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可谓贤德
包公的嫂子养育包公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以致于几乎所有的地方剧种都有相关的曲目,也因此留下了“老嫂比母”的典故。而包公的嫂子王氏,则被作为“贤德”的典型代代相传。然而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所谓“老嫂比母”并非发生在包拯的嫂子身上,而是发生在包公的儿媳崔氏身上。正是这位崔氏,偷偷抚养了被包拯赶出家门的小妾所生的幼子包绶,才使包公留下一脉后人,至今延绵不绝。为此,崔氏还受到哲宗皇帝的嘉奖,被封为“郡君”,而这篇嘉奖词《故枢副包拯男妻崔氏封永嘉郡君制》就出自大文豪苏轼的手笔。 在《聊斋志异》中,有一篇《林氏》,便记叙了一个与此类似的故事。这位林氏,也是整部《聊斋》中唯一被作者评价为“贤德”的女人。 那么,她究竟“贤德”在哪里呢? 首先当然是要贞洁,在古代,这一点必定是前提条件。鲁迅说过:“再来翻县志,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所添上的是许多烈妇烈女的氏名。”古代战乱频繁,兵匪无异,而男人们往往无能卫家,所以在在许多地方志中,都会留下一大串“贞洁烈女”的名字(很多时候她们并无名字,只有父家或夫家的姓氏),这正是在危难来临时,妇女们拼死保其贞操换来的结果。林氏也不例外,“会北兵入境被俘去,暮宿途中欲相犯,林伪许之。适兵佩刀系床头,急抽刀自刎死。”在那个社会,毫无疑问,在贞操和生命两者之间,一个“贤德”的女人只能选择前者。不过幸运的是,林氏抽刀自刎并没有真的死掉,而是被兵士抛弃后,又被她的丈夫戚安期救了回来。和大多数节烈的妇女相比,她是幸运的;然而不幸的是,人虽然没死成,本来挺漂亮的她却因为脖子上多了个伤疤,而且“首为颈痕所牵,常若左顾。”如此,她便算是一个不够完美甚至可以说是有残疾的女人了。 不过不要紧,正所谓“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是因为可爱而美丽。”之前美貌过人、没有瑕疵的她,却留不住老公的人,更拴不住老公的心,可是这次拼死守贞的举动,却为自己彻底赢得了丈夫的爱,而且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专爱”。要知道,她的那个老公戚安期,可是“素佻达,喜狎妓,妻婉戒之不听”的。就是这么一个风流浪子,自打老婆出了这码事后,他却立改前非,先是发誓“相负者必遭凶折”,再是“曲巷之游从此绝迹”,直到后来,林氏“将为置媵”都“执不可”了。老婆为他拼死守贞,他也从此专心不“相负”,可以想像,在那个社会(甚至在我们今天这个号称“文明”的社会),贞操对于一个女人有多重要,此节若亏,其余优点便皆不足道,所以即便在书中一殖民地“反对封建婚姻制度”“呼吁妇女解放”如蒲松龄,也免不了这个俗,把这点放在“贤德”的首位。 问题在于,林氏却是个不能生育的,若照此下去,戚家就要面临着绝嗣的危险了。这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深入人心的古代,可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可是戚安期既不想娶妾,又不肯纳婢,怎样才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呢?这时候,林氏做出了她贤德的第二个举动:李代桃僵。既然戚安期非要对她忠诚,她便假托自己有病,要他一个人睡,再打发家里的丫鬟去偷偷陪他。可是戚安期仍然坚守自己的誓言,对丫鬟海棠明确表示:“我有盟誓,不敢更也。若似曩年,尚须汝奔就耶?”林氏劝解不听,只好寻找机会,偷偷叫海棠和自己调换,终于给戚家生了一个儿子,然后“暗买乳媪,抱养母家。” 至此,林氏大功告成,完全可以公开自己的计谋了,然而她却还要面临着一个新的难题:丫鬟海棠的前途。她曾假意试探过戚生:“设尔日冒妾时,君误信之,交而得孕,将复如何?”戚安期的回答则是:“留犊鬻母。”这样,对于戚安期来说固然是守了诺言,也做到了对老婆的忠诚,可是对于为戚家传宗接代的丫鬟海棠来说,就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为此,林氏依样画葫芦又为叫海棠为戚家生了一个女孩。在戚安期生日那天,把一双儿女接回来,“入门,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至此,戚安期再也不能抛弃海棠,他一边对林氏“感极涕泣”,一边“遂迎婢归,偕老焉。”