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锄头·小慧

老土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儿正对着我的脸。她在用温湿的手巾擦拭着我的额头。她皮肤白净细腻而又光滑，眼睛里流露着几分无奈。看见我睁开了眼，她笑了，笑着站起来，向外面跑去。嘴里喊着，他醒了，他醒了！
　　
　　她是谁，是我的女儿小慧吗？小慧，小慧！我冲她喊，可是我的喉咙像是塞上了一块棉花团。由于用力过大，头部一阵胀痛，便不敢再喊。
　　
　　和小慧一起进来的是几位医生，穿着白大褂。对了，她们是医生，是在为我看病。我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里？那个女孩儿一定也不是我的女儿小慧。
　　
　　我的小慧你在哪儿呢？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你不是对我说过，你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吗？能挣好多的钱。你不是说过一摸就回老家看我吗？怎么还不回来？想着，心里着急，想翻动一下身子，头又一阵地疼。医生按住我，不让我动，小慧也扶住了我的头。小慧！我又叫她小慧，可是她不是小慧，我心里知道，可是喉头涌动着，发出的是“小慧”的声音，我也知道，我喊她她也听不到。她依旧扶着我的脸，我看着她和小慧一样姣好的面颊。多像我的小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眼里好像流出了一些泪水，或者是别的什么液体。
　　
　　你好些了吗？医生问我。你记起你是谁吗？家在哪里？知道你为什么到医院来吗？是啊，我是谁啊，我的家在哪里呢？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就到了这里呢？我到这里，我的小慧怎么就不来呢？我想问他们，我怎么就到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到医院里啊，我的身体有过什么病吗？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用力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可是他们又不让我动。
　　
　　小慧在一旁为我测量血压，她的手那么轻。充满气体的气袋，使我的胳膊有了几分力量，头却一阵阵地疼。她抬头对医生说，血压正常。我似乎知道我的身体很好，几十年了从来就没得过病，每年夏天都会扛着我的锄头到地里锄草。我是村里的好劳力，人人都知道的。对了，我的锄头呢？它不应该离开我啊，它就应该立在我的身边啊！我扭动身子，四处寻找我的锄头，可是头又开始疼起来。
　　
　　我努力回想着，我来自哪里。不想再听他们提出的问题，因为我不能说话了，而且我已经无法想起我来自何处。医生开始用听诊器在我的胸前上下左右地移动，很凉。我感到我的心在跳着，有节律地跳着。然后，他又用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腹部，又翻了翻我的眼皮，伸出食指，在我眼前幌动，嘴里说着，上，下，左，右。我听他的，他让我怎样，我就怎样。医生对我的配合很满意，也又翻看着一个夹子，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病历，对旁边的医生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出了病房。
　　
　　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大碍，我感到我的身体还是很有些力气的，我还不是很老，我的女儿才十八岁啊！可是我就是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女儿，却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呢？身边只有小慧在我的床头，我知道她应该是专门侍候我的护士吧。她一边给我喂水，一边笑着提示我，让我想想我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像小慧一样的面容，笑着冲他摇头。其实，她的提示让我很痛苦，我的脑子里全是我的锄头，还有我的小慧。再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那个村子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
　　
　　输液吊瓶在我的上方轻轻地晃着，略呈茶色的液体顺着输液器流入了我的身体。我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输液器发呆，我很累了，不想再想什么。因为我很难过，我似乎感到我的记忆已经消失了，我没有了过去。没有了过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没有了我的小慧，更没有了我的锄头。
　　
　　过去没有什么可以流连的，小慧的妈在生小慧的时候大流血死了。留下我和一个可怜的女婴。人们说女孩子叫慧好，慧是聪明的意思。我说那就叫小慧吧。我就给她取了个小慧的名字，我很为我的女儿有个好名字很兴奋，每天在嘴里念叨着小慧小慧的。我和小慧守着几间破旧的土屋过日子，十几年就那么过来了。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独值得我骄傲的就是我那把锄头，它是我一生的自豪，一生的荣耀。还有就是我的小慧。可是她十八岁就背着离开了村子，还捎回话来，说是到城里为我挣钱，要养活我。
　　
　　我一直就那么抱着我的锄头，独守着土屋等待着小慧回来。
　　
　　是啊，我怎么记起了我的过去？？我记起来了！我没有失去记忆啊！我看着我身边的小慧，想对她说，我没有忘记什么，我有许多东西都知道，你们要什么，我都对你说。你和我的小慧长得那么像！
