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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当兰花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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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31 09: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当兰花绽开
                                                                 文/脂砚
   
                   母亲

  虽然贯穿这些文字的将是一盆兰花,可是我却想从母亲说起。因为那盆兰花,生于一个不幸。而那个不幸,让我永远失去母亲,然后是弟弟。还有,就是我的学业。

  可能这些文字不像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有起因经过高潮和结果,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没有,这只是一些平淡如水的文字。  

  生活历来就只是一大堆杂乱的日子,没有开头,无所谓结尾,日子如流水般一去不返。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也曾一度地怀疑过写下这些文字的真正目的和意义,竟说不上来。非要一个理由,那么,是为了那些流逝的年年岁岁……

  ——那年,我读初二。

  似乎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母亲的死开始的。

  和大多数村里的女人一样,在收好谷子种完小麦后,母亲上山去砍一种放到秧田里做底肥的长着大片圆硬叶子的栗树枝。

  不同的是母亲一个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母亲是外地人的原故,她做什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不慌不忙地做。

  那天,母亲砍了一大背栗树枝,起码要有一百二十斤。而她的体重不过九十来斤。

  在回家的路上,她大概想歇一歇,因为是一个人,她找了一个看起来可以自个儿把压在身上的那一背放稳,又能自个儿背上的小土坡,然后坐着歇了下来。

  谁知就这一歇,竟要了她了命——是背板,我们那儿的女人世世代代用来背东西的背板,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中间掏空掉一个比脖子稍宽大的半圆形,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核桃大的孔,辫索从孔里穿过,再捆到篮子或一大背一大背的松毛、栗树枝上。背的时候,背板卡在脖子上,用肩膀的力量来减轻头和背上的重量。

  总之就在母亲想站起来的时候,背板不知怎地一下子卡住脖子,而她那一背又实在太重,尽管她尽全力把那一背栗树枝往后、往上推,却仍然逃不脱死亡之神那仿佛带着微笑的温柔一牵。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去找她。她的存在对于父亲来说就像是自己的呼吸一样,他时时刻刻在呼吸,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意识不到自己的生命全靠此而维系。

  第二天父亲也没有去找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家里少了一个人这回事存在。仿佛母亲只是悄悄去了什么地方,过两天就会悄悄回来。

  第三天,是院子里的一位大婶突然说起不见母亲,接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才知道是母亲已经有三天不见影子了。再一推算,说是肯定上山了。因为母亲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父亲这几日也没和她拌嘴,而她上山常用的羊皮垫子、砍刀和背板都不见了。

  村里人找到母亲时,她的脸上已爬黑了四处觅食而来的蚂蚁。两只脚一长一短地弯着,脚下是两个深深的沟。

  那是拼命地挣扎过的痕迹。


                弟弟

  弟弟是和先天性心脏病一起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弟弟一直是母亲的心头肉。

  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变型金刚,然而母亲对弟弟的关心爱护仍然让人流泪。

  一个守在母鸡后面守出来的蛋——要不这样,听见母鸡叫,蛋已没了,让奶奶收去了。

  守到鸡蛋也得藏紧了,等没人的时候,悄悄地煮了塞到弟弟的书包里去。一方面是因为穷,但更多的原因则是奶奶不知怎么来的想法:比如一个鸡蛋,奶奶是宁可打碎了或让别人收去或让耗子吃了,也不愿让母亲看上一眼的。

  一两个到别人家帮忙时主人给的或做客时发的水果糖,一块米糕——母亲总是藏在怀里,回来给弟弟。水果糖永远是化了大半,糖纸腻腻地粘在上面,米糕也成了一小包沫子。

  还有母亲冬天上山时带回来的松枝上粘的大块大块蜜糖,夏天草丛里又白又胖的磨菇,还有这样那样的野果,更有时候,是三四枚鸟蛋。

  还有母亲亲手削的弹弓,悄悄请木匠师傅做的得螺。

  还有冬天让母亲捂在温暖的胸前的脚……

  弟弟成了母亲的一种寄托,一种理想,她在为他做每一件细小入微的事时,其实是在一笔一画地勾勒自己的遥远梦想。

  弟弟几乎成了母亲的一切,关心爱护弟弟,成了母亲的全部世界、全部生活。只有弟弟,才让母亲感觉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

  然而弟弟也去了。也许是病重,也许是离开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无法存活,也许是听了母亲的召唤。

  那天晚上,父亲和后妈住在上房,病重的弟弟一个人睡在下房。

  一个晚上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弟弟就没了。他脚头有一瓶用来暖脚的水,让他喝个精光。

  弟弟的脸是极其平静而安详的,就像是往日在母亲怀里睡熟了,正做着一个朦胧而甜美的梦一样。瓶子张着小口陪着他同样平静地躺在他的右边,橡皮盖子掉到地上。后妈一不小心踏在上面,差点儿摔了一跤。

  “哎哟!”她粗而破的嗓音惊叫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然后弯下腰捡起了瓶盖。

 
                 后妈

  后妈是个又高又大,两条眉毛斜斜地插到头发里面去,有一个孙子的粗黑女人。

  后妈擦袋装的郁美静,抽廉价的过滤嘴香烟。

  有一次父亲说:你抽烟也可以,但在别人面前要我给你发烟那是做不到的。

  后妈说:我也不会和你要,但是你得买烟给我。

  粗而破的声音,两三把电锯正在工作的样子。

  关于后妈,我没有更多的文字。倒是一次偶然听村里的人说起她过去的两件事情,让我颇为吃惊。

  多年前,她的男人追着她打的时候,她跑到山里,为防睡着了让野兽伤到,就爬到一棵老松树上,然后解下围腰把自己绑在树上,过了一夜。据她日后说,那个晚上,才觉得把自己绑牢实了,天就亮了。

  第二天,她悄悄下了山,躲在自家柴堆下面,等男人上厕所的时候,随手拎了根粗大的栗木,趁他起身时,往他脚上甩了两棍。那个男人从此再不能与她为难,因为一只脚断了,另一只脚落下了抽筋的毛病,突然看到她的时候就会抽筋,然后痛得倒下。

  两三年前的雨季,那个男人床下突然长出一地鸡枞,他很得意地喊来几个人看了之后,高高兴兴地摘下来,炒着吃了。

  等后妈和她的小女儿做客回家时,才进门就听见圈里的猪嚎叫,正骂着又死哪儿去了猪食也不给,只见男人睡倒在堂屋的地上,以为是醉酒,扳了扳,一个人动将起来,竟是死僵了。

  后妈后来怎样,又如何经人介绍,来到我家,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后妈带来了最小的女儿,小我五六岁。照他们大人的意思,似乎她长大了要和我结婚。

  他们说等她长大了要和我结婚,多么别扭啊!


                  叔叔

  按理,写到这里,该写写那个后妈带来的小女儿。可是我却想写我的叔叔,先。因为在我人生的转折点,叔叔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而后妈带来的那个小女儿,尽管后来在某段时间和我纠缠不清,让我的心一度地摇摆,在这里,我还是想尽可能地推后一些写她。

  因为关于她,可以写出来的文字实在太少,更多的是写不出来的,那是文字所无法表达的,或者说我的表达能力所不能及的。
并且,这些写她的文字,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看到,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因为那些想法让我一度地憎恨自己,那些想法中的我,是丑陋的,那样的灵魂,让我难以面对。

  ——还好有一个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算得上有钱的叔叔。

  叔叔有钱是因为婶婶的大哥。

  婶婶的大哥是工程师,在某市工作。叔叔在他手下做事,也就是记记每天来做工的人数,工地上转一转,今天来了十个工人,他就记上二十个,那多出来十个人的工钱就是他自己的了。

  这样,没出几年,叔叔就盖起了村子里的第一座洋房。

  母亲出事那年,叔叔回来说:书不要读下去了,当兵去吧!

