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缘尽缘不尽

野猪皮

　　文哲师范毕业后，应聘到县城的一家私立学校任教。县城不大，四面环山。文哲应聘的学校，就建在县城后山的山腰上。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两月有余，这天吃了晚饭，文哲没课，想放松一下，就请看门的工友打开封闭的校门，信步从里面走出来。

　　到了外面，文哲深深呼了一口气。围墙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墙内悄无声息，墙外喧哗热闹，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原来小城里的人们有个生活习惯，大人孩子都喜欢到山上玩，舒展舒展筋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驱赶一天的身心疲惫。

　　文哲原本喜静，便也随着三三五五的人朝山上溜达。

　　走过一截路之后，文哲发现，进山的小路不只一条，四分八岔，像一根根绳子缠绕在林中。文哲想了想，寻个没人的小毛毛道，踩着软软的青草向林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这时，天完全黑下来，森林中树影憧憧，静得有点让人不安。文哲不免后悔，心想不该一个人到不熟悉的地方乱走。文哲忐忑起来，想掉身往回走。突然，头上传来嘎的一声怪叫。文哲吓了一跳，不等他缓过神儿，又嘎地一声。文哲唬得汗毛孔倒立，手捂胸口，一动不敢动。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文哲定定神，刚想迈步，只听扑拉一下，树顶腾起一个黑色的影子，急速掠过文哲，倏忽间隐没。文哲的心剧烈狂跳，紧张之下，他仍然保持清醒，那东西飞过时，他辨认出来：一只硕大的猫头鹰。文哲不仅哑然失笑，嘲弄自己吓自己。

　　这么一闹腾，破坏了文哲优雅的心情。心说估摸时候不早，还是抓紧下山吧。没想到，上山容易下山难，走来走去，文哲居然迷路了。

　　人早已走光，偌大的后山只剩文哲一个人。文哲跌跌撞撞，东西不分，在林中乱转。文哲又沮丧又着急。没成想第一次出来玩，就闹个出师不利，要被田小光知道，说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越急越出错，文哲在林子转悠半天，也没转出去。文哲浑身冒汗，又累又乏，索性坐下，想冷静冷静，弄清方向再走不迟。

　　就在这时，文哲听到隐约有人唱歌。歌声细细长长，若有若无。文哲大喜：总算遇到个人了！寻着歌声，文哲径自奔去。走近了，文哲才听明白，其实不是唱歌，是唱戏。是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评剧。文哲一听更乐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地遇到知音啊！文哲加快脚步，果然，一块空地上，有一个纤细的女子边舞边唱，如痴如醉。

　　文哲看得呆了。

　　女子拖了一个悠长的尾音，住了口。

　　文哲鼓掌说道，你的嗓音真好。女孩羞涩了，小声说，谢谢。文哲说，如果我没记错，你唱的是名段子。说着还接了几句。女孩笑了，问道，你怎么会这个？文哲打趣，小生自幼喜欢。女孩噗嗤笑出声。文哲忘了自己刚才的遭遇，兴奋地跟女孩聊上了。

　　月亮升起，文哲借着月光打量着女孩，只见她一袭白衣，容颜娇美，身材窈窕。文哲忍不住夸赞，你唱得太好了，受过专业训练吧？女孩岔开话题，问文哲，这么晚了，你还在山上闲逛？文哲说，哪呀，我是头次上来，没想到走懵了。转了半天，以为出不去了呢，这不，又遇上你。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一个女孩子，注意安全啊。文哲反问。女孩说，要回的，一会就走。文哲说，啊，我知道了，你准是个浪漫的女孩子。不过，劝你跟我一块下山吧，太晚了。噢，你认识下山的路吗？我，我……女孩明白文哲话里的意思，伸手指着脚下，你沿这条路走。文哲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女孩说我跟你不是一条路，我很近。文哲有点失望，不便多问，考虑到明天有课不好多耽搁，道声再见下山了。

　　文哲回到学校。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从那以后，宿舍里常常不见文哲。同学小光几次找他，都扑了空。星期天一大早，小光就跑到文哲宿舍咣咣敲门。文哲惺忪着眼睛，拉开一道门缝。小光侧身进去，照文哲捣了一拳，你小子，神出鬼没的干什么去了？文哲夹夹眼，故作神秘。我就知道，你小子准是去泡妞儿。老实交待，那妞儿干吗的？文哲不乐意，哎，我说你小子怎么说话呢？文明点行不行？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小光拍打文哲的肩膀，嗬！还真向着啊，重色轻友的家伙。文哲说反正也没想瞒你，干脆告诉你得了。那女孩是唱戏的，家就住山下。唱戏的？小光问道，家住山下？文哲翻白眼，就是唱戏的，怎么了？你瞧不起人家？小光摆手，得了，你别误会。我是纳闷，我成天在这城里住着，怎么不知道这山下谁家的女孩唱戏？那女孩姓什么，叫什么？ 叫翠屏，姓麻。翠屏？姓麻？小光心里咯噔一下。难道…… 文哲见小光不信，就一五一十对他学了来龙去脉。

