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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把神仙当(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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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21 08: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当魂重新回到金桂身上,金桂才发觉他被隔绝在了二十多米深的地下,随时都可能死。
      
  金桂那过于明晰的意识只有一刹那,便被求生的本能代替了。金桂生来都没有好好想过死,此时也由不得他想,他腰以下的部位还埋在潮湿细软的沙里,头部正出着血,被吓坏的心脏刚缓过气,正水泵一般为冰凉的四肢输着血。
      
  金桂感觉耳朵背后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淌,很稠。他一摸就摸到了混了沙子的血。他不断地往伤口抹口水,结果把沙子带了进去。金桂立即就感觉到了异物嵌进肉的剧痛。
      
  金桂头上的厢木在崩塌中横成了一个十字,才使他暂免于难。金桂不知道耶酥基督不懂十字架的意义,金桂不过是四川西部一个地道的农民,勉强念过几天书。金桂知道,头上的两根桦木一旦滑脱,他就会被活埋。
      
  金桂试着去动腰以下的部位,却怎么也动不了,像是陷在泥潭里。他只好拿双手去刨沙 ,但很快十指便被河沙磨难……
         
      
  塌方前五分钟,金老板水麻鱼来过槽子,叼着烟问金桂如何。水麻鱼把女人味带了进来。金桂嗅到了。那是一种酷似嫩玉米的味道。以至于金桂再一次挥起金锤时,老想起工行那个营业员青玉米棒似的奶子。
      
  水麻鱼往金桂嘴里塞了杆烟,边点火边问金桂眼下有莫得见金的把握。金桂握着锤,两手不空。金桂很平常地瞟了眼水麻鱼,没答话,也没表情。尔后猛吸了几口烟,丢下锤,蹲下,抓起一把滴着水的沙琢磨起来。水麻鱼也蹴下来看金桂手里的沙。
      
  见板(地壳)了,没金,是个板包,再撵撵看, 撵到板槽,不会没金。金桂扬扬手头的沙说,看,这些紫石多好,是出红滩的兆头。
      
  水麻鱼拍了把金桂的肩说,每回挖金我都找你当匠人,就看得起你卖劲,有眼水,好生弄,挖红了亏不了你。金桂说,这阵顺板撵,出不了多少沙,叫马尾子都到外头歇着,莫来挤热闹。水麻鱼说,管他妈的,往前头撵,死活一扣,我他妈就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说过抓了把沙捏着看着,出去了。
      
  当金桂再次举起金锤,槽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金桂想起了老一辈金夫子说的挖瞒天过海。瞒天过海就是钻过河底子,从河这边挖到河那边。金桂不明白那时候没有抽水机单凭吊桶打水咋个从河底钻过。他记得老一辈说过用那时候金夫子家的棉絮棉袄都拿去堵河了。
      
  槽子里的用电并没有因塌方受影响。火箭泵仍哧哧地吃着水,吊在锈石上的电灯仍亮着。光减轻了金桂的恐惧。金桂虽已把下半身从沙石里拔了出来,但腰以下依旧木木的。地面没有任何的响动,头上的沙时不时有些“洒毛”,声音如蚕吃桑叶细致生动。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几天,地早都透了。王子侯的葬礼没有因雨水误期。期是风水先生    看好的。绵绵细雨算是老天给王子侯的一份馈赠。不过,朽红薯般睡在棺材里的王子侯也许配不上这份厚礼。
      
  金桂端着放大的养父身前的黑白相片走在抬棺者前面。相片没来得及装框,却铁皮般的坚挺。王子侯戴顶皱巴巴的军帽,眼睛笑成了一道缝。雨洒在王子侯身上却不能濡湿他,形成了一绺绺水膜。简易的灵牌子并没有带给金桂什么悲伤,只是雨水淌进了他的眼睛,让他有些看不清路。
      
  葬礼的许多细节都简化了。不是金桂要移风易俗,是王子侯生前没留下钞票。唢呐也免了。锣鼓是学完大寨后扔在队长家的,沾满灰尘,而且破了。声音自然也破了。破破烂烂的锣鼓声淹没了春雨落在新发芽的椿树、樱桃树和桑树上沙沙的响声。丢在雨里的钱纸转眼就湿了,沾了泥,注定无法存入王子侯在阴间的账上。
      
  想到王子侯将与他们的生活永远地无关,金桂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真实地活着。
      
  金桂的两个女儿没见过死人,何况死的又是自己的爷爷,再说也不知道父母的心思,她俩一直哭着叫爷爷。眼泪、鼻涕和雨水混在一起,弄得她俩又狼狈又凄楚。金桂的老婆春秀,拖着触地的拖拖孝过去呵斥着,想阻止她俩悲痛。
      
  从县城回来的侄子金枝把从印刷厂买回的碎纸撒得满树都是,说是给大爸的首付款。看着纸花被雨淋湿被风吹走被泥掩埋,金枝禁不住悲由心起眼泪花花。只是这悲是诗意的,感伤的,与王子侯的死并无直接关系。出殡之前,金枝当众念了他受命为大爸写的悼词。悼词说王子侯年轻时候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老来长于种包心白。
      
  下葬时,风水先生说要做几个道场,金桂没同意。风水先生骂金桂忤逆不孝乱了阴法, 要犯重丧。金桂气得差颗米赶风水先生走。王子侯的干儿子水麻鱼看着金桂和风水先生吵嘴也不说,只顾抖他西装上的雨水。水麻鱼晓得金桂并非不懂道场,只是没钱。水麻鱼并没开口说为他干老子出做道场的钱。
      
  当王子侯随棺木最后下到地下时,金桂感觉他身体里有啥东西在动。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沾了雨水的空气,突然想唱有一支山歌。金桂觉得憋。这憋若干年了。今天特别凶。金桂记得他第一次唱那支山歌时,王子侯给了他两个耳光,说再唱就撕烂他的×嘴。从那以后,王子侯就把他的嘴叫×嘴。想到他的嘴再也不叫×嘴了,金桂背过身吼起了那支山歌:      
               
    腊月三十夜,我把神仙当。
               
    爹娘在家中吃腊肉,我和幺妹儿睡一床。
      
      
  妈哟,好险,迟一步就做鬼了。水麻鱼坐在槽门外的桦木上一边抖着鞋子里的沙一边说。他刚出槽门,槽子就塌了。闷响过后,水麻鱼望着下陷的地皮,感觉周身都是火巴的。
      
  塌方的响声让在棚子里赌牌的马尾子都拥了过来,围着槽门。一张张被岁月折磨得破败不堪的脸渐渐有了生气。有人恍如从恶梦中惊醒,抽着冷气说自己命大福大。有人说死了还要好些,死了免得一年四季拖须笼。有人说死了还可以投生,说不定二世还能投个好生,当个老板或者当个啥子×官。只有一个长着瘦条脸的马尾子喊道,金桂遭瓮了金桂遭瓮了!有几个马尾子也跟着喊,金桂遭瓮了金桂遭瓮了!喊过,却愣着。瘦条脸说都憨起干啥还不快下去救人,顺手抓起把金锤往槽子里钻。
      
  转来!没老子发话哪个杂种敢动!一直坐在厢木上的水马蚁突然吼道,下去?下去做鬼!?老子可莫得那么多钱陪命!瘦条脸说,莫了见死不救?水马蚁说,就你几个猴猴想救人?瘦条脸说,下去看看再说,要是人没死呢?水麻鱼说,就你精灵?你去救啊?做了鬼莫来吓我!
      