  我点头。没得选择。

  有时候,没得选择是件好事,因为没有选择,就不存在取舍。

  何况,我急于离开,离开身后这一座座夺走母亲生命的贫瘠的山,离开面无表情、青灰混浊的眼睛长时间不动一下的父亲,离开声音又粗又破的后妈以及她那个眼神怯怯的小女儿。

  当兵的事很顺利。叔叔自己说:有钱,什么事都好办。


                 兰草

  那年冬天,我换上军装到某市当兵的时候,唯一想带的,是那株土盆里栽种的兰草。

  兰草是在母亲那大背栗树枝上发现的,一定是她想挖回来给弟弟种了玩儿。

  拿到兰草,是母亲出灵后的第四天,星期天——其实也无所谓星期天,因为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上过学——我独自一个人去了那个让母亲一歇就再不能回来的山坡,梁木箐。

  梁木箐,多好听的名字啊,想过去那里的树都粗壮高大得能做梁木的吧?如今却只是密密实实地铺着低矮的灌木丛,偶尔有一两个青黑的大石头,默默地立在灌木丛里。

  那背栗树枝还在,背板让院子里的一个婶婶解下了,羊皮垫子和砍刀也由那位婶婶拿回了家,留着以后还用得着。

  抽掉了背板和绳索的栗树枝有气无力地倾在路旁,九天前还在阳光下进行着光和作用的叶片呈一种灰绿色,微微地卷曲着。

  九天前,它们曾多么生机勃勃地在山风里舞动,甚至还带几分骄傲或者得意,高高地在栗树枝头,在充满着神秘气息的山风里,做着古老而又遥远的梦,不知今昔何昔地演绎着悠悠岁月的漫长……

  是啊,九天前,我的母亲,我那苦难如栗木叶子般的母亲,我那曾经坚韧如栗木叶子的母亲,我那朴实如栗木叶子的母亲,我那经历的生活风雨和栗木叶子一样多的母亲,我那如栗木叶子般始终摆不脱为了来年春天秧苗的迎风招展而要做底肥命运的母亲,九天前,也和栗木叶子一样,安宁地在生命的枝头呼吸。

  九天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栗树枝是和母亲在同一天走的。我眼前看到的,不再是枯萎的栗树枝,而是一枝枝栗树枝的尸体,一枝,又一枝,无限哀伤地倾倒在路旁。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与母亲结伴而行,有着共同命运的它们,是否会作了母亲的同路人,让她不再孤单;抑或是,它们仍旧让那死死掐住母亲脖子的背板和绳索紧紧捆绑,成了母亲背上永远的负担,让她在远去的路上,无休止地背负下去……

  母亲啊,您身上那一背,到底歇下了没?!


                   兰草

  兰草栖在已经散开的栗树枝上,像一只哀伤的鸟。

  发干的根,青绿的剑形叶子却还精神。

  我拿回那株兰草,找了个土盆小心地栽下,把它放到清晨的阳光里,晚上,就摆在床头的窗台上。

  那些日子,我做着相同而混乱的梦。

  梦里,我有时候是病蔫蔫的秧苗,执意地不肯长高;有时候,是一棵栗树,身上汩汩往外淌着没有颜色的血液,我看着它流啊流啊,就是不肯把伤口包扎起来;有时候,我又是一株长了翅膀的兰草,在空旷的天宇里漫无目的地飞,那种迷失的感觉让飞翔类似于一种坠落,并且,那种坠落永远没有底。

  恐惧,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到了什么是恐惧……

  我执意地要把兰草带上,在我第一次远离家门的时候。因为在我的解释里,可能,不再回来;或者,会走出很远很远之后,才回来。

  这盆花不能带。带兵的军官说。

  带了会怎样?我咬了咬牙,终于开口。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声。
带了你就下车,连人带花。笑声膨胀。

  这时,人群中钻出后妈那个小女儿——她随了父亲来村公所送我。

  给我吧。她向我伸出手,又害怕我不应允似地,把手往后缩了缩,只看我一眼就低下头去。

  我把兰草放到她手上,然后用白族话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把花养死了你试试!

  没有忘记向她亮了亮拳头,就像很多次在家里她动了我和弟弟的文具时向她亮拳头一样。

  她端着兰草,久久地站在人群中目送我们的车子驶出村子。第一次,我发现了她的瘦弱。


                 奔跑

  一年以后探亲回家,我带走了那盆兰草。

  那一年里,我很想做一个关于兰草的梦,却夜夜无梦。总是才合上眼,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就开始了。一天的概括就两个字:流汗。

  总是用尽全力地奔跑,总是挥汗如雨,挥泪成行。

  当汗如水般成股地从脸上流下,把背淋得湿透,我会以更快的速度奔跑,因为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挥泪成行。而只有速度,才能让我流出的泪,很快风干;也只有速度,能让我瞬间遗忘;更只有速度,能让我流更多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流的是汗还泪,却能洗净我心底所有沉淀的伤悲。

  多年后,当我看到一部名叫《无极》的电影时,才突然明白,那一年,我不是在跑,而是在逃,一直在。诚如片中所说,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正如你不知道树叶什么时候开始变黄,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齿,正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惜那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一路狂奔。痛快啊,可以如此酣畅淋漓地流汗。

  最后,终于累倒在路上。我会紧闭双眼,感受自己突突的心跳和一直往下坠的晕眩感觉。然后最后一个离开训练场,用很慢很慢的步子,拖着几要散架的身体,走回宿舍。

  冲冷水澡,大冬天里,灯光下,看着丝丝白气从毛孔里蒸发出来,我笑。

  然后,倒在床上,一合眼,天就亮了。

  那一年,我没有收到任何人的信,也没有给任何人写信。那一年,我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也没有接到任何人的
电话。


                   兰草

  兰草长得绿油油的,箭数比原来多了至少一倍。

  当我再次面对兰草的时候,发现一年来在部队不是没有梦,而是一直在做梦,一直生活在一个漫长而孤独的梦里。

  那个后妈的小女儿经过了一年,也几乎没什么变化,瘦弱如故,苍白如故,甚至她看我时怯怯的眼神,也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见她把我和弟弟一些没写完的作业本用铅笔填得满满的,一页一页黑压压的全是字,一笔一画很是工整用力,抄的是一段一段的物理,也有化学,还有政治——一个标点不少地抄,化学符号也照样子描下来……

  她来我家的时候,十一二岁的样子,在她的老家,上过一两个星期的学,后来终因家人没有给她交足课本费而辍学。

  我问过我妈了,说你们再也不会用得着了……她见我注意地看着作业本,便怯怯地说,同时向后退了两步。

  过来。我说。

  她看我一眼,慢慢挪了过来。

  这个念什么?我指着一个字问。

  她摇头。

  又指一个,仍然摇头。

  我发现她竟一个字也不认识。

  一个不认得你写了干嘛?有病!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低着头默默走开。

  临走前,当我和父亲说送她上学的时候,父亲还没回答,后妈已哈哈大笑开来:这么大一个去读一年级,笑都笑死了!

