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吧，缺齿漏风——从《水兵爱小岛》说烦恼

山丁子

<br /><br />       《水兵爱小岛》是一首小歌，不难听，也谈不上好听，没有什么谁都想修改的明显不足，也没什么让人一听就振奋的歌词、一听就记得住的精彩旋律，所以，会唱的人不多，翻唱的也寥寥。原唱李双江可是大牌，他拿这首歌也没办法，他也没把这首歌唱红。
       类似这样唱不红的歌不少，就像我们日常接触的，同事、邻里、一起打球的、一起站排等公交车或者买降价鸡蛋的，大家都是一般人，没几个打眼的、稀奇的、特出的，基本上都长得平平淡淡，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基本群众，个体不精彩，群体有重量。如果你闲极无聊回忆这些人，你会发现，你对他们每一个没啥印象，但是“群众”、“老百姓”等抽象概念，在你的心中却是被形象化了的，你有一个明确的形象用于提炼和表示他们。
      这种被平淡淹没的处境，可能也算悲催。因为它是命中注定，自己不能改变的。可悲的是，这种无力改变只能接受的事儿随处可见。比如，牙，这可是一个大问题，真是让人没办法。你的牙好牙坏，决定于父母的遗传，你的努力基本没啥用处。就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你想根本改变，想再不牙疼，除非拔掉。这就是你的处境，就是你的命运，对此，你就得认，抗争没用。
       我的牙不好，因为我妈的牙不好。她从年轻就拔牙，左一颗右一颗，我也随她，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左一颗右一颗。牙疼，那个闹心呐，那个无助哇，简直了，疼得你浑身无力，躺不下、站不住，疼的你左摇右晃，捂着腮帮子没啥形象。牙疼这个事儿，遗传这个事儿，埋怨没有用，有那个埋怨的功夫，还不如满村子挨家求助呢，谁家有大烟葫芦，给点儿吧，太疼啦。
       牙不好，就是一辈子牙不好。以我为例，活到现在，真牙没几颗，假牙不好使，真牙假牙在一起搭档也不默契，唱歌吐字不清晰。这个唱歌吐字不清晰的问题，最令我头疼，说话清不清楚我无所谓，反正我一天到晚也不咋吱声，懒得跟他们掰扯——有啥呀，不就是那么点儿破事嘛，气急眼了就是一顿老拳，不废话，可唱歌不行啊，要咬字，要拖腔，口齿不清，我自卑啊我，有时候，唱时觉着还可以，可放到网上再听，哇塞，没牙佬，唔噜唔噜地，什么呀，可别丢人啦。
      我原单位（本人退休了，被社会化了，准确地说就是原单位了）隔壁是个大型研究所，这个所的医院整了挺多科室，可去了几次发现，除了搞些体检之外，好像日常没啥正经人来看正经病，只有一个科最忙，就是口腔科，什么时候去，只要冯大夫在，就有几个人围着他。口腔科，一个大夫，两间屋，门打开，你看到的是外间，外屋现在就是一个过道，不过它的地当间还是规规矩矩地立着一把牙科专用的大躺椅，上面有灯，左手有水盆。地上，窗台，到处，乱糟糟地，好多花盆，个个没型没样，要么光杆精瘦，要么叶子徒长，下边的破花盆托在装了水的面盆或裁剪后的塑料桶里。里间也差不多，只不过更拥挤，因为冯大夫还养了好几缸子小鱼，玻璃缸都不大，养的鱼儿都不值钱。
      冯大夫自己倒是有一口好牙。牙好，所以爱笑，爱开玩笑，一笑，一个也不缺的、洁白的、整齐的牙齿露出来。总有病人说：“冯大夫，我要是有你这口牙齿多好啊。”这话他爱听。来这屋的，这么多年，有他这么好牙齿的，好像没遇到过。
      我到冯大夫这儿来，更关心的，其实不是拔牙疼不疼、镶牙贵不贵，而是镶上假牙后，能不能保证唱歌咬字像健全人那样清楚。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好多老歌唱家重新登台，有个瘦瘦的小老头儿，也就九十斤或者一百斤，一副大眼镜，一套撑不起来装不满的西服，唱得还是那么好，可就是咬字不行了，一听就知道是满口假牙，虽然那时我年龄不大，也就是在收音机里听过，后来在9吋黑白电视机里见过，但他吐字的毛病，我能听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吐字的毛病或者说特点，和我妈妈，以及现在的我，一模一样。每次我发现自己吐字有毛病时，都想起他。
