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上访

蓝色的小木屋

　　在县委的门口，上访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

　　她是跟着工厂的职工们一起来的。昨天晚上老诸跑来找她。老诸说：明天职工们都要上县委上访，老马叫我过来通知你。

　　她对老诸说：大家都去，我也去。

　　下雪了。雪花开始不大，像细碎的粉沫子。

　　她没有穿面包服。原来那件旧面包服，让上大学的女儿穿去了。别人都把面包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把那张脸包缠得紧紧的。她脖子上只有一条红围巾。她取下红围巾，也包在了头上。她感觉暖和了不少。

　　那边，好像县信访办的领导过来了。

　　老马和老诸两人悄声谈论了几句。然后，他俩人就迎着那几个人过去了。

　　她知道，老马和老诸是职工们选出的代表。老马原来就是厂工会主席。现在工厂已经停产了，老马这个工会主席虽然还是，但也只是徒有虚名。过去，老马挺有派头，过年过节上老职工家走访慰问，向贫困职工发放救济金；五一劳动节举办工厂文体活动，组织工人大合唱，举行象棋比赛，那都是老马的事。也许老马过去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工会主席，今天还会领着厂里一千多名职工跑到县委门口来上访。

　　昨天早上，老马还和老诸商量：如果咱们带着这一千多名职工跑到县委上访，咱们这样做合适吗？

　　老诸原来是一车间主任，还是省劳动模范。老诸觉得老马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值得细细地考虑一下。国家是不准煽动职工集体上访的。有什么问题，可以派代表出面交谈。

　　老诸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就对老马说：要不咱问问职工们吧。

　　老马和老诸就征求了职工们的意见。

　　职工们的意见很一致，就是要去大家都去，人多力量大，县里的领导才会重视。

　　这样，大家便一起来了。

　　她看见老马和老诸已经和那几个人走到一起了。他们站在车棚底下，那里雪花儿飘不到身上，有车棚遮挡着。她又看见老诸在说着什么，他那只右手还在天空中不断地比划着。她又看见老诸点燃了一根烟。她很熟悉老诸抽烟的姿势。老诸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烟，然后其它的三个手指头都蜷起来。烟也不吸进肚子里，先在嘴里过一下，随后吐到嘴边，又猛地吸回去。她是十八岁进了化肥厂，就跟老诸当徒弟，老诸手把手教会她开车床。后来老诸又为她介绍了个对象，那个小伙子就是老诸的表弟，以后当上了副厂长。再以后，化肥厂出了一个重大事故，他和三名职工抢修合成塔漏气，突然合成塔爆炸了，他和三名职工都死于那场爆炸事故中。她就变成了一个寡妇。她拉扯着一对儿女又走过了十多年。女儿考上了大学，儿子还在上初中。她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

　　雪花变得大了，像米粒子一样扫在人们的脸上。

　　一些工人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有的不停地跺着脚，有的使劲搓着手，还有一些人离开了县委大门口，跑到路边的梧桐树下。

　　有人拉了她一把，问她要不要也躲在梧桐树下避避雪呢？

　　她穿得太单薄了。瘦小的身躯早就冻得直哆嗦了。她想跟她一块儿去梧桐树下。但她朝老诸那边望了一眼，看见老马和老诸还在和那几个人比划着。他们好像争吵得很激烈。她的心不由地就提到了心口上。她没有跟那个人跑到梧桐树下避雪，她想站在这里能把老马和老诸那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她为老马和老诸捏着一把汗。

　　她的胆子太小了。

　　从当工人那时到现在，她还是那么胆子小。她的丈夫死于那场爆炸事故，有人对她说应该去找找县委，丈夫是为了工作死在现场上的，不能按意外事故对待，应该评为烈士。她知道烈士与意外事故死亡，是不相同的概念。可是，她没有敢踏进县委这所大门，她害怕见领导。平时在厂里，见到厂长，她都心慌地低下头。昨天老诸来找她，告诉她明天早上要到县委去上访，她当时心里就打了一个战抖。如果她不是听说老马老诸和全厂的职工都去，她要命也不会参加。

　　但是，她现在又不愿离开了，她要站在这里，看着老马和老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会突然生出这样一个可笑的念头。她觉得老马和老诸，就像她这几天晚上看得那个叫“证明的记忆”的电视剧里的周尚文和肖汉生，而她呢，就像那个女扮男装的红石。她觉得自己要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而不能像那个叫林什么的叛徒，把自己的同胞都出卖了。

