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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幸 运 人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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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6 16: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幸 运 人 生

                 东 潮



  一

  甘城冬日的夜生活是从晚上六点钟开始的。

  尽管六点是法定的下班时间,可随着夜的降临,甘城的大小酒楼、排档、餐厅却已是人潮涌动,客座满员了。一些歌厅、迪厅、音乐酒吧、茶屋也已挑灯开张,准备迎接酒足饭饱后的顾客。大街上华灯绽放,流光溢彩,把个地处西北内陆河西走廊腹地的甘城装扮得分外妖娆,若不是时不时骤起的寒风让匆匆的行人紧缩了脖根的话,真让人疑心甘城诚如宣传册中所言——是“塞上小江南”了。

  钟鼓楼是甘城的先祖们留给甘城的遗宝,是甘城做为历史文化名城的标志性建筑。以钟鼓楼为中心,东西南北四条街在冬日的夜色里气氛迥异。南街是商业区,大小商场、店铺尚未关张,尽管顾客廖廖。西街是电信一条街,除了路灯、门面灯箱和街衢两边的霓虹灯之外,路上只有行人和穿梭往来的车辆。北街是条夜市街,人流不多,比之经营各类小吃和小什物的小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声,最稀落的恐怕也就是人了。很显然,夜市的黄金时间在夜里,酒足饭饱消遣疲惫的人,夜市为他们提供了食夜宵的最佳去处。此时此刻最繁华的是东街,甘城的主要酒楼、宾馆、饭馆、歌舞厅等餐饮娱乐场所都集中在东街上。

  杨宇把车子蹬到甘都宾馆门前,刚停稳,右眼又嘣嘣跳了几下,跳得杨宇一阵心慌。左眼跳财,右眼跳挨,今晚怕有啥事?杨宇看看表,还不到七点。按理,这时节到被称为红灯区的东大街是有些早,还不到生意红火的时候。可鬼使神差,脚下的三轮车好象不受自己控制一样,遛着遛着就蹭到东街了。甘都宾馆门前是杨宇的老据点,只要往这儿一等,无须太多的时间,生意便会像会闻到腥味的苍蝇,嗡嗡嗡着就来了。甘都宾馆是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的豪华去处,一二楼是酒店,三楼是茶座,四楼是美容洗脚屋,五楼至八楼是宾馆,九楼是歌舞厅和迪厅。一应俱全的服务,再掺和些往来穿梭、时髦妖冶的女孩子飞抛的媚眼和全方位的侍候,甘都宾馆的生意一直火爆异常。于是,出租车、三轮摩托车都不约而同的等到甘城宾馆门口。现在的城里,只要是肉,谁都要吃一口的,哪怕没肉,就是骨头干脆是汤,也会有人分食一点,有时不得不让人产生不知是城里人太多还是城里肉太好吃的疑惑。看着四周守候的出租车、三轮摩托车,杨宇感到自己的被甘城人称为黄篷子的人力三轮车就像一只干瘪的土鸡夹杂在富贵雍容的大白鹅中间,不免有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杨宇四下望望,出租车里或一人或俩人抛出的目光都很不屑。杨宇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大凡甘城的城里人看乡下人都是这眼神,尽管杨宇清楚这些人中间有些人也不过是从乡下到城里开车的,只是人家时间长了,拼了些本钱,驾驶的车不一样,时间长了,便也把自己“城市”起来。

  他妈的有本钱就是不一样。杨宇自己对自己恨恨地说了一句。

  一拨又一拨人拥进甘都酒楼,一楼的火锅城已有些人满为患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杨宇看到窈窕的服务小姐往来穿梭,一桌又一桌人围着腾着热气的火锅杯来盏往,喧哗声不时地从开启的玻璃门里冲耳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的香味。

  咕咚,杨宇狠劲地咽一口唾沫。晚饭的那一碗烩面片不像是去填饱碌碌的肚皮,倒象藏在肚子里呼唤这美味一样。咕咚,杨宇又咽一口唾沫,不,杨宇知道,这都快成诞水了,要流出来的话。

  杨宇想到挂包里还有一个饼子,这是杨宇的夜宵,还不到吃的时候。

  肚子里感到了饿,身上就有了冷意。杨宇脱了手套,解开棉衣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是那种很劣质的五毛钱一盒的烟。杨宇抽烟是为了打发诸如寒冷,寂寞孤独,甚至饥饿的,没有瘾,但似乎不抽不行。抽一根,刚要点,后面传来很机械的女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一辆出租车倒在杨宇三轮车后面,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你聋了吗?

  杨宇一听来气了,偏就慢吞吞点了烟,把手套往车座上一扔,还就慢吞吞地把车往一边推了一截。

  短命。那司机临走时甩出一句。

  碰死你去!杨宇狠狠地冲出租车撂过去一句。骂完了,杨宇也不再生气。这样的闲气划不来生,到城里谋生,盛不下这点气,累不死也得让气死。习惯了白眼、习惯了城里人这种轻视也就不把城里人这种自视其高的心态甚至有些污辱性的语言当回事。

  早晚有一天,我要人瞧瞧,我杨宇不是土地爷的鸡巴,泥捏的棒棒。杨宇心里再一次给自己打气鼓劲。

  右眼又一次跳了几下,跳得心揪揪的。杨宇用劲揉了揉右眼,一时用劲大了,有些眼冒金星,眼泪也就和着金星的舞动洇了出来。

  抽完烟,杨宇戴上手套,骑上车,沿街漫无目的的行进。走不远,从一巷道里扭出两个染了黄发且拉直了立在头上的小姐,小姐很轻盈很扭捏也很张扬地跃上车座,只一声,到皇嘉城。杨宇就用力蹬车。

