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醉春

云水苍茫

　　如果不是春节刚过，如果空气里没有淡淡的酒肉和火药的香味，牛头峪的街上断不会如此悠闲甚而温暖。比起睛朗的日子，少了使人懒洋洋的阳光，反倒让人觉得清爽些。穿着时髦而拉沓的青年们，仨一伙，俩一群，用各自认为最帅的姿式甩胳膊扭腿地在空旷的街上走过。隔不一会儿，便向沉闷的天空里扔一个鞭炮，鞭炮的炸响也是沉闷的，仿佛含着许多的躁动不安。过路人猝不及防，被吓一跳，样子多少有些狼狈，便引起时髦青年们的放声浪笑。笑声里有几分揶揄，几分放肆，更主要的则是骄傲：这牛头峪是乡政府的所在地，这里被山里人称为街上，他们被称为街上人，而不像山里人那样被称为山杠子。?

　　其实这牛头峪，不过是深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盆地，早年是一个管理区的驻地。这盆地不但向深山里延伸出几条形状颇像牛耳、牛角、牛鼻子的峪，后面还有一条土路顺着峪底通往山外，就像一条瘦牛的大梁骨。由此可见这牛头峪也还在山里。但自从那年管理区改为小乡之后，它在山民们心目中的地位可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不但有了党委和政府的大牌子，还在有眼力的人建起商店，旅店、饭店、理发店、钟表店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冒出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而党委和政府的大院，邮局、银行、派出所、工商所、医院等便分别矗立在了这条大街两侧。渐渐的，在盆地与山体连接的地方，还竖起了几家巍峨的厂房和高大的烟囱，中学和小学则是大街和工厂之间的两颗明珠。而且据说还准备建一个带椅子的电影院。仿佛在一夜之间，这儿不再荒凉了，不再山高皇帝远了。而那五天一次的集，人山人海，花红道绿，到处是流行歌曲，到处是叫卖的嘈杂和酒肉飘香和拥挤而散漫的人群，更为它增加了热烈的气氛，使住在街上的人，越发感到温暖和安慰。他们从此见到了许多新鲜的人和事，如果乐意，还可以做些生意；而有时候，县里和乡里的干部们乘坐的从前只有在电影里才可以见到的高级轿车会逍遥地滑过他们门口，有时还会停下来问路，那肚腹像怀胎女人似的父母官们竟会对他们微笑点头甚至会递出几只带嘴的烟来和他们搭话，这在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现在他们居然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邻居，经常看到他们出来散步。这种机遇，难道是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山杠子们常有的吗？所以住在街上的人，包括那些时髦青年们，用自认为适当的方式将这种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绝不是没有理由的，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不过为街里人引为自豪的街道，乃是一段坑坑洼洼的，时高时低的土路。阴天下雨的时候，会积满混浊的泥水，而干燥的天气里，又会满路的浮土尘埃。一家家店外画着油腻的广告，由于各家并非同时绘画，有的破旧褪色，有的却新得扎眼，但无论新旧，大都离不了美女。在清冷的初春里，一列美人向空荡的街头苍白地笑着，使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造作的诚意。?

　　然而苍黑的山谷里，那扭来拧去的土路上，不久就有一片白尘摇摆着驰来。渐渐地，可以看出那尘雾由一辆长长的汽车牵引着，醉汉似地摇摆进街里，人们于是听见噼叭如炒豆的声音，闻到了汽油同机油、柴油混杂后燃烧的恶臭。而更能撩动青年们的，则是从车顶的两个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女人的歌声：?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那怕是帮助老人刷刷筷子洗洗碗?
　　　　……　

　　汽车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刘记理发馆门前，使正要出门看牌的刘老汉惊讶不已。当他背剪着双手迎上前去的时候，几个青年已从车里爬出来，在他的理发馆前搭架子，并且迎风扯起两条红底黑字的幅子，仿佛要演马戏。如此无礼的行为使刘老汉大为不悦，但对大地方人的尊敬又使他觉得这也应算一种风度。看，城里人就这样儿！倒是我们没见过世面的人，应该学着点儿呢！况且自己既未开业，怎好意思去指责人家？他于是阴沉着脸走上去，一边盘算怎么在他们离开时要一点地皮钱。?