  那一刻,我没来由地觉得,后妈那个女儿很像我的兰草。


                   兰草

  我还想以兰草作标题,因为那一段路,一直是兰草陪着走过。
端着兰草回部队的时候,到某市的那一晚,下了车走出车站,突然发现身上带的钱不翼而飞。

  晚上十点,二月的冷风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

  没有什么行李,除了那盆兰草。

  把兰草端在胸前,走在人群中,我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哪里,反正是匆忙的脚步,来来往往,各自往自己认定的方向急走而去。

  还有潮水一般的车流,如灯光一般掩藏不住要从店铺里张扬出来的繁华,陌生而冰冷如森林般的大厦,眩目得轻易就能让人迷失的霓虹灯,远远近近混在一起的渺茫歌声……

  可是有谁知道呢?那样繁华迷人的夜,对于我来说,只有饿和冷。

  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信不信,但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仍然惊诧居然会有那样的事发生,但那件事,的确就那样发生了。

  一个人走在长长的热闹的街,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队部是回不去了,到某市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从东边落下去。会走丢的——你也许不信,但当时我就这个感觉,并且不想冒险一试。

  是不想,而不是不敢。

  也许可以给叔叔打个电话,然而仅仅只是也许。我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后来,我走到一个空旷的场子,简陋的石棉屋顶,发霉的地上黑乎乎地堆着数不清的轮胎。

  找了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把兰草放在身旁,躺下了。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可是一路的疲惫不让我多想下去,带着饿和冷,可是无所畏惧地,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天已大亮。而脚上的鞋却没了。

  我的鞋让人脱去了,在我熟睡的时候。

  那是叔叔给我的一双半新皮鞋。

  兰草还在身边,当我把目光投向它的时候,那一痕绿影,正在清晨的寒风里独自舞动。


                  独行

  没了鞋,我便光着脚上路。

  于是,一九九四年二月的一天,在某市,有一个身穿军装的少年,光着脚,手捧一盆兰草,从市中心走过。他是要走向他的部队,他唯一的去处,唯一的家。

  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光着的脚,然后是那盆绿得发亮、剑形叶子箭箭指天,仿佛要问一个答案似的兰草。最后,人们才往上看到他那张黑瘦的脸,和他因为人的憔悴而显得特别有神的眼睛,以及略略带着茫然的孤寂眼神。

  没有人知道,当他光着脚端着唯一的亲人,战友,他的兰草,走过市中心的时候,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解释一下,念初二那年,我十六岁,为了顺利当兵,叔叔帮我改大两岁,现在身份证上十九岁,实际是十七岁——踩着城市的繁华,踩着众人猜疑又见惯不怪的茫目眼光走过,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怎样的孤寂和忧伤。

  那样的孤寂和忧伤,是深入骨髓,让人永生难忘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人的一生,有那么一段路,注定是要一个人独自走过,没有人陪得了你,也没有人能够替代。

  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怆,那一腔的悲怆啊,让我把每一步都走得像一个真正的勇士,带着正义和勇气的无穷力量,踏向茫茫的遥远征途。

  那一路上,没有畏惧,也没有泪水。我只想大笑,只想歌唱,只想一步步地把整个地球都走穿,把整个宇宙都走穿!

  那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母亲。

  他们说,母亲是孤魂野鬼,整天游荡在那片林子里。

  他们说,梁木箐里时常听得到噼哩啪啦的砍树声,那是母亲在不停地砍树。

  他们说,经过梁木箐的时候,会听到呼呼的喘气声,那是母亲背着她那背沉沉的栗树枝,赶路。

  他们说,母亲变成了妖精,在那片林子里,缠住过往的人。

  他们说,那片林子不能去了,要去的话,一定约几个伴。

  他们说,要是去了那个林子,吃东西的时候一定不要忘掉撒一点在地上,叫两声春苗娘的名字。

  他们说……

  母亲啊,那段路,你只有一个人独自走过。不要管他们说什么。你的春苗明白,你是村子里最美的女子,你是村子里最善良的女子,你是村子里最伟大的母亲。

  母亲啊,当我想到你的时候,我觉得,这段路,不再孤独,也不再忧伤。


                   春苗

  春苗随父亲姓张。

  春苗,是母亲给取的名字。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在外快一年的父亲还没有回来。直到四年后的一天,在路边玩的时候,见路上走来一个黑瘦的男人,村里长年吃了饭就闲坐在路旁的张奶奶说,春苗爹,是春苗爹回来了!

  这就是你儿子,春苗。张奶奶指了指春苗,和春苗爹说。

  走,回家去。那个男人过来拉起春苗一只手说。

  四岁的春苗看他一眼,挣脱了手飞快地跑开了……

  现在要说的,是二十九岁的春苗。

  二十九岁的春苗转业已有三年,回到他的村子所在的小城,在某办公室开车,过着颇有规律的散淡生活。

  每天八点,准时到二楼办公室,不出车的话,他先打开电脑电源,按下电脑主机开关,然后下楼提一电茶壶水,烧上。

  这时电脑已经开好,他坐下点开QQ,先后输入两个不同的号码,一个昵称为我爱剑阳蝶,另一个是玫瑰骑士;同时打开邮箱,查看有没有信件。

  之后两个相同的腾讯网页先后自动弹出,他点击先弹出的那个网页上好看的新闻,同时关掉后面弹出的那个网页,以便提高打开其它网页的速度。

  边看新闻边点一棵烟,是云烟。火机没有什么特别,大街上到处买得到的那种。悠悠地吞吐着烟雾,偶尔对着电脑屏幕的某个美眉吐一个圆圆的烟圈……

  大约到第四棵烟的时候,水烧开了。他便泡一杯绿茶,继续看新闻,直到九点,步行两分钟到一家小吃店吃早点。

  吃罢早点,要是街天,就到兰花市场转转,看看行情,遇到熟人就闲聊几句,聊的内容当然是兰花;不是街天,就回办公室,有时候做点杂事,有时候写点东西。

  整个过程自然是挂着QQ,遇上好友或有趣的陌生人,就狂聊一阵,大多数情况是分别用两个号和同一个人聊,有时聊同一个话题,有时又不是。结果就很有趣,因为对方不知道玫瑰骑士和我爱剑阳蝶就是同一个人,聊着聊着,春苗就自个儿笑起来。

  要出车的话,这些都免了。春苗开着办公室那张三菱车,根据领导的要求,去这里或那里。车子启动,音乐随之响起。在春苗的车里,有最流行和最经典的音乐,还有一张大悲咒,时不时地放放,用来保一路平安。

  春苗自己说,这个世界上可以听的音乐只有两种,一种是最经典的,另一种是最流行的。因为经典的音乐必定是过去曾经流行的,而今天流行的音乐,有一些有可能成为明日的经典。

  领导去办事了,春苗就开着空调,躺在车里闭上眼睛听音乐,把等的无聊变成一种难得的享受。

  二十九岁的春苗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

  在他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放着很少的几件生活用品。卧室里放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橱,一台电脑,一个小书架。客厅里有一个冰箱,冰箱里有啤酒和苹果。厨房空着。另两间房子一间空着,另一间放着一排排空啤酒瓶,等把整间房子放满的时候,春苗会叫收垃圾的老头带两件新的啤酒来,再把所有的空酒瓶换走。

  春苗的家里没有电视,没有茶几没有沙发,只随便丢着几块软和的垫子,可以随手拖一个过来席地而坐。

  春苗的家里没有开水,渴了就开啤酒喝,或者拿一个洗干净冰好的苹果吃。

  春苗的阳台上,放着十多盆碧绿的兰花,二00六年的时候,有剑阳蝶、奇花素、包草、苍山奇蝶、黄金海岸之类的热炒品种,还有传统的大素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花。再有就是母亲留下的那株兰草。如果恰逢其中的一两盆开了,房子里便充盈着淡淡的兰香。

  花开的时候,小兰就在阳台上边给兰花浇水边说:没有我,真不知道你要怎么活!像是对兰花说,又像是对春苗说。

  生活正以它自己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正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习惯吸烟,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又什么时候开始长大……

  呵呵,写到这里,我禁不住问自己,这个张春苗,真的是我吗?我真的就是这个张春苗吗?