　　她真是这么想的。但她忽又觉得想得太荒唐。

　　她想：如果把老马和老诸比作周尚文和肖汉生，那么信访办的那些领导是谁呢？他们是冈田和山花隆美吗？这个比喻不合适。他们是我们的政府，是我们的领导，是带领我们奔社会主义大道的领路人。

　　她心里想着，嘴上却笑了笑。

　　她笑过之后，又朝老马和老诸那边瞅去。

　　她又看见老诸点燃了一根烟。老诸这会儿抽烟的姿势有所改变，不再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握着。这个姿势显得有些土气，也显得毕恭毕敬。她也熟悉老诸这个抽烟姿势，那是老诸在领导或者长辈的面前，处于一种尊敬，所保持的抽烟姿势。

　　她跟着老诸有三十多年了。老诸既是她的师傅，又是她的领导。她从内心里是很崇敬老诸的。丈夫死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得非常艰难。她过去一个月还能发到五百多元的工资，后来厂里停了产，连五百元多元的工资也领不上，只发三百元的生活费。女儿考上大学，把她愁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就是那五千元的学费，她怎么也凑不齐了。女儿也难过地哭了说：妈，这学我还是不上了吧？她也犹豫了，因为女儿不光是眼下要交这次学费的，女儿要上四年大学，要交四年学费的，四年的学费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呢？后来老诸来了，老诸听说交不上学费，不准备上学了，老诸就生气了说：哪怎么行呢？钱不够，咱们工人们帮你凑，要是不上学了，我会骂你八辈祖宗的！最后，学费是老诸和工人们凑的，连女儿的路费也是老诸拿的。老诸把她的女儿一直送到了大学里。

　　她的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感激老诸的。

　　她的眼睛默默地瞅着正在跟信访办领导说话的老诸。

　　老诸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了，不像刚见到信访办领导时，那种粗声粗气的架势。他们交谈的怎么样了？问题是不是马上能解决了？她非常焦急。她一点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可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这个问题县委不应该不好解决。工人们不愿意把工厂卖给个人，因为二千万就把这个价值上亿的国有资产卖给个人，工人们都感到心疼。再说，这一千多名职工下一步怎么办呢？年轻的可以留下，年老的呢，谁去管他们呢？

　　她也知道，他们反映的问题，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

　　她看到老诸的声音变低了。老马也不吭声了。她猜想他们可能交谈的有点明目了。她希望快点有点明目，他们在大门口也站了有大半天了。

　　天真冷啊。老是围在大门口，也不是办法。里边的汽车出不去，外边的汽车进不来，这不是封了县委的门了吗？大家也都坚持不住了。雪花儿已经把衣服打湿了。手脚也都冻得麻木了。说句实话，如果不是被生活逼的，谁愿意跑到这儿来受罪呢？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看见了，他们在纷纷议论：是县化肥厂的职工啊！有一千多名啊！他们要求政府保护国有资产啊！
唉！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雪花儿飘飘，雪花儿飘飘。大地也变白了。大地上铺上了一层白白的雪花。

　　她又瞅着老马和老诸。

　　他们还在交谈，还在抽烟，还在比比划划。但这会儿，老马和老诸都没说话，是信访办的领导在说话。信访办的领导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她还是听不见。她只能看见老诸改变了抽烟的姿势，老诸变得毕恭毕敬。

　　她又想开老诸了。

　　那天晚上，老诸送女儿回来了。老诸告诉她：你放心吧，我在学校走了三趟，学校真不错，比咱县委的大院还大，还气派。高大的校门，高大的教学大楼，平坦的花园和广场。她们全都住在公寓里，被子是发的，忱头是发的，褥子也是发的。她们的伙食也不错，有甲级伙房，乙级伙房。我对闺女说了，咱别不舍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好了身体，读好了书，将来有了好工作，挣上大钱，我和你妈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年来，她每往前挪一步，都是老诸拉扯她的。她的心里都想流泪。

　　她怎么感激老诸呢？

　　她那天晚上只能做到的，是为老诸烫热了一壶酒，撕开了一包烟。可是，老诸不抽她的烟。老诸还责怪她：花那个钱，买这包烟干啥？

　　那天晚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竟然一头扑进了老诸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她一边哭着，还一边想着，这会儿，老诸能伸出大手，摸一摸她的脸庞，她的头发，那该多好啊。她不是一个荡妇，从来没有过那种非份之想。可是，她这会儿，就想叫老诸用力地抱抱她。也许，那是一种关爱，一种慰藉吧。

