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带血的日记

雾中漫步

　　1

　　那是一间在偏僻山角下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大城市的边缘。房子用石砖砌成，高约两米，里面大约容得下两张床那么宽。它孤伶伶的站在那，恍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儿在荒野里张望。

　　他的家离那所房子不远，他几乎每天都听到从那房子里传出来的低低吼叫。那样的声音，简直分不清是人是兽发出的。但他知道，是那个被关的人发出的声音。有几次，他曾好奇地走到那间房子去探望，但很快被一双大手给拎了回来。小孩子，别来这里。他说。可是，爸爸，我想看看里面的人。不许看。他会粗暴地答。

　　他一步三回头，看那关得严严实实的房子，一块脱了膝的铁门上挂着一把黑色的锁。从他有记忆起，那扇门如地狱之门。从未打开过。

　　幼小的我那时从不敢相信，里面关着的是人。

　　传说，里面关着一个疯女子。

　　传说，她年轻时倾国倾城。

　　传说，她是F市最著名的影视歌三栖演员。

　　传说，追她的男人曾一度造成交通堵塞。

　　关于传说，还有许许多多的版本，他不知道哪个更接近真实？

　　远处，传来阵阵大年初一的鞭袍声，他被拖回家，那个只有父亲和他两个人的家。

　　那年，他五岁。


　　2

　　夜色又催更，晨晓，迷茫的雾色里，走来一个孤单的孩子，他神色呆滞，一张脸似雨过后印在绿叶上的残痕，泪迹斑斑。

　　晨。雾。风散雨收，一个女人，白衣长裙，脸似芙蓉，眼大如桃，她偎在一棵榕树下，望着天际若有所思，似在等人。

　　他向她慢慢靠近，他听得见他自己的心跳，他不知为何紧张？

　　是否有一些东西，在即将得到的同时，反而失望？

　　她收回清凉视线，与他对视，她的眼里慢慢升起温柔、欣喜的神情在眼角慢慢扩散，整张脸变得光华灼灼。

　　她弯下腰，慢慢向他伸出手，来，妈妈等你好久了。她声若天籁，他似在迟疑，又似不能确定，这个自称是妈妈的人，真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妈妈？来，她巧笑嫣然，云鬓优雅。

　　他犹豫再三，终于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把他抱起，紧紧拥住。

　　他闻到她的发香，她好闻的香水气味。

　　他想叫妈妈，可是，他却听到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吓得他从她怀里掉下来，拍地一声，摔在地上。

　　醒来，却是嗟人断肠的夜半，远处传来那个疯女人的尖厉叫声。那么恐怖的声音凄厉的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每一声都似要把他的肠撕开。

　　啊……

　　他发出一声尖叫。

　　父亲从另一房间赶了过来，你怎么了？我的孩子？

　　爸，我怕，我怕听到那个疯子的叫声。

　　别怕，别怕。有我在呢，乖儿子，有爸爸在呢，睡吧。

　　那年，他七岁。却常常从那样的梦中惊醒。然后是，倚枕饮泣。


　　3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林南同学，请站起来回答问题，请问这首唐诗作者是谁？他还写过别的什么经典名句？

　　……

　　林南同学，你听见了老师的提问了吗？

　　……

　　林南同学，你到底听见没有？

　　……

　　所有同学的目光一如晚上的电筒，向他扫射过来。语文老师的那两道，已然含着杀机。

　　林南同学，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塑，坚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活着的蛛丝马迹。

　　校长办公室里，他的父亲陪着笑脸，校长，能不能让他读完这个学期？

　　不行，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体肓老师，生物老师等等都反应林南上课从来不回答老师提问。而且，他不参加任何团体活动。无组织无纪律，上课散漫，这是不允许的。

　　可是，校长，孩子他毕竟还小。

　　正因为还小，所以更不能让他继续这样胡弄下去。现在，没有哪个班级愿望接受他，他到哪个班哪个班都会被拖坏。我以前也警告过他了，现在，搞得越来越不象话了。

　　……

　　儿子啊，你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啊？你这么小就不能读书了，成天呆在家会变成白痴的啊？你懂不懂？

