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婆啊外婆

蓝色的小木屋

　　现在外婆很老了。我刚记事的时候，她就很老。那时她六十来岁，显得比同龄的老太太老。现在她八十多了，当然老得更不成样子，眼珠发黄又暗淡无光，背已经直不起来了，耳朵也聋了。

　　早几年，外婆还经常领着我去县城赶集。集市上有一个剃头匠，可能早年是外婆的相好，见到外婆时，非常亲热，拉着外婆的手说：呵，你真的老了啊！瞧瞧，头发都变白了，皱纹也一堆一堆的。

　　那个剃头匠和外婆岁数差不多，老婆死了多年了，儿子和女儿都不管他，他就在集市上摆一个剃头摊子，专门为老年人剃光头。他长得要比外婆年轻，大概他天天喝酒的缘故吧，脸上总是红光满面。

　　外婆听他说自己老了，就显得很生气，不想理睬他，甚至以后来赶集，也不去他的剃头摊上坐一坐。

　　外婆的耳朵是什么时候聋了，我们都记不起来。我只记得有一天，外婆正拿着我画的画准备剪鞋样子，我朝她大声叫着：那是我的画啊！你别把我画的画当作报纸剪鞋样子啦！——我连着喊了好几声，她也没有听见，我才发现外婆的耳朵聋了，我只好把嘴巴凑到她耳边，用响雷般的音量跟她说：那是我画得画，不是废报纸啊！外婆细细地看了几眼，才确认是一张画，还给了我。

　　外婆的耳朵聋了后，人也变得迟缓了，什么事都要朝她大声地喊。别人会以为对外婆很不孝顺，其实外婆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那天早上，外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起床，就朝我喊道：狗伢子，俺想进城赶集去，你陪俺去啊。

　　我说：外婆，你都八十了，还能再进城赶集吗？

　　外婆说，咋不能啊？叫马六伢子把三轮车开来，俺就坐他的三轮车。

　　我说：马六伢子的三轮车坏了。

　　外婆说：骗俺，刚才俺还看见他开着三轮车上东岭送肥去了。

　　我只好去找马六伢子。马六伢子不想拉外婆进城赶集，他说：你外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要是路上出一点意外，怎么办啊？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我说：不用你负责，是她自己要去的。

　　我和外婆跟着马六伢子进了城。我以为外婆想买点布头做衣服，可是外婆又去找剃头匠。外婆叫我和马六伢子等她一会儿，她踮着小脚跑到剃头匠的摊子旁，坐在那儿就不走了。

　　剃头匠也老的不行了，不像当年见到他的那个样子，他的背弯得很厉害，像一张弓似的，眼睛也没有神，蒙着一层白色的雾。生意也没有从前好了，可以说根本没有人找他剃头，何况他拿刀的手直发抖，不小心会在人家的脖子上割一刀哩。我和马六伢子站在一旁抽烟，看见外婆和剃头匠嘀嘀咕咕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他们说的什么，我和马六伢子一句也没听清楚。过了一会儿，剃头匠收拾了摊子，竟然跟着外婆上了三轮车。

　　外婆领着剃头匠回到家，叫剃头匠坐在小方桌前抽烟喝茶，她就张啰着要杀鸡。

　　我和马六伢子都吃惊了，外婆还能杀鸡吗？还是我和马六伢子把鸡杀了。然后外婆亲自下厨，把鸡炖好。吃饭时，外婆一个劲地往剃头匠碗里夹大砣的肉，比如说鸡腿鸡胸脯什么的。外婆笑吟吟地看着剃刀头匠把鸡腿鸡胸脯一点一点吃下去，还看着剃头匠一小盅一小盅地把酒喝干。

　　我和马六伢子则一直惊讶地瞅着他们。

　　那天晚上，马六伢子又开着三轮车把剃头匠送回去了。马六伢子回来后，挺生气的对我说：我跑了两趟县城，光油都烧了好几公升，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别找我了。

　　难道是我要找马六伢子吗？是外婆要找他的。

　　过了几天，外婆又叫我去找马六伢子。这次，我死活不去找了，而且这天我的女朋友丽丽也来找我。我向外婆推说：丽丽来了，我要陪她玩啊。

　　外婆说：好，好，你不去，俺自己去找。

　　外婆去找马六伢子，马六伢子还是乖乖去县城了。

　　剃头匠又成了外婆的客人。
　　
　　外婆高兴地又要杀鸡。鸡窝里只有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了。外婆想了想，叫我去邻居家买来一只大肥鸭。这次，还是我和马六伢子把鸭子杀了，外婆做了一大盆红烧鸭肉。吃饭的时候，外婆又一个劲地给剃头匠夹肥鸭肉，把丽丽闪在一边。丽丽心里酸溜溜的，悄悄地对我说：剃头匠是外婆的什么人啊？
　　
　　我马上瞪了丽丽一眼，不让她把话继续说出来。