　　雪花又大了。

　　这时候，老马和老诸可能和信访办的领导交谈完了。她看见老马和老诸快步地朝他们走过来了，信访办的那几个领导也走过来了。

　　她心里突然一阵高兴起来。她想：老马和老诸与他们的交谈一定是有结果了，要不老马和老诸不会过来的。

　　老马和老诸快步走到他们的身边，职工们马上把老马和老诸围上了。

　　职工们关心地说：行了吗？县委同意咱们的要求了吗？工厂不卖了吧？

　　老马和老诸都没说话，脸色却黑黑的。

　　信访局的那几个领导朝大家挥了挥手说：天这么冷，大家都回去吧！你们的意见我们会如实向县委反映的，大家都堵在大门口也不好看。再说，问题也不能一天两天就解决，县委领导还要研究一下嘛。

　　职工们却没有一个动的。他们都转过头看着老马和老诸。他们是在等老马和老诸的一句话。

　　老马终于向大家挥了一下手说：咱们先回去吧！

　　职工们说：不是来时说好了吗，县委不给个答复，咱们就不走吗？

　　老马说：咱们也要相信县委，相信他们不会不关心咱们职工的利益，相信他们能正确地把这个问题处理好。

　　职工们还是听老马的，他们都跟着老马走了。

　　她看见老诸走在最后边。她发现老诸的心情好像很不好。她就走了过去，问老诸：信访办的领导真得能给咱们解决吗？

　　老诸说：咱们也说不准，先等等看吧。

　　她说：如果县里非要把工厂卖了，咱们怎么办呢？

　　老诸说：也许县委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想把工厂卖掉，为国家甩掉亏损包袱，也是考虑国家的利益。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这也说得过去。

　　她不再吭声了。她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已经变得混浊了，雪花儿像鹅毛似地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向大地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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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一楠

她不再吭声了。她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已经变得混浊了，雪花儿像鹅毛似地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向大地扑来。

上级不希望“上访”，而失去饭碗的工人们又需要“上访”来解决问题。小说通过环境描写衬托出“上访”笼罩在人们心头上的沉重和多重思想，同时又通过一个女性的心理描写，展开了工人间、同志间的友好关爱。木屋斑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很到位！：）

明媚

一次维权，一个故事，其中的人物、细节，动作，都刻画得非常成功，学习木屋斑作品，问好！

叶一帆

这是一篇十分优秀的文章！以文学的手法反映国企改革、下岗再就业和信访工作的诸多尖锐矛盾，太有必要了。现实是存在很多问题，而我们的政府解决的还很不够。木屋兄观察力强、笔力又好，不妨试着写篇中长篇。至少他是这个时期历史的记录，一定会受到好评的。紧扣时代主题，揭示社会矛盾的作品往往是不朽作品！
问老兄好！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木祥 发表
[QUOTE]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在县委的门口，上访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

　　她是跟着工厂的职工们一起来的。昨天晚上老诸跑来找她。老诸说：明天职工们都要上县委上访，老马叫我过来?..

谢谢，问好！

木祥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在县委的门口，上访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

　　她是跟着工厂的职工们一起来的。昨天晚上老诸跑来找她。老诸说：明天职工们都要上县委上访，老马叫我过来通知你。

　　她对老诸说：大家都去，我也去...

工作的县委，对小说中的情节并不陌生。学习。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好！好文字，好小说！

叫他们快把照片拿来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王坚平 发表
充满人文关怀的好文章。

谢王老师

一瓢水

好！好文字，好小说！

王坚平

充满人文关怀的好文章。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1刀捅下去 发表
没直接点出结局如何，留出想象空间，好，但是我觉得文章过于平稳，有点小冲突会好点．

有道理，谢谢真挚的语言，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同感。

谢马老师，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逝者如斯 发表
雪天上访
微妙复杂的心理活动
随着雪花飞扬
厚重的思考
敲在了大小人物的心上

好！

谢评手的评点！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云水苍茫 发表
雪花变得大了，像米粒子一样扫在人们的脸上。
雪也下在人心上．

用雪花来烘托一下气氛，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