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还不能“带住”（随笔集《背时英雄》代后记）

江湖一刀

　　　　　　　　　　　　　　　　　
　　我写杂文，起步很晚，其时也短，其量也少。大约在去年，写了一篇“骂贪污腐败”的小文章，叫《最后的晚餐》，说那些大吃大喝的人，如同“得了不治之症，或者已经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一般，那种“有今日没明日、有上顿没下顿、似乎不想再过日子”的吃法和架势，给人感觉，“仿佛这便是他们所能吃到嘴里的最后一口，最后的晚餐”。

　　文章在本地一家党报上发表后，引起了小小的反响。先是朋友们，见面就夸赞文笔犀利、寓意深刻；接着又听说，我栖居的这小城里，居然有不少“普通老百姓”争相传看（这在我的文字生涯里，也算得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最后，据说，一些有资格、也有能力胡吃海喝的人，也看了（因为是党报，又因为，作者正是他们属下的“臣民”），而且心里很不舒服。果然。某位主管我这一行的副县长非常地耿耿于怀，每次见面都要提及。不是夸赞，而是对号入座，苦笑着说：“你就是讽刺我们这些人嘛！”貌似大度，心里，我猜测一定窝火得很。

　　得知情况的朋友便说：“又惹麻烦了吧？”他说的“又”，是这之前的那一篇《学费问题》。矛头不是腐败，而是直指当地政府的错误决策和胡乱集资。文章在另一家党报发表后，“普通老百姓”自然拍手称快，因为替他们出了口“恶气”。有关部门却大为“光火”，甚至出面问询过，干涉过。当然，他们的感受，一定也是不太舒服的。

　　看到邵燕祥先生的《不再做反腐文章》（刊于《杂文报》第1069期，那一期上，正好刊有在下的随笔《悲怀（鲁迅）先生》），第一感觉，以为不过是“正话反说”，或气头上的牢骚怨诽。仔细读罢，才知道燕祥先生的“封笔”，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心里真可谓感慨万千，不胜唏嘘。莫名的凄凉中，差点儿想再写一篇“悲怀（燕祥）先生”。

　　燕祥先生的“不再做”，理由简单，只因为“秀才人情纸半张，书生不过空议论”。空议论，又没人需要看，所以觉得“没用”。先生检点了自己10年来所做的反贪反腐文字，虽则已够编一本书了，但贪污腐败现象，却越来越严重，而且“形势更加严峻，腐败更加露骨，‘顶风作案’的越来越多，反‘反腐败’的行动愈发猖獗……”。燕祥先生不免暗自思忖：“此时此地，写作一些苍白无力的反腐败文字，无乃成为自我讽刺，并为贪污腐败分子所笑乎？”因此，慨然宣布他自己“不再做反腐文章”（此段引语，见燕祥先生原文）。

　　反腐文章是否有人需要看，是否有用，早有有识者提及；《杂文报》仅靠一般读者的自费订阅，就能维持生计，也算一证，不必我再多议。燕祥先生的决定和宣布，当然也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燕祥先生“不再做反腐文章”，并不意味着他就会默认腐败，容许甚至赞同腐败，或者自己也跟着腐败，“众人皆醉不如同醉，众人皆浊不如同浊”。燕祥先生在“封笔”之后，即便只单纯地“读读历史，读读现实”，相信他也不会面对腐败，就曾经沧海，心如止水，无动于衷，或置之不理──只是，燕祥先生此举，却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些事情，不吐不快，写下来，希望能与燕祥先生及各位师长共勉。并请他们先恕我班门弄斧。

　　雅斯贝尔斯在反思“二战”教训，特别是纳粹惨绝人寰的暴行时，曾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全都有责任。对不义行为，当时我们为什么不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呢？”雅斯贝尔斯由此说出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对极权政府的扩展不作任何决定，就等于决定支持。”这道理，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可以作为印证的是，二战结束以后，国际法庭审判战犯，审到纳粹头目艾克曼时，他曾为自己辨解说：“没有外在的声音来唤醒我的良知。”

　　艾克曼的辨解，当然是强词夺理的“强盗逻辑”，我们大可一笑置之，不予驳斥。但细细一想，却似乎也不是丝毫没有道理。民间故事里，那个临刑前咬掉母亲乳头的孩子，不正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以前对她太溺爱，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教育之责吗？

　　是的，我们也许并不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并不能一言九鼎，掷地有声；有时，即便我们痧哑着喉咙，一再鼓噪、呐喊，也可能不起任何作用。但无论如何，我们仍旧不能放弃。我们应当表明自己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沉默，就是无声的赞同。在残贼公行时，每个肯对道义和良知负责的人，都应发出反对的呼声，愤怒地说“不！”，或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因为，在本应呐喊的时候，你却沉默了，这无疑意味着，你也用间接的方式参与了罪恶。

　　譬如说，北约公然违背《国际法》，对南联盟这样的主权国家发动武装侵略，面对这一盛气凌人的挑衅，整个国际社会，除了一两声抗议或谴责外，实在并无更多办法。而这一两声抗议、谴责，虽然不会有任何实际的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可以表明，他们这样做，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的；至少可以表明，我们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我们即使不能制止，也还保留有反对的权利，愤怒的权利，抗议和谴责的权利，以及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权利。

