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运涛涛 于 2014-12-11 12:26 编辑
自己所住的楼被供暖公司贴出启事,告知地沟管线漏水严重,调度室闭栓,停止供热,等待我们找人维修后再重新开栓。
蜷缩在没有热乎气的冰冷房间,倾听窗棂被寒风摇撼,哗啦啦发出催生鸡皮疙瘩的声响,忽然想起烧火炉的时代。
东北冬天的气温极低,每年都有许多零下四十度以下的日子,所以盘火炕砌火墙子,乃至如何引火如何烧火如何压火,都是必会的技能。
七十年代以前,我居住的北方城市没有几栋楼房,仅有的几座也是伪满时期的遗存,建国后因为地处边境,怕战争突然爆发,国家不对这里投资,城市几乎都是平房,每户的房子都是两间,外屋烧火做饭,里屋休息睡觉。
盘火炕砌火墙子都需要灶台,用砖垒成,刚开始每家都是一口大铁锅,做饭煮粥炒菜烧水蒸窝头烙玉米面大饼子,甚至烀猪食,都用这一口大锅,至于电器,是绝对没有的,不但电器没有,连照明用电也说停就停。
灶台里烧火的烟,不可浪费,冬天取暖全靠它了。炕头用砖堵式分烟,炕洞的机关,像迷宫一样。全家无论是四五口还是七八口,都睡一个大炕上,炕面受热面积大,炕头肯定是非常热,但炕梢一般较凉。家中老人一般腰都不好、怕寒,所以睡最热的炕头,年轻力壮的睡最凉的炕梢,有句俗话叫“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爸爸妈妈和最小的孩子睡温度相对适宜的炕中间。炕头过热时,要垫上家里多余的被子,若没有多余的被子,就只好垫几块木板降低热度了。
光把炕烧热了,屋子肯定还是暖不了的,同时要烧热火墙子,火墙子是屋子中间的一堵墙,中空的,便于烟在里面循环。除了取暖,火墙子还用来烘干衣服,妈妈每次在刺骨的冷水中洗完的衣服,先拿到屋外晾衣绳上晾,室外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不可能晾干的,基本是冻成了僵硬的两片,把衣服上的冰溜子敲掉,再拿进室内放到火墙子的晾衣绳上晾,虽然说是晾,实际是通过热力烘干。
炉灶里有两个洞口,一个通向炕,一个通往火墙子,在两个通口的灶台外部,留一道缝隙,不用抹灰堵上,每家都有一块铁板,专门插入缝隙用,觉得炕太热,温度忍受不了,就用铁板隔绝炕的通道,觉得墙太热,温度忍受不了,就用铁板隔绝墙的通道,起到分流闸门的作用。
各人的衣服,主要是棉裤棉袄,要把里子反掏向外,平平地压在自己躺的褥子底下,第二天起床是热的。爸爸会把全家人浸透了冰雪的鞋垫和袜子掏出来,放到炕头的被子底下,一夜就能干了,每个人穿的鞋,都放在灶台边,爸爸一手一只,冲着灶膛的火举着,一点点烘干,屋子里只有火炉中柈子和煤燃烧到炽热时的爆裂声,只有灶膛的火光映着爸爸的脸忽明忽暗,等到全家的鞋,都烘干不湿了,爸爸才会睡觉,若是爸爸出差,就得妈妈完成这件任务。若湿得不是太严重,也可以放在炕上最里侧的脚后面,慢慢烘干。
烧火也不是容易的,得先有引火的东西,废纸可引火,但不经常有,常用的是白桦的树皮和松树的明子,每家都要大量准备。先要把劈好的细柈子,柈子上面放煤块,在灶台下摆放出若干空隙的一堆,留一个通道,能伸进去树皮和明子。划一根火柴,树皮和明子就能烧着,放里面要选恰当的时机,放早了会被烟囱的吸力给熄灭,放晚了没把柈子引着树皮就会灭了,还得重新引火。
如果风太大,冷空气倒灌进烟囱,煤烟从膛口窜出来,是最危险的,要马上敞开外屋的房门,关上里屋的门,把有毒的煤烟稀释和排放出去。
火不旺时,就用铁棍制的炉钩子从炉箅子下面透透,把炉灰捅到下面,透了气通了风,火自然越烧越旺;火太旺时,就多压一些煤面子,空隙少,氧气不足,火势就会减缓。火旺时,炉钩子在炉膛里稍做停留,就会烧得通红,孩子们最愿意把它拿到外面,往雪堆里一插,咝咝作响,熔出一个大洞,并且冒一缕青烟,竟觉得非常有趣,经常这样玩。
无论大人、孩子,进家的第一件事总是烤火,或在炉子上,或在火墙子上,先把冻得僵硬的十根指头烤得能伸展自如,再脱鞋上炕,把脚放炕被底下捂热,同时用已经灵活的手揉搓冰凉的耳朵,全身都热了,方起来做事。
