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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两个老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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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18 10: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村头的田荒了,杂草横生,夜里还有野狸子叫。

  先前这里的庄稼葱绿,土肥的流油。上年秋后村里的大喇叭里不停地吆喝,说要调地。老光棍秋骂:“郭大宝把村里能卖的都卖了,光剩学屋了,又打这害人的谱!”秋眼见古稀,孤寡了一辈子,牙都掉光了,腮陷得像个秕葫芦,话也噜苏不清。他说的郭大宝是村支书,接他爹郭老大的班。郭老大一瘫,大宝就卖了村里的链轨车,沙场也卖给了镇上一个泼皮。秋的地就在那肥地方,大宝鬼心眼子多,听说那边要通公路,几个本家人就暗里瞄上了,准备起屋。

  骂街的还有一个光棍,叫黄麻子,也是土埋到半截的人了,人长得糙,还是个山楂鼻。他骂的根儿更远,除了争地,郭老大在位时,一个人头多收了八十斤麦子,给村里买了链轨车,说好挣钱返还本息,如今车也没了,没见一个钢子儿。大宝成天醉醺醺地,脸像个关公,他派傻二又来收提留时,黄麻子阴冷地一笑:“别一手捂着二十四个瞎子,村里还欠我的麦子呢!”

  事纠缠到一块,地就荒了……


   
  荒地让老秋睡不着,他蹲在地头,望着那轮裹着烟云的残月,想起一个女人和一些往事。

  女人叫霜,是大宝的娘。年轻时候的霜生得招眼,眸子欢嘈地跟塘里的黑鲢子似的。秋那时壮得像湾边的柳树桩子,他扛着犁头给黄保长家耕地,霜拿眼瞅了他胸前的肉棱子,就牵走了他的魂。有天黄昏,霜挑着草坨子回家,秋猛地从苇丛里跳出来,霜吓得草坨子都掉到地上。秋说往后你把割的草晒到坡上,傍黑我给你挑。霜满脸红云,说割也是你的事!还娇羞地倚在草坨子上。秋一阵懵醉,直想把她抱进苇地里去。那苇塘就是眼前的荒地,而今面目全非,秋想我当时抱着她进也就进了……

  就在两人慌促的当口,忽听苇涛远去的地方有几声枪响,霎后还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三个当兵的如从天降。秋挑起霜的草坨子,拉她回家。霜并不害怕,她认得当兵的那身衣裳,是“国军”。   

  “国军”问看没看一个瘸子?两人摇摇头,刚才幸福那阵儿,十个瘸子也看不着。“国军”骂咧着去了村里,说找黄保长要人,搜个狗娘养的。秋不喜欢“国军”,秋后薄地里收了的苞米,三斗交了黄保长的地租,两斗交了税,剩下的还让“国军”扛走一口袋。看着那身穿戴,秋便没了幸福的心情。

  救……  苇荡里透过一丝孱弱的声音,就在秋欲抱霜去的那块地方。秋放下挑子,胆怯地往里打探,霜紧紧扯住了他的胳膊。秋就愧疚地冲里头喊:对不住了!里头的声音又蔫蔫地喊:我报答你!瞬间便被芦苇的窸窣声淹没了。像郭老大!霜对秋说。两人拨开苇棵儿,不是郭老大是谁?头斜仰着,湿地上聚了一摊血。郭老大眼睁开一条缝,说你把我背到吴屯去!吴屯离这四里路,住着八路。郭老大啥时当的八路秋和霜都不知道,只看他常去吴屯卖豆腐。秋背起郭老大时岸上有了人的嘈杂声,霜这才怕了,说老黄带人来了,他的枪不长眼睛。秋说只要去吴屯,俺把脑袋喂他的枪就是了!老黄喜欢“国军”,还娶了“国军”的妹妹做妾。有他当保长,村里没人敢跟吴屯的人来往。秋听到老黄的劈嗓在喊:落在这地界,鹰也别想飞走!秋叮咛让霜绕回家去,霜说我跟着你。苇湾很大,趟过一汪春水,天就黑了。水钻心地凉,爬上岸秋就瘫倒了。去吴屯要爬三个埠子两条沟,狗日的老黄四处点着了火把,有一团火幽灵似的朝这边游荡。郭老大昏迷着,臂弯钩子般地嵌住秋的脖颈。望着火光,秋又想起那袋子被扛走的苞米,就撑着身子下了沟底。

