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山深处的爱情故事（１）

云水苍茫

<br /><br />　　　　　　　　　　　　　　　　１
　　当长锁驾驶的拖拉机吭吃吭吃从山谷爬上山梁时，坐在后斗里的苏波还没有适应眼前的变化。初秋的群山被一层灰乎乎的淡雾罩着。一座一座的小山渐渐被甩在身后，远方的高山却慢慢被推到近前。回头看走过的山路，仿佛一条调皮的小蛇，随心所欲地扭动着身子，极自然，极洒脱。又像一条小河，亮闪闪的身子贯穿于群山之间，舒展自如，透着一股灵气，根本不像加过人工的样子。秋天的蒙山处处有好景致。但苏波此刻却无心观赏，正沉浸在灰色的沮丧里。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前行，到哪里去，走什么路，全不由自己做主。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对所有他曾经心向往之，但又没有机会走过的路，对他也许能拥有的许多可能，表示深深的遗憾，然后就只剩下满肚子失落和怀才不遇的悲哀。苏波现在正沉浸在恼人的沮丧里。其实当他到这个陌生的小乡来报到的时候，等待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仪式，他的命运早已和一个最偏远的小村联系在一起。在他之前，那个小山村还从来没有过公办教师，所以小村的干部群众都准备以空前的礼仪来欢迎他：除了刻意准备的一场丰盛酒宴外，支部书记还亲乘万元户长锁开的那辆破旧不堪的十二马力拖拉机到四十里外的乡驻地来接他。所以当有关人员宣布了苏波的去向之后，苏波便开始了这番必将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山中颠簸。?  
　　除了苏波和支书外，车斗里还坐着一位俊秀的姑娘吕风。她是支书特意请来采购酒菜的助手。因为她是小村唯一一位在县城里读过书的人，虽然高考落第，但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酒菜要办得不寒酸，不被人笑话，采购员自然非她莫属。而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独出心裁地安排人去深山中弄来了山鸡、野兔、香菇、竹笋和各种野果。买酒时，支书主张高中低度白酒、果酒、啤酒甚至加饭之类每种都买一些，因为他们不知道苏老师喜欢喝哪种。而她则只买了老窖、大曲之类的烈酒，因为那是小村里的酒鬼们梦寐以求的上品。当支书提醒她苏老师可能不敢喝这些玩艺时，她抿嘴一笑，说：“我知道。”?
　　“那咋不买别的？”支书迷惑地问。?
　　“等见了人，问问他能喝啥咱买啥，省得买多了浪费。”?
　　果然，在几声甜甜的“苏老师”叫过之后，吕凤便将话题引到了喝酒上，于是她知道了苏老师喝酒的层次其实并不不怎么高，便在回来的路上要了些青岛啤酒和一些果酒、果汁。?  最后，她瞅长锁不在身边时——苏波自然还坐在车斗里发呆，自己掏钱要了一捆当地出产的老窖，对支书说：“大叔，这是侄女孝敬您的。”?
　　“弄这个咋？弄这个咋？”?
　　“大叔，”吕凤不由地红了脸，“我想进小学教书，靠您成全啦。”?
　　“咳，这点小事，还用这么多？你给大叔买两瓶就行。”他又睒睒眼，仿佛大悟，“妮子，你是不是看上小苏老师了？”?
　　“大叔，你……你说这话，我不给你张罗啦！”吕凤嘟着小嘴跺脚。?
　　“好，我给你保密，妮子。不过你可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工作人员不讲情义，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
　　
　　坐在车斗里的吕凤想起这些，脸上还不由地发热。一路上，苏波那失魂落魄的神态，实在一点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此刻正痛苦地怀念自己已逝的美好时光，她怀着怜悯关切地注视着他，仿佛自己心里也充满了痛苦。?
　　支书见苏老师两眼空空，仿佛什么也不看的样子，知道他此刻不愿说话，便自顾抽烟；但他既然从买酒的时候开了吕凤的玩笑，便以为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每次和凤姑娘对视时，他都不放过做鬼脸的机会，弄得吕姑娘越发心虚，满面涨红，娇羞不堪，让前面抱方向盘的长锁心旌摇荡，他正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吕凤呢。吕凤今天那两汪山泉般的眼睛为何这么明亮这么柔情，脸为什么这么爱红？他不明白。