　　小光听了，脸色凝重，半晌没吭气。

　　小光的神态，使文哲莫名其妙。

　　小光紧紧盯着文哲，文哲，我觉得，你的事没这么简单。我刚才仔细回想一下，山下住的人中，绝对没有唱戏的女孩。更不用说像你形容的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不可能！文哲急了。小光说，文哲，你不用跟我急，我想，我应该给你个解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出了学校，沿路走到后山的北坡，走到山下的松林边，小光停住。指着一块路边的残破的石碑说，文哲，你好好看看。文哲凑到近前，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念着念着，文哲的牙邦发抖了，战战兢兢地问小光，这，怎么会这样？你，你的意思她是……是鬼？小光感叹地说，确切点说，她是个冤魂。年级轻轻，冤屈而死呀！

　　于是，小光讲了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清朝末年，县城的小旅馆里住进一个女人。女人脸色蜡黄，骨瘦如柴。但女人的气质相当好，尽管病恹恹地，仍不失风韵。女人除了上街买药，就是在旅馆里给自己熬药。苦涩的中药味弥漫在整个旅馆。但女人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女人的钱很快花完了，开始变卖首饰。有一天，女人拿出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到当铺当。当铺老板早熟悉了女人，他抓住女人急于用钱的心理，每次女人来当东西，都狠狠压价。女人也不跟店老板争讲，给多少是多少。见女人来了，店老板赶忙放下烟袋，把女人迎进门。女人也不多话，从红色的绣花缎帕里取出一根簪子，递给店老板。店老板若无其事地接过，乍看之下，大吃一惊，说这东西值钱呐，姑娘。女人摇摇头。店老板又说，姑娘，你这东西，要当我你可吃大亏了。这是宫廷里的东西啊。你看看这做工，这用料，造型，构思，民间哪里有啊！话锋一转，又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可早看出来，姑娘你绝非常人。这样吧，你没少成全我，今天我也做回好人，成全你一回。这东西，我不能收。女人说为什么？我等钱用啊。店老板慷慨地说姑娘别急，我知道你等钱用。这么着，我先借你点钱，你维持几天，东西放我这三天，我这常有大买主，这东西不怕遇不着不识货的人。卖个好价钱，姑娘你病好了，我也算积德行善。女人迟疑一下，点头同意。

　　女人用借的钱勉强度过三天。第三天晚上，女人又去找店老板了。谁知店老板说这几天生意冷清，大买卖没上门。又把簪子还给女人，女人为难了，说没钱还老板。老板挥挥手，大方地说不要了，一个外乡女人，流落到此不容易。人生在世，谁不遭点难，佛家说得好，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

　　女人很感动，深深施了一礼。可病还得治，没钱不行。女人经人指点，到了城西的一家当铺，老板拿过簪子看，看半天说，姑娘，你这东西哪来的？女人吞吐着，说是人送的。老板说不对吧，送礼有送假的？莫非送你这东西的人心数不正？老板的意思是暗指女人心数不正，你到我这拿假东西骗我。老板这话女人就听明白了，蜡黄的脸涨的通红，肯定那簪子是真的。老板当然不会听女人的。真与假东西明摆着。女人没办法，只得和盘托出。原来女人就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评剧名伶麻翠屏！麻翠屏年幼父母双亡，被兄嫂卖到戏班子，艺成后红透大江南北，还出国到日本等很多国家演出。那价值连城的簪子，就是一个相中麻翠屏的官员送的。当然，官员是谁，麻翠屏始终未露。可惜好花不常开，麻翠屏妙龄少女，不幸得了严重哮喘，戏不能唱了。昔日宝马香车，今朝门可罗雀。麻翠屏心灰意冷，决定回兄嫂家。岂料兄嫂狠毒，刮净了麻翠屏财产，把她扫地出门。万念俱灰的麻翠屏，一路漂泊，来到县城。她想自己是无根之草，土死土埋，路死路埋。事到如今，活一天多一天了。

　　麻翠屏一番哭诉，好心的老板心酸不已。说姑娘啊，不是我不收你的东西，只怕是，你这东西半路被掉换过。这东西还经过别人手吗？麻翠屏一听明白了。她悲愤地仰头长叹，叹老天不睁眼，断她这断肠人的心。一松手，假簪子摔成数段，麻翠屏绝望离去。

　　回到小旅馆，麻翠屏反锁上门，用清脆的嗓音唱起评剧。把全县城的人都听呆了。一连唱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再也没听她唱一句。人们以为她唱累了休息，等到晚上仍没唱。旅馆老板预感事不好，打开门一看，麻翠屏身着白缎戏服，画了戏妆，已经气脉断绝。