  爬上第三个埠子,秋的腿软得像没了骨头,死也起不来了。霜说我背他会儿,就欠下身。秋看见那狗日的郭老大一点不昏,蚂蝗一样地吸在那圆润的背上,借着天上的暗光,秋又见霜的身子湿漉漉的,很显廓儿,狗日的郭老大手还拢在她的胸前。那是俺还不能动的地方啊!他咽了口沫儿,要不是那该死的“国军”和老黄,谁吃这亏。

  后来郭老大就当了村的支书。老黄也给镇压了,妾给他留下了个麻脸根苗,也悬了梁。郭老大送给秋一件棉大衣,说区里同意了我和霜成亲!秋遭了霹雳,就去找霜,霜也哭成了泪人,说谁也得听区里的!霜夜里去了秋的屋里没走,霜说往后俺家的门儿给你留着。秋做了回男人知足了,说好好过日子,别让人戳脊梁骨。霜就成了郭老大的女人。黄麻子到了婚娶的年龄,媳妇也让那该死的爹给耽误了。
  
  说话五十年没了,秋不知为啥翻起这陈芝麻烂谷子,只是想日子飞快,老湾没了!荒地起了屋也没了!等不上几年,自己也就没了!大宝又在大喇叭里罗罗交提留的事,说村里出了刁民,上头要严打哩!

 
  翌日人们聚在村头,说夜里荒地里有鬼叫,看见黄麻子脸阴柔着,人们才锁住话头,早年老黄就给毙在老湾里。麻杆说:“还是交吧,前年买链轨车,那麦子都撺掇着不交,也没挡住,谁胳膊还拧得过大腿?”狗儿忿儿忿儿地说:“谁愿挨‘严打’?大宝把咱收入吹鼓了顶,提留就多得吃不消!”黄麻子掺言道:“富得连电费交不上,线都让人掐了!狗日的就是想多捞点奖金!”麻杆说:“别穷嘟嘟了,人家镇上有人,总跟派出所里的人喝酒,小心‘严打’了你!”狗儿叹口气,猫叫似地唤了几声女人,吩咐把牛拉去卖了。女人骂:“卖了牛你去拉犁?跟个骟了似的!”

  秋牵着山羊,忘了将它扦到坡上。他想这腿脚还利索,得去镇上问问,他救过八路的命,地又荒着,村上还欠着买车的麦子,会不会遭“严打”。

  秋伏里日头邪乎,秋觉得秃顶都给烤糊了。镇上啥时盖了大楼,跟天宫似的,秋记不清多少年没来这里了,那时的公社连院墙都没有,桌子和他家里的一样破。他蹒跚地踏进大厅,地上铺着鸡血色的大理石,能照出那佝偻的影子。门都关着,传达室里的老头嫌瞟了他眼,说别胡串串,机关上午休,得到三点。秋摸摸叽咕叫的肚子,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早年来镇上不过个把时辰,现在走了半天。他从兜里掏出干粮嚼着,挨着西墙的荫凉,一下睡了过去。

  睁眼已是日头偏西,秋颤巍地推开一扇木门,里头一个闺女,模样水灵灵的,她给他倒了杯水,秋抢过就喝,那是个软杯子,在秋的手里跟捏了个柿子,热水全洒到身上,烫得他差点跳起来。闺女丢给他条毛巾,不知怎么,这让他想起年轻的霜。他想人老得总想过去的事,怕不是件好兆头!又想这机关里真怪,咋拿塑料布做水杯子?

  “我找镇长!”他蓦地想起了正事。

  “镇长不在!”闺女愔娴地说,“啥事?”