　　这一天理所当然地成了山村的节日。?
　　晚宴就在小学校的办公室前举行。吕凤怀着极大的热情精心设计了菜的花样：山肴野蔌、名优特新，纷纷纭纭摆满了主席上的两张办公桌，其它席上除了少量精致的菜外，还熬了两只全羊，以弥补菜的不足。参加宴会的除了村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成员外，还有小学的全体教师——其实连苏波和吕凤在内也不过才五人，和一些各方面的能手以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长锁本来也在被邀请之列，但他为了能和吕凤在一起，甘愿烧火，端酒送菜，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为吕凤当助手，一边将人们对菜的赞扬汇报给吕凤。?
　　在座的几乎都是劝酒的老手。苏波本可以不喝，或者少喝，别人不会怪他。可他毕竟初来乍到，觉得光吃菜不喝酒不好意思；并且喝的是啤酒，轻看了。但他情绪不好，中午又空了肚，竟然在别人敬酒之前就喝了许多。别人一见，以为豪饮，便不再照顾，到大家敬酒时，已有些不支，勉强撑了下来，偏偏其他桌又派了代表来敬，每来一位，全桌人都在远处立着，不喝便不落座，转眼又喝了四五杯，肚皮发紧，两眼发花，说话像咬着舌头，苏波知道不妙，哪里还敢再喝？好在大家喝得正酣，并不在意。?
　　吕凤一边看得明白，不时担心地望着苏波，苏波见姑娘老看自己，反觉得不好意思。吕凤这时炒完了菜，压了火，提着两瓶酒来到桌前，先看了苏波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说：“炒的菜不好，表示歉意，敬大家两个酒。”?
　　“不能敬！一起喝！一起喝！”几个年轻的有酒盖脸，大声叫嚷。?
　　吕凤不理，甩甩头说：“长锁倒酒！”?
　　长锁便围着桌子挨个倒酒。吕凤来到苏波身边，一边望着苏波，一边从带来的瓶里为他倒了个满。苏波被她看得有些走神，却没忘用手去捂杯子，一边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我喝大了。”?
　　吕凤不接话，双手端起酒杯，再一次望定苏波。?
　　“苏老师，你是来这个村教学的第一个公办教师，俺知道你有苦楚，确实也不容易，来，敬你这一杯！”?
　　一边又对其他人说：“都端起来喝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波只好摇摇晃晃站起来。喝了一口，这才品出是兑了温开水的山楂汁。他感激地望着吕凤，一气喝干，轻声说：“谢谢！”并朝她笑了笑。?
　　吕凤还他一个灿烂的笑，他已经开始感到她非同一般的美。?
　　那边早有人唱起了歌。长锁受吕凤委派，将苏波扶进宿舍，结果一转弯苏波就吐了个天昏地暗。躺到床上，吕凤赶过来将湿毛巾敷在他额上，又为他忙这忙那。直到他睡去。?
　　外边歌曲唱了一支又一支，似乎还有收录机的声音。人们闹到了很晚很晚，吕凤和长锁也在苏波宿舍待到很晚很晚。他们发现，苏波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剩下的家当就是几摞书和一把二胡，一支竹笛，最豪华的东西大概要算一个柳条箱。
　　苏波一气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醒后头依然昏沉。回想昨天发生的故事，仿佛梦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位活跃异常的姑娘。当他试图对她进行进一步的回想时，头脑中却只留下一团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影子，但那影子仿佛无所不在，吸一口气，仔细品味，房间里似乎还留有一丝细细的异香。?
　　正在瞎想，听见有敲门声，苏波懒得起身，应了声“进来”，门慢慢地开了。苏波眼前一亮，进来的正是那位姑娘！一手提着把暖瓶，一手端着个塑料小筐，筐里是几把面条，还有几个鸡蛋。他忙坐起来，一边说道：“从昨天就让你忙活，真不好意思。”?
　　“可别那么客气，以后还得靠你指点呢，刚才校长说了，咱们两个教一二三年级，对桌办公。”姑娘一边说一边打开窗子让熏天的酒气散出去。?
　　“噢，原来是同事。”这倒是出乎苏波意外。?
　　“你以为呢，要不谁侍候你呀。”姑娘有些脸红，看不出是在掩饰还是真开玩笑。