                   小兰

  小兰姓李,李小兰,也就是后妈的那个小女儿。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已经是不老传说美容院的漂亮主人了。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她,是一九九四年,回老家端我的兰草的时候。

  二00三年转业回到老家,听说李小兰在城里开了家美容院,我立刻想到那个一字不识却抄了无数本作业的女孩子;那个眼神怯怯的,面无血色的瘦弱女孩子。更多的则是好奇。九年的时间,真的足以改变一个人吗?

  某天,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给人叫住了。

  清脆甜润的嗓音让我心里不由一动。

  回头,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瘦俏的身材,她舒开浅浅的笑靥,眼波流动,散着浅色的披肩发,穿一袭粉色连衣裙,白色细根凉鞋,显得清丽婉约,在五月的阳光下显得尤其明丽动人。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如冬天照得见底的静静小河。
她那略略显瘦的瓜子脸,不再是九年前没有血色带着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微微地透着红。

  鼻翼煽动着,似乎有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我是小兰啊,她笑盈盈地对我说,到我店里坐坐?我出来买几盒维C,给客人做面膜时用……

  我点点头,心里迅速地把她和九年前作了对比。女大十八变,时间真是一双伟大的手,在不经意间,就把一个小毛丫头变成清丽女子。

  不老传说美容院布置得简单整洁,十余张美容床整齐地摆成两排,有占满整面墙的大镜子,水红色的落地窗帘,墙上贴着小兰自己的大幅照片,小小的玻璃柜上架满各种护肤用品。

  刚进门,一阵幽香扑面而来,一盏马蹄莲状的香薰灯在墙角缓缓蒸出白色水气,音乐轻柔舒缓忧伤如一缕蓝色的纱。

  头里嗡一声响,有种让什么击中的感觉,忙退了出去。

  怎么了?小兰回头问,脸上漾着关切的微笑。

  快进来吧,今天也没什么人,我给你洗个脸。小兰说。

  男的不兴搞这个吧,哦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急着办……我说,同时转身离开,竟有点手慌脚乱。

  这就是我九年后见到小兰的全部经过,如此详细地写出来,是因为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果不是因为两年后若水从千里之外来看我,那天的巧遇会是一个美丽的开始。

  然而若水来了。尽管她来了一个晚上就走了,还是让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很乱。


                   若水

  若水与我,有一个十年的约定。

  一九九五年,在我十八岁——身份证上该二十岁——的某天,遇到来给首长的孩子阿星作钢琴陪练的若水。那个时候,二十岁的若水在某艺术学院音乐系念大二,主修键盘。

  若水四岁起学琴,高二时钢琴已经过了九级。据说钢琴八级以后就要考乐理,过级很难。若水在高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做到了,这除了她的努力,我以为和她的天赋有关。

  我深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并不是仅仅依靠努力就可以做到。当然,努力也是必须的。

  若水有一个执着的母亲,四岁起陪她练琴,让她参加所有能参加的大大小小比赛。多年来,若水生命里最多的两件事情就是练琴,比赛,练琴……

  若水姓陈,单名一个若字。若水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在我们认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叫她若水而不是陈若。因为在我的解释里,若水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水样女子。

  这里,我又一次不得不提到我的叔叔。首长是叔叔朋友的朋友,因了这层关系,我调到首长身边当勤务兵,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这样,才让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得以和若水相遇。那一年,在我的世界里,最美的风景,就是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五七到九点,若水在首长家陪练钢琴的身影。

  陪练以辅导为主,每小时大概一百块。而阿星另有钢琴老师。我没有见过阿星的钢琴老师,听说是一个音乐界资深教授,但我想象不出来,还有谁的什么样的钢琴,比得过若水琴声的美。

  在我十八岁的天空里,若水,不仅仅是水样女子,更是心中的神。

  某天,若水在陪练结束走出首长家的时候,脚下一滑,扭坏了高跟鞋后跟。她一声轻叫后,微微皱着眉不知怎么办才好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说,我拿去帮你修。没等她回答,就拿了鞋往外跑。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修鞋的老师傅看我的怪异眼神,修好鞋就直往回跑。可是当我跑回去时,若水已经走了。阿星说,我爸已经送陈若姐姐走了。

  谢谢,但我从来不穿修过的鞋。等她下次来,我迫不急待地把鞋子给她时,若水却淡淡地说。

  若水和我之间,是有距离的。那种距离让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甚至就在她站在我的面前,说喜欢我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不能相信那是一个真实,仍然觉得若水离我很远很远。

  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若水喜欢的。而若水自己说,她看中的是我眼中的真诚,那种真诚一下子就打动了她。

  如果喜欢一个人非要有一个理由的话,这就是理由。若水补充说,表情淡然。

                    
                   最后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有时候是能够幻化而飞升的。 

  比如蝶,比如荷。

  有一天,他的天使说她不需要脚踩莲花,说完就用她娇嫩如花蕊的手撕扯脚下的花瓣。就像撕扯身上的某些东西一样,很痛,但很坚决。被撕扯的荷渐残渐败之后,一些存留的花瓣变成了翅膀,然后飞升而去。

  他的脚下没有莲花的天使,也终于站到了无数黑眼睛注视着的舞台,艳丽如一只蝶,作欲飞未飞状。

  她断了翅膀,她热泪盈眶。

  ——以上是多年前我为若水写的一篇文章的开头,开了头,却写不下去,因为当时料定了分离的结局,却不知道那分离到底如何。直到我再次见到若水,认识她十年以后。

  得从香奈尔五号说起。我不想过多地说若水过着的是一种怎样奢侈或者说奢迷的生活,她大多数衣服鞋子化妆用品和手包的牌子我记不住,但我记住了香奈尔五号。

  当可可.香奈尔要恩尼斯为她开发一种合成香水时,恩尼斯还心存疑虑。因为在当时,流行的几乎都是熟悉的花香型香水,是被认可了的。与传统背道而驰会怎样?结果是新的艺术诞生了!

  这瓶混合而成的香水,不但令人耳目一新,而且香味非常持久,让人迷恋和难忘。

  这香水,就是若水惯用的牌子,香奈尔五号,价格大概八百块左右。

  当我试图说服若水和我一起回家,在小城过一种散淡生活的时候,若水毫不掩饰地告诉了我她的想法。

  那不可能,我坚信这个城市有我的梦想。同时,我坚信我的梦想,不仅仅在这个城市。要不不做,否则就要做到最好。若水说。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在舞台上,让一大片绚丽的灯光笼罩着,无数的黑眼睛注视着我,我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在阵阵潮水般的掌声中,淌下滚滚热泪……若水接着说,目光深邃而悠远,白瓷般的脸泛着清冷的光。

  我给你十年时间,从认识起算。十年以后,如果你有了足够的钱,就来找我。我等你到三十岁。钱不是我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就像真诚不是我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一样。若水最后说。
然后,若水和我吻别。

  在一九九七年五月那个温暖而潮湿的黄昏,我感觉她的唇冰凉如初秋早晨带着露水的花瓣。

 
                  兰花

  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在我所生活的某城,买卖兰花几乎是最为普遍的一种。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在朝东的阳台上建了一个小小的兰棚,请人专门做了两个花架,备齐了温湿表、专用喷壶、各种杀虫剂等一系列养花必需品。

  不时地买进一盆花,又不时卖一盆出去。起初的时候,总是把先赚到的那部分再投进去,从数字来说,也赚了三四十万,只是不见钱,而是一盆一盆的兰花。几年下来,竞也换齐了五六个热卖品种,哪一种涨价了就分一两箭留下,其余的全部卖出去,价格不看好的则继续养着,等价格上涨时如法炮制。

