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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阳光进行曲〉[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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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15 19: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个 人 简 介
  硕硕   女,汉族, 一九六九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九九0年毕业于贵州省农学院园艺系。同年七月分配至遵义农校任教。一九九一年放弃公职。现为自由职业者,主要从事文化类撰稿和纪录片编导等类工作,同时在网上以“在水之灵”担任民刊《诗羽》主编,以及中国最大的专业诗歌网站之一“诗歌报”常务版主。
  
本人一向喜爱文学,曾有文学作品在全国文学类大赛中获奖,在省级以上的刊物上发表过包括理论文章在内的各类文学作品若干。著有二十万字长篇纪实文学一部,十四万字学术论著一部。
联系:贵阳市解放西路91号    贵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妇产科    张敬民(收转)
邮编:5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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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进行曲〉
                    一
  我得承认,认识蔚雯之前,不知是因为年龄与阅历的关系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原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虫。当然认识蔚雯之后我仍旧是个糊涂虫。不过,我成了一个明白自己是糊涂虫的糊涂虫。这是一个进步。
  口若悬河的蔚雯学的竟然是半导体专业,不过她是补习过一年才考取大学的。但这正是蔚雯可以纵情恣意的资本,她的言谈举止跟所有的新生都不大一样,显得非常老练和从容。
  进校吃第一顿晚餐,新生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食堂,打菜的师傅们一个个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一副活得毫无心得体会的样子,手中的勺子玩得跟舞兵器似的,筛糠式地往我们的饭盒里扣菜,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的饭盆完全成了他们准确无误的活耙子。新生的菜一般份量不足,我们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道该怎样同他们套近乎。“师傅,请来一份糖醋肋巴骨。”一个娇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看了一眼说话的人,竟然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妙龄女子。妙龄女子正得意洋洋地揣着满饭盆的糖醋排骨。
  当时我们都非常惊羡这个得意洋洋地揣着满饭盆的糖醋排骨的妙龄女子。这个人就是蔚雯。
  十七岁的我还不大会受敛自己内心,初识蔚雯时,或许就是我这一脸的惊羡鼓励了她的这种自由发挥。我被她艳阳天一般的笑颜和妙趣横生的谈吐深深地吸引住了。蔚雯的笑颜没有一丝戾气和阴霾,有种明净和祥和的味道。我相信这种味道,正是天下所有懦弱的慵碌之辈最为贴心贴肺的东西。当时我崩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被迫要成为一个同性恋的话,首先对象一定是蔚雯。
  “嗨—我怎么见你眼熟啊?” 蔚雯晃了晃手中的饭盆,顺势就坐在了离窗口最近的一个饭桌边。我愣住了,我心里也正在疑问这人怎么这样脸熟呵?我很自然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离她有两个座位之遥。
  “几中的?”
  “一中”。我嗫嚅道。
  “一中?哦,我当你也是我们三中的呢。”蔚雯象是自言自语,然后开始专心啃排骨。足足有五分钟出现了冷场。
  
  “我也觉得你眼熟,有点象我一初中同学。”我主动挑起了话题。
  “哦。”蔚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好象我得罪了她似的。
  “知道吗?许多男生找你搭腔,大都会以你看起来眼熟为托辞。哈,我绝不是同性恋,我可没勾搭你的意思。”蔚雯的大大咧咧令我感到很尴尬。不过,我发现她长得可真有些好看,的确有点象我死去的一个初中同学,不过死去的那位是个小个子男孩。
  “你是一个明净又风情的人,很率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一种大大咧咧的口吻说话。我确信这种大大咧咧对我很安全,同时也能讨蔚雯的欢心。蔚雯果然嘻皮笑脸起来,打了一个手势,摸仿着《阿Q正传》里的假洋鬼子说:“NO”,然后突然敛气凝神地说道:“我是田蔚雯,你呢?”
  “重阳,重阳节生的。户口本上就这名,没姓。”
  “你父母真有创意……我这人没啥,一个臆想狂,脑子里的理念和幻想可以平分秋色,但我活得却比较直觉和感性。”蔚雯又嘻笑起来了。
  田蔚雯?我死去的那个同学叫田卫东,对了,肯定是两姐弟。何老师就是地的妈,蔚雯的妈就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何老师。真是太巧了。
  
  蔚雯的直觉的确非常敏锐,但依我这么描绘,她一定不满意,要嫌我的说法渲染力不够强烈。若按她本人的吹嘘,就是她有未卜先知的功夫,说得科学一点就是第六感观比较发达,是属于科学界已认可的一种特异功能。
  据说所有为蔚雯看过手相的人,无论专业水平还是业余水平都一致说过她手纹里有一根神秘线,在古时候,很容易当上那种职业的巫婆或仙姑什么的。为此,蔚雯非常得意,逮住一点点沾边的话题就要自吹自擂。不过,每次她都要补充说明,声称要这种功夫灵验的话,她的心绪就必须足够地平静。
  说实在的,当初我并不反感什么未卜先知,那时我还算一个兴趣爱好比较广泛的人。况且我和蔚雯的友谊正值黄金时期,除了上课和睡觉,我俩绝对得泡在一起。我喜欢看蔚雯那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她那些鬼鬼神神的东西的确令我非常好奇。
  蔚雯的谈玄说妙时常都能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欢乐以及惊愕。对于我的鼎力捧场, 蔚雯时常报以艳阳天一般的笑 。如果说这种笑让我没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那就是一句假话。
  蔚雯喜欢以一种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姿态来谈论身边的人和事,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智力正常。尽管蔚雯色相出众,却几乎只有我一个同性朋友。蔚雯的个性和风采让所有的女同胞反感,但有相当一部分男同胞们却非常乐于围着她转。鉴于所有的人都很奇怪我怎么会跟蔚雯这种疯丫头混在一起,蔚雯就到处厚颜无耻地宣称她和我的友谊堪称“天下第一”,无人能比,结果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纳闷。
  蔚雯有着许多令人瞩目的优点,思维敏捷、灵牙利齿、幽默、叛逆、率真、人也长得比较耐看。可她从不为这些昭然的优势津津乐道,成天只向我吹嘘她的未卜先知。好象童年时的她完全就是个小巫女似的,据说有一年冬天她奶奶在碳火边洗澡时一氧化碳中毒,当时她已在床上睡下了,而且事先并不知道她奶奶在洗澡,是她胸口蹊跷地痛了一下后起身打开厨房门才发现了昏迷的奶奶,所以她濒死的奶奶因此而获救。也罢,反正我无从考证她童年时的神迹,或许她小时很单纯,真的容易有平静的心绪吧。
  张大后的蔚雯不是个心绪平静的人,关于她所谓的未卜先知,我只见识过两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不以为然,到后来完全败了最基本的胃口,以至于她一提起什么未卜先知之类的话题我就会莫名地反感。当然这还是个后话。
  记得蔚雯的外籍教师杰夫的老婆生第五个孩子时,蔚雯死活要我陪她去医院探视她的师娘,据说可以借机提高一下我俩拙劣的口语。蔚雯跟我打赌,说她师娘肯定要生儿子,我则认为杰夫注定是个外公命。杰夫家的四朵金花我们都很熟悉,经常向我们学习汉语,总是把外婆念成老婆嘴巴念成鸡巴。这一次,杰夫应该毫不例外地凑足他的五朵金花。
  我们到医院时,杰夫老婆刚进产房。大约过四十分钟,我们听见新生儿的哭声,接着门哐啷一下,杰夫疯子似的串出来,对着蔚雯直叫:Very   Good!   杰夫老婆果然生了儿子。看来重男轻女并不是咱们中国人特有的品味。坦率地说,我并不怎么感到惊讶,认为这不过是一种碰巧。我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
  得意洋洋的蔚雯早同杰夫聊上了。在外国友人面前,蔚雯仍旧忘不了吹嘘自己的未卜先知。我记得当时杰夫好象在蔚雯的脸上亲了一大口。
  第二次见识蔚雯的未卜先知是有一回同她去看电影。我们入座不久,场内的灯就灭了,从右边过道走来两个男生,长得黑黝黝的那位叫小H,是我的某个追求者,稍显白净点的叫小B,是蔚雯当时的某个追求者。我们没跟他们打招呼,我这完全是依照蔚雯的教诲,她不止一次叮嘱我,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千万不要太平易近人。
  小B和小H由于刚从外面进来,暂时没有看见我们。他俩在离我们五米之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时,蔚雯神经兮兮地说:完了完了,他们肯定会搞男女搭配,要找我俩换位置。话音未落,屏幕就开始显出片头,四周的能见度大为提高。小B和小H四下扫了一下,马上发现了我们。迟疑几秒钟后,他俩果然向我俩走过来。小H一脸讪笑,没敢吭声。小B则开门见山地要求同我换位置。
  见我一脸犹豫,蔚雯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挑衅地瞪着小B说:没看见我们正亲热着,不能分开吗?小B摇着头,扯了一下小H的衣角,转身走掉了。两人的步伐比走过来时明显放慢,有点割舍不下的味道。没办法,没有谁能拗过蔚雯,加之她天生一张“歹嘴”,说话杀伤力特强,常令人不知所措。
  那些日子里,蔚雯对我还是个例外,象大姐姐呵护小妹妹那样,从不跟我这个没有什么生活阅历的人一般计较。蔚雯觉得象我这种养尊处优的独生女,一般生活能力低下头脑简单是非莫辨,非得在她的保护与教诲下才能平安度日和茁壮成长。
  那天,我仍没有为蔚雯的未卜先知喝彩。
  我的兴趣早放到屏幕上去了。上映的是一部外国片子,剧中的小女孩是个私生子,大概天生就是个小骚货,才六、七岁的样子,就打开她妈妈的化妆盒,往小脸上涂脂抹粉。那位单身母亲只是说:喔!亲爱的,你的脸太嫩,这粉是大人用的,会损伤你皮肤,这可不适合你。小女孩灿烂地向她的妈妈笑了,说那我可以用这口红吗?当妈的则说:当然,亲爱的。接着抹了口红的小女孩窜出家门,友好地向她的新邻居们打过招呼后,骄傲地宣称她是她爸和她妈爱情的结晶,既象是一种炫耀又好象是一种自我保护,意思是我并不为自己是个私生子感到自卑和可耻,千万别对我使坏,我才不会受伤害哩。
  这时,蔚雯冷不丁在我耳边讲道:是不是啊?我心绪平静时,真的可以未卜先知?你瞧,小B他们还悻悻地往这边看哩。我没好气地:你装什么矜持,又不是没同小B单独看过电影。什么未卜先知?我才不感兴趣哩。
  非常恼怒地白了我一眼后,蔚雯开始专心看电影。
  很快,蔚雯也意识到剧中小女孩的可爱,竟然在电影院里大声嚷道:他妈的,她可真让咱们中国的私生子自卑呵。有个男生回了蔚雯一句:真他妈遗憾我俩都不是外国的私生子。周围的人哄一声笑了。蔚雯哭丧着脸,一副严重嫌弃自己不是个外国私生子的样子。
  我心里一阵好笑,坐在她身边的我,可是个正宗的中国私生子,而且活得一点不自卑,既然会搞什么未卜先知,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电影结束后,蔚雯在回寝室的路上,心事重重地要我表态,她的确真的有未卜先知的功夫,还说当年不过是失灵了,否则她一定可以挽救她弟弟田卫东的性命。她一定有这个能力!
  我早已悟出一个规律,每次蔚雯向我炫耀她的未卜先知,总忘不了补充一句,只要她心绪平静,这功夫绝对灵验。如果我接了她的岔,接着她还会讲述一些关于她和她死去的弟弟田卫东的轶事。
  我对那个田卫东已几乎没什么印象了(感觉张得有几分清秀吧?),也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介入这个话题。我没向蔚雯表什么态,只是佯装意犹未尽的样子,继续跟她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我从未料到过,蔚雯竟然会假借什么未卜先知在田卫东问题上同我死磨烂缠一辈子。而且正是这个死磨烂缠才让我对田卫东——一个只在这世上活了十三个春秋的小男孩的记忆有所复苏……
  
