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花镜前

木门长子

　　
　　走过近百年的风风雨雨之后，青莲终于累了。团花镜就摆在她的面前，可她在镜子里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容，看不清曾经妖娆妩媚的身姿。镜子还是那面镜子，花还是那朵绽放的牡丹花，而她却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时间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在这个世界上青莲最爱的人是她的妹妹青玉。时间也太喜欢跟人开玩笑了，最应该被青莲爱着的青玉却成了她的命中劲敌。于是，悲情、苦痛就那么上演了，在日月交汇的瞬间，在漫漫流淌的时间长河里。
　　
　　青玉是青莲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她们相差半个时辰出世，长相一模一样，同为王候贵族家的大小姐。就在同一天，她们分别嫁给了蔡生和魏侯。那天，阳光明媚，迎娶的轿子摆在了陈家的门前。父亲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为两个女儿备足了丰厚的礼品。那天，也是青莲最不开心的日子，因为妹妹青玉嫁的那个人才是她最爱的男人。
　　
　　但青玉对此事是不知情的，她仍旧保持着自小就有的模样，满院子乱跑，嘻嘻哈哈地说笑，虽是新娘子了，可性情还是小孩子的。青玉的夫婿魏侯长得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穿在他身上的红衣是锦绣的红衣，蹬在他脚上的靴子是白底黑面的靴子。魏侯说话文质彬彬，见人三分是笑七分是恭敬。而青莲的夫婿蔡生就大不相同了，个子没有侯高，面相没有魏侯好，就连脾气秉性也差了许多。对此，青莲是不满意的，她看着妹妹乐，也让大家看着她大声地哭。但哭又能怎么样呢？蔡生是她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八字里说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那天，青莲伤心欲绝，抽搐的样子让戴在头上的珠串抖成了一朵花。不知真相的人们都说青莲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知道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娘家。还有人说青玉那个孩子有点傻吧，穿上了红嫁衣还和仆人们打打闹闹的，没有一点正形。
　　
　　抱在怀里的团花镜映出青玉与父母告别的样子，她小巧的脚踩在木轿门上呶着嘴冲着父母乐。站在她身边的是满脸堆笑的魏侯，那样子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儒雅、秀美。而站在青莲身边的蔡生呢，却是一副傻呆蠢笨的模样，杵在轿前像根木桩子，没有半点生机。于是，青莲的悲声越发大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爱着的魏侯娶的会是妹妹青玉，而矮胖丑陋的蔡候又注定是他的夫婿。鄙夷之声自青莲的鼻息里发出，她不愿意看到蔡候的样子，更不愿意听到妹妹青玉的声音。团花镜更紧地抱在她的胸前，镜子里映出的是她哭花的脸颊和颤抖的身体。
　　
　　红色的轿子火一样载着青莲行走。青莲能听到踢踏的马蹄声，也能感受到魏侯在走远的身影。蔡生猥琐不堪的样子让她凭添了许多烦恼。她想念魏侯，那眉，那发，那微微张开的嘴唇都是那么诱人，在不知不觉中浸入她的肌体。
　　
　　青莲是在一个午后认识魏侯的。那天，阳光散出了七彩，她骑了马在山间小道上行走，一身女儿家的装扮潇洒俊秀，白色绸衣很好地衬托出她迷人的腰身，绢绣小鞋显示出她脚弓的纤巧。风吹起她的长发，风也吹开了女儿家的心田。魏侯坐着轿子在她的身边经过，两个人抬起的青面小轿如一叶扁舟在风中穿梭。青莲说，“你的轿子挡住了我的马蹄，做男子的为何不能大度一点，让我的马儿先过去？”魏侯冲着她微微颔首，目光中满含着柔和。他说，“好的，那就请姑娘先过吧！”青莲就是在那一刻爱上魏侯的，她也从此认定魏候是她的命中情人。但是，如今的梦中人做了亲妹妹的夫婿，而她只能与丑陋的蔡生生活在一起。
　　
　　青莲长得乌发粉面，妩媚多姿，有着与妹妹一样的容颜和不一样的性情，与妹妹相悖的境遇是她最不想要的。结亲后，青莲就报复似的地掌管了蔡生名下的所有的财产。她桀骜、自负、奸邪、聪慧。蔡生对她言听计从，无法违背。但青莲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减少过对魏候的思恋。她思他、念他，如春雨爱着桃花。
　　