  “关于……”秋学着大宝在大喇叭上的腔调儿,“荒了地的这码事!”他呜啦着,嘴上还起了粘沫。闺女又给他添了杯水,他捧在手心里,忍着烫不敢去捏。他说:“大宝办事离谱,把我的地调到坡上去了,坡上净是粟子石,没有水脉……”他呷了口水,慢慢发现闺女在摆弄手里的黑匣子,还往里头装了块方东西,匣子上有两条细线,钻进了她的耳穴。闺女怕是让那东西弄痒了,眯着眼,脑袋还一晃晃的。正迷惑着,忽见窗外黑光一闪,嘎吱一声车响,旋即走进一个胖子。闺女眉飞色舞,袅娜地推开内屋的门,矮镇长的阔脸盘压了道睡印,哈着酒气出来寒暄……

  秋回到村时,天已擦黑,黄麻子在冲荒地撒尿,埋汰他说:“见到青天了?”

  “我操那小妖!”秋恶骂道。

  “现在兴法,屈不死人,上法院告狗日的去!”黄麻子挑唆道。

  “狗日的才告呢!”他憋紫了脸,不想与黄麻子为伍。这光棍毒着呢,纯是他爹的种。

  “那你就等地荒到死吧!”黄麻子往死里咒他。


  黄麻子看大宝的女人须儿去挑水,也挑筲去了井台。过去须儿见了黄麻子有说有笑,他还趁机往她兜里丢进一副耳环,纯金的,是老爹留下的物件。他梦里都想女人,日见老了苗子,愣是没闻过女人味,他越想越感到这与大宝家有干系。狗日的大宝自打成了个人物,成天骑着个摩托在外游荡,把须儿晾在家里。须儿白净,胸前也丰硕,黄麻子就生了那念头。他给须儿兜里装耳环的时候,她佯装没看见,他又往她衣领里瞅,赚过她一个媚眼,说:“想死你!”

  “女人少了两根肋巴啊!”他替须儿从井里提水。

  须儿不理他,听黄麻子背地里骂大宝,就想跟这男人远点。“我会把那东西还你!”她冷漠地说。

  黄麻子一急,鼻头像个熟透的草莓。“大宝在外头有女人,你犯不着为他活守寡!”

  须儿夺过井绳:“你胡说!”

  黄麻子从怀里摸出两张相片,一张是大宝与一个妖冶的女人对饮,另张是那女人搂着大宝的脖子,很恶心。这是黄麻子花的钱,找人在县城酒馆偷拍的,专等拿给须儿看。

  须儿泪簌簌流着,猛抓住黄麻子的手腕子。秋人老眼不花,井台就在他家门前,嘴里骂这对狗男女,末了又怅叹自己孤苦。


  傻二来秋家挖苞米,说就你跟黄麻子罗嗦,也不看看是啥形势?秋盯着那瓮粮食,梭地想起什么,横在傻二跟前说:“好个大宝,抢起老子来了,也不问问他娘,狗日的是从哪蹦出来的?”说着气淋淋地去找大宝娘。

  霜觑起眼,半天才看清是秋,身子还晕船似的立不稳。霜自进了郭家门,秋就从没来她家踏过脚踪儿。“大宝来?”秋语气很冲。霜给秋臼了瓢水,说:“在屋里算帐!”“算个混帐!”秋越发来气,心说钱都算进你家柜里去了。大宝叼着烟出来,眼炝得眯着,问:“去镇上了?”秋说:“你留点德,干嘛让傻二挖我的苞米?”“你是属母狗的,光进不出!”大宝羞辱他说,眼也不抬。“你!”秋嘴又漏风了,“不是当初我把你爹背到吴屯,哪有你今天人模狗样的?你去问老大……”冲着霜,他又说不下去。屋里传出郭老大的咳嗽声,大宝不屑一笑,揶揄道:“老母猪忘不了万年糠啊!”“你这王八羔子!”霜忍不住指着大宝骂,一口气没喘上来,噎住了。大宝愣住了,娘咋护着这死老头子?秋却不买帐,冲满头霜发的女人说:“你说得人话,做的鬼事!”霜懵了,像座神像,她知道是谁毁了这汉子。郭老大瘫后,她在镜子里看到布满核桃皮的脸,惦起那可怜的光棍,心里滴血。大宝震怒了,啥时轮秋在郭家耍横了,再瞧娘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火就冒到了头顶。须儿喂罢猪过来帮腔,冲秋奚落道:“你别倚老卖老,俺家不欠你的,你家的苞米,俺没吃着一粒!”秋翕动着鼻子,仿佛嗅出了骚气:“你这把不住门的东西!”说着还啐了口。须儿脸刷地白了,大宝推了秋一把,秋踉跄地仰倒在草垛上,冲大宝坏笑道:“你这死鳖!”大宝一怔,又要去踢老东西的腿,霜死拉住他的手:“他是……你叔!”说着,老泪渗进了核桃纹里。

