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哪里的天空不湛蓝

绝版蔷薇

　　　　　　　　　　　哪里的天空不湛蓝

　　关上奶白色的防盗门前，我最后看了眼室内，玻璃瓶里插着新鲜的黄英草，金鱼缸里换了水，地板擦得锃亮，卧室的床上被褥铺展得平平整整，一切散发着芬芳洁净的味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书桌上一道反光强烈地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阻挡。突然警醒，那是钥匙，我从我的钥匙环上解下来，搁在桌上的钥匙。

　　眼泪淌下来，我关上门。

　　翠竹园73号D6栋从此与我无干。

　　楼下等我的的士司机早已不耐烦“再没有东西了吧？”

　　“没有了。”

　　也许是看到我无可掩饰的颓丧，司机不再说话，发动了车，从挡后镜里悄悄地看我。这是个善良的，好奇的好人。

　　车开过翠园小区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落了一地黄叶，想起在他身前跳跃着去踩这些落叶，听它嘎吱嘎吱碎枯的响声。他说：“你象个孩子，长不大的孩子。”他该知道的，女人只有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才长不大。

　　现在他的笑声和破碎的黄叶一样断裂成片。

　　车开上小区尽头，拐角处有个绿色的书报亭。黑胖的老板看到我总会递出一份早报。他皱着眉说：“何必这样麻烦，订了送到家里不就行了？”我说“不，我要给自己一个从小区一头跑到另一头的理由。”他没有说话，只是搂在我腰间的手更用了些力，将我更紧地拥在怀里。

　　是的，我不爱运动，我需要给自己一个每早从小区东头慢跑到西头的借口。取了报纸然后回去，慢慢看，冲盏麦片做早餐，然后，八点半，打的去公司上班。日历上用红笔勾着的日子是他来，圈是他宿夜。275个日子，红色的圈25个，勾71个。我象个真正的妓女，每夜等着唯一的恩客。从前我有名的贪睡，常说的口头禅是：阴天雨天郁闷天，睡觉的大好时光。住进了翠园，独自享用两室一厅一卫，幽静的室外环境，我却开始夜夜与睡眠为敌。我该做什么，他不在，不来的夜里，看电视，上网，听歌，看碟，折腾到午夜，沉沉睡去，凌晨激灵醒来。我该做什么？给自己做顿过分丰盛的早餐？或者学隔壁的王太一样，养只叫莎丽的贵宾犬？

　　车开上红岭大道，一间间店铺闪过窗外。西门酊的黑底红字牌匾触目的暗红。我盘腿坐在软垫上，举着筷子在五花十色的寿司碟里挑挑拣拣，边稀里哗啦地笑小日本岛国意识，做什么都小气得厉害，中看不中吃。他微笑着看我，说一直想给我一样礼物，怕我不高兴，不敢拿。我嚷着快拿出来看。他慢慢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把钥匙，接着推上一张署着我的名字的房产单。

　　狭小的包间里，一时寂静，只有火锅白雾袅袅而升，我说：“我算什么，二奶？情妇？第三者？金丝雀？”他说：“对不起，穗子，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有这样，答应我。”他的眼睛执拗地，霸道地望着我。

　　我的自尊，道德，微弱地摇晃了几下，溃不成军。我无法不答应他，我要他，这个霸道的男人。

　　道两旁飞速地闪过一座座高楼。写字楼里永远与阳光绝缘，永远亮着惨白的日光灯灯光，永远盛开着不需要阳光的绿色羊齿植物。

　　赛世大厦也如此，灰色的楼体象只扎向天空的矛，对我暗示了某种不祥。我该有预感的，从接受裘一楠的建议，到赛世应聘的时候起。别人的城市，初出茅庐的我在百人中，得到赛世的聘用，不能不感谢裘一楠，因为裘总是她的父亲。因为心虚，我必须比其他人更努力。

　　他录用我，是当做赠送女儿的一个礼物，也因此对我更严格。我做错事情时，不客气地指责，有时走出他的办公室，站在我身旁，伸过手去指导我如何制案。他侧过来的身体散发一股白桦和丛林的麝香的味道。

　　车开过红岭公园，零落的游人在里面散步，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那天下着雨，他从身旁弛过，我记得他的车牌。车倒回来，降下的车窗里露出他的脸：“上车，我送你。”坐在他身边，车里飘荡着《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我感到紧张，我的样子狼狈不堪，薄薄的遮阳伞无力抵挡暴雨。头发一缕缕贴在颊旁，裙角湿淋淋地淌着水。他丢给我一块手帕“擦擦。”我握着他的手帕扑哧笑了，他回头看我一眼“你笑什么，笑这个老家伙老土吧，都用纸巾了，还用蓝布手帕？”我笑着点点头，是的，那块蓝边的大手帕。他笑了：“往好里说是支持环保，往坏里说是老顽固，怀旧。”