　　“知恩不报非君子，我请客，表示感谢。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别说大话啊，你自己还没吃饭呢，拿什么请客？以后请教时别端架子就感激不尽了。现在请起床吧。我去给你做饭。”说完端着筐走出去，到门口，又回头说道，“我叫吕凤。”?　
　　苏波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原先想的还要糟。首先吃饭就成了麻烦。他一个人住校，其余几位全是民办教师，学生连早晚自习都不上，更不住校，显然不可能为他设置伙房，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做饭做菜。可他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正经做过饭菜。即便他会做，到哪儿去买菜呢？这儿只有乡驻地有菜市，而且是五天一个集日才有，乡驻地离这儿四十多里。事实上，连喝开水都成问题。这可真是令人头疼的事儿。他决定先求长锁给捎一箱方便面来，如果方便再弄个煤球炉，买些蜂窝煤来，先免去每日三次生火的麻烦，炒菜做饭，买几本菜谱、厨房顾问什么的，只要学起来，总不会太难，况且只要自己不埋怨，没人嫌饭菜不合口味，不至于闹不团结。?
　　当然事实上他在开始的几周并不总是吃方便面，吕凤总是预先为他设计了饭菜，并亲自为他烹炸煎炒。她还设法使支书出面为他解决吃菜问题：先是让小学生到村民家中去买——当然谁也没收过他的钱，后来干脆就划给他一片菜园，吕凤像个老农似的领着学生们把菜园种得满满当当，蔬菜比村民家里的长得都好。他也出乎预料地在学习种菜和炒菜做饭的过程中感到许多情趣，以致他在后来调离该村后还非常怀念这种田舍翁般的生活。不过眼下他还是为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而高兴。?
　　不料令人头疼的问题不止一个。原来这所小学只有两口教室，一二三年级一口，四五年级一口，是复式班；上课时要先给一年级上十分钟，布置作业，再给二年级上十分钟，布置作业，再给三年级上课。也就是说，每上一节课都至少要在三个备课簿上写教案。而且既然是包班，音乐、体育课也是他和吕老师的。实际上类似的其它学校的音乐、体育都是让学生自习，但苏波因为爱好音乐、体育，觉得上自习怪可惜的。他和吕凤商定，数学和三年级的自然由吕老师教，语文和音乐他自己教，至于体育，他们替换着教，谁有空谁上。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就得成天连轴转。但也许是刚开始执教，也许是怕人笑话自己不能吃苦，也许是他们在一起感到愉快，总之他们教得很卖力，也很有成绩，几次竞赛竟然都在乡里得奖，这也是山村从未有过的事。?
　　到傍晚，又发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没电。苏波从呱呱落地就生活在电的世界里，现在突然陷身黑暗的世界，打击非同小可。每晚点煤油灯，不亮不说，气味就让人受不了，更别说鼻孔里积满烟灰，对健康不利了。但人作为万物之灵，可贵之处就在于能适应新环境。后来他干脆不点灯，搬个椅子坐在门前望对面那架大山。看群星灿烂，山高月小；听万籁齐鸣，宏大而又细切；想宇宙之大，天地茫茫，盘古开天劈地，女娲补天造人，仓颉造字，三皇五帝，多少兴亡更替，可叹人生短暂……兴致好的时候，他会拿出二胡、笛子，随意演奏，一直演奏到很晚很晚……?
　　渐渐地，苏波感到人真是怪物，逆境反而会激起人克服困难的欲望和决心，而人身上许多潜在的能量也在与困难斗争的过程中显现出来，于是同困难作斗争的过程本身就带上了奇异的色彩，目的仿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做事，是在和困难斗争，过程即是一切，人仿佛在不断战胜困难的过程中就变得伟大起来。这样一来许多困难反而充满了诱惑，人往往抑制不住去克服它的欲望。正如有人所说：与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
　　日子一个挨一个走来，好像河水中拥挤的木排。在拥挤的日子里，苏波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慢条斯理，于是心中渐渐滋生出许多无聊，为了排遣烦人的无聊，他用各种方式打发日子。?　