  秋让大宝一搡,就犯了喘病。麻杆送来四个鸡蛋,说不告真的不行了!秋想起“人要穷,不是打官司就是长病”的话,悲伤道都赶到一块了。


  黄麻子和须儿的事让大宝堵了窝子。那日大宝又骑着摩托出门,须儿看见他的包里装着女人的裙子,走的猴急。看黄麻子的房顶里冒着炊烟,须儿就悄悄走了进去。大宝忘了给镇长带才网得鲜鱼,回家不见女人就起了疑心。黄麻子家锁着外门,大宝轻轻翻墙而入,未近窗前就听到女人的浪叫。黄麻子在屋里说:“狗日的大宝,守着白光水亮的女人不要……”女人吃吃地笑:“正好留给你!”“我享不了哟!”男女就叫成了一团。

  大宝藏在窗下,没有急着去捉奸。他听得心揪,自己跟须儿亲热时像抱着个根木头,没一句话,这阵儿倒要死要活的。屋里须儿的浪叫更燎人了,大宝哐地揣下门扇,两个肉蛋遭霹雳一样地滚开了。大宝抄起炕边上的衣裳,胡乱地用皮带打了个结,让两个裸人出丑。须儿缩在角上,吓得身子惨白,毫无血色。黄麻子看大宝两眼冒火,惊悚的心还在半空悬着。

  “要死要活?”大宝咆哮道,顺手摸起顶门的杠子。黄麻子和须儿战兢地跪在炕头。“说!”大宝眨巴着眼皮,让火烧出个念头。

  “要活!”黄麻子知道大宝不善,比暴风雨前的天还阴,你想不到的事情他都做得出。

  “那我叫你向东……”大宝咬牙切齿地问。

  “我不走西!”黄麻子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别扯着荒地的事不放!”大宝说,黄麻子点头依顺。大宝又说:“把提留交了,别找不自在!”。黄麻子不明白大宝为啥将这和公事混为一谈,说:“我立马送去!”大宝鄙夷地望着须儿说:“你脏了她的身子……”说着还撩起女人的乱发,“你山里种的板栗,每年卖了有我五成!按十年算。”黄麻子头拄到炕沿上说:“我给你五成五!”

  须儿身子不颤了,大宝真没把她当人看,而是在做一件不亏本的生意。五成五是多少她不懂,只是感到自己至多也是个驴价儿。

  数落了半天,大宝掂起女人的下颌:“你也别管老子的事!”他又摸起门杠:“要耍花招……”话没说透,眼里露出凶光。

  大宝走了,须儿嘤嘤哭起来。黄麻子一把搂住她,骂狗日的不得好死!


  秋牵着山羊去镇上递状纸。状纸是镇上一个大沿帽给写的,大沿帽说打官司得花钱啊。秋说地荒了,连买种子的钱也没了。大沿帽说你熬了一辈子,家里总有值钱的东西。秋数来数去,就数跟自己做伴的山羊还值几个钱了。刚出村口,秋看见了霜。霜老的很难看,两条腿弯像碌碡瓜子。

  “他叔!”她喊。

  秋想站稳,山羊往前拉着,“老不死的!”他骂畜生,也像骂人。

  “他叔,你再亏心,也不能去告官啊!”霜说。

  “地再荒一年,我上您家吃饭去?”他瞄着霜,觉得这话回得有水平。

  “大宝说了,你在家呆着,他让你进‘五保’!”霜慈眉善眼地说。

  秋看她的额很熟悉,可这些不再重要,“俺不稀罕‘五保’,俺要俺的地!”他说。

  “反正你不能告他!”霜很执拗,睃了眼秋,这让秋依稀记起她年轻时的模样。

  “他又不是皇上!”秋铁了心,心说他都不让俺过了,还供奉着他不成?

