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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天高云淡(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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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18 15: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天  高  云  淡


                                                              ●

             谁谓伤心画不成?
             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
             老木寒云满故城。
                                                                 ──唐.韦庄
                                    
                   一

  今天是个好天气。早晨的阳光洒在北邻县的山岗上,树木秋草便泛出闪闪的金黄。齐兵想此次北邻之行,会收获不小的,因此,他心情特别好。
   
  北邻县的地貌,跟涪源镇差不多,都是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接壤的褶皱地带,海拔均在1500米以上。环顾四周,山岩陡峭,沟壑狭窄。可北邻县在发展地方特色经济方面,却成了涪源镇学习的样板。
   
  齐兵一行人刚走到基地旁边,正准备走进去看看人工天麻究竟是咋种出来的,就见驾驶员小楚飞奔而来,边跑边吆喝:齐书记,镇里来电话了,叫快点回去,有急事!
   
  谁来的电话?齐兵满不在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累的!天塌下来不成?
   
  小楚来到眼前,气喘吁吁地说:大事,大事,绝对的大事,镇上打了一早上的电话,这地方收不到手机信号,连传呼也收不到。赵主任急得不行了,好容易打到这个镇来,托人家跑来通知你。
   
  究竟哈事?别卖关子了。齐兵不耐烦了,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这般火急火燎,难道死了人不成?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把经验学回去咋行?
   
  小楚附在齐兵耳边小声说:紧急通知,说有位副总理近日要到我们县视察天然林保护工程。县里召开紧急会议,叫齐书记你赶快回去参加。
   
  哦──齐兵掂出了份量:中央领导总理亲自来大山里视察,肯定马虎不得。
   
  既然事关重大,齐兵犹豫不得,他立即指示随行的一位副镇长和各村来的农技员们,要认真学习,虚心好问,把北邻县的先进技术和致富奔小康的经验学到手。齐兵鼓励大家:我们涪源镇老百姓脱贫致富奔小康,就指望着你们了。
   
  随后,他向北邻县前来陪同的一位副镇长辞别:十分感谢你们的热情接待。他们留下来继续学习。家里有急事,我得先走一步了。
   
  那位副镇长也握住齐兵的手说:齐书记,你放心,咱们邻居县,互相学习,绝不保守。

   
  被称叫齐书记的齐兵,其实是涪源镇党委副书记,分管党务、纪检和政法工作。但目前全党工作重点已转移,以抓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地方经济,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作为一级党委的干部,齐副书记也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了。
   
  涪源镇今年决定大搞农业结构调整,改变以往只种粮食的传统农业结构,走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农业之路,狠抓茶、蚕、果、药、畜五大商品基地建设。镇上的干部们每人分管一个方面工作。齐副书记正好被分管抓药材基地建设。
   
  齐副书记工作的涪源镇,是相当贫困的山区小镇。过去,有几片原始森林,但公路一通,地区伐木厂的几千把斧头油锯一挥舞,林子便消失了。为发展镇域经济,带动老百姓致富,镇的头儿们,绞尽了脑汁。前些年办乡镇企业,也没搞出个名堂──先是搞了一座水电站,设计三千个千瓦,等建成后,水枯了,仅能冲转一个机组,达不到设计能力的五分之一,成本都亏进去了;后来办了个石材加工厂,遍河滩炸花岗石,搞粗加工,但又苦于质量不过关,卖不出去。前后几番折腾,银行贷款欠下几十万元。前任镇长书记提拔到县里当了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而这一勾子两肋巴的债务,却撂了下来──谁说新官不理旧帐?接过乌纱帽时,也自然接过了一撂子债务。
   
  对于这大山深处的涪源镇来说,调整农业结构,发展商品基地,是英明的。县委领导在大会上表扬说,这就是坚持走可持续发展之路。单靠种几粒包谷籽籽,只可能越过越穷。茶叶生产,果酶生产和蚕桑生产,他们都刚刚起步,并且也受气候、土壤、光照等天然条件制约,只有药材生产和畜牧业,虽然技术落后些,但在这大山高寒地区,确有一定基础。
   