  田卫东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他妈何老师是班主任。田卫东死于**,因为同学们说他是个私生子还给他起了绰号。
  作为当年田卫东事件的目击者之一,我曾尝试着向蔚雯含蓄地表白一下,她弟弟的死同我没有关系,我既不是造谣者也不是跟着起哄喊绰号的人之一。显然蔚雯不需要这种表白,除非田卫东从窗台上跳下去的一刹那,我一把抓住了他。可我不是武林高手,不可能有这种眼疾手快的功夫。
  何老师几乎是在儿子跳下窗子的一瞬,马上倒地晕了过去。当时我们全惊呆了,没有一个人能料到田卫东会**,这太离谱了。
  那时我们班上流行相互喊绰号和起哄,这是一种很稀松平常但又让人乐此不疲的娱乐方式,我们非常的喜闻乐见。虽然班上的几个留级生已经开始哼唱邓丽君的《一封情书》、《美洒加咖啡》之类的靡靡之音,可那种娱乐方式又为我等大多数正经人所不齿。
  当时唱靡靡之音唱得最欢的那位,是一大个子留级生。此君非常邋遢,走进教室时总会卷进一股馊味。说实话,这确实是一种非常令人绝望的气味。临近期末考试的一个早上,此君居然在班主任何老师的课上迟到了,面对这股令人绝望的气味,正兴至勃勃地讲解着《 荷塘月色 》的何老师,当下没好气地骂了此君,说他象个叫化儿。下课后,没人再喊此君的名字,清一色改口为叫化儿。我敢保正,当时叫化儿并不怄气,绝对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张建国率先宣布进入期末复习,还说下午自习课上要给大家出复习题。叫化儿曾经翻入教师办公室,偷吃到张建国老师搁在抽屉里的卤花生。叫化儿决定如法炮制,看看张建国老师是否也会将出好的【请修改】目放在抽屉里。
  叫化儿选择的时间是中午一点钟左右,老师们一般都要回家或去宿舍午休。叫化儿去的时候,却碰见有三个老师都没离开办公室,只好站在办公室外面的乒乓球台上,翘首静观办公室里面的动静。另一个老师爬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何老师在批改作业,一边还同张建国老师有说有笑的,张建国老师正在吃鸡蛋饭,还喂了一匙在何老师的嘴里。据说两人的神态极度不正经。
  下午,叫化儿迫不及待地向同学们发布了张建国老师与何老师关系不正常的新闻。起初我们谁也没当回事,因为在我们学校,男女老师在办公室里经常疯疯打打、嘻笑怒骂或相互喂食点东西,实在是件很司空见惯的事。那应该是属于老师们的一种娱乐方式。
  趁田卫东还没赶到教室之际,叫化儿开始神秘地启发大家的想象力,说你们发现没有,田卫东长得很象张建国?我们仔细地默想一下,也觉得田卫东真的有点象张建国。当田卫东昂首走进教室时,大家非常详细地观察了他的脸,几乎觉得他完全就是个小张建国老师的嘴脸。
  田卫东显然什么也不知道。象往常一样,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坐下来时还用背部向后顶了一下我的桌子。这是一个很令人嫌恶的小动作。田卫东欺负我们女同学是出了名的。
  我的同桌叫刘映红,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同学。刘映红待我很好,周末回家常为我捎来最大个的李子或挑子什么的。但刘映红成绩平平长相丑陋,人也不大讲卫生,除了我这当班长的,其他同学一般都不愿搭理她。那天很奇怪,一向老实巴交的刘映红居然向前推了一下桌子,以示对田卫东的抗议。
  田卫东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眯缝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刘映红,接着就骂开了:脏货!也不看看你那鬼样,也配叫刘映红?你说你映什么红?从头到脚你有哪一丁点儿是红色的?好端端的白衬衣给你穿成了肥皂色。哼!看你那张脸,比黑糯米粑粑还要黑。脏货!
  刘映红显然没有招架之功,马上就哭了。几个男同学嘻笑一阵子后,好心地劝说了刘映红:黑糯米同学,别哭了,张建国老师来了。
  张建国老师走进教室时,刘映红果然扭曲着五官强忍住了哭泣,那样子真是难看极了,小眼睛塌鼻梁,塌得只剩下两个极细的小鼻孔,满鼻孔都糊满了又浓又黏的鼻涕。伸着短而粗的手指,刘映红怎么使劲儿也掏不出来那些鼻屎,只好用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脏手帕捏住鼻尖,一边用力喷一边使劲往外挤,显得非常的艰难困苦。这时若拉刘映红去大街上,环卫局的人肯定会罚她的款,嫌她有损市容。
  张建国老师布置完复习题后就走了。田卫东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停地唠叨着刘映红的新绰号:黑糯米同学,嘻!黑糯米同学。
  这时,刘映红已经将她两个鼻孔基本打扫干净了,似乎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只见刘映红把脏手绢往桌上一拍,突然炸雷式的骂道:私生子!贱种!没等田卫东反应过来,已经有几个男同学开始起哄:“田、卫、东,小张建国,田、卫、东,小张建国。”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田卫东显然没有将他遭受的委曲告诉家人。
  放暑假那天,何老师似乎察觉出儿子有点不对劲,就在班上发表一番不痛不痒的讲话。除了简短总结一下整个学期的概况,何老师还展开了一次自我批评,说老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以正面提出批评,老师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千万别闹情绪,更不要将怨气撒在田卫东同学身上。至于田卫东同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随时向老师反映,老师绝不护短。
  说完,何老师鼓励大家给她和田卫东同学提出宝贵意见。
  同学们全都沉浸在放暑假的喜悦中,只是把目光在田卫东身上停留了半秒钟,谁也没心思提出什么意见。况且谁也没打算要天长地久地孤立田卫东,只是想煞一下他往日的威风,真的还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恶意。至于何老师本人则更没什么好讲的了,工作一向认真负责,对待同学们也没什么偏心眼的地方,除了在态度上对农村同学显得不够热情外,基本上还算个好老师。
  当然挑剔一点说,何老师对学生过于严励了些。头一年冬天,叫化儿耳朵上冒出几个冻疮,上课讲话时何老师揪过他耳朵,撕出许多鲜血来。何老师马上带了叫化儿去医务室包扎,还亲自上门向叫化儿父母赔了不是。叫化儿父母连说撕得好撕得好,不听话就该打,黄金棍下出好汉。一副唯恐何老师不严励的样子。
  对此,同学们自然无话可说。
  至于田卫东的**,相信没有人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包括他这个自吹能未卜先知的姐姐蔚雯。刘映红私下曾对我说过,这只能怪田卫东活得太骄傲了,象个能上不能下的政府官员,喊惯了别人的绰号,却受不了别人喊他绰号,真他妈莫名其妙。
  蔚雯则觉得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一口“私生子”的黑锅对一个少年的伤害,是没有人能理解的。她一直纳闷能未卜先知的自己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枉送了弟弟的性命。
  每次蔚雯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一声不吭地听她唠叨。日子久了,我居然有种不做贼也心虚的感觉,总怀疑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最莫名奇妙的是蔚雯,她的口吻和眼神越来越象个大法官。苍天有眼,我心中的别扭劲儿,实在无发言表。我只能含糊其辞地逃避这个话题,竭力避免向蔚雯主动提及田卫东这三个字。
  可惜,蔚雯从不肯放过我。
 