  霜又红了眼窝,话到嘴边又咽了。她暗里抱怨秋你是个糊涂人啊!从不看看大宝那胸前的棱子肉像谁?你不知道那瘫子不是男人!“国军”那枪打的准啊!一枪就将那五尺汉子打蔫了。她抹了把脸,又想说透了这事就毁了,这是塌天的事啊。 “躲避着你那老腿老胳膊的!”她嘟哝道:

  秋想跟这婆娘没话可说,一拍干瘪的胸膛:“结实着呢!”

  大沿帽看了他的羊,脸上愁兮兮的,哀叹说我给它找个主儿。又说山羊不值钱,不是给你个方便,谁揽这差事。秋不敢吭声,生怕他将山羊给退了。那羊咩咩叫着,闻不得院里的汽油味。羊终于被拴在门前的树上。幸亏这官了!秋想。

  走出门,秋有些失落。有那老羊在,家里就多了个喘气的。他耳朵有些白,偏偏那羊叫听得真切。他想起大沿帽说,等赢了官司,不光赔他羊钱,还能种他的荒地。想到这他又咒了几句黄麻子,那是个嘴硬骨头软的东西,调了地,粮也交了,搂着人家的女人,心就黑了,纯是他爹的种!等种上地,就不愁有黄饼子吃!他胡乱想着,心里添了些安慰。

  望着浑黄的日头,他想起该吃个烧饼。走了好几个铺子,没一家卖的。他向店家讨了口水喝,想干脆再忍忍,赶几个钟头的路,回家吃昨天才蒸的地瓜。转过一个胡同,秋突然看见自己的山羊,在一家馆子前拴着,店主手里拿着尖刀,要开它的膛。山羊见了秋,又咩咩叫个不停,秋眼里有些涩,心里忏悔道,老伙计,你就挨一下吧,为咱家的地!他弄不懂山羊咋立时到了这里,正糊涂着,猛看见一辆熟悉的摩托车,那是狗日的大宝的,不由心里缩紧了几分。他悄悄贴窗往里探望,神色一下凝住了,坐在狗日的身边的人好面熟,是大沿帽!饭桌上的火锅沸腾着。他慌忙回过头,想去抢他的山羊,那可怜的小东西,早无声地倒在血泊里。

  他回家的脚步很沉,就倚在路边的杨树上喘粗气。


  黄麻子要治大宝。自己样样依了狗日的,他偏偏把须儿关在家里,还让霜守着。昨日大宝来门上讨板栗钱,板栗在树上还青着,黄麻子恨在心头,不敢言语。大宝又给他指了条路,说板栗钱可免掉,得敲残秋的腿,省得他到处乱跑。黄麻子倒吸口凉气,说我还是给你板栗钱。大宝豁出去地说,晚上你开着门,我让她来。

  炕上的事没一点心思,须儿说大宝不是人,你就不能想点办法?黄麻子点上灯,让须儿罗列着大宝的坏事,自己找出算帐用的铅笔头,扯下墙上的灶神,在反面写着。手有点生硬,还错了不少字。他听说过“曝光”的事,一早就踩着秋的后脚出了村,去了县报社。他琢磨了个笔名,叫群言,他想报上一登,狗日的大宝还蒙在鼓里,就查他个底朝天。他一兴奋,就触起须儿那油亮的眼神,展望着村里没有大宝的日子。

  戴眼镜的瘦子将他的灶神纸登了记,转身要走。“这就完了?”黄麻子问,“啥时见报?”瘦子笑笑:“啥都能登,报纸就成流水帐了!”黄麻子音咽,结巴道:“狗日的从没明过帐,还卖老婆!”瘦子唔了声,似有了些兴趣。黄麻子锁住话头,心想光写到纸上的事就够他戗的!“这顶点儿事,在你那是天,在这是砖,懂不?”瘦子说着把灶神丢到纸堆里。纸堆很高很乱,黄麻子眼一花,灶神纸没了。

  “没新闻价值,懂不?”瘦子面上在说,乡下人少见识!