　　爸，我……

　　别说了，上次我是跟校长一再保证他才答应接受你的。已经转了三个学校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爸爸，可是，我真的，说不出来。

　　父亲打开帕萨特矫车的车门，他从另一边坐了进车。

　　小车慢慢驶离学校。

　　那年他十岁，因为严重的自闭症，被学校勒令退学。


　　4

　　从前有一只小猫，脖子上挂着一颗心脏，心脏很重也很大，严重影响了它走路休息。有一天，它走到一只老马的家，老马叫它拿下这颗心脏，可是心脏已沾在它身上了。不能再拿下了。于是，老马对它说，要动手术才能把你身上的心脏拿下来，可是猫很害怕动手术。它对马说，能不能不动手术就可以拿下那颗多余的心脏？马说，可以的，只要你肯开口说话，你一说话，身体就会振动，你一振动，心脏就会慢慢缩小，直至消失。明白了吗？

　　那个中年医生坐在他那宽大的沙发上，手里把弄着他的卷烟，对隔着一张书桌的他说。

　　你，就是那只脖子上挂有一颗心的小猫，我就是能把你的病治好的马，你听明白了吗？

　　他看着他手里的烟，看着那慢慢升起的烟圈，并未给他任何答话。

　　从今天开始，你将会住在我这里，你要是饿了，你就说“我饿了。”我们才会给你吃饭，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对不起，你就挨饿，懂吗？

　　医生离去后，他留下的白色烟圈如夜里他时常梦见的那个女人的眼睛，在空空荡荡中虚虚幻幻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一切消失。

　　那两年，他再没有走出医生家半步。

　　他的臀部扎满大大小小的针眼，每次打针，那个年轻的小护士都要唠叨半天才能下手。

　　那两年里，他的父亲每隔一个晚上就跑三十公里的路来给他上课，语文数学地理历史，每次改完他的作业，夜已很深。他还要赶着回去给学生们备课。他是讲师，是教授，他忙着工作，忙着照顾这个生病的儿子，他既当爸又当妈。

　　你是男子汉，你不能就此沉伦下去，一沉伦，你的人生就完了，明白？

　　他点点头。夜色孤独地挂在他床头。

　　他临走之前，俯下身，满是胡须的脸扎在他脸上。十二年了，每晚临睡前，父亲都会这样亲吻他。

　　那是他对他儿子唯一的爱的表过方式。

　　也正因着这一吻，他才会觉得他没有被生活遗弃，没有被那些往他身上吐口水的扔石头的叫他野种的孩子们折倒。


　　5

　　两年后，他奇般痊愈，话语如涛涛江水一泻而出。他又换了学校，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史，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一如父亲所愿，健康地成长着。并交了不少的朋友。

　　他从不带同学们回家。他害怕别人问起他家对面的那间阴暗的房间以及那房间里传出的喊叫声。

　　一日，父亲一如往日开着车上班去了。他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的书房很干净，四壁摆满一排一排的书。他从书架上取下塞林格的《麦田守望》，当他把书放到书桌上时，赫然发现，父亲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钥匙静静地躺在书桌一角。他翻开记忆的抽屉，看见十几年来放在父亲卧室里的那个总是上着锁的暗红书桌抽屉。有一年，他还很小的那一年，他也是这样看到父亲忘了把钥匙放在桌上，父亲曾一再吩咐过他不许打开那个抽屉。于是，他好奇地拿起钥匙，准备将它打开时，被折身回来的父亲捉了个正着，他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那是记忆里父亲唯一一次凶残地址打了他。

　　再后来，那个总锁着的抽屉如同那个被关在房间里的女人一样对他充满了神秘感。

　　现在，是否将它打开？

　　他知道，一切谜底都将在那里，等着他去揭开。关于他的身世，关于母亲。都在那里躺着，等着他。

　　没有犹豫，他拿起钥匙，走进父亲卧室，走到那张暗红桌子前，这十五步的路，他恍如走了一个世纪般慢长。

　　锁头被打开了，抽屉里，露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他小心地把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本紫色碎花的日记。就在他伸手想取出日记里，他听到汽车的声音。父亲回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把日记重新放回去。锁好。