　　“真是上天有眷顾啊，让我终于见到了魏侯！”老态龙钟的青莲对着团花镜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就在我们结亲后不久青玉带着魏侯来到了蔡庄。她身上佩戴着碧罗珠子，头上戴着母亲送她的雪玉扇贝，这两样宝贝可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物件啊……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得到了两样宝贝，扮成青玉的样子走近了魏侯……”青莲的思绪又回到了与魏侯缠绵的那个午后……
　　
　　青莲知道青玉是单纯的，单纯的青玉自小就对姐姐做的事毫无防备。那天，青玉哼着小曲蹦进了青莲的家，一身绿衣，柔媚可爱。她指间挽着魏侯的手，眉眼里含着魏侯的笑。她的样子，让青莲见到的一瞬间就产生了妒忌与愤恨。但青莲还是耐着性子为妹妹安排下住处。她与妹妹说笑，招呼仆人们一定要好好伺候妹夫魏侯。
　　
　　小时候的青莲和青玉经常会做一种自创的游戏，那就是彼此交换自己的衣物去欺骗身边的人，看他们是否能辨认得出对方。而这种游戏在见到魏侯的那一刻，青莲竟然又想到了。于是，她开始柔声细语地赞美妹妹，说她相貌又清秀了许多，衣裳是那么的漂亮，她还夸青玉懂事乖巧，问她能不能再玩一次儿时玩过的换衣游戏。青玉爽快地答应了，很快在青莲的安排下换上了姐姐的新衣。而青莲呢？则穿上了青玉的绿罗裙，佩戴上了她的碧罗珠子和雪玉扇贝。她们各自梳起对方的发髻，穿上对方的鞋子，然后望着彼此开怀大笑。
　　
　　青莲让青玉扮成她的模样坐在屋里等待蔡生，自己则匆匆地赶往魏侯居在的厢房充当青玉。酒摆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青莲与魏侯在不醉不休中嬉闹。那时的青莲演绎出的全是青玉的性情，说话的语气、神态动作，包括青玉执箸拿盏的样子，都做得惟妙惟肖，不差分毫。魏侯深爱着青玉，对青莲的防备几乎为零。他一边斟酒，一边与青莲同饮，欢喜的样子如同新婚。他拥青莲入怀，喂她甘露，用青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说话，柔情蜜意地传递着他的心意。青莲醉了，醉倒在魏侯的怀抱里，醉倒在自己营造的虚幻里。她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魏侯。也就在那一刻青莲想到了应该永远拥有她的爱人。她褪掉裙纱，拔掉了风钗，柔情似水地卧倒在魏侯身下……
　　
　　“那种感觉真好！”望着镜子里多皱的脸，老态的青莲心里充满了欢喜。“但是，如果没有发生以后的事，一切又该是多么值得记忆啊！”
　　
　　一直乔装打扮成青莲的青玉终于在蔡生到来的时候悟到了什么。她开始大声呼喊，甚至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蔡生一味地腆着脸儿靠近她，用力撕扯她的衣衫。他的腿抵在了她的胸脯，口拱向她的脖颈，喉咙里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他说，“娘子，你就依了我吧，你看人家青玉那么温柔，你就不能学学样嘛！”青玉一边挣扎，一边奋力地大喊，“我不是青莲啊——”但是，蔡生又怎么会在乎她的大呼小叫呢？在蔡生眼里青莲一直就是这个样子，而蔡生与青莲的交欢也每每是在这种凌乱的状态下进行。所以，蔡候根本没把青玉的拒绝当回事，在他看到青玉愤而转身的时候也没有想的更多。他得到了青玉，然后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青玉一边大声呼喊着姐姐的名字，一边大骂着蔡生，又在脱离蔡生之后泪流满面地跑向魏侯居住的西厢房。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醒了酒的魏候一见到青玉就说：“哟，我的美人儿，刚刚还好好的，一会儿的功夫是谁得罪了你？”青玉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她说，“这本是我和姐姐玩的一场游戏，只是换了衣裳让大家辨认，好好的就被那个蔡生欺负了。我本是好心好意地来探亲，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魏候这才知道他也被青莲耍了。但魏候心里清楚，嘴上却不便讲明，他只是和青玉一样心底充满了怨恨。魏侯说，“这事真的应该好好说道说道，我们可不能白白地受这种冤枉气！”魏候想到了自己的表哥——宣尚，一个威猛彪悍而又家资丰厚的武士。
　　
　　于是，武士宣尚带兵打进了蔡庄，抓住了蔡生吊到房梁上猛抽。宣尚还四处寻找青莲，但青莲好像早有了预知一样提前回了娘家。“那可是一次残忍的屠戮，宣尚几乎杀尽了蔡家所有的人，甚至连那只我最喜爱的大花猫也没有放过。”青莲的脸再一次贴近团花镜，似乎想从镜子里看到那次战争。“在那次事情之后，我以为我完了，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因为魏候不会原谅我，青玉也不会谅解我。但是，后来当我知道宣尚也是个好色之徒时，我又有了新的主意！”青莲忍不住笑了。
