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热中怯懦”与“恬淡勇敢”

东皋子

　　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一书传主虽然是柳如是，但对钱谦益在明清之交那动荡岁月中的表现也作了全面的描述，让人读来为之感叹不已。

　　我们常说人是复杂的，而钱谦益其人正是这种复杂性的范例。钱谦益是明末诗文大家，道德文章享誉天下，被学子们尊为“宗伯”；他身为东林党领袖之一，曾站在与天启朝阉党斗争的前列；他在明南都覆亡后积极参加复明运动，曾几次面临遭捕杀的险境。然而，当明崇祯帝死后福王由崧在南京登基，钱谦益为了当礼部尚书，却与东林党死敌、“阉党逆案”余孽阮大铖等新贵打得火热；清兵攻陷南明首都南京后，他也曾率先投降并随行北上，带头剃发变服并当了清朝礼部侍郎……如此矛盾对立的行为集于钱谦益一身，这用当今某些人奉为圭臬的“非黑即白”的评人论事标准是无法解释的。

　　对于钱谦益的本性陈寅恪先生看得很透彻，他在《柳如是别传》中谈到当时“东林诸贤”对钱谦益的恶评时指出：“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见《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牧斋”是钱谦益的字。）原来钱谦益并不满足于以诗文名世，自认为有经世济国的能力，在明末天启朝和崇祯朝一直汲汲营求入阁作宰相，而当国难临头时又一时怯懦，以至作出不少不耻于当世遗笑于后代的事来。陈先生用“热中怯懦”四个字就为千百年来的钱谦益们画了像。

　　但观诸历史，有些人本性并不见得“怯懦”，却仍难免晚节不保，遗讥于后世，这就是由于“热中”所致。比如汪精卫，现在一般以“卖国贼”、“大汉奸”的定评书之于史册，但他早年参加同盟会进行反清活动时也曾慷慨激昂，大有“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最典型的是他曾在1910年携炸弹暗杀清廷最高领导人摄政王载沣，事情败露后被捕，在狱中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并写下了“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句。如此之人自然与“怯懦”无缘。然而，汪精卫其人对政治也过于“热中”，他想当国民党的最高领导人，想当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为此与蒋介石明争暗斗，不惜朝秦暮楚，先是亲苏亲共，后又亲日。他在抗战中投靠日本人，固然有与蒋介石对日方针不合的因素，有不满蒋介石压制的因素，也许还有许多其它因素，但我以为，自视在国民党中资格老，功劳大，能力强，不愿久居蒋介石之下，这是汪精卫投敌的主要原因。由此可见，一个人“勇敢”自然好，“怯懦”也不一定就坏，但过于“热中”，就难免昧于大义而作出令人不耻的事来。

　　近几年来，有不少人著过许多书，写过许多文章，对上个世纪中国某些“道德文章名满天下”的人在后来的政治浪潮中的丑恶行为予以曝光，读罢令人为之扼腕，为之齿冷。现在想来，他们的行为从某一方面说也许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已经形成了那么个社会氛围，而人是生存在那么个社会中的。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而大多数人是“热中怯懦”的，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自己的生存，就自觉不自觉地化身为那“铁锁”的一环。那时也有“恬淡勇敢之人”，但大多数遭际悲惨。可见，要做到“恬淡勇敢”，难矣哉。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在《柳如是别传》中说出那段对世事人情精辟看法的陈寅恪先生的一个故事。

　　1953年，中共中央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内定郭沫若为上古史研究所所长，范文澜为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陈寅恪为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众所周知，郭沫若和范文澜在新中国学术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深为中共领导人器重，由此可见，中共领导人对陈寅恪也是寄予了信任和厚望的。但陈寅恪并没因此感激涕零。他对当时“马列主义一花独放”的学术氛围不能苟同，因而向中共中央提出了自己当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两个条件：一，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二，请毛公（毛泽东）或刘公（刘少奇）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如此两个条件在当时的中国堪称惊世骇俗。可想而知，这样的几近于“反动”的条件是不能被当局接受的，那多少人巴望不到的中科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职位自然与陈寅恪无缘了。（见陆健东著《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第四章《向北京关上了大门》，第95—105页，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第1版。）

　　陈寅恪并不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他对世事人情洞察无遗。几十年前，他在为王国维写的碑文中强调学者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现在，他就以这两个看似天真幼稚的条件来实行自己说过的话。而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国学马列的浪潮中能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非“恬淡勇敢之人”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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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钱谦益不必论矣，因为陈先生已论之甚详。
文章题目，可以用两类人来对号，一是郭沫若那样的，一是陈寅恪、梁漱溟那样的。

七品文刀

人是复杂的，学识与人品，有时很难统一。

看问题最好一分为二。

武俊岭

再提此文，希望朋友们看看文人品格的高下之分。

冷眼看

恭喜计酬！

顺祝楼主国庆节快乐！

王纪金

清兵攻陷南明首都南京后，他也曾率先投降并随行北上，带头剃发变服并当了清朝礼部侍郎。
对于这一点，我觉得许多武打小说中关于“反清复明”者最后归顺清7庭很是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