                      二
  我到是个正宗的私生子,一直都很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我不是我爸跟我妈爱情的结晶,这还是我爸亲自告诉我的。
  据说在我亲生父亲得到我妈之前,我爸早已疯狂地暗恋上我妈。可怜我那只懂得背几首情诗的亲生父亲,**刚一来临就挨了两张大字报。在知道我妈已经怀上我的情况下,我的亲生父亲企图远走他乡,结果给红卫兵揪回来后吓出一裤子尿,当晚就上吊**了。在我妈正准备殉情的紧要关头,我爸就象武侠书上的大英雄一样从天而降,用他那有力的臂膀救下了我和我妈。
  为了保全我妈的清誉,我爸义不容辞地同我妈结了婚,而且对我这个懦夫留下来的遗腹子视如己出。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爸这种真男人才配当我的父亲。从小胆小怕事又嗜好一点点风花雪月的我,若没有我爸这种真男人的熏陶,不知还会懦夫到何种地步。是的,正是我爸清洗掉了我亲生父亲在我身上遗留下来的大部份余毒。
  只是我一直也没弄明白过,为什么我的亲生父亲会选择**?难道就因为这个世界有过**和红卫兵?说实在的,我很虚荣,我从没问我爸我的亲生父亲叫什么名字,因为我爸一直称我的亲生父亲为懦夫男人。
  在我的家里,除了尚残存在我身上的一点懦弱外,几乎没有一点有关那个懦夫男人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关于我的亲生父亲,只不过是一种历史的记忆而已,同我的关系不大。
  我爸告诉我这一切时,是我上大学后不久的那个中秋节的前夜,那时我还不满十七岁。我爸坚信他的女儿已经具备接受这个事实的一切条件。事实证明,我没令我爸失望,我感激他挽救了我和我妈的性命,并给了我妈一世的幸福。他永远都是我最敬爱的父亲,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事就是与这个真男人的相遇并成为他唯一的女儿。我以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骂我是个私生子,我也绝不会感到可耻和自卑。我不是田卫东,这一点我太幸运了。
  不过,这世上还有一个比我幸运的人,那就是我妈。我爸一直待我妈如父如兄。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妈看我爸的眼神永远都是那么的宁静、柔曼,充满了对我爸的信赖和眷顾。我坚信世上没有哪一个女子的眼神,能象我妈那样那么美感那么祥和,那么的令人心安。我坚信我妈这种好性情的女人,比任何女人都配得到幸福。
  我常想,我妈当年若真的殉情死掉了,岂不就打脱了一生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有一点我很纳闷,我妈当初选择殉情而死时,究竟是为了名声?还是被我亲生父亲的情诗深深地打动过?但不管我怎样的神思远游,我亲生父亲这种以**来结束一切的男人, 一直都是最受我爸鄙夷的一种男人。我爸常说,孬种才会去亵渎“男人”这个称号,是个男人就应该好好活着并担当起一切。
  因此,我对恋爱和婚姻家庭的憧憬,向来没有蔚雯那么大的野心。我只希望自己能遭遇一个象我爸那样情义并重的真男人,而我自己则努力做一个象我妈那样的女人。不过,我想我纵然修得一副象我妈那样的好性情了,也决不可能选择为谁殉情而死。除非我能确认死人也有一个世界,而且那个世界真的比这个世界美好。(鬼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世界?万一彻底消失了,那可怎么办?)
  对于生活,我向来是彻底的拿来主义,从来没有什未来和理想,猫性十足。我就象一只活在自己眼皮下面的猫,见欢乐就上,碰着伤心就撤,永远只为眼鼻子下面的小满足小享乐而活着。谁要来追我就得具备宠我和保护我的某种素质,仅此而已。
  我讨厌那种胆小怕事又欺软怕硬的男人,我不仅不喜欢田卫东,我还见不惯追求我的小H。小H说话吱吱唔唔做事缩头缩脑,见了我只会一脸讪笑,却又老是厚着脸皮犹疑不决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这是我平生最为嫌弃的一种男人风范。
  蔚雯说这是小H太在乎我的原故。我并不领这个情,如果天下的男性见了他太在乎的女性,都这鬼样,这世界还会有什么动人之处?
  蔚雯喜欢小H,主动和小H结成了拜把兄妹。我知道那是小H长得象田卫东的原故。
  在蔚雯的一次荒唐的春梦中,我居然跟小H上了床。蔚雯醒来后,巫婆式地断言道:“不久的将来,你和小H决对会结为伉丽。”我撇嘴笑了一下,对蔚雯的未卜先知,我早已嗤之以鼻。
  蔚雯一再指责我有严重的恋父倾向,对男性的定位太单一和武断,取向过于呆板幼稚。这方面蔚雯跟我完全不一样,她首先在心里不知天高地厚地设计了一个将所有男人的长处集于一身的完美男人,然后再把这个完美男人当照妖镜使,不知磨折了多少男生们的宝贵青春。但在同异性具体交往时,蔚雯往往又没有什么具体的标准,几乎就是莨莠不分了,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地乱约会,等到玩腻时才嫌人家不合符自己的理想。对此,蔚雯非常的振振有辞,说不去具体相处,怎么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你只有先绕开表相后才能直抵本质嘛。
  关于婚姻家庭,蔚雯有十几种设计方案,比如憧憬嫁个艺术家时,她会具体到家里的窗帘布要选择法国乡村式;嫁思想家时,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个贤内助非常乐意相夫教子的样子;嫁给有钱人时,必须得早上飞巴黎吃烤牛排晚上又从巴黎飞伦敦打康乐球。如此种种,莫名其妙。蔚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淘汰着一批又一批的追求者,同时又殚精竭虑地想象着未来和未来美妙的一切。
  只要能成功地绕开什么未卜先知或田卫东事件的相关话题,不管我和蔚雯有着多么大的分岐,都丝毫不会影响我俩“天下第一”的友情。往往是我在理上辨不过她她也拗不过我。每次为了小H争论之后,蔚雯的结束语总是这样的:来日方长,还有那么多好男好女在等我们,机缘未到而已,你喜不喜欢小H关我屁事,他又不是我弟弟,我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傻人有傻福嘛。
  
