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3-14 16:33 编辑
牛路
马路上走的不是马,牛路上走的确实是牛。
你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牛路”这个词,确实在官方的文字里很少看到如斯的称谓。但是,这个词语于我们则是熟稔的:一来乡里没有像样的路,自然够不上“马路”,其次乡里随处可见的是牛,而且就与我们并行在屋前屋后的土路上,那路也只能叫“牛路”了。
牛路像一张铺开的网,勾连起整个村落。
我半辈子都是在牛路上走过的,它几乎是我们的经脉血管,只是我很少在意而已,这并不影响这个事实。
另外一个事实是,它的年龄比我们大得许多,承载过我们无数的先人,也准备继续抚慰接下来的一代又一代,再自然不过地充当着历史的化石。这是他原本的打算,只是,它也赶不上变化。
至少,我们村的牛路在我们这一代终结,尾随着我们村粉碎在现代化的水泥厂的锅炉里,烟囱里成天排放的烟尘,是牛路以及整个山村最后的印记(我不愿意使用“骨灰”一词)。
我最近回去一趟,时间是在原本喜庆的春节。所有的人沉浸在自己所设定的快乐中时,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最后选择了探访老屋的印记。
老屋没有任何印记,因为整个村子都没有什么印记。十年前,在交接了拆迁款之后,几台大型挖掘机迅速地进驻山村,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气势,迅速地将村路夷为平地。然后再选择他们所要的地段盖起了属于他们的厂房以及办公用房、传达室等等。于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便被一扇铁门包裹,所有的人进进出出都需要被问询、登记。
自然包括我们。
好在我们还知道其他的路径,好在一把铁锁不可能锁得住一片山,好在他们不可能把真个山村使用殆尽。实际上的情形是,他们先把整个村子拿下,但是他们只使用后山以及村中间很少的地方,其余,任其荒芜。
所以,我们的老屋虽然被拆,但没有被利用;我们的道路被毁,但没有整修。我的路途就是沿着被毁的土路寻找被拆过的老屋。
似乎还是能对得上一些痕迹的。应该就是我们曾经每天行走的牛路,尽管两旁杂草丛生;尽管中间坑坑洼洼,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积水;尽管在远处宽阔的水泥道路的威慑下显得极其单薄,但是,还是那条路。顺着这条路,我可以走过田野,走过麦地,走过门前的池塘,走到我的家。一路下去,还可以走到山脚下的泉眼,走到山中间,走到我家的石榴园、柿子园还有半山腰那野花盛开的地方。
这些几乎是我记忆的所有。
这条牛路是村子的脊梁。在它的右侧是此起彼伏的房屋;它的左侧是村子的稻田和麦地。它既连接着村里村外,又连接着人们的春种秋收。
记忆中,它是越来越宽的,也算是根据需要而来的吧,没有自行车的时候,挑担草能过就行了。没有拖拉机的时候,能过几辆自行车就行了。而到了后来,它终于可以让农用车乃至大货车顺利同行,只是,它终究未能等到多辆小轿车并行的辉煌。
村里外出做手艺的人很多,都是早出晚归,于是我们特别喜欢听傍晚时的自行车铃铛声,而即将到家的人在老远的地方就摇起了铃铛。父亲虽然不做手艺,但是回家时候的铃铛也很清脆,我们终于可以收回靠在门边上的身体,准备着吃晚饭,然后,父亲坐在上方,面对着雪亮的灯火,悠悠地喝着酒,一直喝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为止。
上学的地方离村子很远,步行的话大概有四五十分钟,大家在路上费劲地走着,有的索性就逃学不去了,所以村子里上学的人一直都不多。不过也有幸福的时刻,就是村里后来经常有拖拉机进入,拖拉机很矮的,我们喜欢跟着后面跑,直到它在爬坡的时候,就一拥而上了。司机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我们一定要抓好前面的横杆——当然,他开的很慢很慢。而我们站在上面,显得也很神奇,感觉像是出征的士兵,即便被老师知道了挨揍也是值得的。
不能忽略牛路真正的主人——牛。
村里饲养的就是水牛,按照我的记忆,我们是四家一条牛的,而村子至少有六七十户,所以应该有十几头的样子。这些耕牛都是劳力,一年四季,田地里的活主要是靠它,所以它的待遇很高,至少不亚于这些小孩,因为,他主要是靠小孩服侍的。说“服侍”不算过分的,它在干活的时候,我们要割牛草送到它的嘴边,看着它缓慢地咀嚼,不时地还呼出粗重的气息;它累了,我们得牵着它在水里泡洗;而最讨厌的是,我们漫长的暑假几乎全部耗在它身上。天一亮,就牵着它上山,到晚上再把它牵回来。多半运气还好,去了就能找到,那就自然回家,可有时候愣是找不到,只能在满山去找,能把我们急哭,最后只能叫来大人,甚至干等到第二天。
兴许你还认为放牛就是用手牵着牛不离手的。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一天到晚都提个牛绳呢?我们当时就是把牛往山上一赶,然后就开始在一边玩闹或者直接回家,到傍晚时候再拉回来就行了。通常牛吃饱了就会在开始的地方溜达,或伏在地方休息,像晚上找不到的情况很少的。
我究竟胆小,不敢骑牛。那些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像是从牛背上长出来似的,他们小小的身躯坐在巨大的牛身上,居然很稳当,而我偶尔一次尝试的时候,牛一转头我就吓得站到了一边,在别人得帮助下好容易上了牛背,可还是因为牛背太滑掉了下来。于是,也只能认命,带一本小人书,冒充起勤奋好学来了。
其实,在我后期教书的时候,我又一次到山上接牛,一看四周无人,我还是想过一下牧童骑牛的瘾,迅速地上去了,结果牛身一挺,不幸的小老师还是仰面朝天地摔倒了地上。
人来人往,牛来牛往,走的是同一条牛路,数的是同一个日头,想的是同一首牧歌。
我应该见过牛的生产。印象中小牛一出来,不知怎么蹦踏几下,就能站起来,这是牛的坚强;而不管身后有多少苍蝇蚊虫,地里有多少活,很少见到牛的愤怒,这是牛的淡定。
最不忍看的是牛的眼泪。牛是时常哭泣的,那么大的牛眼里面充盈着那么饱满的眼泪是可以摧毁任何一道情感防线的,这是牛的悲悯。
我们几乎没有吃过牛肉,但是,现在想来,我们不吃它不是因为我们的心善(我们在动物面前有多少善心?),可能是因为牛肉价格过高,我们买不起。可以确信的是,我们家吃过一次耕牛的牛肉,是一头病死的老牛,村里的人舍不得埋,就一家分了一点点,我不觉得有任何好吃的地方抑或是我可能真的就没有吃。
现在我们常吃牛肉,不过应该不是耕田的老水牛,而是黄牛。
黄牛在我上学的地方很多,骨架比水牛小许多,看起来也更可爱,很小的黄牛特别像宠物。
后来有人想在我们这儿养黄牛,没有养成,牛路上蹒跚的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老水牛。
直到我们最终离开。离开的还有那些水牛以及被挤压不堪的牛路。
唯一还能连接的只有残存的记忆。
快出村口的时候,看到山上有一批山羊。回来问家里人怎么回事,父亲说,村子的人饲养的,以为那么空的一个地方,以前水土那么好,养些羊是稳赚不赔的。结果,一百只死了八十八只,你看到的是剩下的十二只。
怎么回事?
二叔接话了:那么多的烟囱,连树都是灰色的,羊吃的那些东西还能吃吗?
我无语,道理其实很简单。我抬起头,无法回避那个地方,还是那么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知道进出的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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