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聊斋·扇缘

落梅

　　我与陌天就这样相随着飘荡，走过唐宋，走过明清，走过无数个乱世风雨，一直到现在。看到无数人衰老、死亡、骸骨成灰。也看到无数人转世重生，享受世间繁华。


　　　　　　　　　　　　　 　　扇  缘
                             
（一）
   
　　早春三月，一片碧云景致，初绿和风，清池细水。胭脂珠粉横染在流红溢翠的江南。这日，丫鬟小菡陪同我去姑苏城外寒山寺烧香踏青。

　　山路蜿蜒，曲径幽深。我坐在轿子里看窗外的风景，桃红柳绿，一路芬芳尾随左右。

　　寺内香雾萦绕，许多香客带着一颗虔诚的心而来，善男信女们祈求着各自前世今生的姻缘。

　　我点香跪拜。小菡说：“小姐，你已二八芳龄，你若有何心愿尽管在佛前倾诉，寒山寺很灵验的。”

　　小菡是个贴心聪慧的丫鬟，她说着，对我做了个鬼脸。

　　“你这丫头又来打趣我。”我宛尔一笑，低眉沉思。

　　手握清净的檀香，跪在佛前许了四个愿。一愿相伴跪蒲，二愿结草衔环，三愿不渝此心，四愿入圣超凡。

　　近几年来，我读诗书聊寄心情。心中亦有柔情缱绻，却不得释怀。不知今生与我跪蒲同老的人将会是谁。

　　山中天气瞬息万变，正当我们打算回去时，乌云遮日，还夹杂着隐隐的雷声。

　　已近黄昏，我们决定留宿一晚。

　　雨后彩虹绚丽，云霞满天。遇见韩陌天时候，他正在寺庙的后院。锦衣绸缎衬托出他雍贵高雅的气质，看得出他是官宦人家的公子。

　　我坐在石凳上，一阵清风，桃瓣纷落在衣襟，翠袖生寒。

　　“是谁家的小姐，穿得这么单薄，坐在石凳上当心受凉。”他上前询问。

　　“我家小姐在这看雨后的彩虹。”小菡顿时回应。

　　“如此娇俏的女子，柳眉生烟，满树桃花都淡了颜色。”他在凝视我。

　　我不语，起身，小菡扶我进了客房。

　　是夜，辗转无眠，独自来到凉亭赏月，一袭寒意滑过心头。我看到了那个俊美的公子，正一人坐在亭台品茗，这幕情景在书中曾经看过。

　　他起身迎我坐下，褪下上衣为我披上。我低眉不语。

　　相伴品茗赏月，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明白，他就是那个与我今生相关的男子。

　　他叫韩陌天，是离京出游的王爷。而我虽是姑苏城富家女子，与他的身份相比还是天壤之别，我们想必是没有未来的。

　　夜露中宵，分手时，他把手中的那柄扇子相赠。

　　我匆匆回房。

　　清灯下，我打开扇子，上面写着四个字：三生梦圆。

（二）

　　次日清晨，来不及与他告别，我便坐轿回去。

　　正当我还在轿中回味昨夜情景时，山路上突遇几个彪悍的土匪。瞬间工夫，就将几个轿夫用刀砍倒，抢走了携带的钱物，我和小菡也倒在血泊中。

　　待我苏醒过来，小菡等人已经不知去向。此刻的我已经躺在韩陌天的怀里，他热泪盈眶。

　　“小姐你为何就这般离去，我们今生的情缘还未续完。”他伤心涕泣。

　　听他的言语，我明白自己已死，此时已经是个鬼。

　　他将我葬在寒山寺后山的桃树下，墓碑上刻着“亡妻”