　　他喜欢散步。顺着山坡走。沿着河边逛。有时会顺着随便一条小路或一条小河遛，仿佛要穷尽它的源头。有时竟冒着绵绵秋雨在山野间毫无目的的走，一副很激动的样子……他总是一个人自自然然地走来走去，尽兴游玩。看山坡上野花在秋日阳光下开得灿烂，听小河边蛙鼓在晴朗夜空中敲得辉煌；有时采几朵花，有时折几枝柳，有时盯着一对蝴蝶一对游鱼或一只孤雁一片浮云一朵残花……都能呆呆地出一阵神；有时心花怒放，禁不住手之足之，舞之蹈之，甚至会引吭高歌；有时又神色凄然，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有时会立在山顶，神色庄重地看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有的夜晚干脆躺在河边沙滩上，望着深邃幽蓝的天空，任思绪自由驰骋飞扬……?
　　见了其他的人，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都友好地点一点头，然后便径自朝前走去。只有见了吕凤，才停下来说几句话，但并不邀请她一起去，仿佛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星期天，他喜欢端着脸盆提着网兜到河边去洗衣服。河边有许多洗衣的山妇村姑，他有意避开她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边洗一边感受着阳光透过河水反射到脸上的快意，水底的鹅卵石仿佛在轻微跳动，水草被拉得飘飘摇摇，像一绺绺绿色的丝线，小鱼眼圈上一道亮亮的白圈，顶着水摆动尾巴，忽然转身扎进水草里……他这时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宁静。洗完衣服，他往往舍不得离开。他把衣服晾在沙滩或低矮的小树上，他自己躺在那儿，眯起眼睛享受日光浴，什么也不想，思想进入混沌状态，反而是一种非常好的休息。?
　　过了中午，他收起已干的衣服，回到学校，开始写信。照例是先给父母和老师写，一律是请安问好，然后是“我这里也好，请勿挂念”，很简单，像例行公事。然后再给他要好的同学写，写他在这山村的独特感受，写他的教学他的散步他的感冒他的梦……这些信都很长，往往整个下午才能写完一封，然后他工工整整地写好信封，再工工整整地贴上邮票，让赶集的人捎到乡上发出。可是他很少收到回信，仿佛大家早把他给遗忘了。渐渐地他感觉到他其实没有真正的朋友，在读书时同学之间的交往其实泛泛，交情本来很淡的；分开之后，那友情便像一杯本不高级的茶，被时间的温吞水一再冲淡，终于淡到没有。于是他知趣地不再将信发出，而是投进自己的抽屉里，过一段时间整理一次，整理一次就通读一遍，觉得这样也很有意思。?
　　晚饭后，他便搬个椅子在门前静坐，或者拉拉二胡吹吹笛子。每当他演奏的时候，整个山村就进入一种氛围，人们可以感觉到奇妙的丝竹之声像流水一样在山村里流来淌去，仿佛一个精灵走遍每一个角落，安慰倍受冷落的小树，抚摸小草和野花流血的伤口，那乐声仿佛还溶进了千山万壑间的雾气流岚之中，大山、小溪、青山绿水都在回应。乐声滋进了庄稼人的心田，落地生根；一旦失去了它，人们反而会感到莫名的不安，会不由自主地打听苏老师最近是怎么了。渐渐地有人就抱着小凳到学校来欣赏这独特的音乐会。苏波也渐渐习惯下来。演奏一阵，他就停下来和大家闲谈一阵，听他们赞扬他的教学和演奏，有时也手把手教几个年轻人学习演奏。他为自己在这个小天地里得到了承认感到高兴。?
　　吕凤当然是最经常的听众之一。每次她都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来，两人相视一笑；来得早的时候，她会和苏波帮忙收拾东西。有时干脆是放学后帮苏波做完饭两人一起吃，吃过后便不再回家，两人一起在校园里转转，或者打会儿羽毛球，再不就坐在门前闲扯一阵。等到人都来了，她便找个能把他看在眼里的地方坐下来听他演奏。她容易被音乐感动，眼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仿佛完全进入了音乐创造的意境之中，直到演奏完毕，她还沉醉在里面，别人都走尽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一般情况下，苏波要送她到家门口，因为据她说她胆子很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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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３

