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泪佛

妖娆月色

1
　　两千多年前的浪涛翻滚而来，巨大的浪花拍打着恒河涯岩，水珠冲天而起，瞬间碎落。潮湿的岩石一如既往沉寂，沉寂地面对，几千年来沧桑的河岸。

　　我赤脚走在这恒河岸边，千年已过，恒河奔腾如初。只是，我的佛，你如今却在哪里？

　　两千多年前的迦毗罗卫国，那时人们还没有唤你为“释迦牟尼”，人们叫“悉达多王子”。你生于帝王之家，行柔软地毯，披盛锦丝衣，戴青金玉石。那时皇宫内的毗尼花园，正是四月初旬，风和日丽，生机畅达。花园里芳草萋萋，百花争妍，行树耸翠，莲蕖送香。你手持一本书卷，徘徊于粉蝶花香间，眼神迷茫，目力空泛。这繁华景向，丝毫未能减弱你内心的惶恐不安，那些极艳的花，在你眸中纷纷枯萎，枯萎如你见过的乡村老者，披一袭残破的衫，为着病痛，匹自呻吟。那干枯的躯，如风中岌岌可危的秋叶，随时坠落生的枝头。你在青石的小径上走，末春的微风吹拂你的头发，如一首诗最末的一行，带着叹息，却是结尾。

  　两千多年后我重站在这恒河的岸边。阳光一泻而下，河面泛起薄如羽冀的金光。朱鹭结队而来，它们的叫声撕裂空中的云朵，宽大的翅膀拍荡起腥湿的水汽，它们盘旋久久不曾离去。我深深站立，身后是你立地成佛的鹿野苑，身前是你金碧辉煌的皇宫大院。这一日仍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如同我初次遇见你。

　　还记得么？

2


　　还记得。

　　还记得那日在鹿野苑，秋风如水，阳光如鳞透过宽阔的树叶剥落于地。你在菩提树下，默坐金刚座上，气闲神定，示现种种禅定境界，遍观十方无量世界和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一切事情，洞见三界因果。

　　你的身前，百众静静聆听你说法传教。你说“欲求大道应防止两个极端，一分享乐纵欲的生活，这是堕落，一为禁欲的苦行生活，这是痛苦。避开这两个极端，行于中道，能导致智慧觉悟，即可修‘八正道’，脱出生死的苦海。”你说“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是种种痛苦的现象，即所谓“苦海无边”；造成痛苦的原因是爱欲和贪欲，想脱离痛苦，必须根除欲望，遵循佛门的正确途径，证入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在你详和的目光下，众人心解佛慧，矢志随佛以离尘也诸浊苦，勤苦修身以求解脱。

　　日头渐暗，白昼如慧星闪入巨鸦天幕，众人匹自散去。

   我在空地中心站立，绮丽衣裳投射袅娜身姿，如高贵的白天鹅翩临蓝色的湖面。你抬起眼望着我，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怎样的微笑啊？时至今日，两千多年过去，我忘了种种折人的悲苦，忘了滚滚纠缠的情恨，甚至也忘了相依相偎的温润。但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谁能轻易地拒绝那震憾心灵的无穷魅力？谁能拒绝你满面的摄人心魄的微笑？那是何等的愉悦、宁静、庄严，何等的亲切、洒脱、超然！在这微笑背后蕴含着的，是慈祥、仁爱，对人世苦难的深深的同情。是解脱、轻松，是看破滚滚红尘，洞查人间一切烦恼。是的，这就是你，这就是“佛”，是佛祖释迦牟尼。

　　我叫特利悉那，但人们叫我“爱欲”。我是欲望与死亡之魔的宫主。你即将立地成佛那日，祥光上冲死亡与欲念之魔的魔宫，魔王波旬惊恐不已，他命我前来将你蛊惑，想阻挠你圆成佛果。于是，在如缎夜锦下，我手持地府的魔咒，缓缓地走到你面前。