  这几天,镇党委书记周正平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学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学习“三讲教育”的政策。党委的主要任务,本该就是抓思想政治工作。中国特色的思想政治工作,就是掀起各种名目的大小程度不同的运动(或称活动),负责人轮流赴各级党校学习,又是其中一个必然的环节。镇长秦烈除了负责全镇的经济生产外,还负责主抓畜牧生产。前天,他带人步行去草原乡学习奶牛养殖经验,估计今天可能返回。齐兵是昨天带人来北邻县学习药材种植经验的。按计划,今天上午是由主人陪同参观学习人工种植天麻的技术。
   
  这下可好,齐兵得忙忙慌慌往回赶──国务院副总理,作为主持一个十多亿人口的大国的副总理,于日理万机之暇,光临这个山区小县,说不定还将光临涪源镇,这无疑是本县本镇眼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也将是地方志书上可以大书特写的一笔。

                                   
                 二

  从药材基地回镇上,没有公路。齐兵的汽车是停在北邻县小镇上的。从崎岖的山道上往回走,齐兵和小楚花了一个半小时。
   
  回涪源镇的路程,也不过一百来里,但全是山区土路,坎坷不平。好在这国产野马车是耐得崎岖和坎坷的,如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一路上轰隆隆隆叮叮咚咚地行进在自己辗起的浓浓尘烟之中。
   
  坐这辆破车,齐兵心里有些不平,但比起没有车坐,又毕竟要好些。涪源镇确实贫穷,人口不足一万,有个别农户的确是吃了上顿断下顿的。齐兵刚到涪源镇不久,来到一个农户家,看见这家半间草屋(另半边靠着岩窝)里,仅有两床新棉絮是值钱的财产。一问,才知道那是浙江省扶贫团救济给红四方面军战斗过的老区群众的。
   
  但镇政府还是盖了两幢比较漂亮的宿舍楼,周正平秦烈他们便是全家住在这里的。镇里汽车也还是连新带旧有三辆。周正平书记说:这是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便于招商引资来建设小镇,解决老百姓的脱贫致富。记得周书记形象地解释说:这是在栽梧桐树,为的是引来凤凰栖。至于办企业欠在银行的债,让他摆在账上,盖楼房欠在乙方老板的债,所谓垫资修建,让他再欠着。资本主义国家谁不是借债发展的?而齐兵心里却用另一句传统俗话解释:这叫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啊。
   
  汽车咣当一抖,把齐兵颠了起来,瘦小的脑袋,砰地一声,撞在了车顶篷上。齐兵在心里骂一句:这臭破车!当小楚解释说路况太差时,齐兵笑吟吟地说:没啥,没啥。
   
  周书记坐的桑塔纳2000型,秦镇长坐的日本产三菱越野,都是各自在市里要的扶持贫困山区交通的专款,新近购进的。这辆野马,是前届镇政府的公车,如今成了镇上第三把手齐兵副书记的座骑。镇里只负责三名驾驶员的临时工工资和养路费,而汽油费修理费等,包括镇领导们的手机电话费(镇上还不通手机,只能出差在外时用),则是镇里几家私营的木材加工厂老板们自觉地掏腰包资助。
   
  车虽破点,但毕竟有,走出去好歹有个官样──在中国这个官本位思想盛行的社会里,如今汽车、手机和秘书,是官员们的招牌,如同包文正出门时,皂罗们举的“肃静”“回避”一样。
   
  齐兵头仰在靠背上,任凭汽车在这悬挂在半山峭崖上的公路上颠簸。小楚的技术,他很放心。怕分了小楚的心,影响驾驶,齐兵不说话,只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齐书记──人们不在称呼中加“副”字,当年则被称作齐老师。
   
  齐兵出身于一个大队干部家庭。父亲当了一辈子贫协主任,也没有混进公社捞碗官饭吃,只是在文革中,自己扛一面大旗,成了威风八面的造反派司令,风光了几日。对权利的渴望,自小就浸润进了小齐的内心深处。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勤奋努力,尤其能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班长,团支书这样的学生干部头衔,一直伴随他读完中学,进了中师。在师范学校里,他又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并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中师毕业时,正遇着贯彻优生优分照顾学生干部的政策,县里让他挑选除县城外的所有中小学,他便挑了一所区初中(辖几个乡镇),当了学校共青团委书记。那所初中比较重质量,校长主任都到第一线任教,学校老师大都是专科以上文凭,即便是中师生,也是老有经验的。新分配的齐老师齐书记,便只好兼上体育课了。
   