　　我感动不已，只是无法告诉他。

　　他每日来我坟前哀悼，或许前世注定只有如此短暂的缘分。可惜已经天人永隔，我在棺木里沉沉地叹息。

　　半个月后，他回京。从此，我孤独地躺在后山，看着岁月静静地流淌。

　　寂寞时，坟边的花木陪着我聊天。还有一些云游的鬼，偶尔在身边驻足，我寡言淡漠，觉得一切已经索然无味。

　　我总是会想，他在王府里是否有了新欢，是否早已将我忘怀。人间繁华似锦，谁还会记得当年那样一次相遇，还会记得深山里的一座孤坟。

　　怨怨艾艾，直到有一日，我被阎殿里的人传去投胎转世。看着奈何桥上云聚的鬼魂，等待着重生，我感到悲哀。

　　不想再接受轮回，不愿转世为人。我决定永远做一个孤魂野鬼，在碌碌的冥界寂寞地彷徨。是的，不会后悔。

　　一年，两年，十年。

（三）

　　又是一个春天，坟边的那片桃林轻绽芬芳。溪水细流，寺里的钟声盘旋整个山谷。

　　韩陌天来到我的坟前，十年的岁月已让他略显沧桑。只是脸上的表情淡然平静，世事历经多了的平淡。

　　此后，他便没有离开。就在桃林里住下，一间草房。

　　或许是厌倦了皇室的勾心斗角，或许淡漠了人情世事，或许恋眷这山温水软的江南景致，或许真的无法忘记与我的这段情缘。总之，他留了下来。

　　山居寂寥，为了消磨时光，陌天在寒山寺里求高僧学法，修佛。

　　也许是天生慧根，短短数年他就成了闻名的高僧。

　　浮名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只想为我超度，让我转世投胎。而这个时候，陌天已经可以通灵，阴阳两界自由来去。

