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灰尘

野猪皮

灰尘

　　脚步声踢啦嗒啦踩在丽安的头顶，把她踩醒了。丽安邹邹眉，往上拉了拉被角，向右侧过身。她尽量放松身体，让身体变得柔软。丽安轻轻伸出左手，指尖搭上羽绒枕头，只露外面一点，不动。然后慢慢地摩挲，触摸质地良好的棉细布的感觉，使她恍惚，她确信此刻元君还在她的身旁酣睡。宽阔的胸，厚实的肩，丽安被他搂在臂弯，脸偎着他的腋窝，似睡非睡。丽安觉轻，哪怕一点点声音，都会干扰她入梦。但她喜欢听元君的酣声，听着元君的酣声她就踏实，元君的酣声使她获得安全感和迷醉感。

　　丽安记得跟元君的每一次。第一次的时候，元君微笑着很自然地拍着床，叫丽安睡到里边去。就这么一个动作，丽安心头忽地一热，又一酸，跟着，又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混合情绪纠缠在一起。丽安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从来没有人对丽安这样过，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称出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分量。就是这一件事，使丽安感慨万千，自作主张，不可救药地活在元君的世界里。

　　属于丽安时的元君热烈，温存，浪漫，体贴，迥然与那个严谨，庄重，拒人千里的元君。丽安自己也弄不明白，元君是熟悉还是陌生。有时她觉得元君是一个虚幻，有时又是现实的，那实在是微妙的感觉呢。

　　楼上在用水，水流顺管道向下，哗啦哗啦的声音。楼上的女人好像在收费站工作，很轻松，上一天休一天那种。巧又摊上个懂赚钱的老公，因此女人很悠闲。刚来的时候，丽安很羡慕女人，羡慕中又掺杂点嫉妒。同为女人，肉体上被老公宠着，物质上有钱宠着，幸福的定义如此简单。

　　住得久了，丽安发现，楼上的女人并非她想象的百无一缺。印象的转变从一天半夜开始，男人回家晚了，喝了酒，两人初时争吵的声音不大，听得出双方都竭力控制。20分钟后，升级了。重物倒地的砰砰声，玻璃器皿碎裂的清脆，仿佛在丽安耳畔炸响。噪音严重阻碍了丽安的思维，她的小说正写到：鱼贩子举起一条鱼，问杜黔，小姐，这条行吗？杜黔点下头。过了称，鱼贩子一手按住活蹦乱跳的鱼，一手操刮刀，唰地一下，鱼身上覆盖的美丽 的鳞片脱落在案板。鱼剧烈挣扎，奋力高抬尾巴。鱼贩子有条不紊刮尽鳞片，甩一甩刮刀，对准鱼腹，从容不迫的一刀探进去。鱼大张开嘴，一翳一合。杜黔哆嗦了一下，即将赴死的鱼它说什么，临终祈祷？大声歌唱？抑或恶毒的诅咒？往往，越不开口的，越费思量。沉默，永远是最难猜解的谜语。看着那条停了呼吸的鱼，杜黔突然憎恶起鱼贩子，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丽安有呕吐感，那种颜色，接近鱼血......

　　写到关键处，大概男人摔到地板上，沉闷的哼了一声。丽安吓了一跳，灵感顿时消弥。女人没理，男人叽哩咕噜的骂。丽安不愿听是非，但楼板不隔音。丽安真担心哪块楼板经不住振动，深更半夜的掉下来。争吵持续到凌晨方罢，这种争吵属无谓之争，永远没有胜负。是两人疲惫了，没了吵的精神。楼上安静了，丽安也乏了，小说自然写不下去。

　　一个屋檐下生活，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丽安起初没太在意。更没在意邻居的吵架内容。时间长了，随着吵架的频繁增加，丽安逐渐明白，两口子是互相猜忌怀疑。男的疑心女的移情别恋，女的怀疑男的在外花钱养人。根据是男的丑但有钱，女的没男人钱多却漂亮。
　　丽安暗讥两口子无聊，日子过得像一锅温水。三天两头吵个没完，又不对外宣告婚姻失败。不知是靠钱还是靠仅余的温度维持一个家。也许家对于他们来说，只剩一个名词了。但谁也不把这个词从日子里扣出去。

　　没完没了的争吵使丽安开始后悔，当初搬到这里，是相中这儿的地理位置，临着水岸，空气清新，远离闹市，幽静凉爽。为买房子丽安花掉全部积蓄，这对丽安有点冒险，钱这东西不怕多，没有则寸步难行。钱到用时方恨少，丽安不是个靠变卖自己过日子的女人，为钱犯难的时候记忆犹新。但她认为这种冒险值得，临近水岸的位置就这么一点，房子年年升值，算起来比银行利率高出一大截。而且衣食住行，丽安首选住，居所不一定要豪华，但一定要安心舒适，住在里面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的熨贴。丽安的观点，住在一所好房子里，是加强自身修养的渐近，如此创作出来的东西会散发出一种犹如青草一样的味道。