  瘦条脸刚退回来,槽子里便又是一阵闷响,呛人的烟雾过了好久才从里头冒出来,吓得瘦条脸的脸白一阵青一阵,不敢再提救人。
      
  过了很久,水麻鱼才让一个藏族人进去察看。尽管藏族人要价很高,水马蚁还是答应了,只是要等他们出来才兑现。下去前藏族人喝了半瓶白酒。为了保险,藏族人腰杆上拴了篾绳,由外面的人牵着。
                  
  
  五月的一个晚上,春秀和金桂就又有了一回革命性的床第之欢。惊天动地的云雨之后,金桂对身下的春秀说,明天我们去漩湾挖河浪子。春秀翻过身说,有人挖不?金桂说,有人挖还有我们的汤喝?春秀说,漩湾是国矿区,会不会遭?金桂坐起来点了杆纸烟说,该莫那么背时。
  
  漩湾是个出金的地方,1981年8月那场洪水过后出了红滩,一捧沙淘出的金就能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次日早饭过后,金桂吃了好几杆烟春秀都还没有收拾完锅碗。金桂扛起金门先走了,他叫春秀后面把金盆、金锤、摇篼、耙子带上。金桂的烟瘾大,嘴里不含个棒棒不习惯。春秀骂他前世是女人,不遭戳到不安逸。
  
  走到河坎上,金桂突然感觉腰杆疼了一股,便放下金门歇气。这段时间金桂一直在家里忙些家务,并没做什么背山挖岩的事。金桂想腰杆疼肯定是那种事做凶了。金桂不明白,王子侯在的时候,他和春秀无论如何都做不好床上的事,做不透,做不尽兴,而王子侯一不在,他们就做得专业了,其间并没人教。王子侯是他们脱不落的内裤。王子侯死了,他们便光溜溜了。
  
  知道了腰杆疼的原因,金桂便坐在沙地边一块废弃的磨盘上等春秀。山已经青了,树叶阔了,林子葱郁茂密,散发出欲望。对岸半山上的村子隐约在林子里,河水变浑了,没了冬天的碧蓝。金桂从未这样有意识地看过这条河,他注意到历年洪水的冲刷使田地减少了许多,河床下切了很深,向村子偏过来了很多;河坎年年坍塌,不长一点灌木。金桂想他真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竟没有注意到村子因洪水的变迁。

  
  到了漩湾,金桂并不急着择地,坐在石头上又吃起烟来。春秀在一旁边捡石头边骂金桂嘴里不熏到要生蛆。
  
  金桂丢了烟头说,你在急个球,老爷还没看好地脉呢。春秀说,看个球的地脉,老娘就不肯信你娃娃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金桂走过去,夺了春秀的耙子说,这里有球的金,针勾子大的毛毛金也休想挖到,否则老爷手板心给你煎鱼吃。春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骂起来,你娃有眼水咋不动?又没打雷。
  
  金桂没再理春秀,又点了支烟,直到等春秀闭上嘴才说,漩湾还有金,只是一般人“步”不到,从山势水势看,漩湾的金位置高。
  
  春秀说,你精灵就搞快找地头动手,莫只晓得嘴里咂个鸡巴棒棒。金桂说婆娘家晓得个球,老子吃烟是在动脑筋。
  
  女人毕竟犟不过男人,春秀只好跟金桂来到离水很远的沙地边。
  
  沙地是77年农业学大寨改造河滩的成果,是村里最瘦的地,打不出什么粮食,包产到户时便没做分配,而今稀疏地长着油菜子。油菜子花稀稀拉拉的,但仍不失淫艳。从沙地延伸出去便是荒滩,长着竹节草。沙地与荒滩本来有石墙隔着,但不知什么时候石墙被偷嘴的畜生踩垮了。竹节草盘根错节,顽固得很,洪水也把它们奈何不了。每到冬天,草叶枯后,水分便蓄到了根部。丰满的草根呈淡红色,味道甘甜,耐人寻味。从小金桂和春秀都没少吃竹节草,现在还吃。有时来不及淘洗,嚼得满嘴是沙和草屑。还可以当甘蔗窖在地下,过些时间再取出来吃,味道更绝。
      
  金桂拿耙子刨了刨荒滩,又站上沙地边的残墙观望。春秀见四面无人,就地蹴下撒了泡尿。春秀边嵌裤子边喊,嘿,又叫雷打憨了?
      
  金桂走过来用耙子指了指说,就在这儿挖,连竹节草一起铲了去摇。春秀说绵沙里有尿精(金),又不是挖花生!金桂说,又痒了是不是?痒了也要等到晚上天黑。春秀说,你娃要是在竹节草里挖出金,老娘给你手板心煎鱼吃。金桂说,说不定老爷还会挖个金娃娃呢。
      
  吵过,春秀运沙,金桂摇门,他们像在床上一样又配合默契了。金桂叫春秀边运边数着,够三十撮箕就下门。春秀说,三十撮箕?三百撮箕看有莫得几毛毛金?春秀已经大汗淋漓了。
      
  下门时,埋头接盆的春秀突然看见了辣子米大的一颗金,禁不住叫起来,金桂,有大的!春秀连连惊叫,那里有一片,这儿有一片,那里还有一片,这一片才大哟,跟黄瓜米似的……金桂停了冲水,说先把大金拈了,万一遭水冲跳了划不来。说过随手从裤腰带上取出一个医生拈针头的小钢夹。拈金的时候,金桂不时将钢夹伸进嘴里去蘸牙花子,说有牙花子金肯沾。一颗一颗把金夹进小竹筒时,金桂的手微微有些抖。
      
  下了门,出了盆,盆边堆起一层细金,黄斑斑的。春秀喜不胜收,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金桂稳得很起,一直不露声色。春秀问金桂这些金值多少钱,金桂不说,反倒问春秀他的眼水咋样。春秀说你眼水好,你眼水好呢找我这么丑个婆娘?金桂说丑是丑有包口,丑婆娘带财。春秀说要是丑能带财她愿意再丑些。金桂说我是随便说的,其实我婆娘一点不丑,很漂亮。春秀说我还漂亮?我哪里漂亮?金桂说他想吃春秀手板心里煎的鱼。春秀说,想吃鱼也要等到黑了。金桂说黑了就不是吃鱼了,黑了吃豆腐。

      
  第二天,漩湾撵来了许多淘金者。春秀说,今天挖了明天不来了,矿管局肯定要理麻,再说,人多了也莫啥油水捞。金桂不信邪,说啥子国矿区不国矿区,采金船在车家湾都成了一堆烂铁,还有狗球的国矿区。春秀说,你不信邪我信,前一向在河对门整顿,又砸东西又罚款,扯筋的通通关进了拘留所,我隔个河看得一清二楚。
      
  现今搞啥子都是一股风,东一榔头西一杖头,撒泡尿就变了。金桂说,或许那些洋歪歪的龟儿子去狼牙整挖矿的去了,他们没钱了就出门骚一转。春秀说就你那点歪经,犟得过人家政府?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听见有人喊,抬头望去,见好多人都在往麦地跑。等反应过来,几个穿制服的已从麻柳林撵过来。春秀扯了把金桂的衣裳喊快跑,金桂说怕个球,他一没偷二没抢凭啥子要跑。说过干脆坐在石头上吃烟。春秀没顾他,一趟子射上了麦田,还时不时回望。金桂吼道,转来,在跑个球跑!春秀站在麦田没再跑,河风吹过,她宽大的裤脚摇摆不已。阳光斜照,春秀随风飘舞的乱发浮着刺眼的光斑。
      
  一个年轻干部朝金桂跑过来,手里握着根电棒。电棒带着皮套,有许多褶皱,黑不溜秋的,在金桂眼里,很像当年生产队那匹骚马硬起的生殖器。         
      
  大部分人都跑脱了,但金桂既不属于这大部分,也不属于没跑脱的少部分,因为金桂根本没跑。人聚到一起,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训了话。看见他大腹便便的腐败肚子,金桂就想象到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重申过矿产管理法规,便吩咐那个带鞭的年轻人登记被捉的淘金者的姓名。有人问没捉住的咋办,一个戴眼镜的执法人员说关键是你被抓住了。
      
  问到金桂,金桂不说话。问话的年轻人脸上还有点奶气。再问,金桂还是不开腔。一个满口烟熏牙的执法人员走过来问金桂是不是哑巴。有人说是哑巴还问?有人笑了起来。金桂突然说是哑巴又咋样?金桂脸黑得像锅底。烟熏牙要金桂端正态度,金桂却在想他那口牙齿肯定是玉溪熏黑的。这时年轻干部褪了电棒上的皮套,有意瞟了瞟。金桂说,莫瞅那火柴头,我又不是吓大的。烟熏牙说小伙子,莫扯口口,口口扯大了补不起!不就是叫你报个名?金桂说大河是自然而然有的,金是自然而然有的,我们凭血汗挣钱咋总有人管?年轻干部见金桂还嘴硬,就抽出电棒指着金桂说,你娃究竟有好扯?说过就给了金桂一电棒。金桂本能地叫了一声,滚在了地上。
      