　　喇叭里不再唱歌，一个沙哑的嗓子喊话：“父老乡亲们请注意，父老乡亲们请注意，我们急国家所急，想人民所想，在全县范围内大力开展实物有奖募捐，面额二十元，每二十万元一组；设一等奖一名，奖品：二十八寸平面直角彩色电视机，价值两千八百余元，二等奖三名，奖品……另外还有幸运奖三名，奖金一千元，欢迎大家前来摸奖，每张票可以摸奖两次，每次都可有奖品。恭喜发财，莫失良机。父老乡亲们请注意，父老乡亲们请注意……”?  

　　在这连绵的喊声里，闲得无聊的人们聚了过来，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喊声。汽车边已有奖品卸下来，摸奖处和兑奖处已经设好。人群里有见过世面的，早就听说过摸奖的事，都争先恐后地在几个保安的指挥下排好了队，一边还腾出精力向周围的人解释摸奖的事。?

　　等到刘老汉弄明白怎么回事，去排队挨号的时候，队伍早已排成一条长龙。青年们依然泥鳅般扭动着身子挤来挤去；姑娘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见了熟人不免脸红，有的干脆面对着墙，以免让人认出；媳妇们却不管那一套，扯着嗓子大声说笑，仿佛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队伍慢慢地延长着，越是延长，越是拥挤，越是拥挤，便越变得七扭八拐。在家过节的工人学生也加入进来了，小孩子们趁人不注意，在前边一次次混进去了。唯有当地的干部们，心里很想试一试运气，但又唯恐抓个末奖，被人说三道四，所以眼热一阵，回家叫妻子或孩子们去了。保安们霸道的目光在众人头上滚来滚去，仿佛人群里隐藏着偷天大盗。大家的目光却死盯着兑奖处的彩电、冰箱、自行车们不动，唯恐那些宝贝被别人抢走，喇叭里不时传来报奖声：“十八等奖……十九等奖……十七等奖……二十等奖……”人们焦急地向前挤着，心里痒得难耐，仿佛彩电们已与他（她）山盟海誓，只等自己过去抱走即可宜其室家。而彩电冰箱们则严峻地近乎神秘，那表情似鼓励又似嘲讽，仿佛蒙娜丽莎的微笑那般诱人而又让人不敢生非分之想。队伍越发乱起来。偶而有谁摸出一件稍微好些的东西，大家便用眼睛狠狠地挖他（她），仿佛那是抢了自己的一份，于是更加起劲地向前挤。不时有人加塞，不时传来叫骂。保安们事先已得到指示，要求把形势控制在既不能把人吓跑，又不能出人命伤亡的限内，所以现在已基本丧失作用。有些人（许多是街上的）猜透了保安的心理，也就越发放肆。人群拥挤如潮涨潮落，嘈杂的叫骂不绝于耳，空气温暖而混浊，不少人都出了汗，……那气氛，仿佛不是刚过春节，一小时前互相拜年问好，恭喜发财的古老礼节经不住现代欲望的冲击，仿佛已成为一个遥远的梦。?  

　　刘老汉好不容易挤到自家店门口，头上已然冒汗。他颤抖着手在黑箱里摸着。箱里那么多纸票儿，极踊跃地和他那粗糙的大手亲热，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快点，磨蹭什么！”后面有人粗声喝道。他于是闭上眼，仿佛下了决心似地抽出两张，再走向兑奖处，心里像揣了个兔子，激动得脸上的皱纹都扯平了许多。他非常想得到那台彩电，再不然冰箱也行。儿子师院毕业后在乡镇中学教书，工资只发40%，还要拖半年才发，工作三四年了，高不成低不就，前几天好不容易才领了个女朋友来。那“朋友”长得如花似玉，脸上却不时闪出一些犹豫的阴云。如果弄上这么个大件，再凑点钱给姑娘卖辆摩托车，对于从朋友到对象以至老婆的转化，可就意义重大。他这样想着来到了兑奖处，禁不住浑身哆嗦。“十八等奖，毛巾一条；十九等奖，香皂一块。”仿佛一声炸雷在他耳边响起，与他的远大理想相去太远了！“拿着，大爷。”青年笑咪咪地把奖品塞到他手里，他才渐渐恢复过来。?