　　城西当铺老板闻讯赶来，阖上麻翠屏的双眼。出钱给她买口棺材，雇人葬到后山脚下。每逢年节，城西的当铺老板都要给她烧纸上坟，安抚她的亡灵。直到好心的当铺老板临死，还嘱咐家人日后千万记得给那个可怜的姑娘上坟烧纸。

　　小光一口气讲完，文哲泪流满面。他蹲下身，抚摸着荒芜的土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文哲，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县档案馆查阅，有关她的生平记载都在那里。这座碑，就是解放后立的。缺的半边是“文革”时被人砸掉的。文哲捡起一朵枯萎了的花，哽咽着。这朵花，是前几天晚上，两人约会时，文哲给她的。翠屏嗅着花香时的调皮模样，让文哲一阵心痛。哭了一阵，文哲对小光说，小光，你能不能陪我去趟档案馆？小光说能到能，不过今天星期天。文哲说你熟，想想办法。小光沉吟一下，说好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联系他。

　　文哲在里面整整坐了一天，一遍一遍翻看麻翠屏的档案。看一遍，哭一次。直哭得头晕目眩。从档案馆出来，已是黄昏。小光怕文哲伤心过渡，坚持护送他回宿舍。回到宿舍，文哲让小光回家他要静一静。小光重重地拍拍文哲，兄弟，阴阳两世，本是一段孽缘，也是一段奇缘。放弃吧！文哲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小光扭门把手的时候，文哲又想起件事情，喊住小光，小光，忘了问你，你怎么这么清楚翠屏的事？小光牵牵嘴角，问那么细干吗？文哲固执的说，你告诉我。小光无奈，低声说，那个好心的当铺老板是我太祖。

　　夜里，文哲难以入睡，脑子里回想着他和翠屏两相欢爱的情景，眼泪打湿了枕头。恍恍惚惚中，翠屏来了，轻轻在耳边召唤他。文哲一把抱住翠屏，使劲拥住。翠屏抚摸着他的头发，幽幽地说，文哲，我在这山中寂寞了一百多年，从未有人关心过我，爱过我。感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让我快乐。我不会忘记你。今天我最后来一次，以后……文哲痛心疾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离开我。翠屏惨然一笑，不可能的。人鬼之间，或许只能有爱，但没有婚姻。我不能害你。说完，一闪身消失了。

　　文哲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不久，文哲写了辞职报告，背上行囊，应聘到省城的一所学校上班了。临走，他到翠屏的坟前站了一会，默默跟翠屏告了别，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小县城。三年后，文哲在省城安了家，生活过得很安逸。那段特殊的经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他掩埋在心底。只是他仍然痴迷评剧，市场上凡是有翻录麻翠屏名段的，他必要一一买来收藏，成了名副其实的戏迷。

　　有一天，文哲正忙，电话响了，是办公室打来的，说校长有人找你。来者自称是他多年不见的同学。文哲一时没想出是谁，就说，请他进来。正说着，有人敲门了。文哲对门外说道，请进。门没开。文哲以为没听到，提高声音说，请进。还是没开。文哲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埋头工作。忽然他感觉对面有些异样，不觉一震，慢慢抬头。

　　啊―――原来是你小子！文哲又惊又喜，隔着桌子捅了对方一拳头。

　　两人哈哈大笑。笑着，抱在一起，小光，你怎么不来看看我！文哲埋怨。这不来了？忙啊，你以为就你这大校长忙，咱小校长就不忙了？小光笑着回答。两人拉着手嘻嘻怪笑。

　　哟，光顾笑了，小光一拍脑门，进来吧。小光冲门外喊。

　　这时，门外轻盈的走进来一个人，笑吟吟的站在小光身边。洁白的衣裙，玉一样光洁的皮肤，微微弓下腰，对文哲说声你好。小光搂住她，得意的说，怎么样兄弟，你嫂子还不错吧？舞蹈学院毕业的高才生。

　　文哲结结巴巴，不，不……错。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大方地说，亏小光夸奖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校长，见了我怎么结巴啊？

　　不，不是。文哲愈发说不完整。他没法说完整了。
　　对面的女子，怎么看，都是他曾经的翠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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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皮

谢谢木屋兄阿，回头请你吃火锅！
笛子妹妹，谢谢你的阅读阿！

陌笛

真是缘尽缘不尽。人世间会有多少这样的传说。

一直喜欢姐姐的文章，无论散文还是小说（小说我第一次看），都喜欢~~

蓝色的小木屋

偶帮你删除了，对吧？

野猪皮

那位老大把那个多余的字母删除阿？

野猪皮

嘿嘿~~兄弟们，久违久违！
最近有点迷散文，发个旧作，算是问候大家！

一瓢水

热烈欢迎野猪皮的到来，使太虚生辉！常来坐坐！

奔跑的火光

唔，学习了。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写得挺吸引人，有古香古色的味儿。问好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