  春秀见金桂遭电了才冲下麦地。正要去扶金桂,却见几个执法的抱起石头要砸他们的金门金盆,便跑过去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汪天大哭起来。春秀的号哭十分见效,执法人员举起石头的手很快软了下来。春秀边哭边说,你们问他的名字,他叫王金桂,我叫胡春秀。
      
  就在这时,一直蜷在地上的金桂突然喊道,我不叫王金桂,我叫左正权。人们又是一阵哄笑。执法的以为“左政权”是对他们的讽刺,鬼火就又了,砰砰乓乓几下砸了金桂他们的金门、金盆和水瓢,还把他们的木马撮箕摇篼扔进了涪江。
        
  一见东西砸了,春秀又号哭起来。边哭边说金桂从小就叫左正权,交给王家才叫王金桂,现在他王家老子死了,他又叫左正权了。这一次,春秀的哭泣连一个泡都没出。年轻干部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单说,王金桂也好,左正权也好,违犯了法规就得罚款,两百块,三天之内照单缴来。说过把单扔给了过去。

        
  春秀哭着来到县政府B区金枝家时金枝正在修改他的一个叫《我说我说我不想说》的小说。小说写了人们日益萎缩的激情与良知。金枝记得刘震云说过,每当他看见大街上车流如潮、人头窜动就会感到恐惧,他不明白人们如此按部就班靠什么精神支撑着。听刘震云这么说,金枝便很少去县政府上班。
      
  金枝以为妻子蓝俐回来了,没去开门。蓝俐在旅行社做导游,随身带有钥匙。再说金枝有几句很要紧的话要写进小说。然而反复急促的门铃声让金枝很快就感觉那些话并不那么要紧了。
  
  春秀进门就说,兄弟,你金桂哥埋在金槽子里头啦!人呢?金枝问。还在里头。春秀说。金枝说,埋到哪儿的?跟哪个老板在挖?春秀说,埋到铁龙堡的,跟水麻鱼在挖。水麻鱼挖金总找你金桂哥当匠人。铁龙堡在川甘道上,离县城只有20多公里。金枝说,活的还是死的?春秀说,活的,听说还在里头叫。金枝说我马上找车去,你回家等着,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
  
  春秀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抹泪,而金枝也感觉有股冷气由脊背直窜发端。
  
  金枝一路小跑去了政府大楼。他不知道单位的小车修好没有,在不在。几间办公室都没人,盅里的俨茶已浮起一层青霉。下楼时金枝想起司机小牛家最近开了个麻将铺子,单位同事常去坐,便直奔那里。小牛是藏族同胞,部队专业回来的。一辆破通工没钱换,也很少派上用场,小牛便赋闲在家。
  
  果然,小牛正在凑桌子,与他同桌的有金枝单位的老马和人事局的老曾。金枝把小牛叫出来,说了。小牛有点腻。金枝说给他一张青蛙皮,小牛就干了。
  
  车到铁龙堡时,天气晴朗了些,河谷里少了一路上的灰暗,但朦胧的太阳仍像月光一样白,漫着阴气,透着惨。金枝觉得铁龙堡比县城冷多了。
  
  小牛将车停靠在沙地边,见岩窝火堆旁有人赌牌,便搓着手过去了。
  
  沙地下面就是涪江,对岸的大片河滩摆满了井架、机器、棚子和临时餐馆,像个小集市。木筏停靠在对岸一个用石头和谷草搭建的简易码头边,没有人撑过来。金枝站在公路边朝对岸看,对岸机器马达轰鸣,人欢马叫,一片劳动景象,丝毫看不出有人要死的迹象。金枝怀疑金桂被埋纯属误传。
  
  下到水边,金枝问一位等木筏的马尾子水麻鱼在不在。马尾子看了看金枝,没有答话,像是没听懂金枝的意思。金枝问金桂埋在哪一口槽子里。这次马尾子朝上游方向指了指。金枝开始吆喝水麻鱼。金枝的吆喝滑过涪江冰冷的碧波有种极端的悲怆。在悲怆的尾声里暗藏着杀机。
  
  正喊着,公路上响起汽车马达声。那个马尾子对金枝说,水麻鱼来了。
  
  一两分钟过后,金枝果然看见水麻鱼从斜路下河来了。水麻鱼穿一身母猪皮,亮光光的,后面还跟着个妖娆女人。女人的嘴跟刚喝过猪血似的红。金枝听见水麻鱼把那女人叫非非。
  
  水麻鱼看见金枝,立刻摸出娇子来发。金枝问金桂咋样,危不危险。水麻鱼说当然危险,不过他正在组织人取。金枝对水麻鱼离开现场非常气愤,却不好表露出来。水麻鱼说他回去找匠人了,槽子里头取人缺不得胆大心细会卖眼水的老匠人。金枝怀疑水麻鱼找的匠人就是非非。水麻鱼说他倒了八辈子的楣,金没挖到反倒戳了大拐。金枝问水麻鱼有没有把握把金桂取出来。水麻鱼说这要看金桂的命大不大了,现在金桂在槽子底下好好的,只是塌方的地段太水,不敢大动。金枝说,你是老板,股东都听你的,金桂是在给你当匠人被埋的,再说又都是兄弟,你一定要想法把他救出来。水麻鱼说,兄弟,话不能说得这样死,现在的社会哪个听哪个的?哪个服哪个?哪个又怕哪个?话只能这么说,金桂是你的兄弟,也是我水麻鱼的兄弟,我会尽力的。
  
  木筏靠过来的时候,金枝和水麻鱼跳了上去。非非提着裙子踮着脚,站在浅水包围的石头上不敢动,伸出手要水麻鱼牵。要是平常,有色心莫色胆的金枝会留意她的脸蛋和腰身,会拿眼神和臆想去碰她。然而现在人命关天,金枝对眼前的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木筏经过急流时摇晃得厉害,金枝不得已几次碰着了非非,但很快躲开了。非非抱着水麻鱼差不多要哭了。水麻鱼说,这算他妈啥危险?老子在浪柴湾开槽子那阵子天天过溜索。

      
  金枝跟水麻鱼来到槽门口时,马尾子和几个小股东正坐在石头上吃烟。金桂娘家的几个兄弟也在。他们烟雾笼罩的脸铁青,一筹莫展。水麻鱼问他们人取得咋样,瘦条脸说又扯了几个地方,幸亏我们脚杆长,吓死人了。金枝说,照你这么说,金桂就只有活埋到里面了?一个操外地口音的马尾子说,依我看十有八九,哪个愿意为几个小钱把命提到脑壳上耍?再说凭几把烂耙破锤,人取出来猴年马月了?
  
  水麻鱼挥挥手叫马尾子们滚开,他说他烦。继而转身对金枝说,你都听到的,别看我是他妈啥子老板,金河坝里,他们凶得很,他们才是老板,我是龟孙子!
  
  金枝说,管你是龟孙子还是龟儿子,你得赶快把人取出来。
  
  金枝叫水麻鱼陪他下槽子看看。几个股东挡住槽门不让下去,说里头扯得凶。水麻鱼看看金枝,一副很为难的表情。金枝推开挡路的人说,我就不相信天会这么收我。说过,躬着身子钻进了槽子。水麻鱼没有办法,只好和几个马尾子跟了进去。
  
  槽子里亮着灯。他们很顺利地到了二十多米深的塌方地段。前面塞满了沙石和木头。金枝叫后面的人停住脚步,他要听里头的响动。金枝把耳朵贴在脚下的石逢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地底下有什么动静。金枝急了,起身问水麻鱼,是咋回事?不是说还是活的吗?水麻鱼不置可否,还是一个马尾子说可能是塌方的沙石堵厚了,算是给了水麻鱼一个台阶下。
  
  金枝吆喝了几声金桂,底下仍无响动。金枝不敢太大声,怕震塌了槽子,金枝记得小时候从邓老师那里听来的士兵操练时因为共振震塌了桥的故事。金枝问水麻鱼咋还是没反应,水麻鱼说金桂也许是饿了。这时有个马尾子在背后说,说不定人早就死球了。金枝二话没说,转身就给了那个马尾子一脚。水麻鱼说乌鸦嘴,活该。踢过人,金枝想也许金桂真的已经死了。这么想,金枝顿感头昏眼花,像是突然虚脱了,只好本能地扶住洞壁。
  
  水麻鱼过去搀金枝,金枝拒绝了。金枝趴下又喊了几声金桂,显得很吃力。水麻鱼正要说什么,金枝听见脚下的石逢里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你们快来救我嘛,快来救我嘛……
  
  金桂的回应让金枝又看到了希望。金枝接连喊了几声金桂,说我是金枝我是金枝,你在里头好好呆着,我们正在想法救你!
  
