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把你送到彼岸

叶帆

　　
　　　　　　　　　　　　　　　　　
　　1970年的时候，东风木器厂是计划经济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它根据国家下达的订单进行生产，订单上数字大的时候，这个齿轮旋转的就快一些，订单上的数目小的话，那么，这个齿轮旋转的就会慢一些。不管是快是慢，东风木器厂的主打产品一直都是写字台和木床。尽管写字台跟三抽桌似的，而木床睡上去则吱吱作响，但是产品依旧供不应求。因为，批判了马寅初之后出生的孩子，这会儿差不多要结婚了，还要靠这两样东西来装点他们的新房。于是，上级决定扩大生产，因此，一批新工人就进厂了。
　　　　　　　　　　　　　　　　　
　　厂子的基本布局呈凹字型，中央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1958年以前是一片高大的乔木，大炼钢铁的时候伐掉了，修成一个篮球场，让工人操练三步上蓝。没几年，又改成一座喷泉，假山真水挺像回事的，天气暖和的时候，工人都在喷泉的水池沿上吃饭。后来文化大革命了，又把喷泉填了，耸起一座毛主席挥手的巨大雕像。进厂的新工人在雕像前集合，好像毛主席的一群孩子似的。
　　　　　　　　　　　　　　　　　
　　新工人基本是应届毕业生，有几个年龄大些，神色也持重，好像往届的遗留问题。只有一个挺扎眼的，第一因为他岁数大，看上去有40开外的年纪，几乎到了退休的年龄。第二因为他的服装古怪，穿着一身袍子改装的衣裳，不伦不类，让人费猜。有人小声嘀咕说，他是湛山寺的和尚，被文化大革命扫地出门，来当工人自食其力了。
　　　　　　　　　　　　　　　　　
　　新工人在一起有些拘谨，谁和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我是一中69届的，我叫刘北，有一中的同学没有？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人过来说，我也是69届，8班的，我叫孙泉。接着又来一个说，我是69届4班的，我叫曹梦德。
　　　　　　　　　　　　　　　　　
　　气氛开始活跃了，一个女同学又走过来说，我也是，69届2班的，我叫尚小丽。男同学一下想起来了，噢，你是学校广播站的，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知道是同学之后，大家又觉得彼此有些面熟，几个人扎在一堆说学校的往事和毕业分配的事儿。这时，那个被叫做和尚的老头儿也挤了进来，先笑一笑，接着说，我叫张智业，也是一中毕业的，46届高中，往后我们就是校友啦。
　　　　　　　　　　　　　　　　　
　　一中的同学瞠目结舌，别的学校的学生则趁机起哄，嚷道，快来看呐，他们一中多出人才呀。这时，劳工科长拿着名单走来，念几个名字之后，就被车间主任领走。尚小丽分到了二车间，刘北忿忿地说，真扯淡，木器厂连个广播室都没有。孙泉说，应该叫尚小丽到工会管图书室。曹梦德心平气和道，一切都刚开始呢，面包会有的。
　　　　　　　　　　　　　　　　　
　　然后，三个人一齐望着尚小丽的背影消失在二车间大门里。
　　　　　　　　　　　　　　　　　
　　从这一年起，一中的学生在东风木器厂被人刮目相看，到了年底，他们大部分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曹梦德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刘北兼着宣传队的副队长，而孙泉几乎成了厂里的首席笔杆，厂区宣传栏和黑板报上的内容都出自他的笔下。唯有尚小丽平平淡淡，猫在油漆班，跟和尚张智业一起，为写字台和木板床刷油漆。这个1946年毕业的一中校友的确是个和尚，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寺庙的和尚和教堂的嬷嬷修女都被分配到工厂干活了。张智业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法号叫却尘，从一个职业神职人员变为工人，似乎没有多大障碍，而且他还不愠不怒地接受了大家的调侃。但是，他死活不肯说出自己出家的原因。
　　　　　　　　　　　　　　　　　
　　因为张智业的缘故，刘北他们几个有很好的借口去找尚小丽说话，他们说，走啊，找和尚念经去。但是，到了尚小丽那儿，跟和尚打个招呼就再不理人家了，滔滔不绝地和尚小丽说话去了。却尘和尚在一旁看的心知肚明，刘北、孙泉和曹梦德都想跟尚小丽谈对象，不过谁也没有说破，只是较着劲地跟尚小丽套近乎。
　　　　　　　　　　　　　　　　　
　　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一天，刘北跟和尚打个招呼之后径直来到尚小丽身旁，把一张纸头放到她面前，尚小丽不解地问，什么东西？刘北说，自行车，凤凰26型的，明天咱就去买回来，你就不用挤公共汽车啦。尚小丽笑一笑说，拿回家给你姐姐，她在郊区上班，比我更需要。隔天，孙泉来了，也把一张纸头递过去说，上海手表，往后上班你就挽着袖子。尚小丽还是笑一笑说，家里有闹表，厂里有挂钟，我根本用不着手表，给你爸爸，他干采购，东跑西颠需要掌握时间。又隔一天，曹梦德来了，他没递纸头什么的，坐下来跟尚小丽说起做衣服的事儿。尚小丽跟母亲学了一手好针线活儿，会裁剪会缝纫，自个给自个做衣服，总是穿的鲜鲜亮亮。不久前，还把却尘和尚改装过的道袍彻底翻修成一件军便服，让老校友一付容光焕发的样子。但是，说到缝纫机的时候，尚小丽的神色有些黯然，她说，缝纫机是父母解放后在拍卖行买的旧货，这几天又坏了，总也修不好，真烦人。说到这儿的时候，曹梦德拿出了一张纸头说，面包会有的，这是缝纫机票，青岛鹰轮牌的，你可以在缝纫界驰骋了。这回，尚小丽没笑，她说，这个东西太紧俏了，我不能要，如果你真心想帮我做点事儿，就帮我搜罗点书，其实你们都不懂，我最喜欢的事儿是看书，现在图书馆借不到那些书了。