不知怎么，苏波一下子就想到了荷。?

　　当然荷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因为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一件藕荷色连衣裙，走起路来像风摆荷叶，他便在心中称她为荷。?

　　第一次见到荷，也在初秋，是新生报到的日子。苏波本来正在马路上走，迎面见到了荷。荷身边走着一位穿军装的小伙，扛着行李，满面红光，大汗淋漓。见到苏波，小伙停下来问到农校怎么走，她却立住不吱声。苏波便停下来，告诉他一直向北过三个路口，和师范对门的就是。军人微笑着道过谢，继续向前走。苏波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仿佛和军人之间有些别扭似的。但他看着她走起路来的姿势，觉得真像风摆荷叶，于是就从心里管她叫荷。?　

　　这之后似乎就常常见到荷，因为两个学校对门，晚饭后大家都在马路上散步。荷依然穿着那件连衣裙，很有特色，一眼就能认出来。有时候他们走个对面，荷便对他嫣然一笑，他再见荷时，便微笑着点头。有时荷会到师范这边来，认认老乡或者散散步什么的。?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师范举行迎新晚会。刚进入二年级的苏波用二胡演奏那首著名的《二泉映月》，又用笛子吹奏了《喜送公粮》，博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次次的谢幕之后，他只得再次操起二胡，为狂热的观众拉了一段《紫竹调》，才得以下场。?

　　第二天星期日，大家都到市里去，买点小东西，或有一搭无一搭地闲逛。?

　　在书店，买完书出来，苏波听见有人叫他名字，转身四顾，就见荷正对他招手，他走过去，荷问他买的什么好书，一付一见如故的样子。苏波将书递给她。她转过脸对另外几个女生说：“你们先走吧。”?

　　几个女生走开后，荷把书还给苏波，一脸羡慕地说：“苏波，你昨天晚上真厉害！演得那么好，镇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苏波问。?

　　“报幕员报的嘛。”?

　　“噢，你到我们那儿看演出了。”?

　　“咱们边走边谈好吗？”荷建议。?

　　“好的，我正要回学校。”?

　　“哎，告诉我，你从哪儿学的？”荷问。?

　　“我上小学时候，学校有一位老先生，二胡拉得特别好，原来是一个乐团的二胡演奏演员，我跟他学的。我现在正在学小提琴呢，《梁山伯与祝英台》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哎呀，太棒了！有机会拉给我听听！”?

　　“等元旦联欢吧，争取到那时候练好。”?

　　“那好，到时候我宁愿不参加农校的联欢也要去听你拉《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简直太迷人了，听你拉的一定比听唱片更有意思！”?

　　“你可不要乱捧我啊，我还不一定练好呢。哎，你报到那天，”苏波不愿意老谈音乐，转换了话题，“送你的哪位是谁？你哥哥吗？”?

　　“那是我同学。”?

　　“同学能亲自送你上学，够义气的。”?

　　“哪儿呀，他是探完家回部队，坐在一辆车上好长时间才认出来，下了车他把自己的行李寄下，非要来送我。其实我们是小学时候的同学，上中学时我随父母转学了。小学时候他可脏了，特别喜欢跟人打架，有一次下大雨，他和一位男生打起来了，他把书倒到桌上，出去装了一书包稀泥，糊的满教室都是，差点被开除了。现在穿上军装，漂亮多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亏他还能认出我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说着，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荷说肚子饿，要到小饭馆里去吃饭，结果苏波被她拉着吃了一碗馄饨，后来两个人为争着支钱闹起来，引得别人转过脸来看，苏波才不好意思地败下阵来。?

　　在学校门口，荷说：“今天很高兴，如果看得起，以后请来玩，我叫余惠，住在3号公寓203房间。”然后举起小手摆着，“拜拜！”?

　　春天的一个傍晚，星期六，荷突然来找苏波。苏波略感吃惊，将她领到花圃边。?

　　“有件事儿，怪为难的，找你商量商量。”荷说着递给苏波一封信，“你先看看这个。”?

　　 苏波一看，是印有部队番号的信封，便猜到了一些，说：
　　
　　“我看这个，不太合适吧。”?   

　　“让你看你就看嘛！”荷急得跺脚，“求你帮忙了，你倒端起架子来啦！”?

　　苏波粗略一看，果然是封求爱信，便说：“祝贺你呀，是不是请我吃糖来啦？”?

　　“什么呀！你这人真是！……其实我顶讨厌他了，老是捣乱！人家是来请教怎么回绝他的。?

　　“哎呀，这你可找错人了，我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谈谈你的看法又何妨嘛！”?

　　“依我看啊，你可以这样，就说自己年龄还小，学习也很紧张，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怎么样？”?

　　“能行吗？”?

　　“试试呗，我也不敢肯定，只要你碰上的不是个无赖，估计问题就不会太大。”?

　　“那好吧，谢谢你啦！”?

　　荷眼里闪着期艾的光，慢悠悠地走了。?