　　“刘老头子算是会摸，不愧是剃头的！”身边立时爆起一片笑声。?

　　他涨红着脸，尴尬地笑着退了出去。?

　　没过十分钟，他又排在了队伍里。?

　　他当然不会甘心。是的，说起刘记理发馆，谁个能不佩服？这几年，眼看他从家里到店里三天添小件五天添大件，人们就知道他大发了。更重要的是刘老汉和乡里领导们的关系：他那小店自然是领导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刘老汉什么眼色？这般送上门来的机会能放过？于是使出浑身解数，从洗到理到吹风染发再到推拿，真把老骨头累散了架，把领导侍弄得如云中仙，渐渐地竟连洗头都来他这儿。刘老汉自然是分文不收。时间长了，领导们少不得于心不忍，除发一些奖状镜框外，少不得问问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咱们尽量解决。于是刘老汉的许多要求渐渐变成了现实，就连有人犯了律条，他都能说上话哩。和知已的人，他自己常和人吹牛皮：“别管他多大的官，只要进了我的店，只要坐到我的椅子上，奶奶！叫他咋着他咋着！”就连现在大家见到的他门上的春联：做天下头等事业，磨人间顶上功夫。多够味！那还是乡党委秘书的手笔呢。这样的人缘能不受人尊敬吗？如此受人尊敬的刘老汉能在自家门前栽面子丢脸吗？奶奶个熊！那岂不是阴沟里翻船啦！所以他当然不甘心。日你娘，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

　　有人推出了一辆自行车。人群像被注射了兴奋剂。那是一辆漂亮的女车，但得到它的偏偏是一个丑陋无比的矮个子男人，使人很难相信他能骑车。大家似乎全都想象到了他骑在车上的样子，禁不住发出嘲讽的笑来。他却兴奋得脸上发亮，迈着空前豪迈的大步，一付勇往直前的架势，于是更激起一片哄笑。姑娘们的眼睛，全都像见了意中人，火烧火燎地盯着那辆女车，仿佛要熔化它似的。队伍更加拥挤了。此时此刻，似乎只有挤才能表达人们焦躁的情绪。?  
　　
　　刘老汉又一次挤到了自家门前。再有五个人就轮到他了。忽然身后传来吵骂声。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但谁也没有围上去——好不容易才挤到这儿呢。只见一个红脸汉子，好像刚喝过酒，正指着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叫骂。慢慢地听明白了。原来是叔侄俩，叔叔因与朋友喝酒，脱不开身，便拿出二十元钱让侄子去替他“碰碰运气”，不想那青年下手便摸了幸运奖。当一千元攥在手里的时候，侄子却不愿再回到叔叔家里去了，而是径自回到自己家里，父母据理力争，讲：“这是孩子自己的手气，是命。去拿二十元钱还他，就说没摸。要是他去，还不一定摸个啥玩艺呢！”侄子便去找叔叔，那知叔叔早已得了消息，要二八开（当然是叔叔要八），于是就吵起来，一边拉扯着去找说理的地方。论说理的地方，当然是乡政府和党委最有资格，又谁知人家还不上班，只得又撕扯着来“让众人评个公道”。?

