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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那是一颗微弱的流星 [打印本页]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9 21:45
标题: [原创] 那是一颗微弱的流星
　　那是一颗微弱的流星
　　冯顺志

　　在我的书桌案前，始终摆着一幅四寸大的像框，照片上的背景是五棵粗壮、上百岁的大樟树，树丛中央偎依着两个莫约十岁左右天真灿烂的孩童；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女孩是我的邻居叫端端，那男孩便是我。像框旁安放着端端的"女儿"一-布娃娃。

　　多次住宅搬迁，遗弃了许多东西，甚至心爱的东西，然而唯独这像框和布娃娃始终保存着，这也是端端留给我唯一的令我爱屋及乌的珍贵东西，它伴随着我近四十个春秋。

　　时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木楚楚地凝视着像框上的照片，逝去了的童年的记忆异常清晰地浮现而出，其中一幕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任时间怎样浣洗都不能将它冲淡抹去。

　　那是1967年隆冬，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势"时期，不知什么缘故，一夜间，我居住的机关大院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往日从容、和善的笑颜。他们整日耷拉着脑袋，精神恍惚地匆匆来去，面对面连招呼都不打，仿佛相互间都在猜疑着提防着。更令人费解的是大院里的小伙伴们白天黑夜都被他们的父母关在屋里，不准出来，我倒例外，我的自由受到严重限制。

　　一天傍晚，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个劲儿地喝闷酒，母亲问出了啥事，父亲说晚上要被批斗，那时我很知道"揪斗"是怎么会事，否则机关里的叔叔阿姨们的脸色总是那么的阴沉忧悒、惊恐万状。

　　后来我家的经济突然拮据起来，原因很简单，父亲被谳定罪名被彻底打倒，工资停发了，每月只发放50元生活费。没过几天，我们这些"狗崽仔"被勒令停学，无奈，姐姐哥哥被姑姑接到山东老家去了，妹妹重新回到她的奶妈身边，家中只剩下我。外面在武斗，母亲担心我会出乱子，死死把我关在屋里，连后院--我们孩童们常常嬉戏的五棵大树的草坪也不让去了，为了不让我出去，母亲说草坪上的大树上有狐狸精，专捉小孩子来吸血，说得很吓人。于是五棵大树这块乐园，从此在我的心之深处投下疑惑可怖的阴影。

　　关在屋里，从早到晚都可以依稀听到大院外的枪声和呼喊声，我真想到外面看看--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母亲陪父亲去挨批斗了。我独自被关在屋里，思念着耳边厮磨的兄弟姐妹，思念着大院里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们，想着想着，渐渐打起盹来，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尔后是甜柔叫："小顺哥，小顺哥。"

　　哦，是端端，我高兴极了，去开门，端端怀里抱着一个用花格布绣制成的布娃娃，那模样儿十分像她自己，这是她巳故多年的妈妈为女儿精心制作的。是的，端端爱布娃娃，她(它)俩总是形影不离。

　　好久不见端端了，我惊奇地问："端端，你爸爸能让你出来?"

　　"不是咧，我是偷着从窗户爬出来的，一个人呆在屋里听着处处的枪闹声，好害怕。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你爸爸也被揪了?"

　　"是的，每晚都得去，迟了他们就上门来揪，昨晚他们扛来一块很重很重的铁牌子，二话不说就把牌子挂到爸爸的脖子上，爸爸一下子就跪到地上，膝上碰出血，今早我还发现他的脖子都红肿了。"说着，端端的眼眶蓄满了泪花，悲哀地问："小顺哥，他们说咱们爸不是好人，是走资派、叛徒、反革命，是这样吗?"

　　"……"我茫然望着端端，不知怎么回答。

　　"小顺哥，我们来玩过家家好啵．"还是端端打破沉寂。

　　"好吧!"

