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些事儿

秦皇岛简枫

　　1968年底，我母亲的心里没有半点儿喜庆。她抱着我不断的被批斗，因为她是地主家的闺女。我用小拇指抹去母亲眼角的泪，那年代母亲的忧伤是长的。年关将至的母亲，忧伤里又多了愁苦，她的小丫不能够没有新棉袄过年。在很远很远的镇子上，母亲有个嫂子是有名的大美人，她送一块儿线提布（一种纯棉布，以布的织法命名。）给母亲，说给丫头做被子或别的都好。母亲说被子谁看见啊，给丫头做新棉袄吧。村里的女人三三两两的议论，地主家的女人就是贪享受，看把那孩子拾掇的。对于1968年我没有记忆，因为后来一回回被提起，我因为线提棉袄记住了那个美丽的妗妈并在此后多次张罗着去镇上找她。

　　1970年春节将至的时候，我发高烧整夜不睡觉，母亲去邻村喊赤脚医生。黑灯瞎火的土路，一个障碍物绊倒了母亲，就着黎明的微光，母亲细细端详土路上那障碍物，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块儿长条猪肉在她摔倒之后回报给了她。我想1970年年关因为家里多出了七八斤猪肉，多么美好幸福啊，母亲一定是用猪肉白菜蒸饺或是肉末米粥治好了我的高烧。她一定是小心翼翼的将意外获得的天赐隐藏于某一个缸底，也许埋在有紫皮萝卜的地洞里。她是万万不敢声张的，她还要在左邻右舍跟前儿哭穷。如今回想，那丢了猪肉的一家人是谁呢？往北是星罗棋布的村子，三义庄、孤石峪、温泉堡、响山、小石庄。对母亲来说这件事成为永久的密不可宣，因为任何一样事情都能联系上她的成分。只是在母爱面前，一切都是黯然失色的。

　　1976年春节，我的小妹子刚刚会走路，她忽然得了腮腺炎，高烧化脓需要手术。那时候生产队劳日值是八毛七分，我家只有父亲一人在大队做会计。三个孩子的母亲对于农事一辈子都生疏，她擅长做吃食，一双巧手总能将捉襟见肘的年月调适得顺过眼去。小妹子脖子细长身子柔弱，最挑拣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让母亲愁得不行。我去三婶家找大丽姐玩儿，看见大丽姐吃核桃酥，那时候我还叫不上那吃食的名字。暗自想来，那东西妹子会爱吃的。三婶问我吃不，我说我不吃，我想给小群妹子带回家吃。母亲说我是体贴的，母亲去世前将妹子、女儿、外甥女一应托付给我应该是放心的。那年年三十之前，小妹子做了手术被手推车拉回来。好几天我都是沉默寡言的食不知味。

　　1980年春节我已经是县二中的学生了，母亲将生产队分回家的猪肉拿去卖。老家的大河叫东汤河，冰雪覆盖的东汤河，反射着清冷的太阳光。我母亲不会骑自行车，去哪里都要步行，胳膊上还要挎着一篮子猪肉，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的。我想总不外乎花生红豆白豆片，她要摔上几回才能走过东汤河啊。母亲讲述给我，说买肉的男子问她一个问题，肉都卖了孩子们吃什么，母亲说边边拉拉总还是有些剩余。母亲说买肉的男子真是好人，付过钱以后拿出一块儿让母亲给孩子做了吃。年初一，我穿上了一件橘红色的新衣服，袖子长出好一截子，那是村西边的大凤卖给我家的。那年月我们村里的人，总是会在措手不及的时候张口给别家借衣服。我有一张黑白小照就是穿了石云的海魂衫毛衣。总有和善之人让贫瘠的光阴生出柔美的花朵。
　　我清晰的手指纹留在老屋残破的玻璃上，且挥之不去。一切美丽的幻像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失了。那是一种娇嫩脆弱的景象，我和弟妹们争抢着盛开霜花的玻璃窗。我一直知道，一同流逝的还有我的美丽清纯的过往。寻找是一种最艰苦的劳动。我知道很多东西是永远也不会找回的，却依然执著地走着找着。不去理会身心交瘁的感觉。像是很远了，那些事在我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沉寂着。那是1982年春节，母亲带我去市里的渤海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照片。我女儿每每看见这张照片，都赞不绝口，她说妈妈的眼睛好美啊，真像瓦蓝的湖水。

　　1984年，我已经不愿意出去疯跑了。我看这弟妹们欣欣然的盼望过年，心里竟生出两份安静来。三叔家那面山墙不见了，斑驳的墙皮一片一片剥落，覆盖了我大段的记忆。大生弟弟的手冻得红肿，还在笑着。让那面墙复原吧，我要看看弟妹们亲手写上去的字。那粉笔还是弟弟偷着从老师课桌里拿的呢，只有黄色和红色两种。多么珍稀的色彩，他们逐个去那上面写着还有几天过年的消息。那面墙怎么就不见了呢？大生弟弟写着：还有35天过年，妹妹写的：还有17天过年，大生弟弟的：明天过年，妹妹的：今天过年。我情愿相信“年”是被我们召唤来的。小卖部里的老女人那么可爱，只要去我的一张淡绿的纸票票，就给我一碗豆腐乳。浓郁的香味依然悬浮在舌尖，咋吧咋吧就像在品尝过年的味道。