　　凡事不能十全十美，丽安百密一疏，没想到会挨上这么个邻居，周而复始的吵架，全然不顾别人感受的夸张动作，简直让丽安受不了。每到夜里，丽安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就会出现，楼上生活的不确定性，使她难以全心投入写作，真是恼人的折磨。

　　偶尔，在楼道里，丽安碰见过女人，女人衣着新潮，年近四十的人，身材保养得不错，裙裾飘香，窈窕纤细，长发披拂。也许是心理作用，丽安觉得女人缺少活力，整个看上去像一幅移动的油画，只可远视，不可近观。丽安藏起对邻居的不快，友好的打招呼，邻里之间，起码的礼节还是要讲的。丽安甚至有时对女人产生几丝怜悯，女人最应该注意保养的不是表象，而是内心。也许楼上的女人不懂。说起来，有几个女人意识到这点呢？

　　防盗门砰然骤响，高跟鞋踢踏踢踏拐过楼道，楼上的女人上班走了。丽安偎了偎身子，被窝里发凉。元君在的时候，丽安就不觉得冷。有回元君搂着她，说她是个小火炉。炙烤的人不着一丝。丽安笑。可是，元君不在的时候，丽安的体温就像块冰，她需要轮番屈腿，用手捂脚。她的脚凉如极冰，寒透心脾，常让她无法入眠。丽安冷时，愈发想念元君，她在心里悄悄对他说，即使丽安是火炉，也需要元君你这烈火来点燃。“那些屈指可数的夜晚啊！”丽安缩在被子里，叹口气。

　　回味着那些夜晚，丽安莫名冲动，情不自禁的轻轻抚摸自己光滑的肌肤。掠过三角区，游弋过平坦的小腹，漫不经心滑过腰部，肩，最后，在胸前停下。长久的停留着......她捏了捏自己乳房，柔软的乳房。丽安分明听到它们饥渴的叫声-----它们渴望得到元君的爱抚。它们被元君噙着，吻着的时候，那么富有弹性，饱满。元君痴迷丽安的乳房，每次在一起，元君的手都离不开。丽安的乳房使元君亢奋，捧着，揉搓着，呼吸急促，波翻浪涌。

　　丽安的乳房太过完美，最与众不同的，是小小的如红透的桑椹般的乳头，圆润，精美的恰到好处。不仅丽安自己引以自豪，丽安的朋友都为之羡慕。有次丽安和朋友洗澡，脱掉衣服的瞬间，朋友一眨不眨的看她，丽安不解。朋友说丽安，没想到你这么美，美得深藏不露，美得令人眩晕。如果此时站在你对面的是个异性，神仙也得下水。丽安恍然大悟，含蓄地笑了笑。朋友把丽安拽到镜子前，啧啧有声，真是犹物。上天这么偏袒你，丽安你浪费了资源。赶紧找个男人吧，我替你惋惜。丽安拧开水龙头，水流倾泄而下。朋友不依不饶，盯着丽安，说丽安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男人在滋润你？丽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嗔怪地说，胡说吧你，我的生活方式你不是都一清二楚？朋友摇摇头，丽安你说谎。丽安说我没有。朋友说可你 的眼睛出卖了你。丽安惊讶，是吗？你看到了什么？朋友答非所问，说丽安我都受不了你的诱惑，你个妖精。两人笑做一团。

　　褪去内裤，松了胸罩，丽安裸在被子里。她听见元君附在她耳边说，这样才舒服。现在，元君站在丽安的手指上，和她亲热地交谈。

　　上次元君来，是半个月前的事。晚九点多，元君突然给丽安打电话，说他马上过来。丽安不相信，正说着，门铃响了。丽安迟疑着开了门，见元君站在面前。丽安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元君换鞋，进卧室。直到元君放下皮包，脱了外衣，丽安方醒，扑上去抱住元君，脸埋在元君的脖颈沉默半天。好久，丽安问元君，喝酒了？元君作无奈状，没办法，今晚高兴。丽安把元君按到床上，热杯奶，让元君喝，告诉他休息一会。酒后的元君也兴奋，跟她闹。念电脑屏幕上的一段文字：狗肉锅热气腾腾，香辣味充盈了包间。一桌子人吃得唏哩呼噜。杜黔却两眼发直。麻秆儿一抬头，说杜黔你干嘛呢，又神经了？杜黔说我没胃口。麻秆儿大惊小怪，招呼一桌人，说哎，大伙儿瞅瞅啊，这丫头又犯病了。杜黔拿筷子敲麻秆儿，再胡说我拧断你脖子！一桌人爆笑。

　　麻秆说得没错。杜黔确实是个敏感的人，略带神经质。一行人走到狗肉馆大院时，吸引杜黔的不是那块闻名全城的招牌，而是一根木杆。木杆上钉着一颗粗大的铁钉子，丽安心里又哆嗦一下，她断定，钉子是挂狗的。一条绳子，一端套狗脖子，一端挂在钉子上，木杆的血迹没干，鲜血依然耀眼，裂纹里粘满绒毛，无风自动。一张狗皮反铺在步道砖面，它再不能包裹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奔跑跳跃。一群绿豆蝇子扎成堆，贪食上面的液体。用不了几天，太阳就晒干了它，小贩来了，收购去，送到皮制品加工厂，裁剪缝制，你还能想到它曾支撑了一个生命吗？