　　我们搬来凳子、长椅，排成火车状。我坐在"火车头"上当司机，端端把她心爱的布娃娃放在"火车"中央充当旅客，自己扮乘务员，不停地来回转，忙着为大家服务。我把双脚一跺，一个劲：地喊着：呜--咔嚓、咔嚓--呜--"

　　卟通，布娃娃从"火车"上滚落下来，端端慌忙抱起它，学着大人哄小孩的样儿，"我的乖乖摔疼了吧，咱不怕，不怕。"

　　我瞅着端端那可爱的模样，不禁地逗她："端端你真像布娃娃的妈妈，它是你生的咯。"

　　"不是呢，我哪会生布娃娃，是我妈在我很小时候制作的。"端端难过地低下头，"我想妈妈，可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模祥，听爸爸说我三岁时她就病死了，留给我只有这布娃娃，我要好好爱护它，我就是布娃娃的妈妈，它不会孤独的。"

　　我走近端端，接过布娃娃紧搂在自己怀里，心理里不由升起一股酸楚--端端太可怜了，从小没有妈，现在她爸爸整天被揪斗，家中唯一能够安慰她的便是布娃娃了。

　　"端端，我也爱布娃娃，"我情不自禁地说，"我会和你一样好好地爱护它的。"

　　"谢谢你……小顺哥……"端端流下苦楚的泪水。

　　我掏出手帕帮端端拭泪，与此同时，我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往下流动，伸手一摸，呵，我也哭了。夜深了，窗外黑洞洞的，五棵大树在寒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突然，树上的猫头鹰发出一阵凄厉的尖怪声，"呜噜……鸣噜……"

　　"小顺哥，有人说这是狐狸精在叫？"端端浑身瑟瑟抖颤。

　　"……"我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听说狐狸精专吸小孩子的血，是真的吗?"

　　"……"我仍没作声。"

　　"呜噜……鸣噜……"猫头鹰又在悲凄。端端惊骇地扑在我的身上，"小顺哥，我怕，我怕呀……"

　　打那以后，端端再也没来我家了。

　　长时间的"囚禁"实在令人难以承受，我撬开窗门跑到端端住所，没料到她家门被两张白纸条文封上了，白纸条上印有大大的公章，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整个半天我忧心忡忡地惦念着端端，默默祈祷端端平安无事。

　　回到家，我问母亲端端家出了什么事，母亲沉默良说："端端她爸受不了那份罪，前些日子服毒死了，端端被她姑妈接去，住在城郊东门外林厝巷里。"

　　我愕然了，殊不知这世上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又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外边下着绵绵淫雨，我独自窝在床上，不绝如缕地思念着端端，担忧着是她否安好，有没有坏人欺侮她，现在谁在陪她玩，又有谁来安慰她，不知不觉我的两颊湿润了。

　　正当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恍恍惚惚地去开门，进来的是端端的姑妈，她告诉我端端病了，很重，发了好几天高烧一直退不下，现在住进医院，刚才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在一间充满阴潮霉气掺杂着来苏尔味的小屋里，灯光暗淡，床和被子很旧，被面上破着好几处，露出硬梆梆棉絮。端端紧闭着眼，神情孱愁，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枕边躺着端端心爱的布娃娃，仿佛也病了似的。

　　"端端……端端……"我不停地摇晃着她。

　　"小端，小端。小顺子来看你了。" 姑妈抚摸着她的额前轻声的唤。

　　端端渐渐苏醒过来，半睁着眼睛，呼吸急促，吃力地伸出手，我紧紧地握着她。

　　"端端，好点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我。

　　"端端，我是小顺子。"

　　她点点头，嘴角慢慢闪烁出一丝的笑意，喉咙里发出低弱的声音："小顺哥……谢谢你来看我……"一串串泪水从她浮肿的眼角潸然而下。

　　"端端，别难过，你很快会好起来的。"我安慰道。

　　端端摇着头，双手颤抖着把布娃娃贴在自己的怀里，她艰难地喘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小顺哥……我从小没有了妈妈……爸爸又被人逼死了……除了姑妈和你……我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小顺哥……以后……我……也许不能和你一起玩了……多可惜啊……这布娃娃是我……妈妈，也是我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是我最心爱的……你拿去吧……帮我好好……保存着……小顺哥……你要……等着我……等着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布娃娃。