  教书匠的生涯自然是清苦而贫寒的,校团委书记又算不得官员,无权,又无势。体育课也教得人头痛,有老师讥讽道:上课两条球,老师学生都自由。
   
  恰好有一位亲戚调来县里作组织部副部长,这对齐兵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果然,半年后,他便成了县委办公室一名秘书,跟在县委领导屁股后面提水杯子──当然,也作作会议记录,写写简单的发言材料讲话稿子。在县上,齐秘书掰起指头一数,全县党政干部中,有百分之八十都是中小学老师转行的。师范院校培养的党政干部,比共产党的专门学校党校还培养的多。听说有老年人教训子女说,你什么都不会干,将来只好去当官。看来,在中国,当官是最轻松的职业,这便是齐兵的最佳选择。
   
  几年后,齐秘书成了齐副主任──县委机关里一个办公室的副主任。前年冬天乡镇换届,县委是把他作为镇长人选安排到涪源镇来参加选举的──宰相家的奴才都是七品官嘛。也不知是镇代表们的民主意识真的增强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到选举时,他连副镇长也没候着。当时,齐兵急得几天都吃不香睡不着。那位亲戚已调外县任职,多少有点鞭长莫及,但齐兵还是连忙挂电话汇报了险情──如果捞不着个体面职务,灰溜溜的,脸没处搁呀!
   
  中国的许多事情,全在人为。齐兵没成为齐镇长齐副镇长,没隔几天后,他却成了镇党委齐副书记。而齐兵的心里,还是想做行政官员,不愿只作党委干部。因为党委干部没有经济实权。目前许多地方都是行政首长八面玲珑,党委首长手里没有一分钱,只落得做思想工作的份儿。但作了副书记也好,下一步仍可竞争镇长交椅。有官职总比无官职好,尽管这官是九品十八阶之末的绿豆芝麻官,说起来,却还管着那些个副镇长们哩!
   
  说管,当然也只是因为职务分工不同而已,其实,这二年,谁能管得了谁呢?中国的官员多如牛毛。撤区建镇前,全县六个区三十个乡,一建镇,一夜间变成了二十个镇,都是正科级单位,书记镇长们跟县城里的局长们平起平坐,都是正科级干部。涪源镇,四个正副书记,五个正副镇长,人大两个正副主席,三个调研员,统统是副科以上级别,加上武装部长,妇女主任,计生专干,财政所干部,税务专干,国土专干,农经专干,农技专干,林业专干,等等,杂七杂八,共有五十来人吃着官粮。因为当官容易,所以千军万马都挤到官道上来了。官员之多,数目惊人,已成历史之最。难怪有人说,中国什么都缺,惟独不缺官员,中国是个盛产官员的国度。虽然中央一再改革人事制度,裁减和压缩政事业单位的编制,精减人员。而说到工作,张三生病,李四请假,王五出差,便所剩无几了。这不,中央领导前来视察,这样的大事,此时却只有我姓齐的风风火火往回赶。

                                    
                  三

   
  公路极窄,悬浮在半山腰上。汽车穿行其间,人便有在山间飞翔的感觉。这便是地道的蜀道,这便是“尔来十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蜀道啊!坎坷、陡峭,崎岖,危险,扪参历井,危乎高哉,十分难行。偶尔从车窗往下瞧一眼,山下的深深的河沟里,那流水孱弱得叫人可怜。齐兵这时猛然想起一位诗人朋友的比喻:那河此刻看起来,像是一条抽搐着的蛇,给人从天际上抛了下来,在不断的坠落里,愈来愈小。
   
  轰隆隆……轰隆隆……咔嚓!
   
