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岭上灯

熊荟蓉

                                                           风雪岭上灯

　　                                                   文/熊荟蓉

　　1

　　风雪渐紧，暮色四合，我躲在这柴草垛有两个时辰了。我已经确定，这一道岭上，虽然零零落落有十几间矮矮塌塌的房屋，却只有这一间，还住着人。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养着几只鸡。没养狗，真好！我最怕的，就是狗了。

　　我摸摸旅行包，那里有给娘买的老衣，还有明早的动车票。想到明晚，就可以跟娘一起过除夕了，我哈着白气，似乎闻到饺子香了。

　　娘去年就病病歪歪的，要我今年无论如何也要给她置办一身老衣和一口寿材，还说最好能带个媳妇回家过年。可我不仅媳妇没找到，连辛辛苦苦挣的一点工钱也弄丢了。

　　雪还在下，雪光中的一切都半梦半醒的。我死死盯着那扇门，迟迟未挪步。屋内不时传来老婆婆的咳嗽声。跟我娘的老咳喘不同，她咳得高亢且干脆。她每咳一次，屋檐下的灯就亮一次。那灯，明明灭灭的，像眼睛，看得我浑身不得劲。

　　这声控灯，肯定是老婆婆的儿女给她安装的。能想到给母亲安装声控灯的儿女，肯定在大城市工作。有儿女在大城市工作，老婆婆肯定不缺钱。她的钱会放在哪里呢？床前的抽屉里？床角的米缸里？床顶的隔板上？总之，肯定在她房里。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那粉红色的票子，一会儿化作黑漆漆的寿材，一会儿化作香喷喷的火腿。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叫了。

　　开始行动了。我选择雪薄的地方，轻轻地落脚，轻轻地提脚。我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声响。好不容易近到屋前，一阵大风，大团的雪从树上掉下来，灯哗地一下又亮了。我下意识地往屋门口缩。


　　2

　　早早地用热水泡了脚，被子里暖烘烘的，却睡不着。

　　人上了年纪，瞌睡就少了。睡不着的时候，眼睛、鼻子和耳朵，都格外灵醒。

　　窗子白惨惨的。风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树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下来。麻雀儿扑棱着翅膀。鸡笼里最不安分的是那只红冠子鸡。今早它倒是跑得快，否则，煨在灶火里的，就不是那只芦花鸡了。

　　已经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了，土罐里的鸡应该煨得烂熟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涛子的生日。每年的今天，我都会煨上一罐鸡汤，等他回来喝。

　　今年，他不能回来了。媳妇明娟来过电话，说小乐怕冷，也不回来过年了。不回来也好，这大风大雪的，小娃儿哪吃得消！

　　钱藏在米缸里，很充足。米面和鱼肉有人定时送来，园子里有蔬菜，鸡窝里有鸡蛋。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也不孤单。白天，我有一群鸡。晚上，我有一盏灯。

　　涛子安装的那盏灯，比鸡更乖。我每咳一声，它就亮一下，像个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并没有一般老年人常有的咳喘毛病，只是因为这灯，我喜欢在睡不着的时候，隔一会，就咳一下。就跟我喊一声，涛子应一声一样。

　　今天是涛子的生日，我咳得眼雨都流出来了。灯一闪，一亮，像涛子的眼睛。我好像看见涛子扛着箱包，正大踏步地朝家里走来。

　　咯吱——咯吱——我真的听到脚步声了。是涛子回来了吗？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侧耳聆听。

　　咯吱——咯吱——虽然很轻、很轻，但真的是脚步声！我掀了被子，披上涛子的军大衣，就跑去开堂屋的门。


　　3

　　哎哟，这门是豆腐做的么？怎么我一碰，它就自动开了？害得我一个趔趄翻倒在地。

　　“儿啊！冷吧？冻着了吧？”老婆婆一把拉我起来，用鸡毛掸子扑打我身上的雪，然后，不由分说将她身上的军大衣披在我身上。我这才发现，她只穿着秋衣秋裤，赤着一双脚。

　　“大娘，您快回房里歇着。我要去赶火车，迷了路，在您这里避避雪就走的。”我将军大衣又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往房里去。

　　她房里的摆设与我娘的类似：一套老式挂衣柜，一张写字台上搁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床下堆着杂物，床角是一个米缸。

　　老婆婆麻利地套上棉衣棉靴，又把军大衣披到我身上：“儿啊，饿了吧？快跟我来！”

　　她牵着我来到后面的厢房里。她弯下腰，从灶灰里拉出一个罐子说：“来！帮我把罐子端到堂屋里！”

　　揭开盖子，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拨开黄橙橙的一层油，老婆婆给我舀了满满一大碗鸡肉。

　　热乎乎、香喷喷，这鸡汤，跟我娘煨的一个味。我太饿了，吸溜溜就吃完了。

　　“再吃一碗吧！”老婆婆提起罐子，将剩下的，全部倒进我碗里。

　　“大娘，我吃饱了。您给自己留点啊！”我说。

　　“我不爱吃鸡。这是给我儿子煨的，他今天生日。”

　　“这，您怎么全给我吃了？这如何是好？”

　　“我儿子他，他不会回来了！”老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汪着一泡泪。

　　顺着她的目光，我望见墙上的黑框里，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战士，清眸流盼，正一脸阳光地冲我们笑呢！