　　大家于是议论起来，自然是既批评孩子的父母，又褒贬孩子的叔叔，最后赞成对半分。不料那叔叔恼羞成怒，一巴掌甩过去，侄儿便口鼻流血。叔叔的嫂子早又扑上来扯住了叔叔，口口声声喊着拚命。保安们忙跑过去拉开。钱怎么分法，终究没有分晓。人们想到大年间的，本应和和睦睦，不禁感慨万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刘老汉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怀里抱着一摞香皂牙膏之类。回到家，他气恼地将这些宝贝扔到桌上，伸手摸过酒瓶，一气就下去了二两多。然后拉开钱柜，一把就抓出三百。老婆怯生生地望着他，不敢说话，眼看已拿走了二三百，再加上三百……刘老汉把钱举在老婆面前，半是苦恼半是得意地说：“老子能挣能花，这回我一次买它十五张，三十回，我就不信，一个彩电也碰不上！”说着又将酒瓶举到嘴上，一气喝下半瓶，转身走了出去。?

　　街上依然热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雨丝细细地斜斜地在眼前扯着，把连绵的山和街道两边带广告的各式店铺变得迷溕而近于虚幻，仿佛眨眼间和人们拉开了距离。雨丝飘到刘老汉灼热的脸上，非常舒服。街道的尘埃经小雨湿润，一点一点沾在鞋上。摸奖的长龙从街当中一直排到街外，不知拐了多少弯。人们一个个像猴子捞月亮似的互相拉扯着，头发上顶着细密的雨珠。售票处和摸奖处挤成疙瘩，就像一条蛇活吞下一只老鼠。摸奖将近尾声了。高音喇叭里不时喊着：“还有二百多张票，其中还有彩电一台，自行车一辆，电子琴……请没买票的抓紧购票摸奖。”“还有一百五六十张票，其中还有彩电一台，自行车一辆，……请抓紧购票摸奖。”长长的队伍被这声音所鼓动，顿时乱起来。人们一边抹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和脸，一边使出平生的力气向里挤。那红色的布幅在风雨中轻轻摇摆着，仿佛哲人微嗔摇头。刘老汉看这阵势，哪里还挤得动？但仅剩百余张票，偏有恁么多东西，又怎能不去争取，何况手里还带着钱呢？他终于下了决心，捆牢腰，系好鞋带，将钱紧紧攥在手心，贴住售票口，扁着身子向里挤。好几次被买到票的人给带出来，鞋子被挤掉了一只，也顾不得找了，因为喇叭里报告说还有七八十张票。为防再次被带出，他咬紧牙，用未拿钱的那只手死死搂住搭架子的钢管，一寸一寸地往里挤。汗水从头上、脸上，从前胸后背流出来，像一条条小溪在裤腰间汇合，他感到裤腰湿透了。幸亏他事先捆牢了腰带，不然现在就麻烦了。喇叭里再次报告票数，还有四五十张。刘老汉急了，一边用尽力气，身子努力斜向售票口，一边不知不觉地扯开嗓子“嗨呔”一声，喊出口来自己先吃了一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一声喊把正拥挤的人群吓了一跳。刘老汉趁众人一愣神的功夫，一下子扑在了售票口，气喘吁吁地叫道：?

　　“给我十五张，要有彩电的！”?

　　“看您手气了大爷。”售票青年笑嘻嘻地开口，“拿着票，快去摸吧。”?

　　他形象狼狈地奔到摸奖处，将手探进黑箱里。票确实不多了，但在这不多的票里，竟还有恁么多值钱东西，人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但愿老天保佑，让我老汉再风光一回……他激动地眩晕起来，将箱里的票拨过来拨过去，实在不知摸哪些好，最后只好随便摸出三十张，一边瞅着那花花绿绿印着数码的纸条子，忐忑不安地向兑奖处走去。?

　　兑奖青年接过纸条，一边对号码，一边报奖，全不顾刘老汉疟疾似地发抖。肥皂、毛巾、牙膏、鞋油、手帕、暖瓶、铝锅……刘老汉眼里一亮：有门！可是接下来的又是肥皂、毛巾、鞋油、手帕、牙膏，眼看青年手里没有纸条了，他还以为是最后一个没读出来，期待地问：“完了吗？”?