每家都有独自的小院,邻里之间院与院的分界线往往用柴禾垛代替,每家院里有个煤棚子,里面除了储备足够一个冬天使用的燃煤,就是铁锹、镐头、木锨、扫帚、斧子、木锯、筐、爬犁等。每天把院里的柴禾抱一堆到屋子里,圆木劈成细柈子;把煤棚子西瓜一样的大块煤用斧子砸成苹果一样的小煤块,装一筐到屋子里,往往就是孩子的任务。
从灶坑里掏炉灰,用筐拎到外面倒掉,多是孩子可以干的。
后来,很多人家不再常用大铁锅,改成了两个灶眼的炉盖子,一个大灶眼即可放焖罐,用来蒸馒头、煮饭煮粥,也可放大勺,用来炒菜炖菜,而小灶眼只有一个作用,用茶壶烧开水。当两个灶眼都没有锅、壶工作,空着的时候,孩子们就琢磨开了,家里有黄豆的,就抓一把放炉盖子上,烤黄豆吃。黄豆烤熟了,就变得不老实,自己会蹦高会跳远,弹向空中,落点不一定到什么地方,孩子低头满地去找,找到了一个,用手指擦擦灰,用嘴巴吹吹热气,空中一抛,学小狗的样子,用口接住,咔嘣咔嘣咀嚼着豆香。烤黄豆虽然好吃,但父母不会让孩子尽兴吃的,吃几个解解馋可以,吃多了,就影响榨豆油或换豆腐了,但父母会换一个理由说,“豆子涨气,吃多了放屁”。这是真的,吃多了烤黄豆,屁股后面像打机关枪,乒乒乓乓,多厚的棉裤都捂不住那让人尴尬的声音。
后来城市发展,平房扒掉,换成了楼房,供热也不用自家烧,统一由锅炉烧暖气供给各家各户。很多居民,尤其是年老的居民,还不习惯冬天没有热炕的生活,上了楼,仍会保留一间卧室,在里面盘上炕,准备屋里冷时自己烧炕取暖。不过,集中供热的优势逐渐显现,加上没有了院子和棚子,柴禾和煤的储存也成问题,火炉在居民家里无用武之地,终于驶入历史的隧道,隐退了。
很多人,浪漫的,或是不浪漫的,都憧憬下雪的季节,有白居易那样一场与知己朋友的相聚畅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场景,我住“红泥小火炉”的平房时,从没有经历过。每天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哪里有闲心有闲钱与外人喝酒呢?
但相似的场景,后来真有过,是在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山下乡时,住在村里,村里还在使用火炉。村长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因出身不好,是地主,毕业后只能回村务农。我虽然出身好,却因为上了几年大学,有了接受资产阶级思想的原罪,单位才把我下派到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万万没料到我的村长,居然也是万里无一的大学生,同样有他们眼里的原罪。因为共同的学历,我们不存在谁改造谁的问题,第一次认识,就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挂副村长的职,我们是全乡所有村委会中最铁的搭档。
某次,冬天大雪封门之后,村民不出屋,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我们两位村长,终于能够安静地坐下来享受围炉夜话之乐。
酒不是“绿蚁新醅酒”,炉却是地道的“红泥小火炉”,冬天没有别的下酒菜,村长媳妇把自家腌的咸菜,放锅里用油炒一下,从铜壶里倒出温得热乎乎的高度白酒,就着咸菜喝着酒。畅谈各自的人生理想,畅谈全村来年的工作规划,炉子的热度,酒的热度,心中理想的热度,让我们浑然忘了是在严冬,忘了外面呼啸着的北风,一直到喝光了壶中酒,心里的话还没有唠够。我们就躺在热乎乎的炕上,继续兴奋地唠着,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这是我最后一次关于火炉的记忆,至今想起,犹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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