  我知道,蔚雯说的那个傻人就是我。
  我们实行的是十年制教育,很多人进大学时才十六、七岁。女生们往往还没来得及怀春,高年级的男生们早已发了情。我们的幼稚和虚幻,导至了男生们极低极低的成功率,但由此也引出一些可歌可泣的趣闻。有幸在那个年代上大学的女性,只要四肢健全相貌正常,一定对此有深刻的印象,大学四年一定是女性一生中最受宠的四年,成天都可能有男生来找你聊天、散步、看电影、为你买小吃、拎开水等等等等。他们就象中了邪,这种殷勤往往又不只针对某一个女性,今天你若拒绝了他,三天之后,你绝对可以看见他又如法炮制地对待另一个女性,那神态,依旧那么昂扬和可爱。最捞不到好处的女性,可能就是最后成为他老婆的那一位了。因为在大学四年中,男性们早已把他们太多的心血和热力倾洒干尽,那么的驿动那么的真挚,令每一个不是他老婆的女性都难以忘怀。当然,促成这种繁荣局面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学校男女生比例为3:1。蔚雯管这种盛况叫作纯洁而美好的荷尔蒙现象。认为这世上不可能有一份孤绝的荷尔蒙,诚如不可能有一个春花灿烂的少女会甘心幽闭自己一样。
  蔚雯比我成熟得多,她早就懂得要尽情享用高年级男生们可爱的发情,认为好事情尤如樱花一般短暂,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而我则是个正宗的大傻冒,对身边异常殷勤的异性们百般的不顺眼万般的挑剔,心里只有我的父亲和琼瑶小说。
  我成天只知道看琼瑶小说,看得昏天地黑柔肠寸断。我所想象的谈恋爱,不外乎就是和一个高大健壮的帅小伙手拉手肩并肩,在郊外散步看月亮数星星。要不就象琼瑶老姐姐说的那样,帅小伙深情的双眸牢牢地盯住我,说一大串什么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爱我之类的疯话。总之,他一定得有副爱我爱到骨头里的气派。我则象个神话故事里的小公主那样时而一脸娇羞,时而冷艳绝伦或矜持或高傲……除此等等,好象别的一切都多余和不存在。
  但我第一次同异性约会时情形就完全不对。在那个风清月白的夜晚,那个勉强可以称为帅小伙的男生,说的是他练气功后左手冷右手热,硬要我试一试他的半冷半热。说罢,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还涨红着脸喘粗气,象拉风箱式的。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大哭着,仓惶而逃。
  那个让人忧伤的夜晚,天上的确有月亮和星星。我却在月亮和星星不怀好意的窥视下,奔逃到蔚雯的寝室。谢天谢地,只有蔚雯一个人。尽管蔚雯也不怀好意地脾睨着我,但我还是坦坦荡荡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仅仅受到琼瑶老姐姐的愚弄,还遭到了蔚雯幸灾乐祸的嘲笑。其实蔚雯早就教导过我,说这世上最变态的人就数琼瑶,骨子里只认金钱,却老是炮制一大堆伪浪漫伪纯情来毒害青少年。其电影和书籍赚够 了贫穷的中国人的血汗钱,中国人也太给琼瑶面子了。(唉!正是如此,亲爱的蔚雯,要是没有你的谆谆教导,我真的可能永远都是个大傻冒。)
  蔚雯一边为我擦眼泪,一边象个妈妈似的唠叨着:从此和琼瑶决裂,别再捧这个变态狂的场。今后和男生约会时,得事先给我打个招呼,待我审核过关后才能出去享用男生们的爱心大奉献。今后若还有哪个男生初次约会时就对你喘粗气的话,你就一定要突然非常夸张地张大嘴巴,喘更大更急的粗气。切记一定得目光呆滞表情狰狞,而且分贝一定要超过他,不把他吓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绝不要罢休。
  蔚雯不仅仅讨厌琼瑶,还号召她身边所有十六七岁的女生,学会在精神立场上蔑视琼瑶同琼瑶一刀两断。蔚雯还发下重誓,有机会一定要发动所有的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专家,联合立项成立一个课题,专职研究琼瑶变态的问题,将这个变态狂当成反面教材著成书籍,让国家教委公开发行,青少年们必须得人手一册。那一年,伟大的蔚雯还不到十九岁。
  为了天底下更多的象我一样的大傻冒们,意气风发的蔚雯声称终有一天她还要同所有最棒的社会问题专家开一个真理专卖店或成立一个优秀思想批发部,要将大傻冒们粗浅、苍白的大脑进行一些必要的武装和修饰。要知道,这实在是一个令我万分神往和敬仰的主意。这个主意,曾一度深刻地鼓舞过我幼稚的十七岁。
  那时候的蔚雯,总是以理想主义者自居。
  可惜我注定不能一辈子拥有蔚雯。蔚雯早对我说过,毕业两年之内,她会迅速地把自己嫁出去,她一直跟父母处得不太愉快,渴望有一个自己的空间。除了嫁人,聪明绝顶的蔚雯好象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办法。所以对于恋爱婚姻一类的问题,蔚雯的思绪时而很高远,时而又很务实。
  蔚雯似乎能够洞悉我对她的眷顾和依赖,总是很心旷神怡地对我说,如果她能遇到一个绝对优秀的男人,她决不介意同我共同分享,但依她的色相和智力,她一定要当老大。对这种虚拟的小老婆地位,我只能认命。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心灰意冷的我严肃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在色相和智力上,已命中注定地输给了 蔚雯,但我应该暗中使把劲儿让心灵美起来。否则,常此以往,我岂不一点市场也没有了吗?一边幻想着那些只爱女人心灵美的男人,我颇为悲壮地在床头写下了一条座佑铭:反正我要心灵美!
  不巧,蔚雯一脚闯了进来,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就对了,懂得弥补自己残缺的女人,男人才会天长地久爱你。好了好了,你已得我真传……没有人能逃出咱俩的手心。蔚雯的语气非常居高临下。
  说罢,蔚雯女巫式的把双手举过头顶,扭着颇为性感的翘屁股走到窗前,眼神忽然飘渺起来。窗外,草坪上有一男生正扯着发育还不甚健全的公鸭嗓唱道:世上哪有树啊缠藤……
  蔚雯理想中的男人,不是个思想家,也应该是个艺术家,而且长得要象演员,体魄得象运动员,对她要象服务员,家里还得有一百万元。一句话,除了要财色俱佳,在精神上还得格外璀灿。
  突然,蔚雯冲着窗外怪笑了一声,继续扭动着屁股,用她最拿手的山东快书念道:理想哇、不可能实现、也不必实现。个体生命呀、它不可能、如此完美,况且呀——萨特他早说过。他人即地狱,我就是、那地狱里的、那个大魔鬼,哎——大魔鬼。
  蔚雯一本正经,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蔚雯认为,凡是具备以上她理想中的任何一种优势者,均在她乐意相处和交往的范围之内。但若要跟她谈婚论嫁的话,那就还得配备一个慈目善眉的母亲。关于老婆婆是否优劣,蔚雯觉得是同样重要的一个条件,不可含糊。蔚雯说中国女人大多没劲,自轻自贱的同时又积极地充当着施虐狂,等到三年媳妇熬成婆的那一天,她们实在是可恶得很,自己将来放弃理想下嫁出去,非得找个好婆婆不可。
  蔚雯早知道自己终有向生活妥协的一天,所以蔚雯大学时的恋爱记录,超乎一般同龄人的想象。蔚雯不是折腾自己就是变着花样折腾别人,还说只要能折腾出一些蜂蜜的味儿,也不枉做一回人。每当蔚雯决定抛弃一个现任男朋友时,她都会率先伤心一阵子,然后苦恼地向我朗诵她的那首歪诗:理想啊理想,你他妈是一面照妖镜,让我无地自容。理想啊理想,你他妈是一只遥远的眼睛,扑闪扑闪,让我无处藏身。
  我恰恰认为那是蔚雯最快乐的时侯,只要蔚雯身边有两个以上的追求者,她就会发出那种艳阳天一般的笑,也决不会假借什么未卜先知在田卫东问题上对我死磨烂缠,更不会用那种审判或怀疑的口吻来跟我讲话。所以我非常乐意一打又一打的男生前赴后继地围着她转。
  为了促成这种局面,我尽量对蔚雯身边的异性目不斜视。我的沉默和守规矩总是能让蔚雯很满意。每当有异性向蔚雯献殷勤或示爱后,她都要豪迈地对我说:只有我放弃别人,绝对轮不到别人来放弃我。
  聪明的蔚雯最擅长绕开那些周全而具体的考虑和盘算,把自己放在一种纯感觉的领域中,尽情地领略不同的男人之风彩。蔚雯总是将理想中的男人化整为零,让他在众多的不同侧面和闪光点的异性身上复活。说得通俗一点,蔚雯唯一的乐趣就是打情骂俏和兴风作浪。因为那样可以把她的色相和智力发挥到极至。我敢保证,除此之外蔚雯是一个没有生活的人。这既让我觉得很刺激又觉得不值。因为我是一个什么乐趣都在乎的人。
  我喜欢听蔚雯讲述她的恋爱经,这可能是蔚雯最不咄咄逼人的时侯。蔚雯将林林总总的追求者分成两类,一类是莫名奇妙轻狂型;二类是毫无必要木讷自卑型。
  遇到动辄飘飘欲仙自我感觉超良好的轻狂型,蔚雯的方法是使劲往下拽,漫不经心地杜撰出一些高人作为自己的追求者来吓唬他,故意对他的优势视而不见,在不动声色之中将其改造成轻度忧郁型。碰见那些由于缺乏泡妞实战经验的木讷自卑型,蔚雯就使劲往上拔高。例如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情款款地同他打招呼,约他来寝室小坐片刻,来了再嘘寒问暖一番或真挚地夸他两句。最后则以询问和请教为主,滋养他开口说话的勇气和兴致。再不就是不动声色佯装自然地往他茶杯里添加开水,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已坐了一千年,而且一直都那么低眉顺眼贤静可人地伺候着他。
  蔚雯偏爱那种内秀、有实力但又稍显腼腆的男生。满腹经纶的小B就属于这种类型。原本小B是个迂腐疙瘩,围棋下得非常好,是业余二段。在高中时就获得过市青少年围棋比赛第三名的蔚雯,居然可以装得象个门外汉,向小B请教了整整一个星期。从那以后,小B变得健谈起来,有一次竟然能当着我的面夸蔚雯:蔚雯,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智慧的女孩。
  踌躇满志的蔚雯却把两眼一翻,非常春风得意地说:请不要鼓吹我,我会骄傲的。
  小B是个老实人,巴心巴意想跟蔚雯好。蔚雯则比较若即若离,只当小B是个后选人之一,决定暂时不予考虑。但蔚雯又觉得必须使点美人计稳住小B,以免他落入其他女生的魔掌。在蔚雯眼里,博览群书的小B尽管是个围棋高手,仍然也只有一个入选条件,那就是他爸是某私营酒厂的老板,家底颇为殷实,兴许能满足她早上飞巴黎吃烤牛排晚上又从巴黎飞伦敦打康乐球的小小心愿。
  天可怜见,死心眼的小B除了下围棋,无论干什么都不是蔚雯的对手。蔚雯二十岁生日那天, 兴冲冲地在她寝室门上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普天同庆”,下联“举国欢腾”,横批是“马叉虫圣诞”。小B手里拎着蛋糕,一脸茫然地走过去问蔚雯:什么是马叉虫?谁是马叉虫?蔚雯没好气地:这你也不懂?把骚字拆开写,不就是马、叉、虫了吗?我田蔚雯难道不应该是个独领风骚的人?为此,蔚雯当时就给小B起了一个绰号:“青年憨包鸡”。蔚雯认为不解风情是小B最大的罪过。
  小B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非常沮丧。
  三年级下学期,日渐老辣的小B对蔚雯加强了攻势,天天约会蔚雯公然对蔚雯的其他追求者横眉冷对,害得他们不敢再登门造访蔚雯。蔚雯有些招架不住后,就想出一损招。有一天,蔚雯破天慌主动去小B寝室小坐了一会儿。当着小B的室友,蔚雯故意自毁形象,人到是笑吟吟的,可说话尽带脏字,还高声唱了她新编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一个两个三个不嫌多,尊守纪律一人发一个,调皮捣蛋发个老太婆。
  小B感到很没面子,既不便发作又不敢正面提出意见,从此不敢再去纠缠蔚雯。小B只得在苦恼和愤闷中非常被动地等待着蔚雯的接见。就象武则天的面首那样,小B到后来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其实小B没注意过,在蔚雯对他宠爱有加的岁月里,恰恰是因为蔚雯身边的追求者多如牛毛,而且蔚雯早就在他面前非常咬牙切齿地说过:谁要把我马叉虫逼急了,我一定得让他受不了我,我的毒招多得很!
  小B日渐憔悴。一天傍晚,小B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撞进我们中文系阶梯教室,当时我正在上晚自习。小B满眼血丝地瞪着我,大声骂道:“田蔚雯是个淫荡的女人!”小B满嘴酒气。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人哄闹着问:“小B,请你详细一点,田蔚雯是怎么个淫荡法的?阿?越详细越好!”大伙儿哄一声笑起来。我怕小B再讲出什么剌耳的话来,只得拉他出去散心。
  对于蔚雯任何出格的言行,我从不会大惊小怪。我一向以为,“淫荡的女人”这顶帽子其实离蔚雯很远。但我忍受不了大家的哄笑声。我心里一阵阵刺痛。
  “她跟我啃过烂苹果了,凭什么这样待我?”小B在路上放声大哭。
  我哑然失笑,原来小B也知道啃烂苹果的说法。啃烂苹果是蔚雯描绘接吻时的专有名词,蔚雯说男女之间的接吻,开始是小口小嘴地干,仿佛在吃樱桃,到后来乱了方寸,就得大口大嘴地乱来,同啃烂苹果没什么两样。
  我一本正经地劝慰着小B,同时纳闷自己居然并不同情小B。
  后来我审问蔚雯,蔚雯说是有一回周末她发高烧,小B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一天,因为太感动,当时就亲了一口小B的脸颊,结果小B就主动和她啃了一回烂苹果。不过当时她的确想同小B好,但病好后,总感到有种不甘心,所以就打了退堂鼓。
  蔚雯对小B骂她是个淫荡的女人非常恼怒,冷笑着说“淫荡好嘛,只要两厢情愿,利于身心健康。”我哈哈大笑。“你笑什么?真的,象你这种长年淫荡未遂,终有一天会变成变态狂的。”蔚雯一脸肃穆,俨然象个精神导师。
  
                      三
  蔚雯彻底开除小B后,心情似乎一直都不大好,成天没事就知道挖苦人。最后,连她身边几个最热忱的追求者都不得不灰头鼠脸地离开了她。我却这边风景独好,身边的追求者日渐看涨。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色相或是心灵的美丽到底还重不重要。
  对我的规劝蔚雯充耳不闻,依然故我。蔚雯有一种要把周围的人全得罪光的势头。有很长一段时间,蔚雯不再给我讲述她的爱情故事。
  蔚雯没事儿就声称自己的未卜先知已快消退干尽了,成天就知道练气功。蔚雯说练气功可以开发许多人体潜在的特异功能。令人遗憾的是,蔚雯练完气功后不是找我发脾气,就是去杰夫那儿咨询基督教的问题。我总觉得蔚雯就算成了一个基督徒,也是这世上最野最难缠的一个。
  有一天,蔚雯的系书记把她请到了系办公室。系书记是位五十开外的女同志,但长着两撇隐隐约约的八字胡。系书记委婉地告诉蔚雯:作为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同国际友人交往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思想立场。蔚雯问:什么思想立场?系书记反问蔚雯:你觉得信上帝正确呢?还是信共产主义正确?蔚雯说:杰夫不是个专业水平的传教士,他还说服不了我。上帝、共产主义、资本主义、佛教、伊斯兰教我统统信过一遍啦,具体下一步该信什么我真的还没有考虑清楚。但请书记放心,我一定是个追求进步和光明的好青年,只是我天资不够聪慧,得一步一步的来。
  蔚雯的神态既不吊二郎当也不痛心疾首。
  “田蔚雯同学,你未必太轻狂!回去好好想一想,国家和人民培养你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是系书记的最后一句话。“是的,书记,我回去一定认真想一想。”这是蔚雯的最后一句话。结果毕业后,蔚雯被分在街道办事处下面的一个濒临破产的无线电厂,这是自信能未卜先知的蔚雯始料未及的事。
  蔚雯当时跟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从系办公室出来后直奔我寝室,进门就兴高采烈地问我:“你发现没有,我们系办公室到象是一个真理专卖店?哎,我们系书记长得象不象莎士比亚?”我想了一秒种,同蔚雯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蔚雯在笑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是笑蔚雯的系书记,我笑蔚雯那么轻描淡写地提起莎士比亚,语气自然得就象莎士比亚是她上铺的某个同学。
  