  黄麻子回家的脚步也很沉。眼看日落,他想治不了大宝,这天还是郭家的。秋的腿经不住打呀,这不逼死人吗?他拐过一片苞米地,远远看见秋坐在土丘上,上下抖气。黄麻子见秋的样子竟有几分释然,说我来扶你。秋浑身疲软,却不愿黄麻子扶,自己还惨不到那份上,也够不上让黄麻子扶的交情。他往沟里一指:“你把那棍子拣给我就成!”本来刚才还走得动,漫山遍野的庄稼随风摇曳,苞米棒槌一样大,他想要自己的地不荒,那棒子不会比这小。那当口那该死的摩托声又近了,大宝挂了个大红脸,风驰电掣地驶过,还把秋掼了个趔趄。“羊的味道不错,就了老点!”秋嘴漏着风,啥也说不出。“就是一群羊,也扳不倒我!”大宝哼起了一段柳腔,身子扭着花儿远去了。秋脑里嗡地一声,就瘫到那里。

  两人偎依着往村里走,“狗日的东西!”黄麻子骂。“不得好死!”秋接道。走到荒地边上的时候,两人不骂了,黄麻子拾起一面破碎的反光镜。秋腿根子一下软了,他知道不远的草丛里有个大坑,就谁家的窖子塌了,里头还有一盘石磨。

  秋要往里钻,黄麻子一把逮住他,说:“你痴呀!你知道我刚才一路想啥?”

  “啥?”秋问。

  “想我怎么打断你的腿!”看秋傻怔着,黄麻子压低声:“狗日的逼我这么干,省得你不安分!”

  秋望着茫茫的荒地,呆滞的颅瓢里沉缓地想着什么,像跑不动的牛车。他又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芦苇……

  “救……”草丛里隐隐飘来惨淡的呻吟,像秋后的蟋蟀叫。

  “你听到了什么?”黄麻子问。

  秋摇摇头:“怕是野狸子!”

  “你听到了啥?”秋问。

  黄麻子道:“谁家的婆娘喊吃饭的!”


  回到家天已挂星,秋留黄麻子喝了碗粥。两人寂在炕上,风从窗棂里钻进来,信马游缰地想些旧事和新事。黄麻子想等收了板栗,该给死去的爹起座坟了,省的那野魂总在荒地里游荡。秋想活该黄麻子熬到头了,须儿那女人真够浪的。

  迷糊到半夜,秋被一个奇怪的梦吓醒了。他梦见荒地里有个血人,抱住他的腿喊他爹。真是荒唐,光棍哪来的根苗?默了一会,秋隐约听到荒地那边有鬼一样的嚎叫,仔细听听,似有个老女人在叫魂儿。

  黄麻子睡的像条死猪。秋费力地从炕上爬起来,身上满是躁热,脑里缭乱地想起霜,她早上的样子真叫奇怪,人的心啊!谁能摸透?他开了房门,遽地想:那狗日的还有气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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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3-18 13:54 | 只看该作者
呀,怎么没顾上把版排好啊!
3#
 楼主| 发表于 2005-3-18 15:0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呀,怎么没顾上把版排好啊!


谢谢老兄提醒,改过了。刚贴上时,光看着别扭,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4#
发表于 2005-3-19 00:12 | 只看该作者
  扎实而有味道的语言。丰富且真实的故事。

  真的不错!
5#
发表于 2005-3-19 07:46 | 只看该作者
不错不错:))
一大早看篇好小说,精华~~
6#
 楼主| 发表于 2005-3-23 08:5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马克、野猪皮两位斑竹点评。
7#
发表于 2005-3-23 19:38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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