海棠终于也有了一个名份,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至此,一个贤德的女人终于完成了她的人生使命,或者说完成了她人生舞台上“贤德”的表演。可是放在当今社会,人们却不仅要问一句:她这么做,值吗? 当然是值得的,林氏以她的自刎守贞换来了花心老公对自己的绝对忠诚,又以她的偷梁换柱使自己和丈夫老有所依,甚至还以她的贤德之心为一双子女留下了生身母亲。以此,便可以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终老,生有所欢,老有所依,死有所祭,又怎么会不值呢? 如果说,对这样的结论还不能接受的话,试再看《聊斋志异》中的另一篇《段氏》,便可一目了然了。 段氏者,名瑞环,乃“大名富翁也”,他“年四十无子”,偏偏又贪上个嫉妒心极强的老婆连氏(恰与林氏形成对比)。段氏虽然年老无子,可是因为连氏妒嫉,他是“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这一来,他生个儿子延续香火的愿望彻底落空了。 段氏一天天老下去,因为没有儿子,一片家业注定都会落到子侄们的手里。不过他的那些子侄们似乎早已等不到段连二人咽气的那一天,“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延声色。”而段氏想要过继一个侄儿,“则群侄阻挠之”。这一来,不仅段氏没有办法,就连连氏的悍妒也无计可施了。这时候,她才追悔莫及,为年过六十的老公连买两妾,结果却是“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至此,他们是彻底绝望了。 又过了一年多,段瑞环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竟自取去。”连氏诟斥之,辄反唇相讥。”等到段氏死后,诸侄更是“集枢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彻,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嶦养老稚,侄辈不肯。”想为自己和小女儿留一所房子都不成,到了这一步,她才真的是要面临着无所依祜,甚至要沦落到流落街头的地步了。 因为后继无人而遭侄辈欺侮,《聊斋》中每有提及。可见在那个“公民养老制度尚不健全”的时代,有一个儿子是多么重要。而在延续香火观念根深蒂固的思想下,有了儿子就可以趾高气扬,没有儿子就只有低声下气(二十年前笔者生活的乡村,亦是如此)。这一点,在连氏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么悍妒的一个女人,在老公面前可以作威作福的一个女人,只是因为没有儿子,在面对子侄们的欺侮时,却完全无计可施,在这个问题上,儿子不仅是她与子侄们斗争的最重要的砝码,甚至很大程度上也是她斗争的精神支柱。 在故事的结尾,那个被连氏赶走的婢女居然生了一个儿子,且养大成人,恰在这时回来认祖归宗。一见段瑞环有了儿子,不仅那些一向飞扬跋扈的子侄们立马蔫了下来——“群谋亦寝”。就连一向憋气窝火受尽屈辱的连氏也顿时变得胆大气壮,她不听儿子的劝阻,坚持要到官府控告,而且在公堂之上“气直词恻,吐陈泉涌。”终于彻底转败为胜,借助法律的力量“维护了自己的合法权益”。其原因,在她对儿子的那段话中说得十分明白:“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 可以想像,如果连氏无子,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晚年,而林氏“存心”帮丈夫育子,若抛开她“贤德”的本性不说,确实未必就没有现实的考虑。如今,三百年之后,在笔者生活的乡村,每见七八十岁的老人因没有子女(或子女在外)而凡事都要不辞衰老而亲自动手,看着他们满脸皱纹,斑白头发,驼背弯腰,老态龙钟,却还要拿锄头,挥镰刀,扛米袋,拎水桶,洗衣服,扫院子……常常不免伤心动容。至此,再不敢讽刺当年那些不惜倾家荡产坚决生子的农民们,而更加钦佩那些不惜自毁形象违法超生的明星们了…… ![](static/image/common/copyright.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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