　　“完了。”?

　　“没有了？”?

　　“没有了。”?

　　最高一级奖品竟然就是那个铝锅！他愣怔怔地望着那青年将零碎奖品给他放进锅里，盖好，塞到他右手里，又将暖瓶塞到他左手里，眼前耳边幻化出无数个嘲讽的面孔和声音，竟然不知离去。老婆不知何时走过来，接过奖品去，他才赤着一只脚离开。天暗下来了，一阵风吹过，他不禁打个冷颤。邻居的孩子为他捡来了鞋。他转脸望去，售票处前已没了人，原先售票的青年正用扳子钳子的拆架子装车。摸奖处也收摊了。只有兑奖处前还有几个人挤着。他穿上鞋。失神地望着薄暮里黑乎乎人影奔来奔去，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又仿佛他家里遭了天火，他被刺激得神经麻木了。?

　　这时喇叭里又传来喊声：“最后一张，看这位先生运气如何……呀！一等奖！彩电！这位先生好手气，今年一定发财！祝贺！祝贺你！得买喜烟喜糖吧……”?

　　人群顿时沸腾了，都想看看这个吃到葡萄的狐狸长得什么样儿。摸奖的组织者们则趁人们围向彩电的时候将兑奖处匆匆拆卸搬到车上。汽车很快发动了。悄悄地出了街后，仿佛松了一口气，喇叭里又响起了那女人的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那怕是帮助老人捶捶后背揉揉肩?
　　　　……　

　　歌声渐去渐远。人们似乎并未注意到汽车的离去，连刘老汉也忘了要地皮钱的事。大家团团围住那得彩电的有福之人赞叹。有人认出那是供电所的李供电，便说：“老李呀，你好福气啊！最后一张票摸到彩电，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呀！”?

　　“是呀，是呀。”?

　　大家一边跟在后边附和，一边将带血丝的眼睛望着那迷人的纸箱。?

　　“哪里的话。”肥胖的李供电被人围住，扛在肩上的彩电也越来越重。他不耐烦地说，“我的票是早在城里就给了的。彩电是我年前在城里摸的，他们不让拿，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在牛头峪，他们塞给我一张票，说是到牛头峪给彩电。”?

　　人们一下子惊住了，一个小伙子在人群后面问：“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屁！说是电视在他们那放一天给我二十元钱，到了这儿又不给了。你们注意到没有？二三四五等奖谁摸到了？其实那些票根本就没放进去，你们摸的，都是城里人摸剩下的垫底子的货。”?

　　“那么说，我们上当了？”?

　　“胡弄你们呢！”李供电不屑地说。?

　　人群里出现了低低的抱怨和咒骂。李供电见势知道失言。正要突围，就听人群后面一声喊：“日你娘，自己发那断子绝孙的昧心财，帮那些龟孙胡弄俺老百姓，你缺了八辈子德了！把他扛那玩艺儿砸喽！”?

　　“对，给他砸喽！”?

　　“砸喽！”?

　　“砸喽！”?

　　人群愤怒了，一边呼喊着一边向里拥。李供电像个排球，被人群推过来拥过去，在坑坑洼洼的街上晃来晃去，最后终于招架不住，将彩电掉在地上，人们蜂拥而上，你一脚我一脚，在那劳什子身上大出其气。?

　　“找那伙狗日的算帐去！”不知谁一声喊，提醒了大家，转身去找汽车时，哪里还有踪影，只在湿湿的土路上，看到两道车轮的痕迹，蛇一样蜿蜒着在那条瘦牛脊梁般的路上延伸。仔细听去，在茫茫雨雾里，还隐隐飘来女人的歌声：
　　　　……
　　　　啊父老乡亲
　　　　啊父老乡亲
　　　　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
　　　　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也忘不了……根……

　　“忘不了你娘的腚！”人们叫骂着。叫骂声里，开电器维修部的张家小子蹲在被人踩烂的纸箱边翻找着，不时拾起一些长的方的圆的扁的小玩艺儿。刘老汉眼里顿时又亮起来。自他那一声喊引得众人砸了彩电后，他又后悔了。听说李供电家里富得流油，彩电是早就有了。果真这样，倒不如从他手里买下来，价钱总是要低一些。自己本也是说了句气话，不想大家真砸了彩电，可惜，实在可惜！现在看张家小子那架势，说不定能再拾掇起来呢。于是等张家小子一离开，刘老汉便追上去，扯扯他衣袖：“小子，你捡那玩艺，修起来我要，给你五百块钱。”?