      我的同事有个“李大牙”。谁给起的外号，不值得一问。因为他是我们单位卫生所的牙医，这外号起的没啥想象力，不算有才华，还不如我小时候给同学起的外号呢，那个外号已经伴随他们半个世纪了，他走到哪儿我给起的外号就跟到哪儿，从未掉队。称呼李大夫为“李大牙”，不尊敬，人家比我还年长两岁呢。可是，小脸比我长得嫩，可惜，单位管人事的不买账，他们认为长得嫩该退休到点儿也得退，长得老没到点儿也得保留。这不，我长得像他哥，可比他晚退休两年。牙医“李大牙”，不仅牙不大，而且牙齿洁白整齐。李医生给我看过牙，拔过牙，拔得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疼。那天，我捂着滴滴答答流血的嘴巴从卫生所闷头回到办公室，不知道办公室里有人在等我。南方来的，哪个省的记不住了。他来沈阳出差，有人委托他来看我。我们没见过面，我一进屋，对他点了点头，径直走过去。他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盯着我，他心里肯定在想：这人咋这样啊！见面只点头不说话，不握手还不抬头不让人看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的都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他的一脸不解，和听不大懂的什么南方话。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我们一帮同事，在单位的食堂喝酒。那个食堂，一趟红砖平房，旁边全是参天白杨，一个东北解放前就存在的食堂，后来部队等相继接手使用，我们单位的职工，以及外来客人都在这儿用餐。别说外人，就是我们本单位的，也觉着它老旧简陋，大圆木头桌子，直背木头椅子，个个长得像贫下中农似的，不缺胳膊不短腿，就是看着不富裕。别看食堂长个破样，可对我们来说很亲切，在那喝酒的事儿我是回回不忘。老徐，老我二十好几岁，黑黢黢，一脸死褶儿，瘦高，慈祥，转业来的，文化低，酒量大，在一起喝酒，豪爽而温柔。那天喝多了，我扶他去厕所。小便池是那种集体厕所或公共厕所的老样式，撒尿的地方是个五米来长的长条形的水池，水池的墙上铺着白色小方瓷砖，一米来高的地方是一根水管，水平方向从一头贯通到另一头，水管上的小孔向下喷水。我们站在高有二十厘米的水泥台阶上面，老徐一边说话一边笑，突然，他的假牙，假牙！一副假牙！不知道是上边的那副，还是下边的那副，掉了出来，掉在小便池里，就在他刚撒的黄色尿液里。我眼疾手快，一把捞将出来，不想，老徐手更快，一把抢了过去，直接就装回嘴里。我的妈呀！我想抢，晚了，已经装在嘴里了。“我给你冲一下吧？”“冲什么冲！开玩笑！喝酒去。”他拽着我下了台阶，拽着我往酒桌方向橫晃。我心里这个道歉啊！怎么没冲一下啊！冲一下多好啊！我手怎么这么慢啊！第二天，我见到他，关于牙的事儿，他没提，我也没提。
      这个事儿，我第二天记得，到现在也记得。可他那天想必是“喝酒断片”了，他第二天不记得，估计永远也不会记得。也有可能是老徐慈祥，不埋怨我，害怕我自责，所以装作不知道，假装忘了。那我就不管了，那不是我该管的事儿。我该管的，就是当时应当不被他抢去而直接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哗哗哗，哗哗哗，冲干净，给他，装上，继续喝。这种“喝断片”的事儿，像我们这帮酒人个保个地都经历过。我有一个朋友酒后第二天想不起把车停哪儿了，我跟他这顿找，沈阳市，凡是他能想起来的昨天到过的地方，凡是他常去的地方，凡是有可能去的地方，我们找了个遍。“我靠！在这呢！”看着自己的车，“啊——我想起来了。”要是酒人聚在一起唠“喝酒断片”，那肯定老有意思了，我太期待了，攒钱请几个酒人搞个专题酒会。
       距离我下乡那个村子十八里地有个大堡子，是人家那个公社的所在地，通省道，堡子里有个医院，是我们这一片最大的，医院里有沈阳和铁岭来的“五七干部”当医生。有一次，陪我妈去那里看牙，见到一个，哇！美女！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见到，或者，明确意识到的第一个美女！一个老美女，四十多岁，还是五十来岁，不清楚，也无所谓，那人，好看，特好看，怎么看都是俊，她也是沈阳来的，是下放的还是“五七”我不知道，她也是牙疼，哎呀，这么俊俏的女人也牙疼，美女也牙疼，我第一次受到震动，也是第一次为牙与命运的问题困惑。
       她和我妈妈好像混得很熟，俩人唠起来没完没了。陪着她的是她的女儿，十七八岁、二十来岁？跟我差不多吧，谁管呢！对她女儿，我没怎么注意，实在说是不感冒，她妈比她好看多了，她比她妈逊色多了。也有可能，实际上她们不差不少，是我压根没仔细看过她，她的美丽被我掐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遇到这种事儿也得任命。你漂亮，可跟前有一个比你还漂亮的，你被埋没了，显示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你虽然也漂亮，可偏偏摘花的人重口味，比如说，就喜欢老的，就喜欢长脸大下巴的，那你也完了；不一定你美人家就注意你，如果有人更抢镜，哪怕她长得龇牙咧嘴，那你也完了，站在别人的阴影里，你悲惨吧。