　　
　　宣尚进入魏庄的第一眼就爱上了美貌单纯的青玉。青玉的美让他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他看着青玉斟酒，听她柔声细语对他进攻蔡庄的事表示感谢。嗅着她如兰的气息，宣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志，在酒席宴前就一把抓住了青玉的手，拥他入怀，并且在揽住青玉的那一刻斩断了魏侯眼前的案几。他说，“魏侯，这美人以后就是我的了，天下女人多得很，你再挑一个去吧！”
　　
　　青玉惊呆了。诧异的样子让宣尚看到了玉无雕琢的美好。宣尚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哭泣，仍然向她问长问短，一付水花乱颤的样子。
　　
　　“他那种样子我也见到过，因为后来我也成了他的妻子。不同的只是，我不像青玉那么固执。我顺从他、讨好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宣家的基业。”青莲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她仿佛又想到了与宣尚“初婚”的情形，那夜她拥有了宣尚神一样的拥抱。“那个时候，”青莲摸了一下自己沧桑的老脸，“我可真年轻啊，集美貌才智于一身。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青玉竟然会为了魏侯不吃不喝，一心求死。也正是她那份痴心成就了我，让我有机会再一次拥有了魏候。那天，我穿上了青玉的衣服，用我的美貌、温顺融化了魏侯那颗易动的心。”
　　
　　宣尚是粗暴无理的，在拥有了青玉之后，他将魏侯驱赶到了苦寒之地。他对魏候说，因为他的多言让宣家和蔡家有了隔膜，是他的不对，应该受到惩罚。于是，平时里潇洒倜傥的魏侯竟然不知所措了，他只有听从宣尚的指挥，从自己的家里搬了出去。“这正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装做青玉的样子搬进了魏侯的新居，与魏侯生活在一起。我们相濡以沫，相伴相守……”青莲的眼皮有些发麻，她觉得有些累了。
　　
　　“我以为，好日子从此就开始了，谁也不会知道其中的秘密。我和魏郎住得离都城那么远，不可能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但是，青玉竟然从宣尚家偷跑了出来。她四处打听，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我和魏候居住的地方，而且告诉魏郎我是假的，她才是真的。后来……后来，他们就一起死了，埋了，躺在那边的山坡上，像一对苦命的鸳鸯一样相互依偎。”
　　
　　青莲的记忆又转到了青玉死后的第二年。那一年，她自己的丈夫蔡生在宣尚的家里做奴仆，像狗一样活着。那一年，宣尚从遥远的宣家追赶青玉到了魏候的新居。他见到了自己，并且把她当成了青玉。“所以，我只能将错就错，假装回到宣尚的身边做起了青玉。开始的时候，我很怕宣尚，毕竟他是第一次见我，但是后来我竟然爱上了他。宣尚比我那矮胖的丈夫蔡生不知要好多少倍呢。我对宣尚说放蔡生回家吧，他妻离子散的，挺可怜的，以后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宣尚答应了，从此我们开始了貌似快乐的生活。”
　　
　　“只是……这面镜子！”青莲顿了顿，将出嫁时的团花镜子又抱到了胸前。结亲时的这面镜子她一直封存在木匣子里，不让它面世。而现在她要细细地摩挲一下上面的细纹了。“青玉也有一面同样的镜子呢？”青莲想起青玉的镜子上刻绘的是莲荷，而她的是牡丹花。“都说团花镜能辟邪，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她捡了块薄薄的绢丝搽试镜子上的细纹，在惶惶不安中看到一面光洁如玉的镜子。
　　
　　“姐姐，”青玉美丽的样子突然出现了。她说，“姐姐，你害得我好苦啊！”
　　
　　青莲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青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姐姐对不起你，可姐姐也是太爱魏侯了啊——”一时间，青莲听到了风打窗棂的声音，也看到阴阴的月光射进了屋子里。她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她的身前是自己的牡丹花镜，她的身后是青玉的莲花镜。两面镜子里都映出了青玉年轻的模样，清丽、秀美，衣衫整齐。青莲忽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咦！魏郎，我的镜子呢？我的簪子呢？”