  如此下来,到二00六年,算了算,还真赚了近一百万。

  那盆母亲留下的兰草,已经发到五十余箭,分成大大两盆。在部队的时候曾开过一次花,当时我出差在外,一个月后回来,花已谢了,所以至今我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花。

  那盆花开在没有任何人给它浇水以及观赏的时候,这让我一度地惊奇和折服。花和人真是不一样,它只是在想开的时候独自绽放,为了开而开。

  当然,基于它至今唯一的一次花,开在我出差的时候,给我和我的朋友们留下了无限悬念。据兰界知名人士认证,那盆花有可能是珍珠莲。珍珠莲分黑白二种,珍珠黑莲花大,呈青黑色,无香,没什么价值;珍珠白莲花小,呈玉白色,奇香,价值连城。

  无论是珍珠黑莲或珍珠白莲,对于我来说它只是和母亲弟弟紧密相连的一株草,带着母亲和弟弟的气息,伴着我少年时代所有孤寂和哀愁一起走过的一痕青影。

  只是若水,如果我的兰草,开出白色的花朵,她是不是会更高兴呢?

  当我想着以什么样的方式,给若水打电话,告诉她我有足够的钱娶她,告诉她兰草有可能是珍珠白莲会价值连城时,才发现,那份打电话的心思很淡很淡。

  就像一扇梦想中的门,你朝着它的方向努力行走多年,有一天终于到了那扇门前面,然后你举起手准备敲门。就在举手的那一瞬间,你突然发现,想要敲开门的心情远不如想象中的迫切,甚至来得很淡很淡。

  因为这一路行走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敲开门这一结果;也因为此刻站在门外的人,已不是当年开始梦想着走向这扇门的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长大……

  这么多年来,我竟已习惯了没有若水的日子!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正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忘掉一个人……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情,并为那份联系若水的淡淡心情感到失落的时候,小兰一直在给兰花浇水。自从遇到她,我就再没有为兰花的浇水换土等琐碎小事烦心过。

  而若水的电话,就是在我的失落犹豫中响起的。

  我们曾在电邮里联系过,也告知过彼此的电话号码,却谁都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我不打,起初是因为没有赚够钱。后来是因为十年之约未到。再后来……呵呵,真像是命运的捉弄。而若水呢?我不得而知。这个问题上,我没有问过她,她也没有主动说起过。生活中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不必问,也不必回答。因为有些问题的答案,有没有都一样。

  若水在电话里说,她要来看我。

  
                  最后

  这一个最后,却是多余的。

  相见不如怀念。人生有些事情想想真是多余的。可是在发生之前,谁知道呢?

  不能把事情停止的发生之前,停止在结局之前,大概是因为还抱着希望吧,或者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热,日子一天天变长,若水和我的十年之约,当初不知如何漫长才能到来的二00五年五月,真正到来的时候,甚至是带着点突兀的感觉的。

  无可否认,尽管联系若水的心情来得很淡很淡,但是当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二十八岁的心,跳动的频率还是骤然加快。

  而得知若水要来,那种等待她来的心情,惊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开始拾掇东西,打扫卫生,叫那个老头把空啤酒瓶拉走——虽然还没有把房子填满,那个老头说只能换一件啤酒。忙对他说不用了,这次的酒瓶白送。

  又新买了些水果,一一洗净放到冰箱里。
 
  直到房子已经一尘不染,东西也收放得整整齐齐,还是觉得忘了什么似的。突然想到该给她准备一双拖鞋,马上出去买,到半路又觉得不妥,买一双女式拖鞋,那算什么,还有一定不会买合若水心意的……

  这样折腾着,背心竟凉凉地渗出汗来,而不安的感觉更甚,甚至开始怀疑若水是否真能如期而至。

  直某天下午,若水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那种不安的心情才突然平静下来。

  若水似瘦了些,穿着杏黄色吊带长裙,银灰色欧款春秋皮鞋,戴很细的铂金项链和小颗的钻石耳针,拎着苹果绿的精巧手包。

  及腰的长发整齐地如水般流淌在身后,留着厚而整齐的留海。那样的发型,在别个身上体现的可能是略带呆板的诚恳,可是在若水身上,给人的却是一种别样的卡通式的美。

  同时,我感觉到了那种让人难忘的香,正是香奈尔五号。

  若水微微地笑着,是那种熟悉的、久别的笑,是那种略带矜持,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的笑。

  她白玉般没有任何瑕疵的脸,深邃璀璨的眼睛,浮华的眼影和蓝色眼线,习惯了的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和水平线保持四十五度角,傲慢又略显漫不经心的眼神,让我感到恍忽如昨,又如此陌生。

  当我企图在她身上找一丝岁月的痕迹时,却发现岁月带给若水的,只有完美。你甚至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三十岁的痕迹。岁月无情的刻刀,在她身上,竟不起作用。

  我们是在宾馆门口相见的,而不是嘈杂的车站。若水后来解释说,我怎么会以风尘仆仆的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呢?所以先开了房,洗过澡换过衣服才联系你的。

  那天,我穿着半旧的普通西裤,纯棉短袖上衣,走在人群中马上就可以被淹没掉的。和若水走在街上,天知道我们有怎样的不相称不协调,正如若水和某城朴实而人情味十足的街格格不入一样。

  吃饭。回住处。两人都显得小心翼翼,不自然的同时很不舒服。而真正的伤害则从小兰在外面用钥匙开门进来开始。

  在那之前若水接过一个电话,第一次电话响,她打开看了看号码,没有接;第二次,听她恨恨地对着电话说,我正在上厕所,你也要管吗!然后关机,啪一声重重地合上电话。

  正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兰和往常一样来给我的兰花浇水。


                   聚散

  当一个人,有另一个人房门的钥匙时,他们,通常离结婚的时间,就不远了。若水没有看小兰,只微笑着对我说。

  她是我妹妹,她母亲和我父亲……突然觉得说不下去,怎么说得出口呢,她是后妈最小的女儿。

  若水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望着我。

  我……先走了。小兰看看若水,又看看我,然后拉开门走了。临走,留下句话,你自己浇花吧。像是交待,又像是生气,含着我才不帮你浇花,我再也不帮你浇花了的意思。

  一百万够不够我们幸福地生活?好一会儿,我才说,换了话题,干脆不去解释。而若水的微笑里则含尽了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用向她解释的潜台词。

  问题是,现在我们之间显然不是钱的问题。若水仍然微笑着说。

  你现在是自由的吗?我又问,言外之意,指那个给若水打电话的男人。

  什么是自由?若水悠悠地反问。

  就是……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不做什么。

  谈话就这样继续下去,双方都很吃力,语言之外要表达的东西,远远多过语言本身的含义。

  休息吧,太晚了对皮肤有害。若水最后说,接着很认真地洗脸,精心在脸上涂抹拍打一番,再拿出两片安眠药服了,然后换上我的棉布格子睡衣,躺下。

  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若水说。

  看着若水轻轻闭上的眼睛和长而密含着梦一般的睫毛,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相隔的是什么。两个人之间,最适合进行一场恋爱的距离是唯一的。太近或太远都不足以让爱情完美。不完美的爱情,更多的就意味着伤害。

  我在想,我和若水之间的距离,是太近了,还是太远了?我们是太相爱了,还是太不相爱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被我称作若水的女子,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所有的美丽梦想和美好愿望的象征。我只知道,这个不远千里来某城看我,在和我相识十年以后,如期地赴那个寥寥数语而定的十年之约的女子,应该是把我放在心里的。