  八三级艺术系举行毕业汇演那天,蔚雯一大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回两张加一排的票。演出开始后,校长及其夫人珊珊来迟。校长径直走到我俩跟前,笑容可鞠地:“小同学,有两位领导同志要来观摩同学们的表演,领导同志们的视力不大好,后面还有空位,麻烦你们坐到后面去。牺牲一下,好吗?”校长非常诚恳和谦恭。我有些举足无措。
  “嗯?谁是领导?是哪位呀?”蔚雯一脸懵懂,两只眼睛四下搜索着,似乎天真得连校长都不认识了。
  我们尊敬的校长尴尬地走开了。
  散场后,我们在路上碰见杰夫,杰夫把蔚雯约走了。我们尊敬的校长从远处走来,威风凛凛地叫住了我:“同学,刚才坐你旁边的人是哪个系的?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我俩是偶然坐在一块儿的。”我有些语无伦次。关健时刻我总是没有蔚雯镇定和勇敢。我有点为自己的失态奥恼,同时又庆幸自己没有出卖蔚雯。我没敢正视校长的表情,也顾不得他有什么反应。我以一种接近小跑的速度,一边佯装同远处的熟人打招呼一边迅即离开了现场。
  事后,我在心中设计过无数次同样的事件和场景,我总是把自己摸拟成刘胡兰,开始还觉得挺过瘾的,继而就觉得沮丧。我想我肯定挨不到最后那一刻,当冰冷的铡刀架上我的脖子,我肯定要当叛徒。我把这一切告诉蔚雯后,蔚雯非常宽宏大量:没事,你又没出卖我。
  我完全想象得出,要是蔚雯换成我,她会有两种回答方式。文明的是:我想我有权利不告诉你;不文明的是:她的名字叫关你屁事,四个字,挺好记的。
  我不能想象这种冲突升级后会有什么结果。总之,这件事让我有些后怕。蔚雯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她曾意气风发地感慨过,只有她田蔚雯才算是一个真正有气节有血性的人。或许蔚雯没说错,可我不打算象她那样。我认为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无论怎样,我是没有必要去招惹这个世界的。
 
  我不能象蔚雯那么张扬和率真,这一点,蔚雯至今也不明白。蔚雯只当我有双重性格,跟她在一起时,因为我俩是精神上的同类,我自然活得比较放松和真切,跟别人在一起时,由于害羞和没有安全感,显得不够痛快淋漓而已。
  在我好性情的表相下,我对率真、疯狂、彻底之类的字眼,又有着不可遏制的向往和偏爱,犹如一种心理上的毒瘾,只有跟蔚雯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才能过足瘾。与别人在一块儿时我的确有一种终生无法逾越的虚荣心,不堪在人前露出真性情。尤其是和几千年传统审美习惯相悖的东西,我绝不会流露半分。
  说句大实话,我的心灵绝对不够美丽,无论我怎么努力。对于蔚雯,我也只可能从外在上进行取长补短。我一直沿袭着古典风格打扮自己。从小对色彩、线条以及空间非常敏感的我,衣服的款式和颜色搭配绝对精湛、着装一向较为古典别致。我至少看过一打以上关于女性化妆方面的专业书籍。我的妆,含蓄中又带着不经意的风情。这种风范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很受异性们的青睐,连蔚雯也啧啧称奇。
  我一直两头讨好。蔚雯视我为茫茫人海里唯一的知己,大伙儿又认定我是淑女,颇具美感的那种。至于我为什么会同蔚雯这种叛逆型的疯丫头混在一起,完全因为我是淑女。淑女总是有副好性情嘛,一般都会有点兼容并包的秉性。
  除非我写成小说,否则这些真相我将永远烂在肚子里。
  在蔚雯的言传身教中,我缓慢地成长着。同时我自己渐渐悟出一个真理——对我的生活真正有益处的决不是蔚雯式的理想主义,而是我自己的平凡心。尽管我有点懦弱和胆小,尽管我长相和头脑都很平庸,但我只要学会扬长避短,这世界就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事实证明,我的见地一点也没错,我比谁都活得快乐。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对于异性,连才色俱佳的蔚雯也从未对我构成过什么真正的威胁和压力。
  美女本来罕见,我宁愿相信那是小说里写出来吓唬我的。况且升重点高中、考大学,自然会刷掉一批空有长相的准美人。大学里好容易有个把班花系花的,大都心智不甚健全,相信她们的好景也不会太长。比如我的表姐静明,虽然长得有点象三口百惠,但终年只知道以被异性簇拥为乐,连高中都没有考取,十九岁时就给男朋友弄大了肚子,草草结婚了事。由于在相夫教子方面没有天份,没几年就挨了她男人的拳脚,人就过早地加入了黄脸婆的行列。现在她男人发了,要找她离婚,对外声称两人感情破裂,在家里,干脆一针见血地说:老子跟你睡了这么多年,早睡腻了……所以,我对美女除了有种酸葡萄心理外,真的也有种隐隐的担忧和怜闵。
  在我们学校还没有称得上真正是美女的人,有几个稍显漂亮的妞,又都傻里吧叽的。蔚雯这等相貌,已称上上品了。即便如此,我的追求者在数量上和质量上都丝毫不比蔚雯逊色。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我除了皮肤白还有一双大眼睛。据异性们评介,这双大眼睛很会说话,看人时有一种望穿秋水式的缠绵。虽然我不明白这种所谓望穿秋水式的缠绵和他们有什么联系,但这话我爱听。
  蔚雯的皮肤黑而细腻、温润、光泽,好似黑珍珠。可她认定黑色易给人以脏的感觉,完全不懂得利用这种天赋的异质,终日往脸上拼命扑粉,常在人前补妆、抹口红,动作急促而略带神经质,显得没有我温婉、从容。
  蔚雯的穿着打扮总带着浓浓的反叛意味,比较大胆、新潮、前卫,但往往又丧失了一些美学元素,有刻意标新立异之嫌。最令我欣慰的是,我曾善意提醒过蔚雯,但她从不肯接受我的劝导,说这才是她田蔚雯的风采,是她田蔚雯存在的唯一见证,她决不稀罕跟别人一样。因此,在旁人的眼里,我或许并不相形见拙。
  蔚雯除了看点气功方面的书籍,几乎什么书也不看。我则文学、心理学、哲学、美术、音乐等等,什么书都不愿放过。我常常去图书馆充足电后,就去同蔚雯海阔天空、纵横捭阖。蔚雯拥有的完全是独立思想者式的真知灼见,自然漏洞和破绽较多。我无甚本事,常将书本上的精髓换个说法呈献在蔚雯面前,同样令 蔚雯叹为观止。
  我虽平庸无奇,却可以集众家之精华。我捞到的好处比爆米花还多。
  当然我也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玩得起绝唱,他们有足够的神力和能量来换取真正的出类拔萃,对违背初衷的惨剧也有足够的消化能力。我尊重每一位理想主义者,可我真的不希望蔚雯去作这种尝试,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和种瓜得豆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况且,认识上的高度并不等于操作上的高度,我唯恐蔚雯无功而返,永远迷失在一种消耗与折腾中。至少,我没有这个勇气。
  我始终坚信一个人无论挪动到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无论他拥有多么高的境界,总会落得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下场,永远做不了天下第一。就一个女人的个人幸福而言,如果没有一副好性情,偏执地玩理想主义的话,往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对于生活,爆米花才是重要的、安全的。
  可惜蔚雯并不怎么稀罕这种爆米花。
  蔚雯越来越孤独。说话做事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二十岁以后的蔚雯,已经把自己当老处女看了,不时神叨叨地问我:当处女的时间要多长才算正常?是继续冰清玉洁好呢?还是找个男人香汗淋漓地折腾一番?我他妈是不是有点变态?我还算才色俱佳吧?哎,你说我是不是太老了?
  也怪,蔚雯的脾气真的越来越古怪,跟一老处女也没什么两样。
  蔚雯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周末,她没有回家,而是乐呵呵地跑到我家蹭饭吃,还肉麻地认了我妈当干妈。我爸坚持认为蔚雯本来就跟我长得象双胞胎,非常热情地要求蔚雯每个周末都到我家蹭饭吃。(我会长得象蔚雯吗?我心中一阵窃喜。)
  “笑什么?看那你傻乎乎的样子,有个姐姐特温暖,啊?”蔚雯突然冲着我不耐烦起来。我父母非常扫兴。我父母不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其实经常受到这种礼遇。
  夜晚来临,我已经不知道蔚雯在想什么了。我俩躺在床上本来聊得很开心,她突然故作地打个哈欠:“不谈了,没劲。跟你这种恋父狂没什么好谈的。让我先进入一下天马行空式的冥想状态,然后我得睡了。”早上,我叫她起床吃早餐,她显得很疲惫地说:“请不要打搅我,我还没从一百万元的瑕思中退出来。”等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我妈做的早餐后,又说:“下次不要拿这些低劣的食品来敷衍我高贵的胃,我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一个活生生的理想主义者在你家过周末,你家真是三生有幸呵,下次可要好好伺候我。”我哭笑不得,滑稽地应了一声:“喳”。
  “我他妈是什么狗屁的理想主义者?我是极端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的野心家,一个贪婪无耻的小人。”蔚雯莫名奇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学四年级时,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小B公然改弦易辙地开始追求我了。小H和小B成了情敌后,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锈剪刀,比划了半天说他想**。蔚雯把我臭骂一顿,硬逼我陪小H去散步,弄得我很难堪。结果小B知道后,又把蔚雯臭骂了一顿。
  此小B已不是彼小B,在蔚雯的调教下,小B早已具备许多泡妞的实战经验了。除了大量写情书给我外,小B学会了送巧克力,还能发出那种白马王子一般的笑,显得非常的优雅和笃定。小B见了蔚雯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起先,蔚雯还满不在乎,开玩笑说自己是黄埔军校的教官,专事为天下的女人们培养情人的。但后来我越是对小B冷淡蔚雯就越对我没好脸,弄得我无所适从。而且在关于什么未卜先知和田卫东事件的问题上,蔚雯的神经质和霸道已经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地步。
  毕业考试前,我和蔚雯已经闹过无以数计的别扭,每次我俩都以感情为重迅速和好如初。毕业考试结束后,蔚雯故态重发。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我俩正在花前月下漫步,两人本来聊得很兴高采烈,蔚雯突然咄咄逼人地问:“你是否真的将我当亲姐姐?”我点头认了,不容置疑地。
  “那你对卫东,是否也有一种亲兄妹的感觉?请你一定说实话。”
  “……”我好象还故意皱了一下眉头。
  “那卫东的死,应该对你没造成什么伤害吧?”我仍旧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蔚雯的提问。
  “你他妈完全是个铁石心肠,怪不得小H**时你一点不内疚,你就这么忍心伤害我认的哥哥,老子真是白疼了你几年!”蔚雯拂袖而去。
  蔚雯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伤心不已。
  