  金桂听出了金枝的声音,说金枝兄弟啊,你一定要叫水老板把我取出来,春秀还在屋里等我呢。说罢就哭了。水麻鱼又叫了几声,金桂没再答应,只听见嘤嘤地哭声。
  
  槽子又开始“洒毛”,金枝们没敢久留。
  金枝察看过槽子陷落的地段,给水麻鱼提了两个拯救方案,要他办。一、边取人边架厢,以防再次塌方。二、组织人力尽快清理下陷地段的沙石,以减轻槽子压力。三、马上租借养路段的挖掘机来作业。
  
  水麻鱼说金枝提的方案好是好,只是投资太大,再说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要与股东通通气才能定。金枝说人命关天,该花的钱就得花,你是总老板你说了算。水麻鱼看见非非在棚子外面喊他,便停止了争吵,朝棚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我说了算?我说了算?我看是票子说了算……

  
  到了第三天,春秀问金桂矿管局的罚款交不交。金桂吃着烟半天才说,你说呢?春秀说凭啥子叫我说?我胯底下又没夹球!金桂说没夹球也可以说,我想听你的意见。春秀说反正政府的账是赖不脱的,那些赖双提款的,有哪家子走到干路?金桂说道理都懂,屋里才死了人,哪有啥子钱?再说又不是个小数。说着说着金桂眼泪就出来了。春秀说夹了球就莫淌尿水子,要淌尿水子投胎的时候就早点莫夹球!春秀这么一激,金桂就更不晓得咋个办了。金桂抹了把眼泪说,给我准备铺盖,我这就去坐班房!春秀说瓜×,哪个要你坐班房?你看能不能进城找金枝兄弟想点法。
  
  于是金桂便进了城。
  
  县城的楼房无论咋个高都是灰的。金桂没注意到那些灰色是天光造成的。两百元罚款给金桂内心带来的灰暗遮蔽了他对外面世界的感觉。
      
  金桂无心留意城里的风景。要是以前,他会偷偷地去瞟城里女人低低的领口下的胸脯和紧绷的屁股。金桂有那个本能。无意间金桂只看见高楼的阳台上皱巴巴的花,觉得地上的东西爬那么高显得可笑而危险。
        
  在衙门口,金桂远远地就看见了政府的大门。政府的大门刚修好不久,很气派。
  
  一辆摩托吱嘎一个急刹停在了金桂后面,把他吓了一大跳。金桂以为他挡了人家的道,急忙让开。有人突然拍了金桂的肩膀,叫他桂匠人。金桂回头一看是金老板水麻鱼。水麻鱼给金桂发了杆烟,问他最近在做啥。金桂没有给水麻鱼说他挖河浪子遭罚款的事。金桂看见水麻鱼的摩托上坐着个红嘴黑眼的女人,感觉很不自在,立马要走。水麻鱼说慌个锤子,好事不在忙上,好婆娘不在床上。金桂问水麻鱼在哪里发财,水麻鱼说现在哪儿是发财的时节,现在是舍财的时节,天天搓麻将,两个月不到输了好几万。金桂问水麻鱼秋天过后准备在哪里挖金,水麻鱼说地头早就看好了,暂时保密,绝对可靠,问金桂愿不愿意给他当匠人,金桂说他巴喜不得。
      
  金桂想过问水麻鱼借钱,但只是一刹拉就取消了。
  
  离政府大门还有三十来米远,金桂就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他被大门的雄伟壮观吓住了。大门崭新。八根擎天巨柱,清一色花岗石贴面。头上是一枚新鲜的国徽。金桂只在人民币上和一些制服帽子上见过那镶嵌在麦穗中的天安门。
  
  金桂看见一个保安在传达室打盹,也没敢进门。透过铁栏,金桂看见了政府水泥浇铸的广场和瓷砖贴面的花坛。金桂觉得那些花草太享福了,有那么贵重的东西护着,不免心生嫉妒。金桂恨自己不如政府的一根草。
      
  见金枝从办公大楼略显阴暗的楼道出来,金桂心里就踏实了。金枝是门卫打电话叫下来的。金枝披着一头抵肩的长发,和政府里庄严的气氛有些不协调。从花坛过的时候,金枝随手扯了花把搓着。花汁染红了金枝的手。保安见了也不管,还对他笑,叫他诗人。诗人把揉烂的花瓣丢在巨柱旁,那些被自己的生命之液濡湿的碎花很像是血。  
      
  政府家属宿舍与办公大楼仅一墙之隔,但要进去得过三道铁门。金桂问金枝这些门都有锁?金枝说是门自然要上锁。金桂问安那么多门做啥,金枝说防盗。金桂说围墙上插那么多烂玻璃也防盗,金枝说那当然。金枝要金桂猜政府大门的一根柱子值好多钱。金桂说要好几千吧。好几千?好几千还不够买钢筋。金枝说,舍不得给你说,五万。五万?金桂遭吓了一跳。金枝说,一根五万,八根一共四十万。金桂听了脸都白了。   
      
  金桂是拿金枝给的存折在工行取钱时看见营业员的奶子的。金桂不是故意的,他站在光亮可鉴的柜台前,顺眼就看见了。营业员很年轻,故意学影星不扣上衣的第二颗纽子。

      
  金桂听见头上有习习嗦嗦的响动,脑壳里便不再懵里懵懂了。本能驱散了笼罩在金桂意识上的迷雾,让神经一根根重新像锃亮的钢丝显露出韧性和弹性。钢丝的韧性让金桂分辨出头上的响动是挖沙石的声音。高音部分来自铁器与石头的碰撞。
      
  知道有人在救他,金桂求生的欲望嗉地一下上来了,身体里的血也重新开始了流淌,沾满沙子的胸口渐渐温热起来。
      
  电灯依然亮着。石头和沙子在灯光照射下表现出生动的质感,回锅肉炒饭一样滋润。地下水滑过光洁圆润的石子,流在油黑发亮的板上,发出清亮的回音。火箭泵吃着水,滋滋地响,与汩汩的水流声相映衬,像一曲美妙的挽歌。
      
  金桂在挽歌中感觉自己空荡荡的肠胃痉挛了起来。这痉挛不仅针对他的肉体,也针对他的意志。一阵销肝砺肠的搜剐之后,剧痛由肠胃开始扩散至全身。金桂被折磨得大汗淋漓,几次想吞块石头下去。
      
  金桂在拿衣袖揩汗的刹拉发现了金子。金子散布在水边上,很容易被当成水波的反光。金子在地下水漫过的锈巴和板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虽然电灯光削弱了金子的亮度,但在地下水微弱的光波中,灿灿生辉的沙金仍像是夏夜晴空里闪烁的星星。
      
  金子的发现减轻了金桂身体里噬肉的疼痛,却没能唤起他在绝境中已熄灭了的物欲之火。金桂没有为那些垂手可得财富所动,那可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在一个生死未卜者的眼里,金子跟沙子一样没有意义。
      
      
  春秀来到铁龙堡见自己男人还没被取出来,就没魂地喊着金桂的名字往槽子里钻。春秀脸色煞白,头发乱糟糟的。时值晌午,马尾子正抢着抄粉子(吃饭)。春秀是去报恩寺抽过签才来的。她抽了个上上签,满以为一到就能看到金桂。
      
  水麻鱼和股东躲在棚子里不出来。金桂的一个娘家兄弟过来拉春秀,反倒被推了个仰板。春秀进了槽子,就长一声金桂短一声金桂地喊。见没有回话,又左一声左正权右一声左正权地吆喝。
      
  还是瘦条脸机灵,看出了春秀叫魂似的吆喝的可疑,就跟进了槽子。上回在碧口,瘦条脸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媳妇儿自杀在金槽子里,因为老板克扣了她男人的安埋费。
  
  春秀不听劝阻,要到槽子深处去。瘦条脸喊得快她跑得快。其实春秀哪里是在跑,她是在连滚带爬。瘦条脸愈感事情严重,也愈加害怕,便跑出来喊人。
      
  没有一个马尾子愿意陪瘦条脸下槽子,金桂的娘家兄弟也不见了,瘦条脸就去找水麻鱼。水麻鱼正在棚子里跟那个叫非非的女人吵架,非非骂水麻鱼癞子,水麻鱼把非非的手提式游戏机扔了。瘦条脸说,水哥,要出人命了!水麻鱼说,要出啥人命?瘦条脸拿手抹了抹脸上的沙说,春秀进槽子寻短见去了?
      