  我很想把她揽在怀里,很想。

  然而,我只是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轻轻地。

  她被我握住的手,指尖微微地动了动。她并没有睡着,尽管服过安眠药。

  那个晚上,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清晰如镜,照得出过去未来。后来天快亮的时候,迷糊过去了会儿。突然觉得手让什么动了动,意识过来,是若水,她轻轻抽出了让我握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手。

  若水轻轻地起床,轻轻地洗漱,轻轻地给我留下一张纸条,然后轻轻地离开。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

  但我不想醒来,装作熟睡的样子。

  我不想说再见。

  因为再见,其实就是不再见。

  等若水下楼的声音渐远,我起身走到窗子旁边,就看到若水走在五月清晨有着凉风徐徐吹过的街。突然,见她脚一偏,接着就蹲了下去。

  扭坏鞋了,一定又。

  没有下去扶她。

  直到现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在因为没有扶她而后悔,想着她突然蹲下去的疼痛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只是当时不这样想,只固执地以为,有些路,是注定要一个人走过的,没有人帮得了你,也没有人能够替代。接下来的路也一样,对若水来说。
然后,我看到重新站起来的若水取下了她那只坏掉的高跟鞋,朝一张过来的车子挥了挥,和驾驶员说了句什么,只见那驾驶员哈哈大笑,然后若水上车。

  陌生的人,陌生的车,陌生的开始。这就是若水,爱穿高跟鞋的若水,一去不返的若水。

  我们的爱情,始于一只坏掉的高跟鞋,末于另一只坏掉的高跟鞋。聚和散,原来仅在极不经意的失足之间。

  啼笑皆非。

  
                     选择

  选择发生在小兰和一个网名叫如果一个女人的女孩子之间。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网恋这种事情在身上发生,尽管上网多年。直到遇到如果一朵兰花。

  关于若水的离开,当时没有更多难受的感觉,只是生活一下子空了一般,不知要做点什么好。

  无聊无聊。

  打开电脑,点开QQ,正准备玩游戏的时候,一个昵称为如果一朵兰花的女子向我问好。

  一个转身的距离,多远?她的个性签名。

  我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溜过,我的心会不会在这里停泊?坐在这里,会不会开花结果,坐在这里,会不会夜长梦多??她的个人说明。

  感觉该是个别样女子,于是聊了起来。

  如果一朵兰花:除了剑阳蝶,还爱什么?

  我爱剑阳蝶:没什么,就是剑阳蝶,也不感兴趣的。

  如果一朵兰花:那为什么是我爱剑阳蝶这个名字?

  我爱剑阳蝶:不为什么,一个偶然就写上了。你呢?为什么要问一个转身的距离有多远?

  如果一朵兰花:因为,我和喜欢的人之间,相隔一个转身的距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个距离不成为距离。因为我不知道,一个转身的距离,有多远。

  我爱剑阳蝶:是这样……

  如果一朵兰花:我很难过,今天。

  我爱剑阳蝶:没有关系,因为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如果一朵兰花: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说得好,谢谢!

  我爱剑阳蝶:这不仅是对你说,同时也是对我自己。

  如果一朵兰花:哦,你也不好吗?

  我爱剑阳蝶:呵呵,有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如果一朵兰花:是吗?据我所知,人生没有多少时刻可以如此。难得啊~

  我爱剑阳蝶:也许……

  这样,在我最失落的时候,那段最空洞苍白的日子,竟也在和如果一朵兰花的聊天中,一天天地过来了。如果一朵兰花是少数我只用一个号聊天的人之一。

  某天,发现阳台上兰花的土很干,房子也显得有些乱,脏衣服堆了好些——小兰没有来浇花,已有些日子。而时间,也过了七月,湿漉漉的漫长雨季来了也有些日子。

  原来没有小兰,生活会很不一样。这样想,心里竟有些黯淡。
正在郁闷,突然发现,那两盆兰草,竟然打起了花包,在这个时候!黑色的小小花包,鼓鼓地两个,五个,九个!

  原来没有小兰,花还是会开!这样想着,精神为之一振。

  照专家的说法,那该是珍珠黑莲,无香,也不值钱。

  可是对于我来说,除了母亲和弟弟在我生活中的延续外,还有另外的意义。我曾和自己打过赌,如果我的花开出白色,我就去看小兰,否则就约见如果一朵兰花。

  而这个时候,花开了,尽管小兰不再来浇水。难道天意如此,要我约见如果一朵兰花么?

  ——如果一朵兰花如约而来。

  在她来之前,我告诉自己,如果一朵兰花和我爱剑阳蝶,如此巧合的昵称,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吧!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可能结束我单身时代的那个句号就要来了,那就结婚吧。

  可惜我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如果一朵兰花。

  我等到了小兰。

  小兰就是如果一朵兰花。

  小兰说,我有个朋友在报社,如果一朵兰花那个号是她的,她按照我的想法改了签名和个人说明。一直是我说话她打字,只在语言上略略作了修饰。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是你,后来渐渐猜出来了,但不确定。

  小兰说,今天我来了,因为希望我爱剑阳蝶是你,又希望不是你。因为可能是你,所以来了;因为可能不是你,所以来了。

  可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知道!我说。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悲、喜、慎,交结在一起,难以说清。

  就算怎么选择,结果还是我,你还是不能……吗?小兰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会明白,等一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到二十四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开始的时候,可能只是帮他害怕,希望他平安回来,后来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悲为悲,直到有一天把他当成整个世界……

  小兰接着说,我不识字,不懂更多的道理,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祈求他平安,为他做饭洗衣,叠被铺床……

  心乱。

  揽过小兰,可是,那一吻,在最后一刻,终于偏离它原来的方向,只印在小兰没有温度的额头。

  她不会懂的。一个男人,当他面对一个女人,却刻意保持着让人伤心的距离,不是他不愿靠近,而是不能。爱一个人,有时候是一种能力,就像孤独是一种能力一样。

  松开她,点一支烟,猛吸一口,把自己掩藏在烟雾后面。这样,我终于没有看清小兰奔涌而出的泪水。

  他们说长大后她要和我结婚,多么别扭啊!

  我的不能和小兰走到一起,若水的出现是一个因素,但这才是症结所在。我不想说我对她没有感觉,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笑话说,你们看,他最后还不是娶了她!

  因为不能娶,所以宁可让她哭,让自己难过。

  你是我妹妹,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最后,我拍了拍小兰的肩膀,以一个兄长的方式,说。

  男人啊,你的名字叫虚伪!

  
                     扣子

  我只剩下扣子了。

  扣子真名叫林蔻蔻,扣子是林蔻蔻的网名。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女儿,我有一个大我四十分钟的姐姐,我们两个很像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她一直在家里等待幸福,而我却满世界地寻找幸福。

  你不用担心我是离家出走,父亲并不反对我游走四方,因为想当年他有我大的时候也是一头铁驴,最大的愿望就是驴行天下。只是他们那个时候叫旅行,现在我们称之为驴行。顺便说一下,他就是当今画坛鼎鼎有名的……还是猜一下好了……当然,他给我的要求是每天给家里打电话,我嫌长途话费贵,经协商同意决定为隔天打一次电话……

  扣子不用手机。她说,古人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说话都要付钱。真TMD什么道理嘛,这倒也罢了,别人给我打电话,我还是要付钱,没道理没道理。不管它,我不用手机总行了吧?