　　吃完了饭，外婆叫我把小方桌搬到院子里，她要和剃头匠坐到院子里说话。我把小方桌搬到了院子里，又给外婆和剃头匠搬出两张竹椅子。外婆和剃头匠都佝偻着背挨得很近地坐着，两个人的嘴都像露风的风箱，吐字不清地嘀咕着什么。丽丽又生气地瞅他们一眼，故意把音响放得很大，外婆和剃头匠都很着急，丽丽却不管这一套，她拿起麦儿，大声地唱着卡拉OK，是外文歌曲《爱你在心口难开》：哦哦耶耶，阿漏屋油摸然阿砍涩……听得外婆心烦，忍不住踮起小脚跑到屋里，让我把音响关小。

　　丽丽说：不理他们！玩咱们的！

　　我说：丽丽，你这是干吗？

　　丽丽说：我生气。……

　　那天晚上，剃头匠竟然住在我们家里，外婆叫他睡在西箱房里。

　　我也把丽丽留下了。丽丽在我们家留宿是常事了。爸爸妈妈上了海南之后，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丽丽就经常留在我们家。当然，这之前，也就是去年大学放假，我和丽丽上了一趟桂林去写生，玩了有半个多月，我们在街上花了二百元钱，做了一张假结婚证，像一对真夫妻一样住进了旅馆里，并且偷吃了禁果，之后我们就毫无顾忌，经常偷偷地做爱。

　　当然，那次在桂林也发生了一件危险的事，有两个公安突然晚上跑到旅馆里查身份证，他们把所有的旅客都叫起来。我和丽丽保持着镇静，把身份证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用怀疑的口吻问：你们真是夫妻吗？

　　我说：这会有假吗？身份证和结婚证都有呀。

　　两个公安没有找到破绽，后来悻悻地走了。　
　　
　　剃头匠在我们家住下后，我原来以为他只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会回县城。可是剃头匠连着住了一个星期，也没有走的意思。外婆和剃头匠整天在一起嘀咕知心话，剃头匠有时候会说露了嘴，说：呵，你真的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你的脸蛋多好看啊，就像花朵一样，好多的小伙子都喜欢你。

　　外婆就瞪了他一眼说：老提它干什么？不能说点别的吗？

　　剃头匠说：说点什么呢？

　　外婆说：说说你当年怎么背着俺跑关外了？

　　剃头匠说：那是没有办法啊，穷得连肚子都填不饱，不得不往关外跑啊。

　　外婆说：可你真恨心，走的时候，也不跟俺打声招呼。

　　剃头匠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
　　
　　我和丽丽都弄不清楚，外婆从前是不是很爱剃头匠，他们是不是有过一段爱情史呢？

　　有一天，我和丽丽在屋里看电视。中央某台有一档节目，请了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和老大爷讨论关于老年人黄昏恋的话题。看来那几个人有的是白发偕老的夫妻，有的是半路夫妻，还有的是独身一人。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妈说：现在很多的年轻人都不理解老人的心情，他们光知道年轻人懂得爱情，好像老年人就不需要爱情了。

　　丽丽坐在我身边嚼着生黄瓜，吧唧吧唧嚼出一片嘈杂。她听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妈的观点，突然转过头问我：狗伢子，你说外婆是不是和那个剃头匠有婚外恋啊？

　　我眉头一皱，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啊？他们都多大岁数了？他们都是八十岁的老人啦，有什么婚外恋啊？何况，我的外公都死了好几年了。