  水麻鱼钻进槽子就听见春秀在哭。哭声在曲折有限的空间显得格外凄惨。春秀扑在绵绵细沙里唤着金桂和左正权,脸上又是泪又是沙。其实春秀唤的只有一句话:王金桂呀——左正权,左正权呀——王金桂,你要是还有一口气就言喘一声啊。
      
  瘦条脸有些抵挡不住春秀的悲伤和绝望,眼泪滚蛋似的流。
      
  看见水麻鱼,春秀转而就去抱他的腿。水麻鱼一个闪,春秀扑了个空,啃了一嘴沙。瘦条脸扶起春秀,幻想自己是武林高手,手一伸就点了水麻鱼的穴道,把他定住了。春秀挣脱瘦条脸,绝望地号哭道,水麻鱼啊水麻鱼,取不出活的死的我也要,你们要是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里头,就让我去陪他……
      
  水麻鱼叫马尾子把春秀连拖带拉弄出了槽子,并吩咐人把她送回去。等春秀出去,水麻鱼朝脚底下喊了几声金桂,见还是没动静,心头暗暗松了口气。水麻鱼一直在等金桂死,死了,花几千块钱就了啦。
      
  水麻鱼刚把春秀打发过河,金枝就来了。问人取得咋样,水麻鱼说兄弟,实话给你说,这样没完没了取下去不会有结果的,这口槽子朽得很,不敢再动,再动还要出人命,再出人命,我也只有跳河啦。金枝说,照你这么说,金桂就只有留在地下了?水麻鱼说,这也是不得已,我也不愿就这样让金桂做“地下党”,金桂毕竟是自家兄弟,可股东们都反对再取人,主张停机到杜家渡去撵红滩,还说宁愿多给金桂赔点钱。金枝说不行,这绝对不行!人还是活的,哪能停机?一停机,灰(水)就上来了,活人也要遭淹死,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水麻鱼说金枝,既然是兄弟都给个面子,不要老是那个态度,这是在金河坝不是在你们县政府,金河坝的事情我水麻鱼说了算?
      
  水麻鱼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金枝说你是老板,当然是你说了算,既然是兄弟,你给老弟一句话,是取还是不取?
      
  取,但这是最后一次。水麻鱼说,兄弟,这该够面子罗。
      
      
  在一家挂面坊卖了麦子,金桂拿着钱去找金枝,他一是想还金枝上次借他交罚款的两百块钱,二是想托金枝帮忙处理几克沙金。
      
  金枝刚写完一篇叫《菩提树下,一个牧童和一只蚂蚁赌气》的短篇,心情很好,要给只念了四册书的金桂读几段听。金桂说我不想听你那个×,我只想请你喝两杯。金枝说咋个?你发了?金桂说发了?看下辈子。金枝说既然没发,还是我请你。金桂说,我卖了新麦。金枝说那就吃你的新麦。
      
  金枝带金桂跑了好几个地方货都没能出手,价已经跌到六五了。这是他们都没料到的。金桂有些唉声叹气,说这辈子他是就一了。金枝问金桂今年好多岁,金桂说37。金枝说37是个坎,过了这个坎就好了。金桂问你咋晓得37是个坎,你又不是算命子?金枝说37是很多艺术家的坎,像普希金、拜伦、梵高、顾城都没能过这个坎。金桂说可我是农豁皮!金枝说所以你过了这个坎就对了。
      
  金桂要金枝找家馆子,说他好久没醉了,想醉一盘。金枝便把金桂带到了“杯杯飘”。金枝熟悉这家馆子,堂子不错,店名又好,很符合他的悲观情绪。
      
  金桂正盘算着要几样炒猪肝、烧肥肠一类的家常菜,但金枝已喊了炖牛肉、辣子鸡和雅鱼。牛肉不是牛肉,是盘羊肉。盘羊,听说过吗?书上叫扭角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鱼是涪江里的,也叫雅鱼,防伪标志是脑壳里有把剑。
      
  这些山珍海味让金桂很心痛。金桂不知喝啥酒,想问金枝,又怕要贵了。金桂问金枝来不来点本地玉米酒,金枝说玉米酒新火味太重,不如来一瓶沱特。金桂知道沱牌是名酒,听了心里咯噔直跳。
      
  现在,金桂不考虑还金枝钱了,考虑的是卖麦的钱够不够支这顿饭钱。金桂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请金枝吃这顿饭,该一见面就把钱还给他。考虑得多了,面对美味佳肴,金桂也没了胃口。他不吃菜,也不喝酒。金枝给他夹的盘羊肉和鱼肉都在碗里冷了。金枝看出了金桂的心事,故意举杯说,哥子,请我喝酒,咋又不喝?金桂听金枝这么话,知道这顿饭钱自己是付定了,心头更不是滋味,端起杯子一口就扯干了。金枝边给金桂倒酒边说,这就对了,来,先吃点东西。
      
  几杯酒下肚,金桂没了那些为钱而生的忧虑。金桂想酒嘛水嘛,钱嘛纸嘛。金桂说起过日子的苦,金枝说,我给你找个挣钱的门路。金桂问啥子门路。金枝说,干,干了再说。金桂干了。金枝说,钓鱼卖,你算过账没有?每天钓一斤,就能赚十七八块。金桂问卖给哪个?金枝说每个馆子都在收,要是钓到娃娃鱼就发了,一斤能卖好几百。
      
  金桂心里琢磨着。金枝的老毛病又犯了。高谈阔论。一沾酒就这样。金枝说他的祖上有一个是苏东坡的好朋友,苏东坡的《三槐堂铭》就是写给他的……金桂不懂,却很信。金桂忘了自己不是王家的种。金枝醉了。金枝醉了有苏东坡谝,有小说吹。金桂也醉了。金桂醉了却只想忘记春秀忘记该别个的钱,阔气一回。
      
  买单的时候,金桂的手伸得还是慢了一点儿,酒精也没能让他阔气这一回。金枝喊了买单,却坐着没动。金桂迟疑了一下见金枝欲起身来,才边掏裤袋边朝收银台走去。金枝上去挡住金桂说,莫管,谁要你开钱?说过,甩了两张“死人头”给老板。金桂说他说过他请他,咋能要他掏包包,叫老板收他的。金桂这次是真的,两个眼睛都红了。金枝按住金桂的手说,我们俩兄弟,不说了。
      
  金桂要还金枝的钱,金枝说留着买鱼钩鱼线吧,等你发了再还。
      
  也许是因为酒力,也许是因为金枝的哥们意气,金桂的眼睛红得更凶了,且有了不易察觉的泪花。
      
  不久,金桂就尝到了钓鱼的甜头。他在一个涨水天的早上钓了两条雅鱼。他骑自行车进城把鱼卖给了“杯杯飘”。一斤十八块,四斤九两,一共八十八块二。自行车是辆半新旧的飞鸽,金枝刚送他的。
      
  进城之前,春秀替金桂算了一账,加上卖麦剩的钱够还金枝的账了。金桂说他兄弟那里的账不急,先给春秀和娃娃扯点布缝件热天的衣裳。春秀说,那你也扯一件。金桂说,我就算了,热天男人家打光膀子凉快。春秀说那都算了,有钱先把账还了,免得二回账多不愁虱多不咬。金桂说账等钓到娃娃鱼再还。春秀说尽谝嘴,这河里哪还有娃娃鱼?金桂说你晓得球,76年摇地震老爷就捡了条14斤重的。
      
  一路上鱼都在桶里板,把金桂半块背都打湿了。金桂一路走一路骂,遭瘟的,板命是不是?不惯适是不是?等会儿下了油锅就惯适了!
      