　　
　　我的土屋前有棵槐树，槐树下面有口井，还有一块不像样子的石头。夏天的时候，我常常会坐在石头上，用一块磨石磨我的锄头。锄头被磨石磨得飞快、发亮，那块石头也被我的腚磨得很光滑。小慧她妈就说，我的腚比那石头都硬呢！那锄头很大，是村里唯一特大号的锄头，一般人用不了它。我有力气，肯吃苦，一上午能锄草四五亩。我成了村里的“第一锄”！生产队那会儿，我用我的力气和我的锄头，争得了全公社的劳动能手。那年来了大官，开了大会，还给我带了飘着红绸子的大红花。那时我一高兴，就把那几根红绸子扯下来，系在了我的锄头上。锄头明晃晃的，泛着银光，像一弯月亮。领导笑着说，系得好，系得好啊！他看着我的锄头，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生疼。
　　
　　也许已经是中午了吧，阳光很足，透过病房的窗纱照进来，还有树的影子。外面一定很很热，树的叶子连动也不动，看来连一点儿风也没有。屋里并不热，墙上挂着一个能吹冷风的机器。小慧为我端来了饭，开始一口一口地喂我。请原谅，你也许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小慧可不是我的小慧，我只所以想叫她小慧，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像我的小慧，再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我的小慧了，我这样称她小慧，想必你们也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样一来，我就以为是我的小慧在喂我饭，吃起来就心安理得了许多。
　　
　　自从小慧走了，离开了我，离开了那几间老土屋，还有我的大锄头，就开始了我漫长的等待。一年，两年，三年……小慧一直就没有回来。我就那么抱着我的锄头，站在村口等啊，望啊，小慧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也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甚至于我都不敢想象城市的楼有多高，人有多挤，车有多多。小慧，连小学都没念完，就回家跟我一起下地干活。农村人，就是要有一把子力气。女孩子能做针线活，能做饭就行，农忙时也能下地干活，给我搭个帮手就知足了。将来找个婆家一嫁，我也就没什么挂念的了。
　　
　　此时，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记忆恢复。没有记忆就没有痛苦。记忆是痛苦的，而对于记忆，我们有时也只能无奈。有些事情，你不想都不行。
　　
　　医生说，我的语言功能受限，可能长期内不能说话，这使我很痛苦。他们从我的眼神里一定也能看出我的痛苦与无奈。他们说他们会尽力为我的治疗，让我健康地回家。我想健康，但我不想回家，我要找的小慧。对了，还有我的锄头，我的锄头到底丢到哪里去了呢？小慧没有音讯，我的伴了我大半生的锄头也没了。我不敢想下去，我将来能靠什么活着，靠什么来支撑我的生命。
　　
　　我长久地在村口等着我的小慧。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家里就我自己和我的锄头。所以我就抱着我的锄头，坐在村口的石桥上，从日出到日落。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始变得时好时坏。我要等着我的女儿回来。我不相信村里人说的，小慧是我的好女儿。他们说小慧在城里的饭店里当服务员，村里人都知道，所以她没脸回来了。我就不信，这都是他们编出的谎话骗我呢。当服务员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吗？怕什么，怎么会没脸回来呢？她不会把我给忘记的，一定不会，我是她爹啊！人不能没有爹娘不是？人不能不要爹娘不是？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住进这家医院，我没有任何病，我的身体曾是全村最棒的。茶色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身体，我在心里本能地反抗着，但我的身体似乎没有什么力气。真是很奇怪，我的力气呢？我当年扛着大锄头在地里干活时的那把子力气呢？看来，人是不能离开土地的，离开土地，就没了力量，就没了血气。　　其实，锄头也是不能离开土地的，离开的锄头的就成了摆设，就像农民没了土地，就失去了农民的本份。城里人也得吃粮食啊，不能光吃肉不是？不行，我的锄头呢？我要找回我的锄头。锄头是农民的象征，是我的精神支柱，它是我死后唯一的陪葬品。
　　
　　其实，说这些是没用的。人老了，就没用了，不能干活了，只能每天蹲在墙根儿底下晒晒太阳。就是我的那把大锄头，虽说还能用，可是现在早就不用了，地里没有草可锄，打上点药水草就不长了。可是人老了，就恋物，在别人看来没用的东西，就是舍不得丢。年轻人不理解，只有等自己也老了的时候才明白啊。
　　
　　不能想得太多，头一阵阵地痛。此时，眼前一片模糊，茶色液体在渐渐西晒的阳光折射下，有几分光亮，很像那个夕阳西下的下午。起了一些薄雾。我和往常一样坐在村口的桥头，怀里抱着我的锄头。我才不在乎他们说我疯了呢！我没疯，我等我的小慧怎么是疯了呢？
　　
　　村里有人说，过了桥，再向南走七八里山路，有一条大道，是直通一座城市的。是的，我的小慧一定就在那座城市里。家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只要扛着这把锄头。我要去城里找我的小慧。让我的小慧回来，到村里来，守住这个家，和家前的那片土地。钱挣得再多也没有，只要人在，就是幸福。这个笨理儿，我懂。
　　
　　走上大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也许真是年龄大了，有些累。月亮升起来，月牙弯弯的，月光和我的锄头都泛着银光。锄头虽然长年不用了，但我仍然时常要用我的磨石打磨几下的，就像电影里的战士擦拭自己的剌刀！我很幸福，因为我就要看到我的小慧了。