　　可是暑假以后，荷又来找苏波。原来那当兵的偏偏是个无赖，估摸学校要放暑假，他就请了假回来，先找地方住下，等着荷放假，然后死皮赖脸地和荷一起回家，又买了东西到荷家里去，荷的父母以为是荷请来的客人，刻意招待。回部队后，又三天一封信，五天一个包裹地寄，荷实在没有办法摆脱。?

　　苏波也感到为难了。?

　　想来想去，苏波觉得只有一个办法：给他领导写信。告他纠缠人家姑娘，致使不能安心学习。听说部队有纪律，现役军人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可荷又不愿意，说那样坏了人家前程，未免太恶毒了。?

　　苏波觉得这种事还得由荷自己做主，便没再坚持，结果直到分手两人也没有想出好办法，荷垂头丧气的走了。?

　　然后苏波就开始实习，忙于毕业前的一切，荷的事似乎被他忘了，而荷也没再和他谈起过那事。?

　　临毕业前一周，荷就要放暑假了，苏波想起从此就要离开这个可爱的女孩，人海茫茫，见面的机会也许今生不再，心里怅怅的，像阴惨惨将要落雪的天。进而他想到应该赠她点什么留念，便到市里精心挑选礼物，选来选去选了一个花宫，里面有只小鸟作态作势地像在飞翔。为什么选了这么个礼物，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他此时的心境本身就难以说清。

　　他捧着花宫找到荷的宿舍，荷正在收拾东西，见了他很高兴，说正准备收拾收拾去师范找他呢，于是两人捧着各自准备的礼物走出来。在校门外边的林荫道上二人站住了，荷递给他一个精美的影集，脸儿红红地说：“好好看准，我就在里面呢。”苏波连忙打开影集，只见扉页上写着：?

　　　　一代风流?
　　　　前程似锦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连标点也没有。他向后翻。荷伸过手将影集合上，笑着说：“回去再看。”他将花宫端给她，“留个纪念。”二人握手，他完全是大哥哥的风范。荷转身回校。刚转一个弯，苏波便失了兄长的儒雅，迫不及待地打开影集，只见影集第一页便是荷的玉照，穿的正是那件藕荷色连衣裙。苏波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这真是最合他心意的纪念品！

　　现在，苏波在煤油灯下打开柳条箱，从最底层拿出那个影集，打开，荷正立在花丛中对他微笑。但他觉得那灿烂的笑里满含着苦涩与凄凉，仿佛是个褪色的笑。他在与她分别时模糊的头脑现在忽然清醒。他意识到，他的心中，其实一直珍藏着关于爱的记忆，他和荷，本来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恋人，从而共同拥有一张进入婚姻剧场的入场券，如果他当初主动一些，勇敢一些。他终于痛心疾首地发现，他的关于爱情的幻想其实完全基于对荷的回忆，他对吕凤的清高或者冷淡其实也源于这种潜在力量的顽固排斥，而这一切，充其量也不过是对已逝的可能的一种哀悼方式而已……想到此，他的心禁不住一阵绞疼。他感觉到，他在爱这方面的神经的确是太麻木了！?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在荷的脸上抚摸着，心底涌起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湿柔。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断扩大，由一丝而一缕，而一朵……终于演化成一片温柔的云。苏波被笼罩在这片如梦的云里，非但没有感到幸福，反而觉得痛苦也在跟温柔比赛似的增加，逐渐趋近于他所能承受的极限，闹得他像喝了农药似的难受。?

　　温柔与痛苦搏斗的云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像诗人从上帝那里接受灵感一样，苏波忽然想到一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觉得，荷的玉照后面，或许有荷写给他的话，否则荷便没有必要强调“好好看准”，也没有必要阻止他当面翻开影集，因为荷不是那种怕人参观照片的女子。想到此，他急切地将照片抽出来。由于激动，手上出了细微的汗。?

　　他呆了：照片抽出的同时，一张纸条飘飘摇摇落在地上。他拾起来，一行潦草的字映入眼帘：?
　　
　　　　我已经无法摆脱，也没有勇气摆脱他，我已经……我只能……认命！?

　　再看照片背面，也有一行字：?

　　　　我多么希望听你拉《梁祝》！专为我一个人！

　　他想起来了，那个元旦，他母亲有病，父亲捎信让他回家，他没能参加演出。即便参加演出，也不能算是专门为荷演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地明白了那后一句话的意思。?