　　老家的冬天明晃晃的冷冽。四儿哥哥真有力气，一担水颤悠悠美滋滋地上了肩膀。走过我家堂屋的时候总要放下停一会儿，看看我家水缸可是水满。村口的水井多深啊，四周水汪汪的结冰了。记忆里的井口滑不留足，我趴过去望一眼都胆寒。四儿哥哥把我家的水缸担满了，水桶放在堂屋门口。我是睡得正香呢，梦里丁零桄榔直响，忽然就喘不过气来，鼻子一阵冰凉，我一扬手打到四儿哥哥的大手了。是他在捏我的鼻子，他笑嘻嘻一身寒冷像一阵风停在我头顶。妈妈说我们是同月生的，他只比我大十天呢。这哥哥做得有多便宜！等再大几年，我和四儿哥哥忽然就不说话了。他穿起了喇叭裤，头发长长的，我一点不喜欢。四儿家门口总有堆积如山的山柴，我妈妈可是喜欢呢。就对我说“四儿真能干，看那柴拾得！”莫非妈妈当年曾想让我做那四儿哥哥的媳妇儿？那是1985年过年，我心里暗暗的不开心，觉得我的一辈子怎么着也不能和四儿哥哥鳔在一起吧。

　　1986年春节是有意义的，母亲和我说开学以后我可以去村小学教书。母亲还说，好好干就会是一辈子的饭碗。随着生产队的解散，我家也分了南大洼北晌地两大块儿头等地。我想1986年的年关是有颜色的，父亲的对联母亲的窗花第一回留在记忆里久久不散。憧憬理想或者梦想，都需要温饱作保障。没有温饱，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后来我就开始了一生唯一的一份工作，只是那时候公社负责发工资，一年到头也不发上一回，但是生活毕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人不为此欣喜。母亲期望的那个饭碗我真真的捧了半生岁月。

　　1989年春节，为了庆祝我家小丫的诞生，我们全家倾其所有买了一台熊猫黑白电视。往昔已逝来路正兴，我们越是无法企及越是停止不了向往。为了纪念第一回发了那么多的工资，总该有一千元了，我和女儿都添置了一件新衣服。她的是娃娃领滚了边儿的正红的颜色，我是蓝色花朵的偏衣襟手工盘扣的。一年一年的过年，一年一年的陪伴女儿，仿佛又重新长大了一回。那些童年的缺憾不曾得到的某些，都在女儿成长的路上一点一滴的找寻回来了。而今，逢了年关我依旧兴趣盎然，像个小孩子，张罗着这样那样。人生是长的，长到一眼望不边沿儿。别失了兴趣，那样的话再好的日子都会被自己弄得抽抽巴巴的。

秦皇岛简枫

李华新 发表于 2016-1-14 08:14
很细腻的感情，真情亦在其中！

嗯，细腻就是细节。我喜欢这样。

秦皇岛简枫

碧波荡漾 发表于 2016-1-13 22:59
过去的苦难日子总是难以忘怀。如今提起过年，依旧童心未泯，欣赏！

童心未泯是美好。

李华新

很细腻的感情，真情亦在其中！

碧波荡漾

过去的苦难日子总是难以忘怀。如今提起过年，依旧童心未泯，欣赏！

秦皇岛简枫

从容 发表于 2016-1-13 21:52
我喜欢你的语言魅力，岁月深处，不浓不淡，不卑不亢的别样叙述，这都是深深的诗意言说呀。诗人写起长文字 ...

不不不不，从容老师写得好。心境到了笔就相跟着，好在我们就要开启寒假模式，好好写。

从容

哈哈，写错字了，入肌入理。
简老师笑话我吧。

从容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6-1-7 08:39
不，我愿意回望。那时是天然的纯粹的，而我甘愿为自然而沧桑，而不是世态。此刻，冬天的雪花为小寒尽开。 ...

我喜欢你的语言魅力，岁月深处，不浓不淡，不卑不亢的别样叙述，这都是深深的诗意言说呀。诗人写起长文字来就是别样浸染深刻，如肌如理。
也学你一句，三九第五天了，树枝光秃，泡着一杯茶，看热气会不会缭绕到树枝上，好长出新叶来。哎，我在痴人说梦。还是学你的不来呀。多指教我这愚笨的人吧。

秦皇岛简枫

水如空 发表于 2016-1-8 15:56
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在外人看来，全都无关紧要；在自己看来，全都记忆犹新。

在无关要紧的庸常里，没心没肺的傻乐呵。就像眼前的冬天，除了漫长几乎没有别的了，好在我们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水如空

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在外人看来，全都无关紧要；在自己看来，全都记忆犹新。

秦皇岛简枫

幽谷幽兰 发表于 2016-1-7 16:44
姐读了，很心酸......

姐姐，我们将越来越好。

秦皇岛简枫

善洁用 发表于 2016-1-7 13:17
岁月沉淀下来好东西了，让我们抓住感悟觉醒。欣赏了！

是啊，大水大河的走过来，弯腰到河里摸摸，总有一些闪烁光芒的东西，晃了我们的眼眸。

秦皇岛简枫

一孔 发表于 2016-1-7 08:45
点精理由：属于过年的断章堆积，属于亲情的持续勾连，作者浸染得很深，读者也是欲罢不能了。

希望以后多多组这样织的同题，凝聚人心又督促进步，我这个懒人也勤快起来。多么让人惊讶啊

幽谷幽兰

姐读了，很心酸......

善洁用

岁月沉淀下来好东西了，让我们抓住感悟觉醒。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