亲的举动,也想摸一摸这古铜色的物件。


父亲抱起四弟,亲了亲,把他放在地上,又看了一眼怀表,下定决心似的,把它揣进怀里,头也不回的跨门而去。


不一会,父亲提着一袋黄灿灿的玉米面回来了。他脸上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严肃。他把面袋放下,,把我们召集在一起,然后故意板着脸,严厉的对我们宣布,从今天起,每餐定量三碗玉米面,谁也不敢多舀。


老子有政策,儿子有对策。每次舀面时,总是每个轮值的都要把面,压得紧紧的,堆得跟小山一样。每餐三碗,指标的确没有突破,实际用量至少超额了二分之一。因为大家“作弊”,不几天,面袋又见底了。


我们将空面袋放在父亲面前,他一脸苦相,无可奈何的再次去了自由市场。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次出去了许久,直到下午四点钟,他才气喘吁吁的背着面袋回来。咦,爸爸买了什么好东西呀。在八只眼睛的注视下,父亲将袋子放地上,像个魔术师,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先是墨绿色的,一堆老包菜叶子,过了许多年,直到后来当知青,才晓得这原本是喂猪的饲料。然后是两个白萝卜,那年月,这东西很金贵。行市一元钱三斤。听说,当时,一担萝卜可换一块上海牌。最后拿出的,是一个荷叶包,打开荷叶露出几个硬梆梆坨坨,那玩意儿颜色比煤球还黑。父亲将坨坨递给我们,又像个推销员:尝尝!这是莲子壳粑粑,闻起来还真有股子清香味儿。


父亲又是哪儿来的钱,我看了看父亲,发现他上衣口袋的派克金笔没有了,是用它换了这堆东西,我想起父亲平日最珍爱他的钢笔,鼻子不禁阵阵发酸。


我把黑坨坨拿在手里,不舍得咬,三弟却在一边喊开了:“呸!呸!好苦呀!”


父亲尝了尝,也觉得难以下咽,把那些坨坨用荷叶一包:“不吃了!不吃了!”。


一锅白水煮萝卜。算是混了一餐。下午怎么办,明天又怎么办?我们上学都上学了。父亲还在那儿着急。


我们几个大的都很顽皮,以前都是要玩的很晚才回家。这段时间,不需要父亲叮嘱,早不早就背书包往家里跑,肚子饿呀。


回到家,没见父亲,四弟递给我一张字条:“去宋叔叔家了,各人先做作业,等我回来。父”


宋叔叔是我家的远亲,夫妇都是某医学院教授。那一年,他儿子参加高考,请父亲帮忙辅导 因为是亲戚,父亲坚决不收费。他家是高知,享受国家优待,有时,两口子时不时来家送点富余的粮油票。


可自从他们的儿子考取了复旦,两家就很少来往了。父亲一贯以清高自诩,宋家几回主动给予,他也总推三阻四的不要。现在要他竟腆脸, 登门向人求告,该是下了多大决心啊。


晚上十一点,父亲才不声不响的推开房门。我们几个早已饿得嗷嗷叫,父亲什么都不说,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挥挥手,让我们去做饭。


我跑到桌子边,打开纸袋,惊喜的喊道:“哇!白米。”家里已经半个月没见过米的面了。我扭头看了看父亲:“爸爸!是宋叔叔……”父亲靠墙坐在灯影里,手撑着前额,只是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我小心的把米倒出来,足足装了一大海碗。“咦,怎么是湿的?”


突然,我发现这些米粒好像浸泡过 ,其中还夹杂有几颗黄豆。摸了摸牛皮纸袋,还滴着水呢,我猛地愣住了。不对,这不像宋叔叔家的米,他们家煮饭,干嘛还掺黄豆呀。


一个场景,闪电一般浮现在我眼前:巷子口一排早点摊,靠路边的那家是炸面窝的。他们家的大木桶,每天都满满的泡着米和黄豆,我每天从木盆边走过,都忍不住咽口水。


“难道这是……”脊背一阵发凉,我不敢说出那个字。


晓得了这米来之不易,心想一定要省着吃。我将老包菜叶洗净,剁得细细的,掂量着抓了两把米,熬了一锅菜粥。一碗碗深绿色的菜羹,被染成浅绿色的米粒数得清楚。虽然喝起来又苦又涩,几兄弟准是饿极了,都喝得挺带劲。


父亲一口也没吃,望着我们狼吞虎咽,他一言不发,我看见,他的眼眶湿了。


这一夜,我睡不着。听父亲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很不是滋味。躺在床上我眼前放着电影,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我记起母亲和父亲的一次对话。母亲好像在说谁是势利小人,过河拆桥。父亲说:“我完成任务了,于心无愧。”母亲让他不要再去什么地方。父亲应了一声。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我没有听清楚。


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在说宋家。自从他们的儿子考上“复旦”,就翻脸不认人了。我估计,父亲今天登门,准是吃了闭门羹,才……


我又记起,有一回,三弟拾到一张千元钞票(旧币,相当于现在的一角钱),悄悄带回了家。被父亲知道后,狠狠的挨了一顿揍。最后,三弟摸着屁股,哭着跟着父亲,把钱到失物招领处。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次家庭暴力,老爷子对我们总是君子动手不动口的。


父亲自己为人也很讲操守,从不苟取一物。我敬爱的父亲怎么也会……


我两眼瞪得大大的问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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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20 07:3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6# 五味轩主


    谢谢轩主!问好轩主!!
16#
发表于 2014-11-19 17:06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回顾了往昔的饥馑年代,记人叙事,真实可信。语言朴素、情感充沛。好小说!
15#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9 09:2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2# 碣石清风


    谢谢清风版主点评!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9 09:2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1# 天下为公

谢谢为公先生雅评!问好!!
13#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9 09:2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0# 木门长子


    谢谢木门版主点评!问好!!
12#
发表于 2014-11-18 19:33 | 只看该作者
随着作者的文字温习了一遍困难时期的艰难生活,很真实,那年月不堪回首,想想现在就更珍惜今天了。小说很有意义。不错
11#
发表于 2014-11-18 19:14 | 只看该作者
故事好读,情感丰富
10#
发表于 2014-11-18 11:12 | 只看该作者
语言随和,情感真挚,传统笔法中流畅着的真实韵味。
9#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8 08:1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5# 暴雨迎风


   谢谢迎风版主精彩点评!问好版主!!
8#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8 08:1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4# 暴雨迎风


    谢谢迎风版主!欢迎版主赐教!!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8 08:1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曾经沧海


   谢谢沧海先生!向先生学习!!
6#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8 08:1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琴岛小丫


    谢谢小丫点评!问好小丫!!
5#
发表于 2014-11-15 17: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1-18 13:38 编辑

一个真正的君子,从被盗、痛恨盗贼、同情盗贼到沦为盗贼,真是令人心惊的故事。饥饿的特殊年代,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操守的。
散文架构,小说韵味,不错!
4#
发表于 2014-11-15 17:39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朋友来到太虚版。多来支持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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