　　仅是一次邂逅，耗尽了我们十余年的相思。而今，这段情劫终究还是逃不过。

　　三月三，正值踏青时节。此日，姑苏城里的公子小姐大多会出来踏青游玩。而这一晚，我住进了陌天的草房。

　　一样的初春景致，一样的明月当空。陌天将我拥在怀里，掩面哭泣。在清凉的木榻上，他爱怜地吻了我，我被他亲得慵懒乏力，全身柔软骨酥。

　　他褪去了我的薄衫，一阵温存缠绵后。他舒畅地睡着，偎在我的怀里。我打量着身边这个男子，几根青丝落在他的胸脯上。

　　桌上的油灯氤氲，几卷泛黄的经书摊开。我抚摸着他已落发的头，不禁叹息，起身穿衣。

　　一个高僧和一个女鬼，我们大概已经犯了天条。

　　我感到不安，月已黯淡，夜雾弥漫，荒芜了所有下山的小径。

（四）

　　陌天自知已犯天规，他求我早日投胎，不然要受到惩罚。

　　白天，他在寺庙诵经讲禅，为人占卜算卦。夜里，住在草房闭门打坐，修炼佛法。与我几乎不相往来。

　　我的坟上堆满了厚厚的花叶，积淀成泥，如同我的怨气，层层叠叠。

　　我有些怪陌天了，怪他整日诵经讲禅，怪他誓守佛门清规戒律。那晚的温存并非错误，而是注定的孽缘情债。

　　我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只求与他相伴跪蒲，结草衔环。

　　立在他的窗外已经第五夜，他闭门不出，无视我的存在。

　　或许如陌天所说，孽缘已断。他成佛，我做鬼，真的不能走到一起了。我将那把当年他送的扇子搁在门外。“三生梦圆”我的前世早就不知，今生也已了去，亦不会再有来世。

　　僧鬼有别，不是我的，我离开。

　　已不再甘愿做一个庸碌的鬼，不做人，亦不可修佛，不如成魔。慈悲至圣，酷忍成魔，是的，我倒不如给自己添几分冷漠与残酷。

　　这么多年离开了人事，离开了人心。

　　陌天的冷淡，令我惆怅茫然。

（五）

　　我开始放浪，如一缕香风飘游在姑苏城。

　　潜入一些大户人家，寻找年轻的俊男，与他们交欢。我要用这种方式修炼成魔，我要让陌天痛苦。

　　他起先是愤怒，后来是悲哀，最后是平淡。他说终有一天我会明白，他每日到我坟前诵经感化我。

　　其实，我们内心都明白，彼此是相爱的。

　　这一次，我将要潜入刘员外家去。刚翻入院中，就被陷入阵中，赶忙脱身，已经来不及。我长发散乱，钏钗坠落，怎么也闯不出来。

　　在院子的槐树下，有一高僧正在敲木鱼做法。就在我无力抵抗时，一个蒙面人遁到我身边，拽住我的手腕，往西南方向破阵逃出。

　　朦胧的月光下，他摘下了面巾。其实已经猜测出他是陌天，他救了我。

　　“你为何还要来救我？”我微蹙眉头。

　　“佛渡有缘人，更何况你我缘定几生。”他苦笑，是的，爱欲是世间最大的劫。

　　“我不想再听这些。”我冷冷一笑。

　　“刚才布阵的是我的师弟，如果你落入他的手中，一定会魂飞魄散。”他显得有些严肃。

　　“我已决定修炼成魔，吸取世人精血是我修炼的方式，我不会放弃。你若要为那些世人抱不平，尽管将我捉了去。”我愤愤地说。

　　他沉思不语。

　　我拂袖离去。

（六）

　　陌天无法阻止我，亦不能将我捉去，惟有每日来到我的坟前感化我。

　　他劝我早日投胎，再世为人，只要他诵经超度我亦还有希望。

　　我冷眼待他，依旧我行我素。

　　每晚我回来，看见他草房的灯都亮着。虚掩着门，打旁边门前经过，闻到清新的茶香。我总是会想起多年前亭台赏月的男子，华服着身，俊美风流。

　　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是不感动，只是回不去了。

　　这般相安无事过了几个月。

　　那晚，我选择的目标是一个书生。当我立在他的窗外，看到他俊美的脸庞，那幅模样，俨然像多年前的陌天。只是少了他身上那种华贵的气质。

　　他握着一卷诗书，琅琅背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窗外的我，泪流满面。

　　在感动的同时，我顿然开悟，决定放弃炼魔。做回从前的孤魂野鬼，长眠于地下，看花开花落，人世流转。
永远。

　　正当我转身离去时，只见一群高僧陆续入院。领头的正是寒山寺的住持方丈，还有陌天的师弟，后面跟着一群佛门弟子。

　　我知道已劫数难逃。

　　我被绑着押回坟地，他们要将我坟墓掘起，让我从此销声匿迹。

　　钗横发乱，衣裳泥泞，我已狼狈不堪。

　　正当走进桃林时，瞬间见一个蒙面人纵身一跃，跳到我的身边。

　　我知道，是陌天。

（七）

　　我挣扎着，希望他快点离去。自己犯下的罪，自己来承担。魂飞魄散也好，灰飞烟灭也罢，一切都不重要了。

　　陌天打退了几个佛门弟子，拉着我的手正准备逃离。

　　这时，方丈突然出手，拦在我们前面，其实他早已认出了陌天。

　　“你身为佛门高僧，居然维护一个女鬼，用意何在？”方丈言辞犀利。

　　“弟子不敢，我佛慈悲。求方丈饶她一次，让她悔过，他日可以再度转世为人。”陌天跪倒在地。

　　“如此淫邪的鬼，怎能放过。你可知道已有数位少年被他加害，今日我要替天行道，给那些魂灵一个交代。”

　　“不瞒方丈，我与她今生有未了的情缘。数年前我们便已相识，数月前还有过一夕之欢。弟子抛却富贵荣华，来此修佛也是为她。”

　　“求方丈枉开一面，饶恕她吧，弟子甘愿受罚。”无论陌天怎样苦苦地哀求，方丈执意要收复我。

　　他一掌向我击来，而这一掌，却重重地落在陌天的身上。

　　“孽缘，你这又是何苦。”方丈叹息。

　　夜，悄静得怕人。

　　月光幽冷入骨，时间仿佛也在静止不动。

　　陌天倒在我的怀里，血从嘴角溢出。

（八）

　　又是阳春三月，桃花满园，蜂蝶纷飞。

　　山雾浸湿嫩草，我的墓边多了一座新坟，两座荒冢在早春里，也添了几许绿意。

　　因我们触犯了天条，从此不得转世为人。永远做鬼，生生世世。

　　我与陌天就这样相随着飘荡，走过唐宋，走过明清，走过无数个乱世风雨，一直到现在。看到无数人衰老、死亡、骸骨成灰。也看到无数人转世重生，享受世间繁华。

　　只是忘不了曾经的岁月，忘不了那把“三生梦圆”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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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识小

这个系列,楼主要坚持写下去.期待.
法国小说家埃梅,我最近读了些,与聊斋共通,你不妨读读.

文·文

喜欢这样女子！

叶柄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文笔很美，淡雅的故事，感人的情爱。

国庆愉快!

落梅

谢谢陌笛版主和雾中散步的阅读~

雾中漫步

很好看.喜欢这样文笔简练的故事.

陌笛

故事不一样，但还是旗袍的写法，一看就是一个人。喜欢妹妹的文笔，让姐姐汗颜。：）

落梅

谢谢阅读～　半瓢秋水的文笔更好，你的文章我读了～

何佐平板

喜欢！

半瓢秋水

落梅,你这一组聊斋我很喜欢，支持你写下去.你真的像走过古代的女子.文笔唯美,清丽.故事曲折感人.

落梅

谢谢几位版主的阅读与点评~

一瓢水版主说希望读我的现代作品。现代作品联系发了很多篇,才想到换一种题材。
上次说了中财很少读到聊斋武侠灵异玄幻等作品，所以这次我打算写一系列聊斋故事.
等写到没有感觉的时候，我会再换.现在写这些故事觉得挺有味儿的~  
给你我一朵白色的笑靥~   ^_^

邱天

孽缘。。。。。

左显辉

怨，妙不可言！
其实缘中经常包含着许多无奈和遗憾。清丽的文笔，喜欢。

一瓢水

文笔很好，希望能读到落梅的现代作品！

蓝色的小木屋

文笔很美，淡雅的故事，感人的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