　　
　　小慧，你是你娘用生命换来的，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不知去向呢？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让你在你娘的坟上添把土，用这把锄头为你娘的坟锄锄草……爹娘有你不容易！你爹有你娘也不容易啊，你爹三十多才娶上你娘，你娘比你爹大五岁。又到了第七年头上，才怀上你啊小慧！虽说你娘天生有点残疾，可是要不是生你也不会死啊！好歹我们也是个伴啊！可是她死了，你也走了不回来……
　　
　　我就那样躬着腰，肩上扛着我的锄头，走在月光下，走向有着小慧的城市。我不知道通向城市的路有多远，但我知道，一直向前就一定能到达。
　　
　　我很想把我的这些事情跟身边的小慧讲讲，可是我看到这孩子竟趴在我的病床边睡着了。是啊，天色已经很晚了。若大的病房内，就我一个病号。我稍微动弹了一下身子，她就醒了，问我没事吧。让她醒了，这不是我的本意。人家也不容易，照顾咱一大天了，能不累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住进医院的，但我心里清楚，我肯定是有病了，医生护士给咱看病，侍候咱，咱不能让人家白给咱看病，咱一定得还上医院的住院费。虽然我暂时没钱，但是我有小慧啊，她得给爹看病不是？我的小慧啊，你在哪里啊？
　　
　　大爷，您好些了吗？小慧轻轻地问我。我的喉咙动了一下，还是说不出话来。大爷，知道吗？您已经来到医院七天了。七天前您出了车祸，被送到这里来的，好像头部受了点儿伤。您记起来了吗？我顿时睁大了眼睛。小慧凑到我的跟前，看着我。记起了吗？她又问，我的喉咙又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慧轻轻地将已经输完的液体起下来。
　　
　　我虽然年龄大了，可心里不糊涂。我是怕人家小慧误会了咱，以为我在装哑巴。我是真的不能说话啊！这车祸，你撞死我也就算了，偏让我不能说话，心里着急不说，还落个赖帐的坏名声。其实，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心里最实诚，没那些花花肠子。你们救了我的命，命值钱？钱值钱？命不值钱，可是名声值钱啊！
　　
　　也许我是记得自己的姓甚名谁的，可怎么就偏偏想不起来了呢？也许，大半生都不曾走出过那个山村，所以村名就不重要。大半生都没有人喊我的名字，所以名字在心里就没了位置。可是，我却记得我的小慧，我的锄头。村里人都叫我“大锄头”，人老了，还是这么叫，连孙子辈的也叫我“锄头爷爷”。这是没办法的事，不是我没德行。当然想起来也没用，我又说不出来，生来又不曾识过字，更不用说写字了。
　　
　　想想这些，就又使我深陷苦闷之中。
　　
　　窗外的灯亮了，很美。那一定是一座座楼房，那么高大，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只这窗户的一角就知道城市有多美了，吸引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到城市来过日子。说实话，我无法想象城市是什么样子，只能从这窗户一角望出去。我的小慧也许就在这座城市里吧，在一家饭里做活，当服务员。
　　
　　小慧见我没说出话来，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时，我看见我的小慧推门进来，喊着，爹，爹！我坐起来，伸出手去拉她。她还穿着当年出门时的那件蓝布白花的格子褂子，扎着羊角辫儿。我说，瞧你这孩子，走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想爹不？她不说话，只是冲着我笑，然后从背后拿过一个小包袱，打开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打着。我着急地问，给爹带啥好东西来了？最后，她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个木盒子，把木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把非常精致的小锄头！爹，这是我给你找回来的锄头……我高兴地伸出手去接，落在手里的竟是病房窗外的一缕树影……
　　
　　这个梦告诉我，小慧就在这个城市。
　　
　　我稍稍地起身，没有惊动身边的小慧。我要找我的小慧，我要找回我丢失的锄头……，悄悄地推开门，走过静静的走廊，左拐右拐，我踉踉跄跄地出了医院，消失在茫茫的城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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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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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学习了

老土

感谢叶柄！向您学习！

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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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

版主高见!改过来!
谢谢陌笛!

陌笛

她柔软的手触到我的脸，很滑，很细。这句不要呢?

父女情和土地情如根.如命.不能取舍分离.

紫烟雨朦

潸然泪下……

老土

谢谢版主指导！
第一次来太虚，但愿不是虚此一行。请大家多多指教！

陌笛

你已经排对一半，再段落间空一行就好了。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