　　　　　　　　　　　　　　　　　
　　第一本书是《简。爱》，曹梦德送来的，尚小丽喜形于色，当即把垫在更衣橱里的一张画报作了书皮。曹梦德说，我家有个亲戚在轻工局图书室当管理员，旧书都封了，就他那儿有钥匙，想看什么书都行。
　　　　　　　　　　　　　　　　　
　　两天后，刘北送来了《红与黑》，虽然很破旧，但尚小丽却如获珍宝，仔细地用画报包了书皮。刘北说，我邻居是个业余作家，把旧书都藏在床底下，你开个书目，就像到仓库领料那么简单。
　　　　　　　　　　　　　　　　　
　　孙泉把报纸打开的时候，尚小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套木板印刷的《水浒全传》，跟出土文物似的。孙泉说，小丽你有看不完的书，我表舅是废品公司经理，“封资修”的书都在他们那儿，攒多了就运到造纸厂打纸浆，往后都留给你。
　　　　　　　　　　　　　　　　　
　　一天，吃完午饭，刘北、孙泉和曹梦德拿着和尚开心，非要给张智业介绍对象，尚小丽正在读《复活》，她从书上抬起头说，你们弄来的这些书都很好，为什么你们自己不看几本呢？刘北说，外国人的名字不好记，怪拗口的，看过就忘了，不如不看。孙泉说，古时候的事儿咱搞不明白，罗罗嗦嗦跟听京戏似的，没兴趣看。曹梦德说的更直白，书上的事嘛，十有八九是假的，要不说它是闲书，咱不受它蒙骗。尚小丽怅然所失的样子说，你们呀，等知道书是好东西的时候就晚了。
　　　　　　　　　　　　　　　　　
　　刘北他们虽然不看闲书，但还是源源不断地给尚小丽提供书源，五花八门什么书都有。一次，孙泉送来一部书说，不知你感不感兴趣，说得景德镇的什么灯。尚小丽翻了翻笑起来，回头招呼和尚说，却尘师傅，孙泉给你送书了，《景德传灯录》是你们佛家的名著，还不赶快谢谢人家。张智业跑过来，只掠了一眼，便双手合十躬身施礼道，老纳谢过校友。然后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几年之后，一中学生的优势愈发显著，刘北当了宣传科副科长，孙泉成了总务科会计，曹梦德坐上了车间主任的交椅，唯独尚小丽还在刷油漆。校友们做官不忘友情，依旧对尚小丽情有独钟，依旧保持着供书渠道，而且他们自己依旧不读那些书。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报纸上说，这是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此时，尚小丽不再需要那些“闲书”了，因为高考制度恢复了，她忙着复习功课考大学，而且，她读过的那些书渐渐地出版了，甚至有消息说，湛山寺要进行修葺，张智业蠢蠢欲动要重操旧业。
　　　　　　　　　　　　　　　　　
　　当刘北他们三人的职务再次提升的时候，尚小丽如愿以偿考取了工商管理学院，而张智业梅开二度要回归佛门作却尘和尚了，一中的校友们决定吃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惆怅，却尘和尚倒很活跃，用茶水和校友们碰了杯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出家的原因吗，现在我可以说了，解放前夕我失恋了，女友去了台湾，而我则进了寺庙，就这么简单。现在，你们说说自己的事吧。
　　　　　　　　　　　　　　　　　
　　刘北闷下一杯啤酒说，小丽啊，我就想不明白，我们三个人条件说起来都比你好，可你为什么一个也看不上呢？
　　　　　　　　　　　　　　　　　
　　尚小丽笑笑说，都是因为那些书，同学们，当初给我送书的时候，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和我一起读那些书，和我一起探讨书里的内容，我会爱上他的，甚至还会嫁给他的。可是，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读那些书，没有一个人能和我探讨书里的奥秘，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去读，去思考，而且，每当我读完一本书之后，我发现自己就离你们远了一步。等到读过好多书之后，我发现我和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却尘和尚在一旁说，明白了吗，当初我都看出来了，你们却糊涂着，人家小丽要过河，你们仨联手造了一条船，把她送到了对岸。人间的事很简单，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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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树

给叶帆老师提一下，个人感觉，可以关注一下叶帆老师～·，多嘴了，抱歉～～·

一楠

　　象讲故事，平实而有味。看到最后，相信你我都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如何去真正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