　　父亲走时书房，走到书桌前对他说，我吃过晚饭了，叫孙保姆不要煮我的饭。

　　恩，爸你吃过了？

　　吃过了，今天学生请饭局，喝多了一点酒。

　　爸，都叫你喝酒了不要开车，多危险。

　　不要紧，酒是我唯一的乐趣了。我睡去了，头有点晕。

　　他把那串掌握结局的钥匙拿起，放到他裤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看书，将来有出息。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当烟花又一次划过夜空，当人们正喜气洋洋沉醉于春节的团聚中，他家后面的那间房子终于永远沉寂。

　　守在黑色的棺材边，黑色孝衣的他，没有半滴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清楚她，虽然岁月逝去，虽然不见光日，但那张清秀的脸和大大睁着的不肯闭上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人生的悲怆和无奈。

　　父亲说，她终于得到解脱了，但那个害她的人，却还在消遥。

　　他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那年，他十五岁。


　　6

　　F市的图书馆，走来一位脸色忧郁的少年。这个忧郁的男孩叫林南。

　　他奔走在十几年前的各种报纸杂志中间。

　　一九八一年报刊消息：“影视界最当红名星千姿小姐昨晚与一神秘男子共进晚餐，两人十分亲昵。据悉，此神秘公子乃富甲一方的帝豪房地产集团总裁林中亭的公子林风。”

　　“影视界当红歌星千姿小姐在泰国与富家公子林风秘密约会，两人在海滩嬉游欢娱，春光无限。”

　　“影视当红歌星千次小姐的巡回演唱会上，富家公子林风送一千朵玫瑰示爱，并当着全场三万歌迷，下跪求爱成功。”

　　“据可靠消息，帝豪房地产总裁林中亭极力反对儿子林风跟影视皇后千次小姐结婚，并宣称如林风同千姿结婚林总裁将会登报解除父子关系。”

　　“林风赴加拿大留学，据悉林风与千姿已正式分手。”

　　一九八三年报刊消息：

　　“影视歌三栖名星千姿小姐与研究生程宇先生在F市举行隆重的婚礼，并宣布隐退影视界。”

　　“千姿与程宇的新房位于临海的千姿别墅。程宇任职于某大学，据说二人是在晚宴上一见钟情后展开了一场排山倒海的恋情，并迅速结婚。”

　　＂一九八四年富家公子回国，据闻已为人妇的千姿曾与他幽会，据闻千姿别墅的男主人程宇为此大发雷庭。此后两人感情一直不合。“

　　“一九八五年，当年红歌星千姿小姐在F市第一人民医院产下一男孩，左图为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合影。”

　　……


　　7

　　他以最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他被最著名的房地产公司录用。

　　他亲自去总裁办公室，要求从最基层做起。从普通员工，他步步往上高升。直到十年后坐到副总裁的位置。

　　女孩子们整天围着他转，他豪不心动。人们都在他身后议论纷纷，说他变态，有同志倾向。

　　他一笑了之。

　　没人知道，他在等，等他爱的人时机的到来。

　　这一天，公司举行春节联合晚会，当晚会中最后出场的双燕小姐白衣翩翩，一排扇子般的长睫毛落在仪表堂堂的林南身上时，他的心差点裂成两半。整个人都虚脱了。

　　当总裁大人领着双燕走到他面前时，他伸出手，她盈盈握住，总裁意会深长地说：双燕刚大学毕业，你多多教她一些工作上的事吧，明天起你们将会是同事了。

　　一曲华尔兹之后是慢四，慢四之后是醉人的探戈。他拥着她，郎才女貌，一对壁人。他们成全公司的焦点。

　　双燕，懒鬼，起床了，不然上班迟到了。

　　双燕，听说你感冒，我买了药过来送你，我就在你楼下。

　　双燕，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戏票，我买了两张，一起看可好？什么？好，八点我过来接你。

　　爱情如蒙蒙细雨，洋洋洒洒在他们的天空飘着幸福的飞絮。

　　第二年，正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亚洲的金融危机龙卷风般袭来。在此之前，他让人大量购进股票，危机来临后，公司大量甩出。