　　他伏在桌上，哭了，像一只失恋的公狼在嗥叫，一边用手撕扯自己肮脏的头发，用拳捶击自己愚笨的头颅。这两行字是多么清晰地表明了荷的痛苦和渴望！他错过了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他失去了一位多么难得的姑娘！?

　　他急切地找来纸和笔，给荷写信，一边写一边激动得发抖，一直写到天亮。他请了假，借了自行车，亲自到乡上去发信，到了乡上，他又觉得不够快，于是乘车去了县城，要不是班车已经发出，他会毫不犹豫地到农校去。他从县城发出信，仍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他猛然间又想到了《梁祝》，于是毫不迟疑等地走进商店，买了把小提琴，急切地调好弦，在商店里，面对着那么多顾客和服务员，就拉起了那首著名的《梁祝哀史》。?

　　从此，小学校里便常常传出《梁祝》的旋律，这旋律，仿佛从学校飞出的丝线，渐渐织成了一张网，又仿佛一个俯视苍生的精灵，执意要深入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于是那种凄婉、哀伤而又优美绝伦的氛围笼罩了山村，让人听了忍不住心酸、落泪……??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漫长得让人难以忍受。?

　　吕凤没再进过苏波的宿舍。一次又一次，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心中的圣地走去，但到了门口却又没有勇气去推门，于是就围着那间屋来回转，在阳春燥热的风里看着苏波的影子在窗上大幅度地晃动，乐声里那股激情令她激动得热泪奔涌，等到快要哭出来声来的时候，她就转身往河边跑，跑到河边树林里，抱住一棵树，本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偏又像个久病体弱的人哭不出声来，只是觉得嗓子眼憋闷，仿佛堵了团棉花。听着《梁祝》的旋律一阵阵飘来，又忍不住往学校走去……她痛苦万分，委屈万分。她明白，苏波并不甘心与一个农村姑娘结合，因为那未免带有减价处理的意思，往往被世俗的人所看不起，苏波虽然不看重这些，但也很难脱俗。也就是说，他和她地位不平等，而处于劣势的她在这场马拉松式的追求中能否取胜，完全决定于苏波是否肯垂青于她。要承认这一点，对她的自尊心简直是沉重的打击，她实在有些受不了。有几次她决心放弃对苏波的追求，以便将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她甚至已经走到他宿舍门口，只等敲门进去向苏波表明她不勉强他，但那间充满魔力的房间终于使她退回来。好不容易进行到现在，怎么能放弃呢？何况对于她，这简直就是上天垂怜她，送给她这样好的机会。许多次，她在沙滩上跪下来，对着学校，对着北斗，对着冥冥苍天，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一边祈祷，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上天既然将他送到我身边来，让他打动我的心，为什么又迟疑不决，不把他痛痛快快地赐给我？难道我只有为他献上一切，才能证明我对他的倾心吗？……想着想着她不禁流下痛苦的泪水。她决心耐心地等待下去，虽然她不知道即将得到的果子是甜是酸，但她安慰自己：等待就要结束了，就要知道结果了。她只有更柔韧更有耐心而且始终不放弃目标地等待。但同时她又真心实意地替苏波难过，她知道：一个人要选择什么就必须舍弃一些什么，而有些舍弃是让人非常痛苦的。她暗暗发誓，如果他答应了她，她将来一定要加倍报答他，让他永远幸福！?

　　于是她更加关心体贴苏波，对于他的生活给以更加无微不至的关怀，只是一切都做的不留痕迹，她甚至竭力避免两人走个对面的场面出现，免得苏波疑心她在催他回话，每次见面，她都在暗处望着他的身影，怀着万般柔情目送他远去。在工作时间里，她则尽量装出忙碌的样子，然而心中却又老是想着对面的苏波，手里的书往往看不进一个字，甚至连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学生作业也不能按时批改了。她偷偷地注视着苏波，发现他头发散乱，脸庞更加瘦削。她误以为苏波在为她受苦，内心更加不安。当苏波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便赶忙将头低下，装作根本没有看他的样子。可有一次，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苏波正傻楞楞地望着她，她们的目光相遇了，苏波的眼里仿佛有些畏惧，有些游移，至少不是全神贯注地爱眼前这位姑娘的人应有的样子。吕凤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委屈极了，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眶，无声地落下来。她掏出手绢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净，仿佛眼底有股清泉在奔涌。于是她趴到桌上，给苏波一个苗条而痛苦的身影。??