  时间是用什么来衡量的?扣子说,是画,一个小时画多少张人像素描。

  一张速写素描二十块钱,照着照片画了装好的要一百块钱。我要迅速地画,卖力地画,画够两千块钱的时候,就离开,到另一个新的地方,直到找到我的幸福。

  扣子就这样在大街上的一棵老梧桐树下,摆开了画摊。

  扣子有一红一绿两个漂亮的钱夹,红的太阳红,绿的小草绿。每到一个地方画到的钱,放到绿色的钱夹里,绿灯通行,但愿所有的票子在流到这个夹子的过程中畅通无阻,流得哗哗直响,就像她画完一张素描取出时抖动纸张的声音一样;积攒下来的钱放在红色的钱夹里,红灯表示警戒,但愿这个夹子里的钱在流出去的时候时时受阻,流得很慢很慢。这样,才有可能把那些票子变成一个数字流到小金库——银行卡里。

  那年,我所生活的小城流行抽一种名叫云南印象的香烟,咖啡色的盒子,沉默而雅致。我也跟着买。

  当扣子得知烟的价格时,大呼自尊心受到伤害,说自己一张速写素描才二十块,近三十张画才买得到一条烟,那她的画也太不值钱了,不行不行。

  扣子说着马上拿了剩下的两条半云南印象换成普通云烟,天知道她怎么和烟贩子磨的,反正换一抱普通云烟回来就是……

  扣子穿洗得发白的七分裤,系漂亮的腰带,光脚穿彩色球鞋。

  扣子留着毛刺头,乱七八糟的浅色头发,一头五颜六色的发夹,粉红色星形吊坠耳环随着她唰唰而走的画笔摇摇晃晃。是速写素描,画的是一个手拿氢气球的孩子,炭笔在她手中游走,一会儿,画就好了。用笔不多,却栩栩如生。

  扣子笑嘻嘻地收下了二十块钱,放到绿色的钱夹里,接着作画。

  画摊旁围了好多人,有请她作画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着看着就临时想画一张的,扣子一律笑嘻嘻地让客人满意。人少的时候,她就拿一张照片出来,用放大镜横着竖着地看了,再慢慢地用铅笔画。

  关于扣子和我的开始,我极力地想了想,却想不起来。仿佛没有开始,而是扣子一直就在我的生活里。

  事实上,扣子从认识我到离开,不到两个星期。

  
                       释怀

  当我写到这里,已是二OO六年四月,扣子离开已有九个月。

  扣子走的时候,带走了我的半盆兰花。

  扣子说,花开的时候,她就回来。

  扣子的原话是这样的:我要找的幸福,就是和一个在一起很幸福。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幸福。只是,对于我来说,你似乎老了点,也旧了点。我需要时间。不如这样吧,你分半盆兰花给我,当它再次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告诉你是否留下。

  我会一直往西走,保证我们在同一个纬度,差不多的温度,这样我带走的花和你留下的花,该开在相同的时间。你的花开的时候,可能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扣子补充说。

  于是,我把母亲留下,后来分成两盆的兰花中的一盆,分成两份,栽成两盆,一盆给扣子,一盆自己留下。

  那两大盆花在去年七月开的结果,不黑也不白。开始的时候,是黑色的小小花包没错,可是后来花包渐大,仔细看来,也不是黑色,而是一种安静的墨蓝。随着花的绽开,那蓝渐淡,花香幽远清雅,既不是珍珠白莲,也不是珍珠黑莲。

  我把它们称作蓝莲花。

  草木知人。当时我奇怪地想,如此说来,小兰和我的没有结局,花的颜色早在不经意间成了谶语。

  想到这里,突然想去看看小兰。我要把完整的那盆蓝莲花送给她,作为给她的嫁妆。

  小兰快要结婚了,是个中学老师,老实本份的人,腼腆的笑容,让人安心。

  端了蓝莲花到小兰的店里。四月周末的清晨,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阳光清澈明媚,空气非常清新。

  九点钟,还没有客人。小兰的未婚夫,那个中学老师,正在教小兰认字。一盆米,一只竹筷,写了,抹平了,又重新写上。

  等我说明来意,小兰笑盈盈地收下蓝莲花。那个中学老师说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在炒作蓝莲花,这么贵重的礼物,小兰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没等他说完小兰就微笑着和我说,我会收下的,就像很多年以前,接住你不能带到部队里的兰草一样。在我的心里,有没有人炒
作,它始终都只是一盆兰草,那呵护它的心情,没有分别。

  小兰留我吃饭,我说得赶回去呢。主要是不想打扰他们。

  小兰笑笑说,怕什么,我又不给你洗脸,我现在赶着认字,没时间哩!

  我笑笑,那种释怀的感觉让我在想到若水的时候,一样心里平静而安宁。

  若水离开的那个晚上,十点,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尽管知道这个电话,除了会让彼此的心更加疼痛,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决定好好痛一次,多少痛都要一齐来才好,绝不回避。因为在我的解释里,人的一生,能够让你痛的人,并不多得;那个能够让你痛的人,一定是值得你珍惜的人;而那个值得你珍惜的人,再多加些痛,又如何?

  如果,如果我一定要你留下,为我,你肯不肯?又如果,如果我说我很爱你,你肯不肯留下?

  如果,只是如果啊,若水说。

  可是这个时候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你肯给我打这个电话,我这一趟就没白来。若水接着说。

  我猜你没有看我的留言。一定要看的,看了就会明白。若水说。

  好的,那么,晚安。最后我说。

  晚安。若水说。

  我们都没有在电话末尾说再见。

  ——回到住处,我找出了若水留下的那张字条。之前一直没有看,我要等到完全释怀的时候,才打开它。

  打开了,上面写的和我想的差不多。

  若水说,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这在我的母亲身上得到过最好的证明。我不再重述那个让很多人的生活演滥了的故事。我只想说,在爱情最美丽的时候,我按下了快门。我在爱情之花凋谢之前,就结束了它的生命,是要让它永远停留在开得最盛最美的时刻……

  读着这些文字,并没有心痛的感觉。

  至此明白,喜欢一个人和忘掉一个人都是有可能的。忘掉一个人的最直接方法,就是喜欢上另一个人。当你用心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过去,是可以变得像纸片儿一样,轻得不再有生命力的。

  是扣子,她的到来让我拨开岁月落在身上的厚厚尘埃,让我的生活有了别样的色彩。

  只是带着那半盆蓝莲花一直朝西的扣子,现在何方?

 
                        回家

  我没有回老家,已有多年。

  二OO六年四月底,我回了趟老家。

  一路上,树木郁郁葱葱,放眼望去,尽是片片养眼的绿。

  我的老家,那个有着成坝田野的村庄,此刻正静默在正午有着阵阵热风吹过的阳光里。一望无垠的麦田,让热风掀起阵阵热浪,此起彼伏。

  麦子啊,我的兄弟,这阳光下的麦子,这饱满成熟的麦子,这等待农人收割的麦子,当我再次面对你,我就想到母亲辛勤的汗水,还有和汗水一样晶莹剔透的心!再有,就是我那来不及长大就过早凋零的弟弟……

  我走到了我家的麦田里。

  我的麦田早荒了。

  我曾经长着最好的麦子的麦田,荒了。

  这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到麦田里的感觉。母亲总是能种出整个村子最好的麦子,而那种站在最好的麦田里的感觉,像是一个真正的王子面对强盛王国的子民时,从未有过的骄傲。

  如今,我的麦田却荒了。

  父亲早些年就帮着叔叔到工地上守材料去了。后妈是宁可十块八块一天地帮别人的忙,也不安心种自家地的人。她有她的道理,她说,这十块八块的,拿到手就是钱;那种下的地,得靠天吃饭。天要是靠得住,我又何必如此命苦?