  三天后,我颇感意外地收到了蔚雯托小H捎过来的表示和好的卡片。卡片是蔚雯自制的,非常精美。蔚雯在上面画了两个卡通式的小女孩,同坐在一轮弯月上荡秋千,两个小女孩的胸前还各自佩挂了一轮满月,两人聊得很开心的样子。题字是:你是我心外放飞的纸鸢,我是你胸中永不能酿制的烈酒。
  当天晚上,我几乎是热泪盈眶地陪蔚雯去了杰夫家。杰夫老婆带着孩子们回国去了。蔚雯这一次并没有编什么理由,直接说杰夫老婆不在,她要找杰夫玩,为了不玩得太过头,带上我比较安全。我知道我英语听力口语都非常差劲,绝不防碍他们交流。
  我早就怀疑两人的关系有点暖昧,正苦于一直抓不到把柄。自从杰夫老婆回国后,杰夫私下老是主动约会蔚雯,蔚雯应邀过一次后,决定再不同杰夫单独相处。蔚雯说外国人比中国人更容易犯性冲动。我怀疑是杰夫没对她说I  Love  You就直奔主题了。大概,蔚雯还想作一次虚荣的等待吧。
  当着我的面,蔚雯一如既往地冲着杰夫骚首弄姿,而杰夫则一如既往地装聋卖哑,非常道貌岸然。杰夫居然一句英语也没说,说的全是半生不熟怪腔怪调的汉语。杰夫一边抨击着中国的**,一边观察我的反应,生怕我不知道他思想很深刻似的。
  我首次发现蔚雯也有自形惭秽的时候,甚至还到了要依靠撒谎来遮丑的地步。蔚雯原名为田卫文,带着很深的**烙印,上大学后,蔚雯觉得田卫文太土气,田蔚雯才显得洋派有文化,于是就改名为田蔚雯,多了一些诗情画意。蔚雯说过她改名的动机完全是出于一片青春期少女最起码的虚荣心。当杰夫说道:你们中国人老是说日本人检讨当年的侵略行径时不够彻底,没有诚意,你们对**的反省何尝不如此?你们早就应该展开一场纯民间立场上的自我反省了……蔚雯马上向杰夫表白说:是的,不敢揭自己伤疤的人,决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善,那么他对自己的邪恶就会缺乏起码的警醒。我改名就是为了同**一刀两断,什么田卫文,充满暴力和愚昧,完全就是邪恶的象征。咱们中国早就彻底否定**啦,我还保卫它干什么?我卫它个狗屁呢!
  我奇怪地看了蔚雯一眼,蔚雯脸刷就红了,很不自然地向后捋了一下头发,但仍然没有忘记向杰夫抛出一个媚眼。杰夫一脸迷茫地扭头望着窗外,不知是在看上帝,还是在数星星。
  虽然杰夫已经四十出头,仍旧还算是一个正宗的美国帅小伙。蔚雯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杰夫的装疯卖傻。蔚雯说自己无所谓,反正谁也不会是她田蔚雯的理想,杰夫只不过是长得漂亮而已。蔚雯有些酸溜溜的。
  我送蔚雯回到寝室后,蔚雯没有一点要让我走的意思。她意尤未尽地唠叨着说:凡俗的人们心灵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美到哪儿去,外表美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头脑健全同样重要,杰夫还勉强称得上才色俱佳吧?你要知道,才色俱佳才是做人的最大乐趣。尤其一个女人,哪怕红颜薄命,也得追求才色俱佳的境界。这才色俱佳的女人,才是人类的精品,那种既无长相又无头脑的女人几乎就是废品,实在不配充当传种接代和教育后人的角色。
  对蔚雯的见解,我已经越来越不以为然。对于生活,能够协调就行,只需要一种不悖于常情的欢乐和机敏,远远没她叫嚷 的那么玄。我既不稀罕有倾国倾城的貌,也不愿当什么思想家。一个女人的日子,只要有人宠爱她,就不算太失败。
  固执的蔚雯指责我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说你若是个又笨又丑的女人,谁又会宠你呢?为了向我强调才色俱佳的重要性,蔚雯准备用她大姐田卫林做样板来讲解。
 
  我很不幸地预感到蔚雯又会扯出什么狗屁田卫东来。
  首先,蔚雯煞有介事地罗列出一大堆她大姐的优点:对父母很孝道,有一副与世无争的好性情,人很勤快,尤其对弟弟妹妹非常非常的好。但是,卫东上小学一年级时,还不到七岁,就用钢笔把大姐的手背戳伤,理由就是大姐不仅人笨学习差,鼻子上还有块很难看的紫色胎记,长得白白胖胖的,象头猪。
  只要蔚雯提及田卫东,我就会有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虽然我并不想激怒她。
  蔚雯并不理会我故作的不以为然,继续声情并茂地说:当时我大姐正招呼我和卫东做作业,先给我俩各剥了一大堆瓜子,而且还一粒一粒地喂在卫东嘴里。后来,大姐又给卫东打扇子消暑,因为人太胖动作迟缓,卫东抓起桌上的钢笔就给她扎过去。真的,蔚雯补充道,那钢笔扎上去时,并没有出血,卫东还用力去挤那伤口,那伤口只渗出一些蓝色和黄色的水,黄色的其实就是油,当然后来还是出了血,但只有一滴血。说完,蔚雯嗬嗬地笑了。
  “哎,你又皱什么眉头?卫东当年没得罪过你吧。”
  
  “没得罪”说罢我赶紧告辞。关门时我听见一声蔚雯的冷笑。
  我后来去蔚雯家时,曾认真地打量过胖嘟嘟的田卫林,手背上果然有个边缘已经模糊的蓝色小圆点,很象一块胎记,一点不象是田卫东作的孽。
  在我的印象中,田卫东决不至于这么大胆妄为,虽然他有点霸道,那完全是仗着他老娘是班主任。至少田卫东从不敢参与男同学们的打架斗殴,一向较为胆小怕事。我实在想象不出来田卫东竟敢用钢笔扎人,伤的还是自己的姐姐。
  中国人有个习惯,不大指责死人的过错,好象死了就一了百了,除了同情之外就是歌功颂德,我没有这种习惯。死了的田卫东与活着的田卫东没有什么两样,这号人怎么可能赢得我的敬重和喜爱?凭什么我要喜爱这个田卫东?
  每次蔚雯兴致勃勃地提及田卫东,我都有种莫名的别扭,好象是津津有味地吃饭时突然吃出了异物。认识蔚雯之前,我还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反应。
  蔚雯总是一再向我强调,其实她能挽救弟弟的性命,都怪她未卜先知的功夫失了灵,若她能有知,当时一定找几个她们学校里的大个子男生,狠狠揍叫化儿一顿,那其他人肯定就老实了,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可能田卫东生前从未想到过,他那些小小的劣迹会成为他二姐对他唯一的喜爱和回忆。
  田卫东死去多年了,现在已没有多少人还能有兴趣谈论起他的夭亡,因为就算作为一种饭后茶余的谈资,他也早过了时。这世上,大概只有蔚雯一个人才会觉得他好象昨天才死似的。这种现象,令我莫名地心酸。
  或许我并不真讨厌田卫东,真正令我不堪忍受的是蔚雯。蔚雯提及田卫东时总要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我,好象我就是害死她弟弟的凶手。所以我从来不问蔚雯,按她的说法,在那个该死的正午,为什么她未卜先知的功夫要失灵,干吗她会心绪不够平静?
  我实在太令蔚雯失望了。这足以说明我的心灵真的不够美丽。
  或许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让我相信什么未卜先知的确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况且,我的确不愿意纵容蔚雯迷信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因为它对蔚雯的生活无补于事。我只对活人有兴趣,说白了我恐惧死亡,如果真的有阴间,我到真心盼望所有死于他杀和**的人们在那里好好活着,免得阳间的亲人们太牵肠挂肚。
  毕业前夕,蔚雯启发我做了一个小试验。在夜深人静,我们选择了一个四周一片漆黑完全没有一丝光源的地方,蔚雯让我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然后用拳头使劲压迫自己的眼部。几秒钟后,我看到一大片很亮很开阔的金黄色的光。
  做完试验后,偏执的蔚雯又开始唠叨,说没有光源,这片金黄色的光从何而来?你双眼闭着,你又是用什么看见的?这用唯物主义解释不通。
  蔚雯不遗余力地开示我:要学会用开放、包容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因为超然在我们感觉和学理之上的事情很多很多,比起存在着的一切,科学还是小儿科,感觉不到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比如未卜先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要太轻狂。云云。
  但我仍执拗地认为,等科学足够发达的那一天,一定可以用唯物主义来解释和认知一切。
  那一夜,蔚雯真的被我激怒了,大骂我白痴、刚愎自用。我则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点不敢认同她的见解,唯恐她受了一丁点儿鼓舞后,再在田卫东事件上对我胡搅蛮缠。
  拎着一颗酸涩的心,我一个人默默地回寝室睡下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田卫东在一片幽蓝的星空下笑嘻嘻地朝我走来,非常骄傲地说那里没人喊他的绰号。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就是你爸读情诗的地方。接着,田卫东牵出一俊美的帅小伙,两人用一种非常优美的嗓音,共同朗诵了马克思的《致燕妮》……这个梦吓得我半死,我不敢向我妈验证我的亲生父亲当年是否真的给她读过《致燕妮》。但我从此坚信,我的亲生父亲生前一定是个俊美的风光少年。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大早蔚雯满面春风地敲开我的寝室门,笑着邀我去一所近来她常去的寺庙。我居然欣然赴约。我以为,我若有什么至命的弱点的话,那就是我受不了蔚雯的这张笑脸。
  我们一路上都在笑,夏日的风让所有的青草和树叶都在舞蹈。蔚雯说不是夏日的风,是她的花裙子。(唉,到底还是那个春风得意的蔚雯。)
  到达目的地后,蔚雯并没有马上烧香拜佛,引见了她新交的一个和尚朋友给我。就象事先约定好的一样,和尚请我们去了禅房喝茶。和尚向我们讲述了佛门里的许多神奇之事,什么五彩舍利子,不坏真身等等。还说未卜先知应该算是人本具的一种功能,当一个人内心清静无为时还会有许多神奇的特异功能显现。
  蔚雯一脸的兴奋和欣慰,一会儿看看和尚,一会儿看看我。
  寺庙的大雄宝殿并不大,香火好象也不怎么旺,中午时分,宝殿已空无一人。当着和尚朋友的面,蔚雯硬逼我同她一起烧香拜佛。我实在受不了她的神经质,拒绝向那些泥塑的佛像下跪。第一,我无求于佛;第二,世上真有佛,他也不会由此而迁怒于我,佛绝不应该同我等凡俗而渺小的生命斤斤计较。
  我客气地向和尚朋友解释道:佛不会惩罚我的,正如这个世界也并不曾因为有佛而改善过什么一样。什么消灾、祛病、升官发财、生儿子等俗事,并不靠拎着贡品跟佛讨价还价,佛是不需要凡人贿赂的。更没必要搞什么许愿还愿,那太象洽谈生意了。和尚朋友平静地聆听着,眼神清呆如水,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蔚雯则铁青着脸不再搭理我。走出庙门时,和尚朋友对我笑了一下。或许这种笑,着实让蔚雯蒙了羞。
  下山的路上,蔚雯一直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浅薄无知没有人性内心冷酷与行尸走肉无异。
  我悲愤地看着树上那些被狂风吹得飘摇无助的树叶,终于忍无可忍,回敬道:我就不信这一套,蠢货才信,你未卜先知怎么啦?关健时还不是失了灵,连自己的弟弟也救不了,你懂个狗屁,你根本救不了一个人求死时的那颗心。你她妈根本就不知道——你弟弟还有这么一颗心!
  我只顾骂,只顾将压抑多年的火气发泄出来,这时,耳边突然炸出一声蔚雯撕心裂肺的喝叱声:滚——
  就这样,我和蔚雯终于决裂了。
  