　　这种酷刑让杜黔联想到某些杀人手段。比如卡夫卡笔下的那个绞刑架。

　　杀狗的过程很残忍是不是？杜黔冷不丁冒出一句。麻秆边吃边答，操！什么残忍啊，简直就是无人道啊。我亲眼见过杀狗，那小子拎着一把榔头，抡圆了，照狗脑袋砸下去。狗哼了一声，你猜怎么着？没死！那小子眼都没眨，咣--又一榔头。麻秆比划着，狗晃两晃，倒了。那小子拽住狗腿，噗嗵扔在开水锅里，正往下刮毛呢，你猜怎么着，那狗突然从锅里站起身，跳出去跑了，诸位，想想吧，没毛的狗等于人光着身子呀！结果没跑两步，狗栽倒了，再没起来。桌上人傻了，纷纷放下筷子。

　　杜黔抱歉，说都怪我，搅了大家的兴.......

　　念到后来元君是一 个字一个字的蹦。他攥住丽安的手，严肃地问，丽安，你能不能写点轻松的东西，这太累人了。通篇充斥着血和暴力。丽安说你要怎样呢？我该写点温情浪漫的？我写不来。我觉得应该尊重每个生命，尤其是那些弱小的。丽安，你不该这么沉重。元君说。丽安说，骨子里的东西，剔除不掉。丽安，我想让你快乐起来。元君心疼地搂住她耳语，吻吻丽安的眼睛。丽安嫣然一笑，不说它了，你今天为什么喝酒啊？丽安转了话题。元君说，外地来几个朋友，一下划到我帐户里一千多万。丽安，一千多万意味着什么知道嘛？意味着乡里将有二十几万的净收入啊。有了这些钱，教师干部的工资就不愁了。丽安说你指 “引税”？元君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像杀鸡取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各地都这么搞，逼的。先解燃眉之急吧。丽安还想说什么，元君说打住打住，丽安，我们今晚的主题好像不是这个吧？

　　元君的手开始不安分，轻车熟路地探进丽安的衣服......

　　也许因为酒的缘故，那天晚上配合得空前默戚，元君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丽安被弄得不停呻吟，嚷着我要，还要。元君就疯狂地满足她，直到两人精疲力尽，元君打起酣声。

　　楼上的女人会不会听到自己和元君做爱时的声音呢？丽安想，一定会的。那么楼上的女人会不会把丽安想成那种风骚的忍不住寂寞的单身女人？几次遇见女人时，女人看她的都眼神都怪怪的。好像一下子要看穿丽安似的。好在每次过来，元君都加倍小心，这座城太小了，小得街上人人脸熟，看每个人都觉得是邻居。元君又是个公众人物，太惹眼。为了少惹麻烦，丽安只得一忍再忍，强行控制自己对元君的想念。有时候，情感必得服从理性。就这点来说，丽安非常佩服元君。人后那么喜欢丽安，人前不露半点声色。因为服从，就得牺牲。就比如现在，丽安内心的燥热让她无法排解，无处倾诉，但她必须咬紧牙关克制。原欲兴风作浪时，人的自身就显得卑锁不堪。

　　丽安挣扎着，哀叫不要这样的折磨。她干脆睁眼，睁开眼就摆脱了幻境。丽安分开窗帘，早晨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看上去天气不错。丽安沐浴着阳光，自语道。她探头看看楼下的那棵打了暗红包芽的紫槐，很快就会开花的。丽安微微笑了一下。她想起来，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水龙头有些堵，客厅的灯也不亮，油吃没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繁琐，仿佛擦也擦不尽的灰尘，时时刻刻粘着你，附着着你。

　　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不能再拖了。丽安想。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叶一帆

很荣幸首先拜读，好文！
问好！

一楠

是呀，这日子仿佛是擦也擦不尽的灰尘，时时刻刻粘着你，附着你。皮版好细腻的刻画！

在水一方

呵，好。

木祥

最初由 野猪皮 发表
灰尘

　　脚步声踢啦嗒啦踩在丽安的头顶，把她踩醒了。丽安邹邹眉，往上拉了拉被角，向右侧过身。她尽量放松身体，让身体变得柔软。丽安轻轻伸出左手，指尖搭上羽绒枕头，只露外面一点，不动。然后慢慢地摩挲，触...

时间晚了，先问好一下。明天读

雷公子

拜读过了，好看的小说！

苏冰

很个性化的语言和很个性化的叙述方式，有一种诡魅却迷人的味道，心理的描写很细腻到位，喜欢读这样独特的文字！

马克

　　真实。细腻。别有意味。

云水苍茫

在皮版手里小说的元素是如此丰富多彩，偏又被用得如此恰倒好处，真是让人羡慕。

雷公子

再看一遍，活生生的人物，就象刚刚从生活的海水里捞上的一样！

蓝色的小木屋

皮皮的作品是越写越有深度了。一定是在森林里讨来了真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