  齐兵立刻意识到:汽车熄火了。
   
  这瘟神老爷,又想罢工了。小楚说,齐书记,你下来透透气。我修修它。估计问题不大,一会儿就好,说完,他跳下车,掀开了前盖。
   
  看着小楚着急的样子,齐兵笑笑说:恐怕它是想下岗了。
   
  小楚是他当年教过的学生,在部队学会了驾驶技术,复员后被齐兵聘到镇上来开车。如今, 什么事都要讲人际关系,当官的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而这驾驶员,戏称“司长”或“二首长”,手握生死簿,脚踏鬼门关, 事关领导的生命安全,更为重要,必须用放得心的人。
   
  齐兵跳下车,站在路边,向四周望望。秋日的天空,一片湛蓝。天边偶有几丝淡淡的云彩。阳光晒得人周身暖烘烘的。据说这海拔太高的地方,太阳光紫外线强,所以这一带的大姑娘小媳妇,每人都是个红脸蛋,比涂了胭脂还漂亮,有点像国光苹果,健康美哩。
   
  他们已进入本县地界了,这里已经是涪源镇辖地了。齐兵知道,这四围大山,早年到处是几人合抱的原始松杉,可这几十年斧钺猖厥,漫山遍岭都成了和尚头。蜀山兀了,而阿房在何处呢?齐兵不解。近处的山坡上,有几簇枫树,在秋阳里闪耀着几团火红,仿佛在燃烧着深秋的一点挥之不去的热情。
   
  用生态学的观点看,树木是生态系统的主体,是人类和各种野生动物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用文学艺术的眼光看,树木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枝一叶皆是文章和诗歌,皆是音乐和美术;用哲学的眼光看,树和人一样,有生命,都是宇宙演化的产物,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久远。可是,人们毁坏天然林木,却是那样的残酷无情。
   
  齐兵心里明白:远处的深沟里,还剩着一点天然林,那是地区伐木厂嫌弃山路陡远而剩下来的。这便成了当地村民的经济来源。他们偷伐些原木,人抬牛拖,或用拖拉机运,弄到木材加工厂卖几个线,买回些油盐酱醋。镇上几家木材加工厂,大都是外地老板开的──也有少数是本地人开的,他们弄得着木材准运证,把粗加工的半成品方料,一车车运往山外。
   
  去年长江发大水,山里是感觉不到的。只记得后来捐款救灾时,齐兵掏了两张青蛙皮。那两张票子的绿色,与捐款箱的大红色形成强烈的反差。他觉得这应该是个什么哲学命题──如今的齐副书记,已经获得了党校的本科文凭,是堂堂的大学学历了哩!
   
  洪灾过后不久,省上一纸红头文件,禁止采伐天然林。其实涪源一带已没多少树木可采了──当地老百姓烧柴都已渐成困难了,禁不禁无所谓。就是全县,天然林人工林都已不多,而这点仅剩的林木,支撑着全县的财政──每卖出一汽车木材,出关检查站总能给县里收入几百元票子──尽管这是杀鸡取卵,但每一届县委书记县长,又能干几年呢?更何况他们都是外地人,都是迟早要孔雀东南飞,走出这贫困山区小县的。这一年来,虽然报纸上天天写,电视上(县城里有闭路电视,能收几十个台)天天播,县上成立了天然林保护办公室,开着县林业局的汽车用大喇叭天天喊,保护天然林的宣传已家喻户晓了,但雷声轰隆大,雨点芝麻小,齐兵仍瞧见,在通往南邻县的公路上,满载木材的车辆,并没间断过。当然要说禁伐令的贯彻,也的确有行动──原来的地区伐木厂,就搬出山外,工人们分别安置进了其他工厂。
   
  也不知这次副总理亲自来视察,当是个什么结果。
   
  嘟嘟──好了,齐书记,咱们走吧。小楚按响了喇叭,喊道。
   
  齐兵上车,野马爬行在滚滚灰烟里,那灰烟,遮天蔽日,让路边的行人睁不开眼睛。

                                       
                  四

   
  县政府的会议是五点过十分结束的。会上,县委十多个常委,四大班子正副职领导,挤满了主席台。齐兵想起了一幅漫画,题目叫《副科长以上的到主席台就座》,画面上主席台三四排座位拥挤不堪,而台下只有孤零零一个人──谁给谁作报告呀?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强烈的反差啊!
   