　　不久，堂堂盛名的帝豪房地产全部宣布破产。

　　他找了个借口把双燕小姐甩开，双燕受此打击后，大病了一场。

　　帝豪总裁眼看一生的心血变空，从此避不见人，听说，他已卧病不起。

　　那一年，他三十岁。


　　8

　　当他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来到那个昔日豪华的林家别墅，当他踩着得意的脚步走上那红色的林家地毯，当他来到他曾给他很多建议的林总裁的书房，叫做“林风”的总裁，他已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他是因为割碗自杀的，他躺在白色沙发上，已经凝固了的血落在地板上，落在林风手里紧紧抓着的那本曾在他记忆深处晃来晃去的紫色碎花日记本上。虽然他只见过那日记一次，但它，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既使它化成灰他也认得。

　　现在，这本日记正在林风的手中。血，红红的血在它封面开成一朵朵妖娆的诡秘的红花。

　　他在他尸体前跪下，妈妈，这个当年负你心的人，这个当年逼疯你的人他也跟你而去了。儿终于亲自为你报仇了，妈妈，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泪水，大颗大颗从他的眼里落下，妈妈，你知道吗？儿还清你在世时儿欠你的泪，妈妈，儿还清你走时儿没有流下的泪。妈妈……，妈妈……

　　他站起来，走了过去，从林风手中拿下日记。

　　这本他梦也想着看着的日记，终于，终于，来到他的手中。

　　他走在午夜的空街上，胸膛空空。从十五岁时计划好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走来，他等到今天，一切终于如他所愿了，然而，他为什么没有感到快乐？为什么他感到空虚得快散了架？

　　清真桥上，散落的灯光泛在水面引起闪闪红光。

　　他看着这本猩红日记封面，手一扬，日记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幽幽地如一只断翅的蝴蝶，飞下江中。

　　关于日记的内容，他已不再想知道。让它带着一切吧，他扶着桥墩，坐在地上。


　　9

　　三天后，林双燕离开W城，去了美国。他收到林双燕托人交给他一封信，信是林风写的：

　　亲爱的儿子：请原谅我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当第一次在招聘会上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和千姿的儿子。

　　我没想到，我找了你们那么年，都没找到，却原来，竟在招聘会上意外见到。老天总算对我不薄啊。

　　请原谅我这么多年来没能照顾你，既然我们不再错过，本来我打算让你和双燕结婚，所有财产再放到你名下。可是，没想到金融危机之后，我的钱都变成一堆废纸了。

　　双燕是我捡来的孤儿，双燕五岁时我回国找你和你妈。可是，你们搬走了，没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双燕是个好孩子，希望我死后，你好好照顾她，请答应我。我知道我其实没有资格请求你答应，可是……，她是我辛苦养大的女儿，你可以恨我，但请不要恨她。

　　另外，你妈妈的病是家族遗传，她自己已早有所知。所以，请你不要恨任何人……

　　看到这里，他已无法再读下去……

　　他想起了许多细节，为什么，父亲会坚持让他睡那间对准关押妈妈的房间。为什么，他一直说是别人害妈妈患上精神病的，他是如何故意忘记丢钥匙让他刚好只看到日记的封面，因为他知道他会去追查……其实当他一眼看到林风手里的笔记时他已大抵明白了一切。

　　所以，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家，这些，他又该去恨谁怪谁？

　　半个月后，他买好了去美国的机票，只是他不知道，双燕会不会还再接纳他？

　　但错了这么多次，他希望这一次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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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

　　不错的小说。

雾中漫步

谢过楼上的三位朋友们,小生初来,还请多关照.

一楠

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凄美的“复仇计划”，一个凄美的结局……一本带血的日记影响了他的整个青春，而留下来的是无限的伤痛……错了这么多次，他希望最后一次是对的！

小说语言简练，情节设置好，感染力强！

一瓢水

最初由 苏冰 发表
很美的文字，很时尚和青春的文字，我喜欢这样的美丽文字。

因为年轻，所以懂得，支持！

借用苏冰老师的评论吧 ！他想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苏冰

很美的文字，很时尚和青春的文字，我喜欢这样的美丽文字。

因为年轻，所以懂得，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