　　就是那天，他叫我见识了一个父亲般男人的细心体贴，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男人的睿智博学。横在他和我之间的那层坚冰在雨中融化。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只要开了头，就会不可收拾。逐渐我了解了他更多，一个下过乡，做过工人，教师，公务员，到今天赛世副总的男人。他的身上，写着一个时代的故事。也知道了一个和今天戴着劳力士手表，开着奔驰的男人另外的一面。他背着病重的老母坐在医院台阶上哀泣，一位医生收治了他母亲，垫出自己的工资。老母最终不治身故了，他视恩人为父母，后来，他娶了恩人因患小儿麻痹症残疾的女儿。

　　下属爱上上司，老套的办公室恋情。只要有办公楼，办公室，这样老套的故事就会不断重复上演，生生不息。可是，裘一凡不仅是我的上司，还是我的好友，同学，裘一楠的父亲。

　　车开过丽晶酒店，我的泪再次淌下来。

　　他的手指从我赤裸的脊背上滑下，说：“穗子，你太年轻了，我感到我是罪人。”我伏在他胸口，倾听他砰砰的心跳，闭上眼睛。

　　我和你一样都是罪人。

　　没心没肺的一楠啊，我如何面对你坦率的眼睛。坐在广场的休息椅上，一楠绘声绘色说起昨晚那个可怜的帅哥，怎样捉弄他的情形。

　　“太过分了吧，也许人家是真心的。”

　　“什么真心，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孔方块的。”

　　“也未必啊，上次那个游泳教练就不知道你是谁？”

　　“哼，你以为他不知道，装得跟真的似的。转头跟人吹泡上了赛世的裘一楠。”她把空的可乐瓶用力抛向垃圾筒。“想想吧，我漂亮吗？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

　　“也许，这辈子只有到国外找一个了。”她的声音低哑下来。

　　有一个公认的美男子老爸的一楠不美，她象母亲。过窄的额头，尖削的下颌。但她善良，爽朗。穿过她装饰华丽的城堡能看见她的真诚，可是过于华丽的城堡阻止了企图穿越的脚步。

　　我和他象两只城市地道里的老鼠，在每一个无人的角落偷欢，纠缠。

　　车开上了立交桥，一个红衣女子搀着一位老妇闪过。她好象一楠！我慌张地闪过眼睛。啪的一掌狠狠落在我脸上，至今左腮还有火辣辣的疼。

　　一楠在翠园小厅里走来走去，象困在笼子里的狼。

　　“我该叫你什么？叶同学？还是小妈？”

　　她拿起桌上我和一凡的合影，仔细地看。“恩，真不错的一对璧人。男的满足了性欲，女的满足了贪欲。”

　　啪的一声，相框发出巨大的响声砸在地板上，破碎的玻璃四处飞溅。

　　她抓住我的头发，死命摇晃“你是个婊子，你搞定了我，再去搞定我爸！”

　　我被她摇的眼冒金星，象个破烂的布娃娃。我捉住她的手腕，“一楠，对不起，但我是真的，是真的爱你爸爸！”

　　她的眼神混乱而绝望，满脸是泪。

　　“你让我妈怎么办？她不能没有我爸！你说，你要什么，要钱是吗？说啊，告诉我，你要多少？！······”

　　那一周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过的。一凡到处寻找女儿，劝服她。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着上帝的宽恕。

　　我守着电话，为什么会这样，一切在我意料当中。我失去了友情，失去了信任。我直挺挺地在床上昏睡，等着电话。

　　车开下立交桥，路旁闪过一座镶着红色十字的建筑。我仿佛嗅到了消毒水呛人的气味，不自禁抱紧了双臂，控制不住地战栗。

　　我躺在手术台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一摊尿液一样浊黄的水渍。

　　不锈钢的医疗器械在搪瓷盘里碰得叮当做响，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没有表情的脸。她们唤我：“三十一号，该你了。”

　　华士西餐厅，对面坐着一凡，他在往嘴里塞着食物。

　　我望着他很久，他疑惑地问：“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迟疑要不要告诉他，他放下叉子，伸过手握住我的手，微笑“有什么事，说吧。”

　　“我有了。”说出这三个字，我觉得象三级影片的对白。

　　他笑了，笑容温厚。“我当什么事呢，这样紧张。好啊，给我生一个胖小子，以我的老迈成稳，你的青春俏丽，这孩子说不定是孔子第二呢。”

　　“可我怎么生？怎么养？孩子父亲姓什么？”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相信我，没事的。她·····，她不计较，只要我不跟她离婚。至于怎么养，上户口什么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不用担心，裘老总一切都会安排的妥妥帖帖。”