  金桂没听春秀的,给春秀和娃娃扯了几米麻纱。想到春秀从生了娃过后就没再戴过乳罩又给她买了条。买乳罩时,又顺便买了两条内裤。自从看到工行营业员的奶子,金桂或多或少也想让春秀的奶子变得挺一些。
      
  金桂回到家,春秀刚从田里泡过秧水回来,见到麻纱、乳罩和内裤,脸上有了做女人的彩霞。金桂感觉到了就去搂她,她心里欢喜就依了他。在灶背后的麦草里,他们找到了久违的鱼水之欢。
      
      
  金桂半夜梦见钓娃娃鱼,醒来就再没睡着,脑壳里老是那年捡娃娃鱼的情景。那是一个雨后的傍晚,涪江刚涨了水,金桂下河去捡柴,看见翻着水花儿的鱼嘴上横着根木头,就踩水去捡。走拢伸手去抱,才看清是条娃娃鱼。金桂飞快地跑回家拿了镰刀和麻绳,想用刀嘴啄住娃娃鱼的脑壳,再用绳子套住拖回家。
      
  梦见钓娃娃鱼,金桂便用自行车钢丝做了鱼钩,用尼龙绳做了鱼线。为了把鱼钩磨尖,金桂专门去乡农机站用了电砂轮。金桂在人们时常淘菜宰鸡的水域放了钩,他知道娃娃鱼爱吃死猫烂号子。金桂想这片水里应该有一群娃娃鱼,天天都在他的钩边游走,他每一天钓一条,不,每一个月钓一条。一群共20条,每一条不算多了算9斤,一共是180斤,每一斤不卖高了卖200块,一共就是36000块。金桂有点飘了,不知36000块是个啥概念,只隐约记得县政府大门的柱子一根值五万。
      
  次日清晨,金桂去收钩的时候,发现夏天的山青得有些陌生。金桂想那青山里有他的脚印,有他苦难的童年。然而,要是有一条娃娃鱼上钩,他的苦难便算不了什么。
      
  金桂刚把视线从对岸飘着几点雾气的青山收回来,就看见了涪江掀起洁白的浪花。金桂的新希望也如那些浪花一个高过一个。金桂干脆躺在希望里让河风吹拂,让八月清晨山野的气息任意醉他。躺下来,河流、村庄、树林、远山一晃就过了,看见的是水气濡湿的天空、瓦块一样的白云和刚出窝的小鸟。金桂吐了泡痰,唱起了那支他热爱已久的山歌:               
                     
    腊月三十夜,我把神仙当。
                     
    爹娘在家中吃腊肉,我和幺妹儿睡一床。

      
  山歌没能继续让金桂产生有关幺妹儿的联想,娃娃鱼从他心里冒出来抵制了幺妹儿衣 兜里那对白馍似的大奶子。
      
  下水收钩时,金桂心里一直狂跳不止。金桂想钓大鱼,又怕钓大鱼。事实上也是这样,要是钩上没鱼,他必然要遭受失败的打击,要是突然拉出水一条娃娃鱼,又必然要遭受由鱼而生的惊喜和种种幻想的刺激。
      
  然而,事情的明朗化过程受到了一点阻力——金桂的鱼钩被卡了。这是钓鱼常有的事,金桂却感觉非常意外,调换了几个角度,都取不脱。金桂想可能是娃娃鱼吃上了,就脱了裤子下水去摸。清晨的江水有点冰人,金桂腿杆上很快起了鸡皮疙瘩,他一边往河中间踩一边绾线,还一边拿脚探水的深浅。
      
  没踩拢下钩的地方,金桂手头一直绷得很紧的绳子突然松了。金桂想是卡住的鱼钩脱了,他快速收了两把,感到轻飘飘的,顿觉失望。但很快,轻飘无物的感觉就被突如其来的沉重代替了。金桂的心随之一震,喉咙都紧了。接着,金桂看见一条娃娃鱼翻出了水面。金桂的脸被意外的惊喜弄得惨白惨白的,有片刻他甚至要晕厥了,像喝醉酒似的打了几个踉跄。
         
      
  死亡的恐惧消失了。金桂又能听见地下的水响了、又能看见白炽的灯光和发光的沙金了。被水洗过的石子有的是单个的,有的是双个的和多个的。双个和多个的是在亿万年前的岩浆活动中沾在一起的,叫锈巴。单个的则在地下无边的黑暗中一直孤独着,并没有因寂寞难熬而与别的石子发生关系,它们是真正的独身主义者。锈巴是幸运者,它们在长期的磨难中成对成三,以至成群。金桂没有锈巴幸运,他像是要永远在地下做独身者。
  
  金桂隐隐又看到那对奶子。那对奶子飘荡在他极度虚弱的记忆的海面,如雾中的白帆。白帆挂在一棵无根的树上,变成了梨。金桂对那对奶子的记忆始于某一天在金枝家看到的外国娘们的身子。像是美国娘们。在海边上。好几个女人,身子又妖娆又结实,又骚,用几片花布遮着大腿根和奶头。一会儿在沙滩上跑,一会儿又开着汽船在海里疯,还和长了一身疙瘩肉的男人亲嘴。那些外国娘们疯的时候,金黄的长发飘在身后,头上是蓝蓝的天,外国娘们被衬托得更加地飘洒,更加地野味。电视里响着优美的音乐,金桂感觉热气在喉咙直窜,那个东西也活了。金桂摸了摸,把腿交叉起,想压一压。金桂感觉憋。越是感觉憋又越是感觉舒服。金桂在大饱眼福之后,开始为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女人伤心,心想要是自己能和那些外国娘们儿睡一回就是死了也想得过。一个细腰硕胸的女人站在甲板上,任海风吹着她的长发。从侧面差不多能看清她整对奶子。金桂摸了摸那个东西想搞点明堂,但想到是在人家屋里又不敢。要是在自己屋里,或是在荒山野林,金桂肯定会把它掏出来乐一盘。
      
  金桂开始拈水边星星点点的沙金。像是出自本能,又像不是。金桂像个拈彩石的孩子,将拈到的沙金放在嘴里咬过,再揣进挨肉的衣兜。金桂用残余的力气掰开富有性意味的锈巴抖一抖,黄瓜米、南瓜米、辣子米、指甲壳就落到了手板上。
      
  有金子拈,金桂突然就不怕死了。金桂想,人总是要死的,那么多大人物都死了,你娃还怕个球。金桂在拈金的过程中意外地找了不怕死的意志,暂时摆脱了恐惧与绝望的内耗。金桂说的大人物是毛主席、周总理和朱总司令。金桂想,其实死很简单,脚一蹬眼睛一眯就了事大吉了,其实死就当妈没有生。金桂想,其实他该想得过了,他赚了37年来活。
      
  想通了死,金桂开始让口袋里不计其数的黄金都派上用场。房子靠李金全家的板墙朽了,该拆了砌砖墙。堂屋的地坑坑洼洼,该打成水泥了。猪圈又矮有窄,该撤了修几间砖瓦的。春秀想要一件呢子大衣过冬走人户,该给她买。闰月的胶鞋补了几回了,这回断底了,该买新的了……   
      
  想着想着,金桂又虚脱了,有些站不稳。电灯亮着。地下水汩汩地流着。在金桂的淘金生涯中,他曾多次在“空”里挖到过死人骨头。还拿死人的腿胫骨和自己比过长短,拿头盖骨舀过水喝。如今他也将葬身地下,变成那些骨头。金桂不知若干年过后他的骨头会不会被人挖出来。
      