　　这些权利，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轻言放弃。

　　燕祥先生其实早已知道“不反贪污，共产党没有希望”的道理，也明白“所谓‘亡党亡国’就是亡于贪官污吏”的后果，更清楚“在有些地方有些部门有些基层，贪官污吏及其荫庇的社会渣滓已经占了上风，反贪局贪脏，公检法枉法，一角一角的‘江山’已经变成黑色”的现状（引语见燕祥先生原文──插一句：我看到燕祥先生这些文字时，耳边陡地响起了《国歌》中的那一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么，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我们更不能漠然置之，坐视不理，更不能懈怠曾经的“鼓与呼”。不妨再套用一句《国歌》：“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因为它关系着我们整个国家，乃至整个民族的盛衰兴亡！

　　记得当年，鲁迅先生面对着“带住！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一声，带住！”的声音时，并没有因此就“带住”，而是对敌手又迎头痛击一顿。虽然那背景颇多不同，但先生的话，却不无道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在另一篇文章里，先生又说：“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以使他们“多不舒服几天”。

　　回到开头。拙作引起所谓的“反响”后，曾有文友关切地问我：“还写杂文吗？”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还写。”又说，“就是要让他们不舒服。他们越不舒服，我越舒服。”──想一想，我们这些书生、秀才，差不多都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弱者，除了“纸半张”外，无权也无势。面对种种腐败现象，虽则常常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却多半也是“赴诉无门”。倘使连手中的笔管，也弃而不用，连仅剩的几片铁甲，也要剥脱下去，不正是连自己最后的一点权利，也断然放弃了吗？而我们真的这样做了，觉得舒服快意的，只会是那些能够贪污腐败的家伙。他们在继续贪污腐败时，也一定会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猖獗恣意。

　　说不定哪一天，在审判台上，他们也会像艾克曼一样强词夺理，横加狡辨：“没有外在的声音来唤醒我的良知。”──那时，我们又该怎么驳斥他们呢？

　　所以，我想对燕祥先生说，反贪反腐的文章，还不能就此“带住”，而应该继续做下去。即便最终，依然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但现在，我们还绝对不能因为说话费精神，就“留点儿口水养牙齿”──我们至少不能让他们太得意忘形，太无所顾忌，至少要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哪怕只是一点，只有一瞬。

　　倘我们每个人都能如此，虽不说天下可以臻于郅治，至少那些腐败分子不敢再那么猖狂、嚣张。其结果，套用燕祥先生的话：“那才是国家之幸，人民之幸，也才是中国共产党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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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

江湖一刀正气行,有胆

江湖一刀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非常赞同一刀的观点－－这些权利，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轻言放弃。

文笔犀利，直指要害。

精华之作！

谢谢冷版。虽是冷眼看世事，却也有热心肠。向你学习~

冷眼看

非常赞同一刀的观点－－这些权利，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轻言放弃。

文笔犀利，直指要害。

精华之作！

江湖一刀

最初由 老牛 发表
将杂文结集出版也需要点勇气，因为杂文集的“市场”要小得多。不过出个集子，至少是个纪念，也是不错的。

老牛说得很对。也算是小结一下自己的某一段生命吧

江湖一刀

最初由 武俊岭 发表
指望杂文能把腐败遏制住,是在夸大文章的作用.
试想,如果没有邵燕祥这一代人的杂文,没有反腐杂文,一二百年过去后,后人或许认为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遍地是清官呢?
杂文还有一种认识作用,此作用对于治世,多少有用的....

俊岭兄一番话，是肺腑之言。我不敢高看我的文章的作用。甚至我也不敢高看文学的作用。
只是觉得，用心的、真实的文字，多少会有一些作用的。否则，也就没必要这样写下去了。
为着共同的认为，共同的理解，一起努力向前走。

江湖一刀

最初由 许也 发表
但触类旁通，你起步晚并不影响你的杂文质量。

呵呵，面对许也的夸奖，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能骄傲。

江湖一刀

最初由 俊子 发表
　　拜读一刀先生精彩文章第一遍。的确，说了实话的文章就是容易得罪人，但是，即或得罪人也应该直言不讳。好文章，文笔犀利。学习。

谢谢俊子的支持和鼓励。

老牛

将杂文结集出版也需要点勇气，因为杂文集的“市场”要小得多。不过出个集子，至少是个纪念，也是不错的。

武俊岭

指望杂文能把腐败遏制住,是在夸大文章的作用.
试想,如果没有邵燕祥这一代人的杂文,没有反腐杂文,一二百年过去后,后人或许认为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遍地是清官呢?
杂文还有一种认识作用,此作用对于治世,多少有用的.
杂文的文化功用,是一种薪火相传之事.这点倒能增加我们写下去的信心.
至于我,本来写散文好多年,发表也比较顺利了.今年却写起杂文来.与散文相比,我的杂文肯定不如散文于党报上好发(虽然还没有大量投稿,但想象得出).但我不后悔.凡文章,没有激情,没有文思,便不可信笔涂鸭.我,没有指望文章挣钱.要厚禄,走向仕途算了.

许也

但触类旁通，你起步晚并不影响你的杂文质量。

俊子

　　拜读一刀先生精彩文章第一遍。的确，说了实话的文章就是容易得罪人，但是，即或得罪人也应该直言不讳。好文章，文笔犀利。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