　　张家小子回过头，一时没明白过来。?

　　“嫌少？那就六百。”?

　　“噢，你说那呀，够呛，怕修不起来。”?

　　“那，七百怎么样？”?

　　“真的修不起来，大叔。”?

　　“日你娘，八百！行了吧？”?

　　“我要骗你是你做的。这玩艺儿关键是显像管，现在显像管摔碎了还怎么修？”?

　　“那你捡那些干啥？”?

　　“这些小零件，或许还有几个能用的，不过也危险。”?

　　“日你娘，诳我不浅！”?

　　刘老汉自嘲地摇摇头，懊恼地朝家里走去。?

　　天完全黑了，街边店里有电灯的光亮照到路上，透过灯光，可以看见雪花在飘。天更冷了。酒肉的香气却越发浓烈起来。刘老汉的身影便渐渐溶化进这飘着香气和雪花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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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QUOTE]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不但故事紧凑，人物形象把握得也很准确，众多的面孔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一方面写了人的发财欲望，一方面写了骗子的骗钱手段，读完后感觉人很悲哀，一种是欲望的悲哀?..

感谢版主鼓励！

若荷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不但故事紧凑，人物形象把握得也很准确，众多的面孔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一方面写了人的发财欲望，一方面写了骗子的骗钱手段，读完后感觉人很悲哀，一种是欲望的悲哀，一种是欺骗的悲哀。主题深刻，是一篇好作品！

点评的极是，精华小说！

云水苍茫

最初由 一苇可航 发表
楼主功底不一般，学习！

谢谢。过奖了。

一苇可航

楼主功底不一般，学习！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很鲜活的语言，很有趣的人物和故事，写得也张驰有度，尤其没有满足于仅仅是讲述一个完整的表象故事，而是在主题的挖掘上有明确的追求和意图，这就使整篇小说得到了很好的深化。

　　真的不错。

谢谢阅读，谢谢评点。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你让我想起了我们这里的摸彩场面，上当受骗只一会，可当时人们摸奖的热情，我是忘不了的。

感谢若荷版主关注！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地地道道的小说语言，反映底层人民的生活现实，好，学习！问楼主好！

瑞英妹妹过奖，应该向你学习。问好。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不但故事紧凑，人物形象把握得也很准确，众多的面孔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一方面写了人的发财欲望，一方面写了骗子的骗钱手段，读完后感觉人很悲哀，一种是欲望的悲哀，一种是欺骗的悲哀。主题深刻，是一篇好作品！

感谢木屋兄抬举，问好。

马克

　　很鲜活的语言，很有趣的人物和故事，写得也张驰有度，尤其没有满足于仅仅是讲述一个完整的表象故事，而是在主题的挖掘上有明确的追求和意图，这就使整篇小说得到了很好的深化。

　　真的不错。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好小说，云水苍茫的小说好看，学习了。

感谢老兄鼓励，问好！

若荷

你让我想起了我们这里的摸彩场面，上当受骗只一会，可当时人们摸奖的热情，我是忘不了的。

葛瑞英

地地道道的小说语言，反映底层人民的生活现实，好，学习！问楼主好！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小说写得别有一番滋味。通过乡民摸彩票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对现实生活中一些不法份子的揭露。小说中有机地穿插一些歌词，烘托了气氛。问好。

感谢袁版主关注！问好！

云水苍茫

最初由 冰之梦 发表
把人们发财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
学习

谢谢。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