　　“天津大爆炸没的……”老婆婆双目紧闭，两行浑浊的泪水，汩汩而下。

　　“大娘，您别难过，您儿子是英雄啊！这都怪我，不该勾起您的伤心事！大娘，我先走了！”我再也咽不下一块鸡肉。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仿佛我再停留一下，就是对这英雄之家的亵渎。我不顾老婆婆苦留，跨上背包就走。


　　4

　　这孩子咋啦？他一进我的房间，眼睛就滴溜溜地乱转，我还怕他是坏人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是说，迷路了要避避雪吗？这雪，还下得这么大！

　　我倚着门框，望着那白茫茫的雪，以及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茫然无措。

　　突然，铃声响起，那孩子接电话的声音像在打雷：“哥，你说啥？娘没了……明早就送……我给她买的老衣还背在身上呢！我还没给她买寿材。什么，不用我回去了……”

　　“娘——”那孩子跪在雪地上，朝着南方，喊一声娘，磕一个头。

　　我的心，生疼生疼。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他抱住我的双脚，嚎啕大哭：“大娘，我娘，刚才没了。我哥说，死人不能留在家里过年。明天一早，他就把我娘送上山去。我赶不回去了，我给娘买的老衣，她穿不上了。还有寿材……”

　　我蹲下身子，将他的头紧紧搂进怀里：“儿啊，你没了娘。大娘我，没了儿。来，跟大娘回家！这个年，咱娘俩一块儿过吧……”


　                                                                                                                       　2016年2月6日

  

熊荟蓉

      因在乡下过年，无法上网发帖。这会儿是费了好大周折，找了个地方，写完这篇小说，草草回了几贴。马上要走了。
     荟蓉祝太虚的各位朋友新年快乐！阖家安康！创作丰收！

潭边老桑

新颖的叙事角度——不同的视角，采用相同的一人称讲述。作品在情节设置上采用了误会与错位技法，表现了母爱的温暖与儿子的悔痛。为荟蓉兄在小说创作上的大胆探索点个赞。
这种视角，让我想起了山东人莫言先生的小说。莫言在小说叙事的人称上，长篇小说《四十一炮》里，就大量运用了不同人物采用一人称的叙事手法，那简直是语言的狂欢，汪洋恣肆，登峰造极。此外，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也同样大量运用了这种一人称讲故事的手法。
学习了！祝过年好！

熊荟蓉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6-2-7 00:15
新颖的叙事角度——不同的视角，采用相同的一人称讲述。作品在情节设置上采用了误会与错位技法，表现了母爱 ...

桑老博学!祝猴年大吉|创作丰牧!

瑞雪洪荒

       以每个人物为视角写小说，适合写一件焦点比较集中的事件，这件事情往往比较复杂，它的发生发展集中在同一时刻，或紧紧连贯着次第发生，所以，如以时间顺序或主角为视角去写，都不能恰到好处地表现这个事件。这时，就适合以小说中每个人物为视角去写了。
    我也试图用过这样的表现手法，但后来感觉事件不是太复杂，通篇也只有两个人物，所以又改回正常视角去写了。

熊荟蓉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2-7 13:43
以每个人物为视角写小说，适合写一件焦点比较集中的事件，这件事情往往比较复杂，它的发生发展集中 ...

小瑞老师新年大吉!

碣石清风

小说以同样的人称反映同样的思念与亲情，写活了一老一少两个人物，情感真实，场面生动，读着亲切，有感染力。
春节快乐！

熊荟蓉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2-8 05:43
小说以同样的人称反映同样的思念与亲情，写活了一老一少两个人物，情感真实，场面生动，读着亲切，有感染力 ...

     清风老师，小说中这个年轻的“我”，他为啥要躲在柴草垛里，他接近这岭上唯一有人烟的房子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您读出来了吗？
     祝老师新年快乐！岁岁安康！

碣石清风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2-8 09:40
清风老师，小说中这个年轻的“我”，他为啥要躲在柴草垛里，他接近这岭上唯一有人烟的房子的真实意 ...

读是读出来了，当时有些不明白，那种情况下长生非分之念可以理解，人性邪恶使然罢了，后来还是被感化，这大概是作者目的吧。

若虚

过细赏学了熊老师几篇佳作，老师的起首总能出奇，使人总有往下看的欲望。好。现在知知道老师隔我们宜昌不远。算是家乡人吧。问好。春节快乐。

牧歌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2-7 13:43
以每个人物为视角写小说，适合写一件焦点比较集中的事件，这件事情往往比较复杂，它的发生发展集中 ...

赞同瑞雪老师观点。
不过，熊老师在文学道路上的勤勉和勇于探索着实令人感佩。
问好

熊荟蓉

若虚 发表于 2016-2-8 15:59
过细赏学了熊老师几篇佳作，老师的起首总能出奇，使人总有往下看的欲望。好。现在知知道老师隔我们宜昌不远 ...

若虚老师新年好！进驻中财两月有余，您是我遇到的第二个湖北老乡，明月清风的高骏森也是宜昌人！荟蓉在小小说方面还是学徒，请若虚老师多指教！谢谢您！祝福您！

熊荟蓉

牧歌 发表于 2016-2-8 22:25
赞同瑞雪老师观点。
不过，熊老师在文学道路上的勤勉和勇于探索着实令人感佩。
问好

牧版新年好！新年伊始，文学路长，感恩遇见，珍惜缘分，祝福牧版新春大吉，笔健身康！

孙憨憨

荟蓉新年好,这么勤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