  于是我明白,母亲带走的,还有那片麦田里播下的所有希望,那些饱满漂亮的麦子,五月最朴实真诚的字符。

  麦地啊,我神圣的麦地,当我面对你的荒芜,竟是如此的忧伤……

  扣子,我要和扣子讲述母亲的故事,讲我那来不及长大的弟弟,讲那盆兰草的故事。

  我会带扣子回我的老家,一起站在荒芜的麦田里,解读那片没有母亲和弟弟的荒芜的旷世忧伤。

 
                    花开

  在扣子离开的日子,我很用心地浇花。

  有人说,没有爱情的人,是种不好花的,因为不懂得等待,也不懂得用心。

  一个人,当他懂得等待和用心,就该成熟了。他将处世不惊,得之淡然,失之泰然。他的生活,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安然,平静,弃满禅意。

  那样的人,总是能以他的不变,应世事的变幻万千;又总是能让波澜不惊的生活,如高山流水般充满诗意和哲理。

  这些日子,常常想到和扣子在一起的一些片断。

  有一次,和扣子坐在地上喝酒,土豆片吃完了,没有东西下酒,又懒得上街。她偏着头想了会儿,说给我弄世界上最酷的下酒菜。

  只见她忙活了会儿,就端出一盘东西来,却是极度张扬地绽开的花朵,入口,脆而香,那香,不仅是油炸食品的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

  难道……忙跑到阳台上看,果然,那九朵蓝莲花,一朵没了!
正要发火,却见扣子捂住脸先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不就几朵花么,什么了不起!留着看是一种用处,吃不也是吗!顶多赔你就是!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说。见她声泪俱下的样子,心里早软了。也是,不就几朵花吗,我其实早该走出蓝莲花这一形式所代表的意义。真正的怀念,在心底,与任何形式无关。

  那么,现在,开始HAPPY?扣子破濞为笑。

  然而后来她终于上街买了油画用料,凭着记忆给我画了那九朵蓝莲花。她画花时聚精会神的样子,让我的心有种微微的痛感。
喜欢上一个人,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些日子,也曾和她说起过若水。当我说到香奈尔五号的时候,扣子摇摇头说,那算什么,她有香奈尔五号,我还有香奈尔七号呢。

  香奈尔七号?

  是啊。扣子神秘笑笑,要我站到她身后。

  把手放到我肩上,对,靠近一点,俯下头,在我衣领里,嗅一下……

  那一嗅,有种淡淡的类似薄荷却又微暖的香,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脸上一热。这孩子,真是够坏!

  ——这样,就在等待花开,等待扣子回来的日子里,时间以它应有的速度,不紧不慢地流过。

  我不确定花会不会开;也不确定花开的时候,扣子是否真的会回来;更不确定扣子回来时,告诉我的答案是否为肯定。

  我只是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时间于是到了二00六年五月底的某个清晨。

  那个清晨,在床上醒来,想着过到什么日子时,发现二十九岁生日即将到来。

  去年,扣子曾问过我哪天的生日,并说会在我生日那天,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想我。当我问及是什么特别的方式时,她却一脸认真地说,说出来的话,可能会影响想念的纯度,因此不能说。

  她会以什么方式想我呢?画一张我的人像?给兰花浇水?屏住呼吸一分钟?我猜不出来。似乎都有可能,又似乎都不足以体现扣子的精灵古怪。

  起床,打开卧室门,一缕淡淡的香幽幽而来。

  蓝莲花?

  是的,我的蓝莲花,又打起了花包!

  那一朵一朵的小小花包,在我的用心浇灌下一天一个样地迅速绽开。

  香如故。

  那么,扣子,我的扣子,此刻,该在回家的路上……
 
(文/20461字)

                            二OO六年五月十七日一稿
                            二00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二稿
                            二00六年五月三十日三稿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6-5-31 10:40 | 只看该作者
厚重。待我慢慢细读。只是排版有问题。
3#
 楼主| 发表于 2006-5-31 10:48 | 只看该作者

回马俊子

已重新排版,读后请给我一点意见~
4#
发表于 2006-5-31 12:15 | 只看该作者
散文般的情景描写,文字流畅,故事淡淡道来,读后却给人厚重之感.
问候脂砚:)
5#
发表于 2006-5-31 12:48 | 只看该作者
  意识流的写法,全文虽长不过条理甚是分明。感觉有些部分还可以做一下取舍!小说蛮有真情实感,语言散文化。叙述冷静但还是能吸引人。
  精华鼓励。
6#
发表于 2006-5-31 14:29 | 只看该作者

几个问题

  一、那盆兰花开了三次,是分别代表三个女孩子吗?小兰,若水,扣子,第一次花开在春苗出差的时候,小兰对他的守候,不正是如此吗?第二次花开,颜色却不是任何一个预料中的,不正是和若水的结果吗?第三次花开,是一个希望,正象征扣子。脂砚可在这方面再做些挖掘。
  二、这三个女孩子,若水像更像是一种理想,一个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体;小兰是活生生的生活,又太过真实了;扣子,则是那个理想和现实的统一体吗?男人的生命里,是否都会有这样三个女子?
  三、文字很美,有种感觉是脂砚的文字越来越超出内容这个躯体,成为一个个有生命的舞者,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厚,相信会出名篇来!
7#
发表于 2006-5-31 16:02 | 只看该作者
  小说虽然2万来字,却能吸引人一直读下去,这就是作品成功的魅力!小说自始至终贯穿了亲情,然后描写出与三个女孩子的情感纠葛,文字感性,内容充实丰盈,一篇佳作!
8#
发表于 2006-6-1 00:37 | 只看该作者
是的,很好的文章,期待更多作品。
9#
发表于 2006-6-1 00:57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10#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09:25 | 只看该作者

回猪儿肥

谢谢:)
11#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09:28 | 只看该作者
谢马碧静版主评!
我希望能在文字上有所突破,文字的散文化和诗化,是想体现一种文字纯粹的美,只是这样子,内容上又似单薄了~
12#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09:32 | 只看该作者
  关于曹公子提及的几个问题,我也曾想过,只是这篇稿子大体如此。

  犹如烧成的陶器,加减点花絮可以,更多的东西改不了了。

  又像是一棵树,长成以后,修枝打叶可以,把一棵酸梨变成甜梨也行,只是要变成柏树或者柳,恐怕就不大可能了。

  所以,在以后的文章里注意吧~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文章是改出来的,只是我实在觉得,一篇文章,尤其是小说,较长的,有些东西能改,有些东西,却改不了。

  再改,就得重写了,那就写新的东西好了~
13#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09:34 | 只看该作者
谢一楠版主,天姝和叶柄关注,我会努力的~
谢谢!
1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 09:38 | 只看该作者

脂砚说~

  其实这篇文章贴到网上之前,请两个朋友看过,给了不少意见.其中两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虽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或者说视角来写整篇小说,可是有的地方还是体现出女性眼光的味道.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样的.

  我奇怪为什么以上诸位都没有提及这一点?

  请正在看或者将要看的朋友注意这一点,从这个角度出发,给我一点意见。

  先谢了!
15#
发表于 2006-6-1 10:3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脂砚说~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其实这篇文章贴到网上之前,请两个朋友看过,给了不少意见.其中两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虽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或者说视角来写整篇小说,可是有的地方还是体现出女性眼光的味道.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样...
  哈!也许是这篇作品的厚重感把这一“缺陷”掩盖了吧。的确,我一开始品读的时候就把“我”放在了女性的位置上,不管从文字描写和人物对白上,都有着一种女性的善柔之美。再说主题是以兰花贯穿始终,而“我”的心理描写又很细致入微,所以作品一开始给人的感觉有些女性化,不过后来逐渐演变了这一角色……

  其实以一位女性眼光来反串男性,这之间多少都带有作者本性的熏染,当然,在反串写作上也不乏有上乘之作,太虚里也时常有这类写作的朋友!问脂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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