　　丽丽不以为然的说：要不，他们年轻时，就是相好的一对。

　　我又把眉头一皱说：我外婆可是一个正经人，一生厮守贞洁，什么相好，你别胡编了！

　　丽丽却鄙夷地看着我，说，你还是上过学的人，一点知识都没有？

　　那天晚上，丽丽为证实她的观点是正确的，从网上找了一大堆有关黄昏恋的事例叫我看。丽丽还说外国有一个著名作家，他八十岁那年，有一天晚上，竟然和比他小三十岁的妻子成功地做了一次爱，他第二天早上高兴地四处打电话告诉他的老朋友，说他竟然还能做爱啊。
　　　　
　　我说：丽丽，你举这些例子想证明什么？难道你想证明外婆在搞黄昏恋吗？
　　
　　丽丽说：你等着瞧，我一定要把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弄清楚。
　
　  可是后来丽丽没有来得及把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弄清楚，自己反而住进了医院。丽丽跟着马六伢子想学开三轮车，结果把车开翻了，把右腿摔断了，医生在她的右腿上打上厚厚的石膏，丽丽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休息，那条右腿直直地竖在那里，谁要动一下丽丽都会大声地喊痛死啦！我和外婆忙坏了。外婆在家炖好了鸡汤，我骑着摩托车往医院送。剃头匠在丽丽摔断腿后，就回县城了。
　
　　丽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院，医生又为她拍了一次片子，看到骨头接得很好，才开了一些药，叫丽丽回家养着。丽丽不住地对我说：真倒霉啊，眼看要开学了，却把腿摔断了，不知道开学之前这条腿能好吗？

　　我说：没有关系，医生说了，过几天，你可以柱着拐杖走路了。
　　
　  丽丽也顾不上去打听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了，只关心那条腿什么时候能好。丽丽还问我：要是我的腿残了，你还娶我吗？我吓唬她说：我会一脚把你蹬了。丽丽生气地吼道：你敢！我拿刀杀了你！

　　我们开学的那天，丽丽的腿还没有好利索，她柱着拐杖在我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火车。

　　这一年的秋天，外婆得了一场大病，爸爸打电话告诉我，外婆住进医院，好像是感冒引起肺炎。我和丽丽都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没能回去看她。外婆住了一个月院，病又好了。

　　我们毕业后，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们有机会回家了。我看到了外婆，她已经是八十二岁的老人。我发现她变得更加苍老了。

　　我曾经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总是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想象外婆如果有一天死亡了那种情景是什么样子，我还想像着自己会不会难过地流许多的眼泪。现在我终于觉得真的会有那一天，外婆在一天天的苍老。
　　　
　　有一天，我的小舅从省城赶回来，他给外婆捎来了许多的营养品。小舅在省城里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那些营养品都是别人送给他的。小舅对外婆说：每天早上，你喝一瓶生命补给液，晚上再喝一杯蜂蜜奶。还有一些人参补品，小舅叫外婆炖着鸡吃。外婆从来不爱吃营养品，把小舅送给她的那些营养品给了丽丽。

　　丽丽非常欢喜，丽丽刚做了流产，身体还很虚弱，正想补补哩。

　　那天丽丽做完流产后，我搀扶着她刚走出手术室，丽丽就忍着疼痛朝我吼道：以后你少碰我！叫你戴套你不戴，让我受多大的苦啊！

　　我感到内疚，都是我不好，丽丽怎么责怪我，都没有吭声。

　　半年之后，我和丽丽找到工作了。丽丽在省出口公司搞广告策划，我上了省城一家晚报当美编。

　　又过了一年，我和丽丽结婚了。

　　外婆已经八十四岁了。

　　我和丽丽结婚后，回了一趟老家。我们听说剃头匠已经死了，但是我们从外婆的脸上和精神上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变化。外婆还是和过去一样，喜欢和丽丽唠叨一些家常话，她告诉丽丽：狗伢子小的时候，最喜欢吃鸡，叫丽丽有空多给我买鸡吃。她还告诉丽丽：狗伢子到十六岁还屎床。丽丽记住了这句话，一有空就揭我的老底。
　　
　　有一件事，丽丽忘记了，她没有再去打听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式路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叙述沉稳，描写自然；充满亲情，余味温馨！

蓝色的小木屋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木屋老师辛苦了.我回来了.

回来好啊!

式路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非常棒！

陌笛

木屋老师辛苦了.我回来了.

春暖花开

如果把外婆和剃头匠的故事写的再隐晦一些，或者在结尾部分再提示一点，与前面呼应，或许更好

式路

优美的文笔叫人折报

蓝色的小木屋

谢谢大家

式路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非常棒！

一楠

叙述沉稳，描写自然；充满亲情，余味温馨！

蓝色的小木屋

谢谢各位朋友的点评，问好！

左显辉

娓娓道来，亲切自然。十分好的文章！

雷公子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说得好！

写得更好！

婷婷玉立

好外婆！～～可怜的外婆～～～：）

小屋娘子

读时品出一股淡淡的忧伤。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