                     四
  毕业后蔚雯没去那个濒临倒闭的小厂上班,而是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家电修理铺。据说蔚雯的收入是我的十倍以上。我被分在我爸所在的师院教书。我极少在家里提及田蔚雯三个字,我父母也不过问是什么原由,似乎我喜欢谁他们就喜欢谁,我跟谁没了瓜葛,他们就跟谁没了瓜葛。
  蔚雯最后的几个追求者都因受不了她的古灵精怪相继弃她而去,这个一心想毕业两年内就把自己嫁出去的疯丫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意郎君,幸灾乐祸之余,我时常都会想念她。是的,就象一个失恋的人那样,有意无意我都会想念她。
  我领回第一个月工资后,上街买了一套比较成人风格的裙子,这仍是依了蔚雯毕业前夕对我的指导,我们在憧憬未来时,她就是这么为我设计的,要我毕业后一定得废弃原来的校园模式,启用新的模式来打扮自己,迅速向成人风格靠拢,以顺应新的潮流。而且称女生时要改口为女人,称男生时要改口为男人。
  走在大街上,凡是见了浓妆艳抹的女人,我总会幻觉出蔚雯拼命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样子,甚至还能听到那句熟悉的唠叨:唉!做女人真没劲,成天只知道挖空心思打扮自己,不知有多少巾帼英才就这样被埋没掉了。唉,不打扮也不行,有那么多好男好女在等我哩。
  工作以后,我也越来越感到做女人没劲。没了金钱的滋润,哪有女人的幸福和宁静?若同我讲浪漫玩情调我肯定不反对,但只是带我去山上吹素风看星星什么的,我肯定会变得难受了。跟我这种享乐型的女人在一起,得来点荤的才行。最好是带我去咖啡屋,听着萨克斯喝点美酒加咖啡。总之,不能太素,必须得来点荤的。
  这种带着铜臭的情调,正是我等庸俗女人所喜爱的,殊不知害苦了多少囊中羞涩又渴望爱情的男人。我常想,若人类真有什么堕落了的地方的话,我这种女人一定是始作佣者。
  蔚雯到是一个例外的女人,对于物质生活,她基本上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就象个擂台上的武林高手那样,她可以来高接高来低接低,完全没有我那种身不由己的尴尬。而且蔚雯非常讨厌咖啡屋,觉得那种格调太矫情,尤其吃东西时听萨克斯,会有种大便通畅的感觉,没有美感,令人不舒服。
  蔚雯的情调总是同一般人不一样。她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制作那些精美而颇具个性色彩的贺卡,每逢过年过节她都会送出许多给周围的朋友们,单我这儿就有十几张。除此之外,蔚雯还喜欢追求一种围棋上的绝佳境界。据小B介绍,蔚雯下棋的风格,几乎可以用唯美来形容,棋风招式都格外清奇、凌厉,凌厉中又带着几许飘逸,往往她并不急于下狠招追求结果上的胜负。她好似一个身着白衫剑术高明的女剑客,身形非常的青虚超拔,仅是用剑光罩住对手,令对手眼花撩乱叹为观止,甚至还会让对手感到自惭形秽。这不知是小B对蔚雯围棋的点评,还是他同蔚雯暖昧过一阵子后的内心感受。
  为了分散我对蔚雯日益骤增的思念,不到半年,我就同市交响乐团的一位小提琴手好上了。正是这位小提琴手培养了我对咖啡屋的兴趣。为了三年之内攒足可以娶我的钱,小提琴手除了上班和当家教,晚上还得去各种娱乐场所拉琴,他对各种风格的咖啡屋和茶楼了如指掌。别人去这种地方花钱,他却在这种地方拼命地挣钱。这种反差,常让我觉得很过瘾。
  小提琴手总是挥金如土地将挣来的血汗钱往我身上抛洒,让我品尝够了各色各样的美酒加咖啡。我从未想到我平凡的胃里居然能装着那么多高档的东西,我也从未见识过这么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所以我认为他很爱我,心中时常有一种物质精神双丰收的辉煌感。再说没了蔚雯,除了谈恋爱,我几乎还想不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打发日子。
  有一点很重要,小提琴手不仅琴拉得很棒,他还很勇敢。当我在公共汽车上给扒手偷了钱包时,是他勇斗歹徒保全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有点戏剧化,可以写成小说。
  小提琴手经常鼓励我写小说,不仅仅是因为我工作太轻闲,他认为我既然这么注重蔚雯的友情,又没有勇气去找她,还不如写篇小说来思念她。小提琴手一向觉得世上最有风情的人就是作家,当然,必须是个女的。
  经过无数次的啃烂苹果和膝足谈心之后,小提琴手向我保证:我一定托我的一个编辑朋友帮你修改和发表,反正你说过蔚雯是个特容易被打动的人,到时候只要寄一份给她,她看了一定会泪流满面地来找你,你们一定可以和好如初,那应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我一直推说冬天太冷,答应小提琴手开春后,一定尝试着学写小说——我不仅仅是为了能打动蔚雯,我还想做一个在小提琴手眼里的最风情的女作家。
  春节过后不久,我向父母提起小提琴手,我父母很高兴。我妈开始嫌我不会做家务,缺乏过小日子的基本素质,准备着手对我进行一番培训。我爸则持反对意见,说谁要喜欢我女儿,就得连她不会做家务一起喜欢,否则没门。做家务又不是什么高科技高难度的事业,用不着这么早来训练她,她还小哩。
  我爸的话说得我心头热乎乎。没过几天,我把小提琴手领回了家。小提琴手不顾初春的寒冷,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毛料西装,领带是那种银辉色和黑色相间的斜纹样式,看上去很精神。我坚信我喜欢的人,我父母一定会喜欢。趁我父母没下班之际,我一直都在劝慰他一定要放松、从容。
  小提琴手有些拘谨但又得体地同我父母共进了晚餐。在言辞上他也显得格外小心乖巧。我第一次觉得我爸没我过去认为的那么好看,脸象个黑脸盆似的,还长了几刀横肉,硬汉风采中少了几许书卷气。完全看的出来,我妈对小提琴手颇有好感。我爸对小提琴手的态度则显得既礼貌又距离,有点生分,这大概是同性相斥吧。
  晚上九点过,我爸就拉我妈进卧室睡觉去了。猛然间,我才发现我爸一点不满意我的选择,我难过得差点哭起来。
  第二天大早,我父母相继来敲我门催我上班,我推说头疼继续蒙头大睡。其实我一直在被窝里冥思苦想一直没想通症结所在。我实在回忆不起来头天晚上小提琴手在言行上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我爸怎么会反感他呢?想着他可怜巴巴向我告辞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心酸。
  想起蔚雯煞有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机灵劲儿,我莫名地沮丧。
  在这个有雾的清晨,我第一次觉得我熟悉的日子突然同我隔膜起来。我父母破天慌地吵起架来了,只是把嗓门压得极低,我妈好象很伤心地哭了……我捂住耳多,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上的几道裂缝,生怕那里会渗出我妈的泪水来。最后,我听见一声重重的摔门声,这应该是我爸干出来的。我确信是他们终于上班去了。
  或许早春的晨雾是忧郁的,或许只有它才懂我的心,或许它就是我的心。可惜它没有去处,它缠绵地弥漫在我的窗户上,久久不肯离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熟悉的日子跑到哪儿去了。
  猛然想起写小说的事情,我走到写字台边,人却呜呜地哭了起来。蔚雯说过,当一个人强烈地思念另一个人时,会发出一种生物信息波,当被思念的人心绪足够平静时,一定会接受到这种生物信息波。
  我宁愿蔚雯的说法真实不虚。
  窗外,忧郁的晨雾渐渐散开了。是的,它应该无处不去,为了我,它更应该抵达蔚雯的心灵。
  我打开写字台的抽屉,翻出蔚雯过去送给我的那些贺卡。在我十九岁生日的贺卡上,蔚雯画了一个光头的裸体女人,象条蛇那样盘着,孤独得在啃自己的脚指头,全身却紧缚着许多荆棘和鲜翠欲滴的花朵。题字是:萨特冷冰冰地说,他人即地狱。我却肉嘟嘟地向你宣布,他人即纸上的艳阳天。至少,我们有那么多起起落落的欢喜心存在过,你我就决不会枉来这个世界走一遭——生日祝辞。马叉虫。
  眼泪再次涌出来,我抬头向窗外望去,晨雾早散干尽了,外面是一个正宗的九九艳阳天。不知哪来的勇气和灵感,我突然决定要厚着脸皮给蔚雯写封求和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马叉虫:
  今天是一个真正的艳阳天。你好吗?我不好,我哭了。我在想你。你心绪足够平静吗?能收到我的生物信息波吗?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进来的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天哪!竟然会是蔚雯。我愣在门边,不知所措。蔚雯一脸狡黠的笑。
  进屋后,蔚雯把手里的皮包扔在沙发上,就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耷拉着眼帘说:“我过来办点事,随便就绕道来看看你。”
  这是蔚雯说话时贯常的表情,我小心地挽她坐在沙发上,仿佛她是主人我是客人似的。蔚雯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点燃了两支,不由分说地塞一支在我嘴里,好象她面前的我是个天长地久会吸烟的老烟民。
  “什么时候学了吸烟?”我强忍住满呼吸道的烟熏火燎。
  “跟你闹翻以后。”
  我们各自放下手中的香烟,相互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我也红着眼圈说道。
  “什么时候?”
  “刚才。”
  “给我看看。”
  “……只写了一个开头……我未卜先知,知道你会来。”我心虚地看蔚雯一眼。蔚雯好象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拿出前不久同小提琴手在雪地里的合影后,蔚雯才露出了那种艳阳天般的笑容。蔚雯说她完全想象得出来我爸绝不会欣赏这种长相过于斯文皮肤过于白皙的男人。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爸是担忧我找了一个跟我亲生父亲一样的男人。我爸曾说过,我的亲生父亲是个正宗的、完全靠不住的奶油小生。
  我不由得替小提琴手捏了一把汗。其实他往后若真待我不好,我到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拜拜得了,我是担心我爸若知道了肯定会拧断他脖子。我爸是师院体育系一号教头,年轻时得过散打冠军,小提琴手肯定不是对手。虽然小提琴手也长了一点点肱二头肌,可比我爸的小多了。
  为了改变我爸对小提琴手的成见,我决定完全采纳蔚雯的意见。首先是把家里的电视机弄坏,技术上不是问题,蔚雯是这方面的行家,再把坏的原因告诉小提琴手,让他在百忙中满头大汗地赶来把电视机修好。然后我再装病一个礼拜拒绝上班,把家里弄得一团糟,逢着我父母下班时,家里一定要晃悠着小提琴手忙碌的身影。总之要向我爸展示出小提琴手的勤劳、踏实和责任心。最后,就是找个机会向我爸大说一通小提琴手的好话,比如他在公交车上勇斗歹徒之类的光荣事迹。由我先说一遍,蔚雯下个星期天再来补充和渲染一番。
  蔚雯一边侃侃传授着这些招数,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家的电视弄坏了。蔚雯突然说:你他妈真是傻人有傻福呵。
  