  县委正副两位书记、政府正副两位县长,人大正副两位主任,政协正副两位主席,县政法委书记,县纪委书记,都分别在会上讲了话。从早上一直讲到下午散会。这种中国特色的格局,人人都讲话表态,既民主,又显出各方面都重视,齐抓共管嘛!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如何贯彻禁伐令,如何做好天保工程,如何做好国务院副总理视察的接待和保卫工作,等等。最具体的内容,齐兵记得当是常务副县长郑副县长作的指示,要求各乡镇要严禁近日内伐运木材,把路边堆放的原木,转移到僻静处藏起来,封闭所有的木材加工厂,连锯末都要清扫干净。
   
  全县公路沿线乡镇的主要领导参加了会议。涪源镇的镇长秦烈、党委副书记齐兵和镇办公室女副主任鄢然三人,参加了会议。
   
  秦烈是昨天下午直接从草原乡牧场赶回县上参加今天会议的。鄢然是跟秦烈一同去草原乡考察畜牧生产的。其实,鄢然这位镇办副主任,也就几乎是秦镇长大人的秘书兼公关小姐。年轻,漂亮,天生丽质,秦镇长说,在对外交往中,她可以算是咱涪源镇的形象大使。
   
  喂,老规矩哟!走出会场时,鄢然叫住齐兵,说道,去洪发。
   
  齐兵问秦烈:老板今晚勾兑谁?
   
  他们习惯上把书记镇长两位主要头儿叫做老板。许多单位都时兴把领导称老板。这是商品经济社会的特征之一,市场用语触进了官场。齐兵觉得,这种称呼把被领导者的打工者身份表现得淋漓尽致。
   
  乡镇的工作,需要县上各部门的支持。这二年要得到支持,就得勾兑。乡镇头儿进县城,总要分批请出县级机关各部门的头儿,联络一番感情。涪源镇本届头儿,已经先后招待了好些人了,都是在县城洪发酒家。
   
  我已约好了魏民和韩星。秦烈腆着个大肚皮,左手提一个包,右手提一只水杯说道,六点钟。你先向家里告个假吧。
   
  魏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韩星是县府办副主任──县府办有八个副主任,原则上每个副主任联系一个副县长。韩星是排在副主任之首的,负责跟常务副县长郑副县长,是县府办里除魏民魏大主任外,最有发言权的一个。涪源镇与县府办勾兑好,对镇上工作大有好处,如像了解县长们对镇上工作的评价呀,年初下达生产指标呀,年终检查验收呀,哪一样都得靠县府办说话,都得靠魏民韩星照顾。即使有什么不足,也可提前告之,或整改,或弥补,实在不行,也可变通应付。倘与之关系差了,本来平平顺顺的事,也许临到跟前,又冒出一条大包来,叫你被动,叫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摆不平检不顺,纵使你补起来,也显出许多的疤痕,八方都不满意。
   
  齐兵拿出手机,给家里拔了个电话,说不回来吃饭,要晚些回来。他的手机也就只有在县城里才派得上用场,在镇上,则只能用摇把子电话。他妻子吴英在电话里说:随你便吧,反正家也就是你的旅店。齐兵也答道:随便就随便!
   
  叫你随便,随大便还是随小便?秦烈开了个玩笑。三个人便一阵哄笑,朝洪发酒家走去。

   
  魏民韩星两位客人是六点钟准时到的。洪发酒家的档次在小小县城里是首屈一指的,每个雅间都有训练有素的漂亮女服务员给客人斟酒,还有优美的音乐助兴,舒服。
   
  五人落座之后,洪发的经理进来了。由于都是熟客──他的餐饮业全靠着这些人给支撑着,这些食客真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点头哈腰给大家敬烟。
   
  敬到鄢然面前,鄢然推辞说不会,韩星说:她嫌你那支烟小了。
   
  经理一笑,装着没听懂,又给别人敬烟。
   
  鄢然向韩星娇嗔地呸了一口,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经理问:各位父母官大人,今天……
   
  照老规矩办吧。秦烈对他说道。
   
  好哩,一切都规矩的规。经理点头去了。
   
  二位主任,秦烈问道,这次中央领导视察,我们基层的,究竟该咋做呢?
   