　　你的容颜布满阴翳，妹妹，何事令你不开心？

　　你抬起眼望着我，微微笑着问。

　　那笑容如此璀灿，令你身后的繁星暗然失色。令你身前的我百脉俱断，魂飞魄散。然，我的使命不容我有丝毫的软弱，我不能愧对我的魔，那是我生的意境。

　　我不语，缓缓褪下我柔软如丝的纱衣，我将如月之皎洁，如花之娇艳的躯体奉送到你面前。

　　有风临摹而来，我迎袖起舞，风将我的兰麝馥郁随袖拂出。我殷勤献媚，桃面嫣然，舞尽千种妖娆之态，淫蝶之状。彼时周遭寂静，鸟虫停止了鸣咽，菩提叶忘了摆动。

　　然，我的佛，你深心寂定，对我饱满的丰体视而不见。待我舞毕，你说：“你的形体虽好，心不端正，好比精美的琉璃瓶贮粪机，不自知耻，还敢来诳惑人吗？”你让我看我身后的魔镜，镜中的我骷髅骨节，皮包筋缠，脓囊涕唾，丑状鄙秽。你说：“一切众生，皆当随时随处出至诚心。人若杀生害命以自济活，乃是罪孽深重的业障，若不自拔，报应将如影随形，就在目前。”

　　那一刻我葡匐于地，羞愧不已。


3　　　　


　　我的宫殿，只有黑白两色。魔王波旬是我的父。我们就住在这没有灯光没有白昼的宫殿里。

　　父说，比黑暗更黑暗的，是棺材。因为当你一只脚踩在棺材上，世界便为你永远地关上大门。

　　父不知，比黑暗更黑暗的，是你的灵魂到处飘泊，无人收留。

　　认识你以前，我每天做的事是专门诱惑那些活着的人来到阴府。我需要更多的人来陪伴那些徘徊在地狱大门外，没被接引收留的孤魂野鬼。他们的肉身早已腐烂，灵魂却没有归宿，常常在无人的夜晚游荡在墓地，唱着压抑与悲伤的挽歌。

　　当我站在黑色的宫殿城墙上，听风里此起彼伏四面楚歌，看到黑暗中匹自随风翻飞的白色经幡，无数的孤魂野鬼到处在呜咽。我就会想起你的说道：娑婆世界的一切，本性都是“苦”。人生皆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苦、别离苦。生活在尘世上，就是生活在“苦”中。

　　但是你怎会知道，活着是苦，死后又何尝不是苦呢？

　　你看那些无头尸，穿着白色的衣衫，魅魅魑魑地在人家的窗口，东张西望。他们岂图寻找他们丢失的头颅，要回完整的灵魂，好能在地界安家落户。

　　你看那些冤死的鬼，白纸黑字到处诉讼，逢人就说他们的悲惨，他们的不公，他们永不安宁。

　　他们不也是很苦吗？

　　生于世却熟悉且圆滑地用语言厮杀和死于墓却又缝缝补补找寻极乐之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过程本身，都只能盟母鲎掷葱稳荩?潜闶恰肮堆硬写?薄Ｉ?墓队胨赖拇?颐嵌急厝欢家?灰痪??＜热蝗绱耍?尾蝗缒闼?担?氨芸?礁黾?耍?杏谥械溃?艿贾轮腔劬跷颍?纯尚蕖鞍苏?馈保?殉錾?赖目嗪！！?

　　我的佛，十二月初七日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你默坐金刚座上，示现种种禅定境界，遍观十方无量世界和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一切事情，洞见三界因果，终于悟道。而我，在遇见你之后的第七十八天，在鬼影魑魑的死亡之宫城墙上，终于明白，多日来一直困惑我的，潜伏在我大脑深处的东西，它好像遥远不可及，又像近在身边，又似在身内，又似在身外，一直吸引我的我所不能抗拒的，令我辗转难眠百思不解的那一股力量，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名“爱与欲”啊。而它，毕定会在你身上攀附，才能生根，结芽，开出叫“爱情”的花。它结的果，叫“孽缘”，是你我的一场宿命。

　　黑夜里冷风嗖嗖，四周如此寂静。这是死亡之城，死亡曾经在这里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但现在，那些阴影的演出者没有到来。当然，没有人愿意放弃生命投奔这黑暗的地狱。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的佛，我更愿意独自躺在最黑暗的寂静中，站在这冰冷的城墙上，聆听那黑暗，聆听那些徘徊在地狱大门外的孤魂野鬼，他们低低的叹息，似一首悲苦至极的怨曲，在这长长的夜里，挥拂不去，无法消泯。在这之前，这些对我是一种享受，我喜欢躲在暗处里看活着的人丑恶且冷酷的面目，然后，我用我的身体将他们蛊惑，引他们走向最后的归宿。