　　我原本想说许多话，然而此刻喉管里仿佛被一块尖硬的东西给堵住，只是抱着布娃娃无声地落泪。

　　突然端端脸上痛苦地抽搐着，慢慢昏迷过去。

　　"端端，端端！"

　　"小端，小端！"

　　……

　　我昏沉沉地离开医院，回到家已是半夜1时了，爸妈被批斗还没回来，我把布娃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那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病魔将端端幼小的生命夺去……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端端，据说端端病稍好转些被姑妈按转到远离千里老家乡下奶奶家去了，过不久又听说她再次患了一场病，很重，隐约听说她死了，后来又听说她还活着，究竟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可是为了端端是死是活，我哭过好几场。

　　再后来，无论我怎样打听端端的消息，没有任何结果。

　　为了怀念端端，我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买来一个精致的像框，把我俩唯一的一张合影照装进像框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柜上，旁边摆放着端端的"女儿"--布娃娃。

　　一晃近四十多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使我对往事更加追忆眷恋。我时常望着像框和布娃娃，眼前浮现着端端那动感的、美丽的、粉团团的脸，露出浅浅的笑涡，仿佛看见那她揉抱着布娃娃天真无邪的情形，仿佛听到她那金铃般嬉戏的笑声。在浮想联翩中幻化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风韵绰约的妇人、端庄淑贤的母亲的形象，这一组组幻化的影像又在朦胧中消失。

　　噩梦早巳过去，可如今我仍没有打听到端端的下落，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早巳离开人世间，然而无论端端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定要带着她的"女儿"布娃娃去寻找她--寻找我和她失落了的童年的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5-3-9 21:55
段与段之间还要空一行！问好！：）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9 22:18
谢谢一楠版主指点！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5-3-9 22:27
文笔不凡，又来一高手，学习，问好！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9 23:36
谢谢葛瑞英的关注，多批评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3-10 00:06
　　一个沉重的故事。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篇令人潸然泪下的童年心曲。

　　此作写得真挚而深情，读来感人肺腑。尤其中间描写“我”与端端一起玩游戏、暗夜两个孩子独自无助地呆在一起吓得浑身瑟瑟抖颤等等情节，我们的心开始酸楚，即使我们曾经读到过再多的“伤痕作品”，这些深刻着历史年轮印迹的独特感受与描写也无法不让我们不动容，真真是感同身受……

　　那个人妖颠倒、魔鬼横行，令国人与整个世界诅咒的红色年代，尽管早已去远，成为罪恶昭彰的无数回忆，然而，凡是有过亲身经历或跟所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仅仅是沾个边儿的年龄的人，都无法忘记它对整个国家机器与人民精神的摧残和彻底毁坏。因此，读着这样的作品我们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就如同曾经感动过整整一代人的那曲《有个姑娘叫小芳》一样带给我们心灵深处的震憾……

　　不错的小说。

作者: 千年佳酿 时间: 2005-3-10 00:15
我定要带着她的"女儿"布娃娃去寻找她--寻找我和她失落了的童年的梦。

深情!感人!好文章!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10 00:27
谢谢马版主的抬爱和深入细致的评析，辛苦了！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10 00:28
谢谢千年佳酿的审丑！

作者: 马克 时间: 2005-3-10 00:44

最初由冯顺志发表
谢谢马版主的抬爱和深入细致的评析，辛苦了！

　　你的几篇东西写得都很真挚投入。真的不错。

　　是个用心写作的人，无论我们成绩多大。

　　同样问好你：））

作者: 苏冰 时间: 2005-3-10 12:34
散文化的语言，娓娓道来，如话家常！

继续……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10 16:04
再次谢谢马版主！谢过苏冰的关注！

作者: 在水一方 时间: 2005-3-10 20:47

最初由马克发表
　　一个沉重的故事。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篇令人潸然泪下的童年心曲。

　　此作写得真挚而深情，读来感人肺腑。尤其中间描写“我”与端端一起玩游戏、暗夜两个孩子独自无助地呆在一起吓得浑身瑟瑟抖颤等等情节...

同感。马斑斑点评得太好了。

作者: 冯顺志 时间: 2005-3-10 22:04
谢谢在水一方的审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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