　　其实苏波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像一个等待着判决的罪犯一样，心中想着荷，并且他确实是怀着一种犯罪感，后悔万分地想要赎罪。因此他的样子看起来令人害怕，由于全神贯注地想一个问题，神情反而迷惘自失，毫无灵气，像个痴呆人。但是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潇洒，山里人谁也不会相信他变痴了，何况每天还从他屋里传出优美的琴声呢？他们断定是苏老师拉的那首曲子太有魔力，才把苏老师弄成这个样子，因而更加崇拜音乐，更加佩服苏波的才华，他们认为苏波的表现是一种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正常，他们知道，干什么就得有干什么的样子。基于同一原理，吕凤的失魂落魄当然也就不难解释了：既然拉琴要有拉琴的样子，那么听琴也应有听琴的样子，人家凤姑娘那才叫会听呢。?

　　苏波算计过荷回信的日子，怕要在十天到半个月之间，这期间真是度日如年。他曾打算到农校去找荷，但又觉得那样太冒昧，最后他决定等接到回信后再说，如果荷答应他，他再去不迟，如果荷回绝他……他不敢往下想了。?

　　但是荷的形象充斥了他的世界，挥之不去。他索性将荷的玉照放进一个小开本日记本里，带在身上，只要有时间，就拿出来看。每次看到照片，心里都一片灿烂辉煌，觉得荷笑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对他招手，在鼓励他，在对他说Ｉ Love You，对他说　Kiss Me。于是身子便不知不觉地轻起来，大有羽化升天的感觉，于是他每天都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到村口路边上去，有时在村头漫不经心地散步，有时坐在路边心不在焉地翻一本书，其实他是在等邮递员，每次邮递员从远处骑车而来，他都不知不觉地迎上前去……可是邮递员来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没有他要等的那封信。于是吕凤便经常见到他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报纸怅然若失地往回走。?

　　过了二十天，还没有回信，苏波已经失望了。抬头望见对面的吕凤，猛然想起她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他心里泛起一阵歉意。这么些天，他心里竟然没有考虑过和吕凤的问题，真是委屈了吕小姐！他想起一句著名的话：有比较才能有鉴别。他试着拿吕凤和荷进行比较，才发现他对荷的了解其实很少很少，尤其她的生活能力，他更是一无所知。荷活泼、开朗、大方，有城市女性的洒脱与优雅，但又大大咧咧，不注意小节，甚至还有些好吃懒做。吕凤呢，朴实大方，但不够开朗，生活能力强，用当地人的话说：浑身是活；尤其是知道忍让——这实在是作为女人的第一美德！二人相比，哪个更占优势呢？荷像一个花瓶，吕凤像一只瓦罐，荷是一个风流型女子，吕凤是一个实用型女子……正这么想着，吕凤抬起头来，二人对视，吕凤脸上写满艾怨，终于慢慢流出泪来，苏波禁不住生出一番爱怜之情，但因吕凤是无声地哭，办公室中又有其他人，他无法表示什么。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这一天他没有再到村头去，第二天也没有去。他在想，处于他这种情况，也许还是实惠些好。没想到第三天却有他一封信。接过来一看，竟是他发出的那封，信封上有些水迹，他想是让雨淋了，但又一想，这二十多天根本就没下过雨，翻过来掉过去看，没有字。他拿着信愣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唯一的解释是荷接到了信，但没有拆开看，而是潸然泪下，水迹即是她的泪痕，然后将信退了回来，这等于告诉他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让我们把这爱永记心间。晚上他回到宿舍，一阵长吁短叹之后，将信和荷的照片一起放到箱子最底层，一面心里想：结束了，我的一段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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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最初由 艾艾 发表
呵呵，看过上篇，觉得故事没有完，原来是连载：）））
继续关注学习！

感谢关注，问好！

云水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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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支持！

谢谢老弟！

艾艾

呵呵，看过上篇，觉得故事没有完，原来是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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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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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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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明媚 发表
这深山里的爱情写得有滋有味，学习，问好！

谢谢！问好！

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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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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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云水在挖掘那些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像是一个放蜂人，在给人们酿造那些甜蜜。

木屋斑竹好！感谢阅读！

蓝色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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