　　但如今，黑夜于我是人形棺里的时间，最坚硬的金矛也无法将它刺透。

　　是离开的时候了。

　　４

　　父问，你可否能忍受火焰舔拭每一寸肌肤灼裂之感？

　　父问，你可否能忍受白色的蝼蚁像噬咬死尸噬咬你的每一块骨头之剧痛感？

　　父问，你可否……

　　父，要我如何回答你，我是从遇见佛的起始便也开始遇见了寂寞，寂寞它如影随形，荆刺般布满我周身，令我疼痛。

　　父，要我如何告诉你，我渴念的王子，他是这黑暗之宫殿里唯一的光明，是浩瀚宇宙里给万物带来生机的太阳，我生命中的太阳。我恋慕他如同每一只恋慕暖灯的蛾，我愿为他倾尽我的生命。

　　即便是火焰焚烧！

　　即便是万蚁蚀骨！

　　父先是叹息，接着流下眼泪。

　　我的儿，即便你脱胎换骨，但是，这一生的记忆，你永远拂磨不掉。你可真的愿意一生都活在痛苦的回忆里？

　　我愿意。

　　父说，你走吧，在离克久拉霍一里远的地方有个浴火村庄，那是个专门让鬼魔投胎转世为人的地方。

  　我走两天的路，终于来到中部地区的克久拉霍。在这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精美的月亮王朝性爱庙群，那是月神璨卓在10-11世纪建的寺庙群，他修建的85座寺庙金碧辉煌，香火燎绕，游客络绎不绝。人们在西瓦神的坎达瑞雅.玛哈戴瓦神庙前，观看那些代表性欲的雕刻，这些精美的雕刻描绘了天神的各种爱欲与渴念。我从他们贪婪的眼睛里看到情欲的喷张，无论是人是神，谁能经得起情欲的诱惑？

　　克久拉霍路的两边，开满了长颈的野百合，它们美丽得像是坠落地上洁白的云。我弯下腰，折下最美的一朵，往唇边一嗅，我就听到了，浴火魔女嘶哑的声音，进来吧。多从花蕊间穿过去，就看见浴火魔女，她坐在滚烫的热铁上，一张啄木鸟似的脸，尖尖的下巴，被火烙红的头发发出红红的火光。她看我的眼神带着嘲笑，你是为了爱情而选择投胎的吗？你可知道人世间的爱情，看似若有，再顾则无吗？

　　爱，看似若有，再顾则无。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是，我愿意爱或被爱着的那一瞬，为了那一瞬，我宁愿脱离这没有爱没有情的阴间地狱。

　　很好，那么，你就坐在这块铁上吧，等它慢慢灼热，慢慢燃烧，你就可以为你的爱投奔而去了。

　　我的佛呵，我不该再向你描述这些痛苦，我曾经发誓，我要将它埋葬在我内心深处，不再提及的。可是，我又忘不掉那样的痛苦。当浴女点燃洒满火油的房子，隐身退去，我看到利剑烧成滚烫的热铁，深深地刺进我的胸膛，我看见流出的血带着火花将我洁白的肌肤舔舐，我长长的睫毛瞬息焦毁，唇开嘴咧，那些火，很快地烙熟了我的血肉，熔化一切的铁水在我身子里上上下下翻滚，急剧的疼痛让我晕眩，昏迷，然后疼痛又唤醒我，再晕眩，昏迷……

　　那一场火，将我整整燃了七七四十九天，当我苏醒，浴女魔又将我扔到蝼蚁窟，让那些蝼蚁啃咬我烧焦的皮，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终于变成，一个灵动的少女。

　　我离开克久拉霍，开始找寻，留在我记忆之中那抹永恒的，让人昏眩的微笑。

　　５

　　我穿过印度北部位于圣河（恒河）雅沐那河畔的新德里，到达印度门广场，再从那里徒步行到斯里那加。在那里，我终于见到我日日渴念的你。

　　你在林中树下静坐，头上光环，巍巍无量，如日月之光，辉映四方。你的身前，是无以数计的比丘尼（尼僧），他们默默静坐，听你传教说法。彼时众人心解佛慧，矢志随佛以离尘也诸浊苦。我混在其中，听你低语说佛。我开始忘记，忘记那些为寻你而带来的苦痛与忧伤。在你慈祥的眼眸里，我内心滚烫的沙漠渐渐平息，浑身舒畅。