  魏民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郑县太爷说的那几条,你们马虎不得,务必做到。万一在你们镇瞧见一大堆原木摆在路旁,或者碰上几辆汽车几辆拖拉机正往外拉木棒槌,或者在加工厂发现几捧锯末子面面,那么,你镇上几爷子,怕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有点又哄又骗的味道吧!齐兵担心地说。
   
  什么哄骗?现如今,社骗村,村骗乡,一直骗到党中央。堂堂县府办的韩副主任说这些话时,脸都没红一下。
   
  魏主任接着说:不是有遇着红灯绕道行的说法吗?改革开放,思想要解放一点,遇情况要学会变通。谁还那么较真呢?
   
  接受了这一通教训,齐兵仍没有“胜读十年书”的收获。只是他不愿抬扛顶牛,便稍稍地转移了话题:这次副总理光临,恐怕是本县历史之最吧。你们在县上搞接待,肯定要忙惨哟?
   
  二位主任肯定是日理万机。秦烈插了一句。
   
  秦大镇长才是日理万只鸡嘛!韩星马上驳一句,并偷眼瞟一下鄢然,鄢然正紧挨着秦烈,抿着嘴笑哩。
   
  魏民说道:忙肯定是跑不脱的。吃着这碗伺候人的饭了嘛。
   
  韩星接着说:这次副总理出巡,属一级保卫。不瞒你们说,上次一位全国政协副主席路过县上,是二级保卫,还把我们累个半死。这次,仅是改造县委招待所几个房间,就投资了几十万元。上级要求,提前一个星期,招待所就戒严,不准接待任何客人,所有服务员都要严格审查,所有房间都要作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并不知道副总理进不进招待所住。
   
  那生活餐饮,把关才叫个严呢!魏民接着说,根据安排,副总理将在我们招待所吃一顿饭。这顿饭,不简单呀!你们知道不?那并不是吃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而是从购买,哪怕是一把小葱,到进厨房洗,上案板切,上灶头炒,都要由公安、卫生、防疫等多个部门,三个人以上当众检验,签字画押的。
   
  连卖小葱的老头老太都要签字画押。韩星补充道,要等首长吃了这顿饭四十八小时之后不出事,这一干人等才脱得了手。
   
  呵,真够排场呀!鄢然感叹道。
   
  还有排场的呢。韩星说,在与邻县接壤的大界山上,几十里路无人烟,解放前曾有土匪出没。上次那位副主席的车队行驶到那里,副主席内急,想方便一下,随行保安硬是没敢让他下车。这回为防备副总理路过此地再出现同类情况,上级决定投资十万元,由我们组织专人,在那界山上,三天之内,建一座既上档次又算简陋的临时厕所。小鄢主任,排场吧?
   
  哎呀呀!排场,排场!鄢然又是一阵感叹。
   
  这位韩副主任,是从农村基层干部积极分子中提拔起来的,文化不高。但血气方刚,正在官场上走着红运,说起话来也没遮没拦。齐兵想,这些内幕细节,怕不是许多人能有幸知道的。今儿个,算是大开了一回耳界。

   
  菜上来了,小姐问喝什么酒,秦烈说老规矩,剑南春,给这位女士来瓶干红葡萄酒。
   
  不行不行!韩星说,鄢主任的酒量,大得很,本来女人就自带七两酒量,也一样,来白的,男女平等,一视同仁。
   
  魏民一笑:人家秦镇长要给红的,你叫人家干白的,啥意思?
   
  什么红的白的?还黄的呢!秦烈插浑打科道,人家未来的老公可在市上啊,韩主任想把人家灌醉,是何居心?别打人家良家妇女的主意哟!
   
  魏民趁机打趣:还是秦哥哥有情啊!只不知他啥时候从的良呢?
   