  我送蔚雯回去时,才知道她已同父母闹翻,现在是租房子住。一路上,蔚雯都在昂扬地唱着崔健的歌:走过来呀走过去呀,没有根据地呀……想要离开想要存在,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许多行人都在看我们。我苦苦央求蔚雯赶快打住,哪知她越唱越欢。我在一个公话亭给小提琴手打了电话,叫他晚班后来我家修电视。我知道蔚雯一直在观察我打电话时的表情,但我没有隐蔽我的眉飞色舞。
  到了站台上,蔚雯摸出化妆盒公然在街头补妆,还向我展示了她皮包里的各色化妆品。蔚雯不无感概说:还是做女人好呵,夏天可以穿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裙子。
  说罢,蔚雯又开始唱她心爱的崔健。蔚雯有一脸的要把做女人的好处享用殆尽的英雄气概。
  为了分散蔚雯对崔健的狂热,我突兀地向她讲出我今生最大的秘密,我说我是个正宗的私生子,我的亲生父亲也死于**。蔚雯听后,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蔚雯摇摇头,继续拼了命似的往脸上扑粉,动作依旧那么急促而神经质。
  蔚雯比以前清瘦了许多,而且脸上的粉越擦越厚,就象吸毒一样。我心中悄然划过一抹凄凉。我好心劝了蔚雯少抹点粉,说粉是坏皮肤的,看上去一点青春也没有了。
  蔚雯笑吟吟地仰视着天空,淡淡地说:老子变态呗,老子早就变态了。卫东死的那个夏天,我一直在迷恋一条花裙子,几乎是当天洗干净了第二天就非得穿上身不可,我就那么一条最棒的行头,那时我们学校已经有男生给我写信了。我妈说要让我专心考重点高中,居然把那条花裙子给锁了起来,说等中考结束后再拿出来给我。可我妈说话不算数,中考结束后,又说要等我考上大学才准许穿那条花裙子。整个暑假,我都在为那条花裙子跟我妈怄气。我妈骂我整个心思全变邪了,只懂得卖骚打扮自己。在那个夺去卫东性命的正午,我心里仍然没有卫东只有那条花裙子……我神情恍惚地撬开我妈的衣柜,咬牙烧掉了那条花裙子……我妈不仅仅扼杀了老子的少女情怀,还把卫东的命也陪了进去。我要不那么心绪驳杂,怎么能不敏感到卫东的异样?卫东可喜欢我穿那条花裙子啦。老子就是喜欢穿着打扮!怎么啦?老子十五岁就未卜先知到我的青春长不了。老子游魂孤鬼一个,死不足惜,我还怕这点粉?
  蔚雯哇一声大哭起来,再次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目。我已习惯蔚雯的即兴发挥,她哭一会儿自然会收风,若马上劝慰她只能挨她的臭骂,哭得越凶她骂得就越难听,完全不近人情。
  我用手轻轻拍打着蔚雯的后背,企盼她雨过天晴的一刻能早些到来。
  田卫东**是在我们初中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当时大家都在教室里打扫卫生,经过一个暑假的疯玩,似乎都把田卫东是张建国老师的私生子一事给遗忘了。田卫东骑在窗户上,专心地擦着窗玻璃,扔弃的脏报纸正好砸在叫化儿的背上。
  叫化儿那天破天荒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白衬衣上就象画地图一样弄出一块污渍,地图并不大,顶天一只鸡蛋那么大,但的确有点扎眼。叫化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叫田卫东赔尝。田卫东有些小声地讲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要赔尝的意思。或许是田卫东的声音过于细弱,叫化儿马上逞强起来,大声骂出一大堆脏话来。骂一会儿见田卫东并不应战,叫化儿也就累了。
  叫化儿终于不再逞凶,低头继续扫着自己的地。我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是没有一丝风的,窗外的几朵闲云也凝然不动,同学们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彩的。
  叫化儿感觉到非常的无趣。
  田卫东一直都在默默地擦着他的窗玻璃。田卫东还很小心地把剩下的脏报纸扔向了窗外。
  突然,叫化儿仿佛灵光一现,扯开嗓子喊道:“一、二、三,小张建国,一、二、三,小张建国。”
  班上马上沸腾起来,男同学们迅速地加入了起哄的行列,一边起哄一边还用力敲打桌子,显得很有节拍。好象一些女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但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自己象大部份女生一样,不由自主地发出那种刺耳的尖笑声。
  田卫东的后脑勺正好对着我,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他头上,他身子象尊石佛那样一动不动地骑在窗户上,只有那两只小手,机械地擦着窗玻璃。我看了一眼刘映红,刘映红乐得跟疯子似的。我心中好象闪过一丝怜悯,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一、二、三,小张建国”所淹没。整个班上就象在川江边上吼船工号子。直到何老师拉长着脸走进教室,同学们才嘎然而止。一直骑在窗户上擦玻璃的田卫东,马上平静地站起来,看也没看他妈一眼,对着那帮喊得最凶的男同学说:“我孤立你们全部。”
  我们都以为田卫东讲完后就跳下窗来向他妈告御状,哪知他话音未落,反身向窗外扑过去。那是一幢五层楼高的房子。
  后来据张建国老师回忆,还在上学期末,有一天他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田卫东去找过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张建国老师愣了一下,笑着摸了一下田卫东的头,说:“你当然是我儿子。”本来还想逗逗田卫东,但田卫东马上转身走掉了。张建国老师根本就没当回事,埋头继续批改他的作业。平时张建国老师跟何老师私交甚好,私下一直管田卫东叫“干儿子”,要不是校方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张建国老师几乎都忘了这一幕。
  对于那个正午所发生的一切,以何老师病倒一个月,叫化儿被开除而结束。那个正午,也是蔚雯所谓的未卜先知功夫失了灵的一个正午,那的确是一个该死的正午。据说田卫东的头先着地,粘在水泥地上的粉红色的脑浆马上就让旁边的一条狼狗大小便失了禁,以至于得我们几个月内不敢从那里走过。
  这就是令蔚雯一直耿耿于怀的一切。
  待蔚雯停止哭泣后,我马上劝慰她若她真的相信那些鬼鬼神神的事情,就应该信得彻底一些,坚信她弟弟并没有真正的消失。他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或状态在另外的世界里存在着,说不定他在那个世界过得会更好。
  蔚雯似乎感觉好多了,抹干眼泪,又开始化妆。接着我非常胆大地告诉蔚雯,田卫东**的那个正午,我真的没有跟着起哄,但我同样发出了剌耳的尖笑声,我之所以没有起哄,只是不想显得太顽劣,因为我是班长我怕掉身价影响形象。我说这事我也想过很多年,觉得心中只要有一点点内疚的人,就不可以说自己是清白的,因为清白和内疚是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内心活动。
  “凶手!我妈是凶手,我也是凶手你也是凶手,所有的人都是凶手——”蔚雯突然冲着我咆哮起来,表情非常扭曲和夸张。我强忍住一脸的火辣辣,听凭路人的目光和早春的寒风在脸上千刀万剐。我想我已经没了脾气,我真的不愿再失去蔚雯。
  最后,我决定强拉蔚雯去公园坐一个下午。我准备听凭蔚雯彻底地自由发挥一次。我从未预料到自己竟然这么勇敢。
  
  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一个远远就对我似笑非笑的男青年,直到男青年挡住我的去路,我仍是满脸的思索状。我能确信这是一个陌生人。
  男青年依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英语,大概是在作自我介绍,并表达他对我的好感,想同我交个朋友等等。我努力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表示我既听不懂英语,也不明白他拦住我有什么意图。“小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我毕业于清华大学艺术系,想和你交个朋友。小姐,我能邀请你去英语角吗?”男青年终于开口说汉语。男青年满脸的热切和企盼。
  男青年有很浓烈的口臭,我有种窒息的感觉。一瞬间我想起那个调皮捣蛋的蔚雯。我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蔚雯:“什么艺术系?清华大学?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我的语气非常狐疑和莫名奇妙。“清华大学呀!什么?你没听说过?清华大学你不知道?”男青年有些焦急和纳闷,但仍旧有种不甘心。我吃力地思索了几秒种,仍旧一脸懵懂:“清、华、大、学……不知道,真的没听说过。”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男青年终于离开我这个愚昧无知的女人。
  男青年可能在恨自己瞎了眼,不时回头瞪我一眼。我竭力收敛起自己满眼的笑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五点过,我父母正在苦恼地讨论着该怎样弄好电视机的问题。哼唱着世上哪有树啊缠藤……我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那封写给蔚雯的未完成的信,轻手轻脚地去了厕所,仔细看过一遍后,我利落地撕碎了它并将它冲到下水道里。
  我佯装轻松地同父母共进了晚餐。吃过晚饭,我推说头痛拿了一本破杂志回到自己的卧室。
  我知道我爸一定会来找我谈话。
  我爸一脸疲惫地敲开我的门。我陷媚地笑着,让我爸舒适地坐在我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上。按蔚雯的指点,我讲了一大堆小提琴手的好话,什么有艺术天份又会勇斗歹徒还很爱我等等。我爸一脸木讷,沉默半天后说:“你爸不需要这些,也不关心这些,我只要他对你好,懂吗?一辈子对你好。”
  我非常灰心,莫名奇妙地哭了起来。
  我只好弄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我知道我爸正在歪着头观察我。接着我爸就笑了,拍了拍我的脸,非常轻松地说:“没事没事,只要你喜欢就行,爸爸肯定也喜欢。不过,他若有半点对不起我的宝贝女儿,老子非得拧断他脖子不可,以爸爸这个身板,再保护你二十年绝对没问题。”
  
  说完,我爸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满心的别扭和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总觉得这种笑,极象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革命党人所发出来的那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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