　　从斯里那加到乌代普尔，从阿哥拉到阿密萨，从佳格那塔普里到孟买，你的足迹遍布整个的印度，而我，亦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你。

　　那日的孟买，你在林中说佛，众鸟齐齐停止喧叫，虫声息鸣。你安详的面容让我沉陷，于至于，当众人如潮退去，我仍呆立于地，我的佛，当你睁开法眼，上前询问，妹妹，是恒河让你娇嫩的皮肤在他宽广的绿玉胸堂上打磨得如此光洁吗？还是芦苇丛里的白鹭用它们的羽毛织就你的美丽？可为什么，你眼眸里暗藏着忧郁之光？

　　在那一刻我美丽的眼里蓄满了泪，它慢慢堆积，等聚到一定重度，终于慢慢划落我美丽的脸庞。

　　佛，你不知，所有人世间的苦，我已为你尝尽。但我深爱的男子，他以陌生的语气，问我，为何我的眼里藏着忧郁之光？

　　佛，你叫我如何开口，开口倾诉，这些年来，我跟随你的左右，只为了能够在你身边，看你的微笑，听你的声音？

　　佛，你叫我如何说，你如何忍心看着你前面女子的美丽容颜在寂寞中老去？

　　佛，我的要求是如此地鄙微，如此地低溅，可是，爱情的花何时能开满我内心的旷野？

　　我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向你诉说我的爱恋，我辗转凡尘，只是为了你啊，而你，怎么会明了？

　　我说佛，你能否等一等？

　　你诧异，却仍微笑点头。

　　我起身，在四月的森林里，采来一捧野花。我把它捧到你面前，佛，这是我能给予的，唯一的礼物。

　　花香四溢，明眸如水。你真是个，令人怜爱的女孩。你接过花，笑着说，我收你为弟子，叫你妙花，好么？

　　我的泪又流下，佛，我倾尽一生地爱你，终于换来今日，你轻呼我的名。

　　你远去的身影在我的泪里渐小渐碎，佛呵，泪是我，为何你却是佛？

　　６

　　两千多年后我重回人世，这一世我为一名歌女，背一把六弦琴，辗转于印度和整个东南亚。

　　我在各地看到，你的佛教被后人传颂，你的雕像被刻在整个的东南亚。无论是在泰国，尼泊尔还是在中国，在栉次粼比的寺庙里，都有你安详的面容。

　　只是，世间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苦、别离苦仍然在上演。

　　我的佛，何时生命能超越沧桑之上。

　　何时柔情能超越恩怨之上。

　　何时悲与苦，能超越坚与韧之上。

　　何时。
　　
　　我给你送的花，他们说，那是借花献佛．没人知道，那一束花里的疼痛爱恋．除了我，再无人知道．

　　父一语成戳，我只有前世的记忆。这一世，有很多爱我的男子，而我终无法爱上他们。因为这世间，再无人有着你那满面摄人心魄的微笑。

　　站在这两千多年后的恒河河岸，看着人们在恒河里沐浴这圣水，他们的嘻闹声随着浪花遍地开来，我的佛，这一世你没有如约前来，你骗了我，你活着，但活在人们的心中，不肯出来见我。

　　历史如涛涛不尽的江水，滚滚东去。氤氲水雾里，有白鹭结队飞向落日．

　　我奔向苍茫。

　　这，便是结局。

　　　　　　　　　　　　　　　　　　　　　　　　　　　　　　　　　　　　　　　　２００６／３／２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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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鸟嚎叫

花了不少时间来读，感到了文中的沧桑。这篇文章更像一个散文，带有广义上的历史散文，有点余秋雨散文的味道。问好！

一楠

最初由 快乐鸟嚎叫 发表
花了不少时间来读，感到了文中的沧桑。这篇文章更像一个散文，带有广义上的历史散文，有点余秋雨散文的味道。问好！

很有禅悟，给人一种深度的品味！散文气息浓厚！

猪儿粑

很美的文字，学习作者的深刻：）

左显辉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很有禅悟，给人一种深度的品味！散文气息...

同意一楠斑竹的观点.

叶柄

最初由 快乐鸟嚎叫 发表
花了不少时间来读，感到了文中的沧桑。这篇文章更像一个散文，带有广义上的历史散文，有点余秋雨散文的味道。问好！

妖娆月色

谢楼上的朋友们，虽然它像散文，但并非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