  金桂只剩睡在板上喝水的那么一点力气了。地下水暖暖的,润着他枯竭的精力。沙金仍在浅水中闪亮。这些美丽贵重的金属,是人人都想佩带、都想拥有的,但往往又是最致命的。而今,金桂面对这些美丽与贵重却无动于衷。坍塌的沙石依旧被木头撑着,不时洒着沙子。要是没有这几根木头,金桂就不会有那些臆想、不会受这么多折磨。这两根木头的存在,让死亡如一只梨,如两只像梨一样的奶子活鲜鲜摆在金桂面前。不知道金桂是希望有那几根木头还是没那几根木头。然而,不管金桂如何希望,那些木头毕竟存在了,做成了十字架,并在有地质意义的时间里打开了一个缺口让金桂掉了进去。如果说那缺口是动物身上戳开的血口,金桂就是一只不慎落进去的甲壳虫。
      
  不知咋的,金桂突然号啕起来。哭声像都市的冬雾蒙着槽子,灯光和金子霎时黯淡了下来。厢木铮铮地响着,沙石叮咚地落着,像是大难将至。金桂不管这些,站起来掏出衣兜的沙金抛撒起来,跟丢麦种似的。出手的沙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短暂却依旧炫目的弧线。挂在弧线上的,是工行营业员那两只散发着麦香的奶子。
      
      
  金桂进城卖娃娃鱼那天,城里正在在抓逃犯。金桂在武庙口遇到了水麻鱼。水麻鱼问金桂最近在搞啥子,金桂说他在钓鱼,水麻鱼说你娃肯定搞到事了,金桂说搞到球了。水麻鱼凑近金桂说,都晓得你整的那家伙值钱。金桂说莫乱说。水麻鱼说莫麻我,你手头蛇皮袋里是啥子?金桂说没啥子,脸都白了。水麻鱼说他正在招股,过一段时间就要动手了,叫金桂给他当匠人。
      
  水麻鱼走后,几个年轻人盯上了金桂。金桂生怕口袋里的东西惹出祸事。年轻人不开腔,阴阴地笑。金桂大起胆子说,大天白日,你们想做啥子?一个光头儿说,我们想买你的货。金桂说,我口袋里没货。一个留大分头的说,少装蒜,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金桂说莫吓唬人,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娃娃。光头儿说,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你口袋里有娃娃鱼。
  
  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一阵拉扯,口袋开了,里面的水倒了,娃娃鱼滚到了街上。众人都围过来惊呼娃娃鱼!年轻人也都边跑边喊,有人卖娃娃鱼!有人卖熊猫皮!公安局缉拿逃犯的警车正巧经过这里,他们跑了几天没抓到犯人,心里正窝着火,就把卖娃娃鱼的金桂抓了。警车一路依旧拉着警报。街上的人都扯着脖子看,以为金桂就是那个逃犯。
     
  金桂在收审所关了7天才被金枝取出来。金枝是金桂进去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得知消息,金枝便去了公安局。金枝和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好。那个副局长是金枝高中的语文老师,平时爱写些花花草草的古体诗,想自费出一本集子,前不久请金枝帮他“斧正”过。可惜金桂运气总是要差那么一点——副局长到南方办案去了。金枝等不急,怕夜长梦多,只好求蓝俐帮忙。金枝听蓝俐说过刑警大队的队长是她幺爸的同学。蓝俐听说又是帮金桂,气不打一处出,问金枝金桂是她啥老先人。金枝说,兄弟。蓝俐说,你说过金桂不是王子侯的亲生儿子,跟你没血缘关系。金枝说没血缘关系也是兄弟。蓝俐说没血缘关系就不算亲兄弟。金枝和蓝俐的这番话是在枕头边说的。说话之前,蓝俐本来是想和金枝温柔的,金桂的插入败了她的胃口。蓝俐只说了一句,有本事你自己去说,就蒙头大睡了。
  
  金枝硬气没有去找蓝俐的幺爸,而是一直等到副局长从南方回来。副局长很爽快,当着金枝的面给收审所打了个电话,几分钟所长就亲自把金桂送了过来。副局长说,农民嘛,找点钱也不容易,没有法制观念和法律知识,批评批评,以后注意一下就行了。金枝要请副局长吃饭,副局长说,我请你。金枝再说副局长就要生气了。副局长是在自己家里请的金枝。吃的是盘羊蹄和麂子肉。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副局长的酒量很大,人称“武公斤”。为了帮金桂还人情,金枝没有推杯,直到烂醉如泥。
  
  酒稍稍醒了一点后,副局长非要金枝陪他去唱歌不可。金枝怀疑副局长也看过张者的小说,他说的唱歌不是一般的唱歌,却又不好推脱。金枝跟副局长来到一家叫科伦巴的歌厅,的的确确唱了好几首歌。副局长喜欢美声唱法,金枝则习惯通俗唱法。在后来张者命名的唱歌中,副局长多半也采用的是美声唱法。      

  
  最后的营救进展很顺利。为了架厢,马尾子又从河对面运来一批野樱桃木。那个藏族人很买力,取出了大半垮方。也没再说钱。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金桂不该做“地下党”。金枝见到希望,就给春秀带信说金桂有救了,能赶在前半夜取出来,叫她准备些吃的用的,到了医院免得打急抓。金枝觉得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当藏族人的金锤挖到厢木时,槽子底下传来了金桂的声音。因为还隔着层沙石,声音显得很细很飘,男声成了女声。瘦条脸说,快听,是金桂的声音!藏族人停了手头的耙子。瘦条脸仔细听了听,激动地说,是金桂,是金桂在说话!藏族人把耳朵贴到地上听了听说,确实是金桂在说话。有人在槽门口喊,金枝以为又出事了,和水麻鱼进去看。金枝也听到了金桂的声音,只是不怎么清楚。水麻鱼叫马尾子动作快些。金枝叫他们千万轻点,千万要小心。藏族人干脆放下耙子和金锤,跪着用手指头抠卡在木头之间的沙和石头。
  
  很快,藏族人的手就出血了,有的指甲也抠翻了。他没有在乎。他也没想什么钱不钱。金桂的声音,金桂活着的事实让他心头涌起了热流。一股阻止死亡、拯救生命的冲动。20多米的深度和高度的紧张,让他们都感觉到有些缺氧。他们坚持着,大口地吸着气,鼻孔和嘴里都进了沙子。         
  
  随着沙石变薄,金桂的声音日渐清楚和真实。
      
  瘦条脸拔脱卡在厢木间的一块大石头,看见金桂躺在水边的板包上。瘦条脸爬在地上脸贴着厢木喊金桂。金桂没反应,全然不知有人在救他。金桂怎么会没反应?瘦条脸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瘦条脸的眼泪就扑撒扑撒出来了。打通的缝隙只有二指宽。旁边的人都挤过来看,被金枝呵住了。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要是厢木突然滑头,死的就不止金桂一人。
      
  金枝过来喊金桂,金桂依旧没有反应。金枝分明看清了他的背。当水麻鱼过来 喊的时候,突然从脚底下传来金桂破口大骂的声音——水麻鱼,我日你妈,水麻鱼,我日你姐儿妹子,我日你万辈子的祖宗……金桂骂人的声音还很洪亮,像刚吃过两碗干饭。
      
  有人扑哧笑了。金枝瞟了眼水麻鱼,朝底下喊,金桂,金桂…….
      
  水、水麻鱼,我、我日你妈,我、我日、你姐儿妹、妹子……金桂还在骂,声音像腊月的冻雨,叫人冷到了骨头。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水麻鱼说,我妈死了,我妹子也死了。
      
  的确,水麻鱼的妈死了,62年生水麻鱼的妹子得产褥热死的。水麻鱼的妹子也死了,76年摇地震被落下来的檩子砸死的。
      
  驴日的水、水麻鱼,老、子就是变、变鬼也要日、日你万辈子的祖、祖宗……金桂的骂声小了些,但仍听得很清楚。
        
  水麻鱼说卖醪糟跌扑趴不想活(喝)了,就冲出了槽子。脸黑得像炭头。
      
      
  金枝出人意料地把一把藏刀架到水麻鱼的脖子上的时候,水麻鱼正准备跟几个股东拆迁机器。
      
  金枝说水麻鱼,你他妈畜生!
  
  金枝两眼猩红,眼白里有一点疯。
  
  兄弟,你这是做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都是股东们定的。水麻鱼陪着笑脸说。
  
  你他妈口口声声兄弟,连一点诚意都没有!金枝一针见血地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水麻鱼说,金桂这个虾子,死都不给人面子!
  