  齐兵也赶紧幽出一默:我们秦镇长情正长(读chang)哟,像长城长万里绵绵啊。
   
  哈哈哈──众人一同笑了起来,连旁边的小姐也扑哧一声。
   
  鄢然满脸绯红,伸手打一下韩星,又敲一下魏民。你躲我闪,桌上的人全没有了平日的严肃与矜持。
   
  接着是喝酒。你给我敬,我给他敬,几巡下来,大家的话又多了起来。
   
  说到喝酒,韩星说,我最近听到一段顺口溜,你们听吗?
   
  说说吧,如当多份下酒菜。秦烈说道。于是韩星就拖腔拿调地说道──
                           
        
        村级干部喝烧酒,说骚话,干骚事;
               
        乡镇干部喝白酒,说白话,打白条;
               
        县级干部喝黄酒,说黄话,看黄色录相;
               
        市级干部喝红酒,亲红嘴,收红包;
               
        省级干部喝洋酒,泡洋妞,开洋荤。
   
  新鲜!尖锐!刺激!齐兵在心里感叹。怪不得孔夫子当年要到民间采风,这民谣乡俚就是最好的文学创作。社会上的许多顺口溜,深刻地反映出社会现象和一些本质,有人称为当代国风,老百姓喜闻乐见,因而得以广泛流传。
   
  那么,鄢主任是市级干部了?来,我敬市级干部一坏。魏主任向鄢然举起了酒杯。
   
  杯盏交错时,秦烈代表涪源镇政府,感谢县府办的支持和关照。韩星副主任一再拍胸口:放心,哥们,你们涪源的事情,我们一定给搁得平平顺顺!如今的社会,谁不是看着哥们的面子呢?
   
  魏主任也说:好说,好说,一切都请放心。
   
  酒桌上下来,已是九点过了。秦烈鄢然陪着二位县府办主任,去望江楼娱乐城醒酒。望江楼歌舞厅是本城最有档次的一家夜总会,听说服务特别到位。秦烈本也叫齐兵一同去,齐兵想,秦鄢二人家不在县城,一同出入,自己去当电灯泡不好,便推说家里有事,要告辞回家。
   
  魏民打趣道:齐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韩星也打趣:齐书记,良宵一刻值千金哟!
   
  齐兵便笑笑:哪里,哪里。老夫老妻了。
   
  秦烈说:那好吧,你回去松松包袱,好好睡一觉,免得媳妇在屋头眼巴巴的守空房。我已叫赵成出了通知,明天开个村支书村长会议,安排布置一下今天县上领的这任务。叫那些木头老板都参加。你明上午赶回来参加就行了。反正中央领导要隔两天才来。我猜,我们周老板近几天恐怕也要赶回来了。

                                 
                  五

   
  从洪发出来,齐兵步行往回走。他想领略一下小县城秋夜的景致。
   
  齐兵的家住在西城县委宿舍楼,下派干部都在原单位购有住房。两地相距有一公里多路。
   
  毕竟是深秋初冬天气,走在街上,齐兵觉得有点冷,他把风衣前襟合拢,将装着手机的老板包夹在腋下。街上店铺大都关门了,行人也稀稀拉拉。路灯倒格外明亮,把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时而刮一股小风,卷几片枯叶从齐兵脚前飘过。
   
  这座县城很古老,县志记载有千把年历史了。近几年,在加强集镇建设和创建省市卫生文明县城的口号下,几任县长好一番动作,每年从每个职工头上扣捐六七百元,大搞市政改造。除旧城拆除改造外,又在东门外河滩上辟出一块开发小区,把原来的县城面积扩大了一倍。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小青瓦平房,青石板街道,全不复存在了。主干道拓展成三十米宽的水泥路,几个井字形的街道,也达十八米宽。临街门面房,一律贴了白色磁砖。小县城宽敞,洁净,漂亮。即便克林顿叶利钦在这街上走一遭,也会为这大山深处有这样漂亮的小县城竖大拇指的。
   
  当初改造旧城,也遇了些阻力。一般居民,一唬一吓,急忙接受拆迁办的安置。可有的困难企业,如原来的国营饭店,那些中老年职工们,就不买县太爷的账,拒绝搬出。周围的房子都拆了,留着那已断了水电的一幢平房,几个老职工亲自提水在门前摆个麻辣串摊子,坚守阵地。他们还在门口贴几幅标语: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还有几位店里的退休大妈,搭张凳子坐在店前屋檐下:看谁敢从我身上踩过去。当然,谁都明白,他们是想和拆迁办讨价还价,多熬几个拆迁补贴。
   