      “是在这里噢，我的小美人，瞧你总是这么粗心——”魏候的声音也在随之响起。
　　
　　“原来，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我争了一辈子的结果，又得到了什么呢？”青莲身子前后的团花镜“啪”地一下碎了。光影中，她想起了宣尚。宣尚曾经要杀死她，而她是在挣扎中刺向宣尚的……

　　

杜小龙

好！

熊荟蓉

唯美、诗意，淡淡的喜悦与哀愁，淡淡的苦涩与芬芳，读木版小说与散文，都是一种高规格的享受！

素心如兰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10-23 19:56
孪生姐妹演绎了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一个攻于心计，一个单纯无邪，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凶残，丑陋与美好，生 ...

木版跟石版，都值得我们学习。木版笔下缠绵悱恻的恩怨纠葛，让人动容和深思。而石版的用心品读和点评又是那样精准到位，问好两位版主，遥祝冬安！

任静

文笔细腻婉约，故事缠绵悱恻，人物性格特点和心理刻画细腻，结尾耐人寻味，佳作！

木门长子

若水 发表于 2015-10-26 14:00
姊妹易嫁，爱恨交融，无辜杀戮，情断梦中。问好木版！

若水的解读极对，谢过。问候秋安！

木门长子

五味轩主 发表于 2015-10-26 13:15
孪生姐妹为爱而生，为情而死，写出了人的善良与丑恶。有取的小说！

问候朋友，谢读！

木门长子

絮语如歌 发表于 2015-10-24 22:17
双胞胎巧妙设计情节，错中错，真复杂呀！

喜欢木木的美文，点100个赞！

问候如歌，得多来支持噢！

若水

姊妹易嫁，爱恨交融，无辜杀戮，情断梦中。问好木版！

五味轩主

孪生姐妹为爱而生，为情而死，写出了人的善良与丑恶。有取的小说！

絮语如歌

双胞胎巧妙设计情节，错中错，真复杂呀！

喜欢木木的美文，点100个赞！

木门长子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5-10-23 13:31
欣赏老师的新作

嗯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10-23 23:09
嗯哼，就有点像《大话西游》里面的紫霞与青霞。好玩！自古多情伤人，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都是为情所累。妹 ...

其实是一个人的正反面。单纯的，复杂的，美好的，奸邪的……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10-23 19:56
孪生姐妹演绎了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一个攻于心计，一个单纯无邪，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凶残，丑陋与美好，生 ...

老师诠释得精细，谢过！

木门长子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5-10-23 16:41
文笔细腻婉约，故事缠绵悱恻，凄美艳丽，令人动容！！

问候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