       农村医院，胆儿大，下手狠，我妈去看牙，一次就拔掉三颗牙，下个礼拜去又拔掉三颗。那个美女更惨，一次拔掉四颗。她用手绢捂着脸，弓着腰，女儿扶着她的肩膀，娘俩慢慢走出来，她向我妈致意、告别，然后推开医院的大门走出去。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老美女，拔牙，多疼啊，她咋忍受的啊，她的脸肯定要肿起来。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很好看，应该是白皙，文静，高挑，儒雅，不是干部就是教师，不是工程师就是医生。
      一次拔那么多牙，非常危险，妈妈的脸肿了，一周后又去。哎，女人真是坚强。那些天，我胡猜乱想，尽管我跟那个女人没说过一句话，她是哪个公社、那个堡子的我都不知道，尽管我什么坏的或非分的想法都没有，可我那些天就是放不下她。
      看来啊，人呐，有些地方还是一样的，无论你长得美丑，你是城里来的淑女闺秀还是乡里妹子屯里妞，甚至不管你是男是女，年龄几何，你有没有对象或你嫁给了什么老公，你都一样牙疼。这就是公平吧，这就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吧，就像在猪、狗、鸡、鸭面前，人没有身份、地位、相貌的差别。
       我下乡的那个地方，距离我们村子四五里地的那个村，有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小个儿不大，不知道嫁没嫁人，终日头发遮脸，我在她喂猪的时候见过她，那脸，那脸上，右侧颧骨那地方，脸蛋上长出好几颗白色牙齿，不大，清晰可见，穿出脸皮，长在脸上，长在别人涂抹烟粉的地方，长在谁都可以看见的地方，哇呀！几颗小白牙！她总低着头，头发在脸前晃来晃去，可还是躲不过人们恶毒的眼睛。我是偶然发现的，没人指引，自己发现的，你说我，恶毒到什么程度吧。
      自从见到那几颗小牙之后，我就经常牙痛，有时疼得半夜三更在外面转悠，满村子转悠，村里那些大狗小狗都跟着我叫。那会儿，开始闹病我才十八九岁，后来二十二三岁，那几年，苦了，经常牙疼，那时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拔自己的牙怎么能不太疼。
      不好意思写以上这些，写这些自己都觉得有罪恶感。
      那个脸上长牙的女人，可怜的大姐，现在活着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那个老美女，不知道还在吗？她丈夫，还在吗？她女儿，应该在沈阳吧，不过，我关心的还是她妈妈，我想知道的还是她爸爸。
      我的前辈老徐同事，已经去世很多年，退休后，没几年，就走了。
      李大夫在微信上告诉我，他跟许多东北人一样，有俩闲钱就美得冒鼻涕泡了，也在海南躲避冬天，他穿个小裤头，躺在沙滩上，在太阳光下，晒他的白牙。
      冯大夫还在笑嘻嘻地给大家拔牙镶牙，笑嘻嘻地伺弄他的破花他的破鱼，天天听着人们的赞美和羡慕。
      我，愁事儿不少：再拔牙是不是还找冯大夫？唱歌还咬不清字儿咋整？这辈子这酒是戒不了了，那么怎样才能不让假牙掉在厕所、不掉在别人面前？最近发现假牙越来越松，吃饭时常常掉下来，打喷嚏也玄乎乎旷荡的，咋整啊，掉在厕所咋整啊，苦恼。

山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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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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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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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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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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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br /><br />问候新朋友。
文笔不错，期待朋友的首发作品。

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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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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