  当时还在县委作小吏的齐兵,不敢非议县上的政策,但心里委实有些不高兴:几年时间里,他夫妻被扣除了三四千元。三四千元啊,对于山区贫困县的一般职工来说,绝非小数目。当国营饭店的大妈们静坐拒拆时,齐兵虽不敢声援,但心里确生出几分惬意。
   
  今晚,走在这宽敞明亮的大街上,齐兵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是在享受呀!我是在享受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的几千元啊!
   
  街两边不时传出些声音来,有小酒馆的猜拳行令声,有歌舞厅ok厅里的嚷叫声,有麻将馆里的搓麻声,和着大街上的火三轮或汽车马达声,使小城显出一种特殊的热闹和繁华。齐兵想,这各种声音的合奏,可命名为《市井奏鸣曲》。这县城的麻将馆多,卡拉OK厅多,不足一百米内,能数出二十家来。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看点歪录相,是小老百姓市井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生活在这井字形的街道中间,是不会关心谁会光临县城的,管他是政协主席副主席,还是国务院的总理副总理。
   
  这时,街边一间OK厅里,正传出又沙又左的破锣嗓子,死声淘气地吆喝道──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你有我有大家有啊……
   
  齐兵听得一阵阵发冷。别人有的,未必会自己有,这只是一种愿望罢了。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况且,即使是能够实现的小愿望,离真正实现,也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大款们有汽车洋楼海外存款,下岗工人、涪源镇的农民,能有什么呢?甚至一身劳力都无使用之处。
   
  齐兵突然记起前几天听得的一首顺口溜,是仿改古诗的,后两句便是:
                     
           商女不知下岗泪,
                        
           夜夜OK又卡拉。
   
  仿改古诗,虽有些不恭,但信手拈来,描述眼前的一些现象,倒也贴切。他想起自己也曾仿改过一首古诗:
                        
           十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麻将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都在卡拉OK中。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9#
 楼主| 发表于 2005-5-22 10:0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有丰富的社会内容,有生动细致的描写,确实难得,不错的小说!



谢谢肯定,谢谢关注。
我最喜欢的是王跃文,文章合为时而作。
现实生活是小说的源泉。
8#
 楼主| 发表于 2005-5-22 09:5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俊子 发表
江鸣老师对社会行情感悟深,阅历广阔,注入了深刻的思考。学习。



久未与俊子喝坝坝茶了。想你。谢谢你关注我的拙作。
7#
 楼主| 发表于 2005-5-22 09:5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谭其森 发表
娓娓道来一般的平静,应该说这篇小说绽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群人的思想和生活,还有时代的影像!

不错~!


潭班慧眼。
官府内部,百姓与官府,百姓与百姓,政策与现实,我都想包纳。
姓氏也刻意为之:春秋战国的华夏后裔。
谢谢潭班的肯定。
6#
发表于 2005-5-20 09:19 | 只看该作者
有丰富的社会内容,有生动细致的描写,确实难得,不错的小说!
5#
发表于 2005-5-19 22:06 | 只看该作者
江鸣老师对社会行情感悟深,阅历广阔,注入了深刻的思考。学习。
4#
发表于 2005-5-19 21:33 | 只看该作者
娓娓道来一般的平静,应该说这篇小说绽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群人的思想和生活,还有时代的影像!

不错~!
3#
 楼主| 发表于 2005-5-19 20:1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作品的容量大,很有生活实感,无论是语言和内容都是有一定深度的!


一楠斑竹的夸奖是我的动力。
我们都该用第三只眼睛看这个世界。
小说是研究人的,社会是由人构成的。作家的责任就是给社会诊病,至于治疗,则该政治家。
2#
 楼主| 发表于 2005-5-19 20:1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叙述语言很鲜活。


谢谢太阳神斑竹点评。
1#
发表于 2005-5-19 16:39 | 只看该作者
作品的容量大,很有生活实感,无论是语言和内容都是有一定深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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