  就因为他骂了你,你就害人?金枝问。
  
  水麻鱼说兄弟,我们总不能在王金桂这一棵树上吊死?你晓不晓得杜家渡出红滩了?
  
  股东们停了手头的活,用满是油污的指头掐着快到嘴边的青鼻涕,并未帮水麻鱼说一句话。金枝动了动手里的藏刀,刀刃接近了水麻鱼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金枝脑壳里不断闪现出再度塌方时金桂被活埋的惨状,眼白里多了一种冰冷的尖锐。金枝再度说出水麻鱼你真他妈畜生的时候,眼角有了碎泪;刚才眼白里冰冷的尖锐,也都游弋在那些碎泪的表面。
  
  水麻鱼说兄弟,我不叫人,我是畜生,你一刀抹了我!
      
  水麻鱼的眼睛里除了恐惧也有了那么一点疯。
  
  刚才水麻鱼说过卖醪糟跌扑趴不想活(喝)了就冲出了槽子,冲出槽子他就关了机器。关了机器,自然灰就漫了起来,槽子也就彻底坍塌了,金桂也就给活埋在了地下。被活埋的还有那个藏族人,叫那他六。灰上来的时候,都跑了就他没跑。当时,瘦条脸看见厢木的一端快滑头了便叫藏族人住了手。金枝只能将预备好的麻绳从洞口丢下去,想让金桂自己拴上,好将他拖上来。然而金桂已经恍惚,差不多丧失了自救意识。金枝想挤进去帮他,却被瘦条脸拉住了。就在金枝竭力挣扎时,突然有人叫道,灰上来了!金枝定眼一看,果然黑亮亮的水漫上了板包。有人开始跑,有人开始叫,也有人开始骂娘。
      
  水位越来越高,电灯也熄了。灰淹了金桂的腿,淹了金桂的腰。周围的沙石不住地往下垮, 砸在水里发出嘭轰嘭轰的响声,把灰溅得老高。接着,厢木滑了头,连同沙石塌了下去……
  
  时值傍晚,天阴得一切看起来都模糊不清,像是遇到了日食。天光被阴云遮住了,却又看不见具体的云。一阵北风刮过,两岸更加阴冷灰暗。北风夹杂着冻雨。
  
  那个叫非非的 女人几乎和那阵北风同时来到了牛毛毡搭的机房。非非鲜红的风衣迎风高扬,仿佛一面意义暧昧的旗帜。这面雌性的旗帜顿时让天地间有了几分亮色。
   
  金枝松开水麻鱼说,畜生!水麻鱼说,畜生就畜生。金枝收起刀,给了水麻鱼一拳。水麻鱼说王金枝,你敢打我?金枝又给了一拳。水麻鱼还了金枝一拳。金枝一个踉跄差点栽在地上。水麻鱼上去又是一拳一拳一拳一拳。金枝栽倒了。水麻鱼说,王金枝,也不拉泡稀屎照一照,敢跟老子比坨子硬。说过,又是一脚一脚一脚一脚……水麻鱼笑了,边笑边往后退。退到退到就倒了。倒了,就没再起来。
        
  一个马尾子说,快看,水老板笑滚了。
        
  一个马尾子说,我敢打赌水老板不是笑滚的。
        
  一个马尾子说, 不是笑滚的是绊滚的?
  
  一个马尾子悄声说,像是有人从背后捅了他刀子。
        
  那个人是谁?瘦条脸?春秀?还是金桂的娘家兄弟?
      
  在场的人都说他们敢赌咒他们啥都没看见,连非非也说她敢向毛主席保证什么都没看见。
      
      
  金桂最终还是留在了地下。马尾子和金桂的娘家兄弟在废弃的槽子上给他垒了个坟。坟头没有花圈,只有春秀带来的纸钱和一块猪头肉。纸钱用真钱一一蒙过,春秀希望金桂能用上。北风刮过,没压住的纸钱飘了起来,有的落到了岩崖上,有的落到了树上,有的落到了荆棘丛,有的则高高的飘着,一直飘着,老鹰一般,直至天边,像是王金桂不散的阴魂。但王金桂只是个农民,又穷又倒霉,他的魂不配飞那么高。
      
  垒坟的石头是金桂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大都被金桂摸过,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如今它 们和金桂打了个颠倒,见了天日。
      
  大雪很快就封了山。涪江仍像玉带在深山狭谷穿流。大山因皑皑白雪显得更加峻峭。积雪像一搭搭膏药,贴住了大地的疮伤。金桂的坟也只剩一点轮廓。
      
  第二年金枝跟春秀去给金桂烧周年,金桂的坟被洪水冲得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春秀问金枝,金枝也记不得金桂埋的具体位置在哪儿了。
      
  几年过后,金桂的死对包括春秀在内的人都成了小事。一天,在一家路边小酒馆,一个马尾子问另一个马尾子,那年从铁龙堡的金槽子里往外跑的时候,你听没听到啥子声音?另一个马尾子说,听倒是听到,但当时只管逃命没听清楚。那个马尾子又问,你看没看到究竟是哪个在水麻鱼背后捅的那一刀?另一个马尾子说,莫了你看到?那个马尾子说,我确实看到。另一个马尾子说,可不可以给我说说,是哪个?那个马尾子说,你先说,你到底听到啥子声音?另一个马尾子说,我好像听到死鬼子在唱山歌,但具体唱的啥子我确实没听清楚。他们把金桂叫死鬼子。
      
  当天晚上,两个马尾子找到瘦条脸问,那次从铁龙堡的金槽子往外跑的时候,你听没听到里面有啥子声音?瘦条脸说,你们问这个做啥子?两个马尾子都说他们不做啥子。瘦条脸说除了那他六他是最后一个出来,他当然听到。两个马尾子问瘦条脸听到啥子,是不是听到金桂在唱山歌。瘦条脸始终没说听到金桂唱的是啥山歌。
    
  一天,金枝找到瘦条脸问,都说那天从槽子里出来,听见金桂在唱山歌,你听见没有?瘦条脸说,除了没跑脱的那他六,我是最后一个出来,我当然听见。金枝问,你听见死鬼子在唱啥子山歌?瘦条脸说,就是那个当神仙的山歌。金枝又问,是你捅的水麻鱼?瘦条脸说,不是我,是非非。金枝说,怎么可能?非非是他的情妇。瘦条脸说,非非跟水麻鱼有故事,得空了我慢慢给你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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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11-21 12:03 | 只看该作者
精彩,斑竹加精华!
3#
发表于 2004-11-21 12:08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上午终于读完了,小说语言流畅,句子优美,情节精彩,的确是一篇不多见的好小说。
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1 13:47 | 只看该作者
若荷,我为我的文字耽搁了你那么多的时间深感不安!
5#
发表于 2004-11-21 13:5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阿贝尔 发表
若荷,我为我的文字耽搁了你那么多的时间深感不安!


嘿嘿,我是一边吃饭一边看的,我只要吃饭就想看文章。
6#
发表于 2004-11-21 18:05 | 只看该作者
阿兄的叙述功力非同一般。
7#
发表于 2004-11-21 21:45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8#
发表于 2004-11-21 22:18 | 只看该作者
切入新颖,大家风度!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2 08:2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若荷、和鲁、南岸、晚亭、俊子等没有指正!

问候大家好!
10#
发表于 2004-11-22 11:13 | 只看该作者
呵呵,好一颗“重磅炸弹”啊!学习的好文章!
11#
发表于 2004-11-22 11:43 | 只看该作者
  阿贝尔的小说无论是故事情节的经营布局,还是语言的运用,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磨推敲,很耐读!
12#
发表于 2004-11-22 12:58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章,斑竹加精华!

作家从涪江源头发生的轰轰烈烈的淘金故事切入,把社会如同黄金一样切成薄片,让我们看到它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肌理。
13#
发表于 2004-11-22 20:3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阿贝尔的小说无论是故事情节的经营布局,还是语言的运用,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磨推敲,很耐读!


阿兄的语言描写很精彩,精华!
14#
发表于 2004-11-23 15:51 | 只看该作者
文字精美,斑竹加精华!

初看,可以发现文章很美。
细嚼慢咽之后,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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