　　“对不起，穗子，我知道委屈你了，但我只能这样。”他握紧我的手，眼里有焦灼，痛苦，和一丝不耐烦。

　　“是的，我知道你只能这样，工作，前途，政治影响，还有，你要感恩······”

　　“我去下洗手间。”我避入洗手间，望着阔大的镜子里自己的脸，泪哗然而落，什么时候我这样多愁善感，这样爱流泪？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爱我。”这是我在十个月前说过的话，也许所有做情妇的女人都说过这句谎言。

　　疼痛从体内抓心挠肝地传上来，我抓紧了扶手。“再忍一下，就要好了。”口罩下的眼睛有了些怜悯，这双眼睛看多了血水，泪水，看透了它们背后的悲喜离合。也许，她觉得我可怜，一个没有爱人，甚至女性朋友的陪伴下独自走进妇科手术室的女子。

　　“穗子，过年了一定要回家，有好的男孩子就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啊。”电话那头妈妈依然唠叨，可我不再嫌烦。

　　“我没有男朋友。”

　　“不急，睁大了眼睛找，一定不要委屈自己。”

　　“知道了。”

　　放下电话，我的眼睛望向桌上的孕检单：怀孕五周，胎儿一切正常。

　　一天内两个人对我说到“委屈”，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任泪水恣意流淌。身边，一凡的鼾声均匀而香甜。

　　“好了，起来吧。”她们在收拾器械。

　　“等等。”

　　“什么事？”

　　“给我看看。”我指着护士手中的玻璃瓶。

　　她们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将瓶子递给我。

　　瓶里是红红白白的血糊，这就是我的孩子吗？半小时前他（她）还象棵小豆芽蜷曲着身体，捏着未成型的小拳头卧在我身体里，现在······，突然，我剧烈地呕吐起来。

　　车到了机场。司机帮我从后厢提出行李。“谢谢。”我转身欲走。

　　“哎，小姐。”司机喊我。

　　我回过头看着他。

　　“没什么事，只是看你一路上闷闷不乐的，多句嘴。高兴点，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咧着大嘴憨憨地望着我笑。

　　“谢谢。”我笑了，真的笑了。侯机大厅里背着旅行包，拖着行李的人们进进出出，他们来自哪里，去向哪里，无从知晓。每一个将随银色大鸟腾飞的身体里都蓄藏着未知的希望，经历。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同行的旅伴。

　　天空还是一样的蓝，因接近了天空的原故，它更加湛蓝。但愿遥远的英国，天空一样湛蓝。

　　一楠在英国。
                             　　　　　　　　　　　　　　2004/12/24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小小三峡石

看了心痛，幸好这是小说。学习绝版所有美文。

陶然1963

这个不是绝版，是盗版！问好！

另一种声音

恩　的确
这个角度选得好

哎　要是一楠是男的　就更好玩啦

jiangjianming

最初由 绝版蔷薇 发表
　　　　　　　　　　　哪里的天空不湛蓝

　　关上奶白色的防盗门前，我最后看了眼室内，玻璃瓶里插着新鲜的黄英草，金鱼缸里换了水，地板擦得锃亮，卧室的床上被褥铺展得平平整整，一切散发着芬芳洁净的味道。阳...

有味道。
学习了。
新年好。

绝版蔷薇

谢谢楼上三位朋友阅读，问好

袁和鲁

标题就吸引了我，景与情的交融，写得比较细腻。问好。

牟敦乐

让老哥喜欢！

裙裾飘飘

最初由 牟敦乐 发表
文采若落花行文似流水！读过几遍，遍遍似清冽流水洗面。不动声色中完成一夕百年的演绎！

问责稿费一稿有理有节逻辑缜密更让人感到理性所在！

这段评论也相当精彩!!
我也看了两遍

牟敦乐

文采若落花行文似流水！读过几遍，遍遍似清冽流水洗面。不动声色中完成一夕百年的演绎！

问责稿费一稿有理有节逻辑缜密更让人感到理性所在！

绝版蔷薇

谢谢楼上所有朋友的阅读，这篇文字比较少，大家读起来不太费力。呵呵，好玩

马克

　　哪里的天空不湛蓝。文与题合。情感与缘分，幸福与感伤，真真切切地通过许多独到之处，细腻舒展深情地讲述出来，读来有种无以言传的内在东西一点一滴地传达到心中。绝版好文笔，小说与杂文一样，均有女人感触事物与情感的细致、丰富和饱满之神韵。

　　圣诞快乐！

葛瑞英

学习好文，问好！

南岸

这样的感情和缘分染人读来伤痛。文笔好！

若荷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一段孽缘，带着刻骨的伤痛。结束是最好的选择。哪里的天空不湛蓝 ，走过去，前边有片属于自己的风景。情景交融，描写细腻！

读完，对这种办公室恋情，有无数种解释，但是对于穗子，只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