  就从小姐的打扮看,杨宇知道这是什么货色。

  杨宇高兴,这是杨宇的主顾。说实在的,到东街来,杨宇就是冲这些人来的。小姐们在东街长达三公里的红灯区的大小娱乐场所里往来,像杨宇他们这样的人力三轮车是最方便不过的。便宜、招摇,沿途抛撒色相、媚眼,捕捉属于她们的猎物时毫不费力,对小姐们来讲,一举多得。

  杨宇把两位小姐拉到皇嘉城门口,其中一位塞过两块钱,扭着屁股就进去了。看着小姐们夸张的媚态,扭动的屁股,杨宇就想起了亚娟。亚娟可比这俩个货标致多了。呸,贱!杨宇骂自己。不该把亚娟同这样的货相比。

  装好钱,肚子里确有些饿了,杨宇从挂包里取出清真烤饼,掰一半,就着风吃了。

  刚吃完,那俩小姐又出来了,依然坐杨宇的车,说是到甘露苑。杨宇见两位小姐脸上有些急躁也有些不悦,显然是生意没谈成或干脆没生意。那神情,跟村子里饿慌了的狗一样。

  为此几个来回,两个小姐最后仍进了皇嘉城后再没出来,杨宇的口袋里已经有了十二元钱的进项。美哉。杨宇心里默默地希望小姐再出来,就耐心等着。

  二

  后来的杨宇一直感激那天冬夜的等待以至于有些感激那两位染黄头发且又拉直了立在头上狠劲儿跟自己国别较劲儿的小姐。如果不是那晚短时间内从两位“可亲可爱”的小姐处得到十二元的进项,杨宇也绝计不会一鼓作气甚至有些破釜沉舟般地等待两位小姐,自然也就不会遇到史局长更别说一系列改变他命运的幸事了。

  寒风里杨宇看到酒家的人渐次酒足饭饱后,或悠闲地剔着牙谈笑风生,或摇晃趔趄着走出门转身钻进不再吃饭但比吃饭似乎更重要的卡厅、迪厅、茶屋或洗头洗脚屋。他们不望杨宇这样的车,他们不像小姐,需要张扬、需要随时寻觅猎物。做为猎物,他们清楚哪儿是温柔的陷阱,尽管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猎物也就从不认为他们光顾的是陷阱。他们中大多数人有专车,即便没车者,也不会坐这样裸露展览面目的三轮车,最次也是打面的,有的干脆车都不坐,只是出门后重新进一扇门的事,步行都短呢。

  右眼再一次极动情地跳动之后,杨宇的肚子又饿得坚持不住了,就再一次掏出仅剩的半个饼子,继续就着冬夜穿行在甘城街道的冷风吃了之后,杨宇就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从皇嘉娱乐城旁边的一条巷道里走出来。那人一手抚着肚子,踉踉跄跄地刚走出巷道几步就摔倒了。借助刺眼的路灯和皇嘉城门面上的闪烁霓虹灯,杨宇清楚地看到那人只穿一件分不清颜色的毛衫。酒是别人的,命总是自己的吧。杨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想。

  这样的醉汉在这条街道杨宇几乎夜夜都遇见。杨宇知道,这样的醉汉是惹不起的,把他们拉在车上,有时不啻于拉了一颗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轰隆”一下,结果往往会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杨宇有过这样的经历,为此还挨过两记耳光,那次如若不是自己逃离得快,恐怕还会有更坏的结果。

  不要说杨宇,就是出租车、三轮摩托车也不愿拉这样的顾客。不是么,那人爬了一会儿,又勉勉强强地摇晃着站了起来。他依然一手捂着肚子,伸手招车。面的过去了几辆,没有停。有辆摩托车驶到跟前,只瞅了一眼,也一溜烟开走了。

  直到这时,把车驶到街对面阴暗处的杨宇用一种看戏的眼光观察着这一切。活该。自己的能水有多少,自个还不知道,喝成这样。杨宇心里想。

  这样想着,杨宇就看到那人在屁股后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大概是钱的纸片,挥动着拦车。车们的表情都一样,绅士样稳稳地从那人面前驶过,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宇几乎看到了那人痛苦而无奈的表情。

  谁说好心没有好报?那一刻,善良的杨宇动心了,当然,也许是那人手中挥动的那张钱对杨宇极具诱惑,尽管杨宇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可是他从不否认自己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不就一个醉汉么,我就不相信我杨宇就是碰醉汉就拣两耳光的主。杨宇给自己打足了气后,轻快地骑车穿过马路朝那人驶去。

  见有三轮车来了,那人不待杨宇停稳车,就摇晃着跌上车座。那一刻,杨宇后悔了,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和一张纸币的诱惑后悔了。 因为杨宇分明地看到那人抚着肚子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天,出事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出了人命,自己怕是难逃干系,惹上这样的麻烦,那可比偷鸡不成蚀把米更糟糕。杨宇急问,师傅,你咋了,求求你,别害我,你还是下去吧。那人抬起头来,杨宇看清那人的脸,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年龄也就近四十的样子,大背的头发有些凌乱,领带显然是被撕得扭向脖子一边。杨宇还看清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衫。那人把乞求的目光无限哀怨地探过来,不时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几乎是咬着牙说,师傅,求你了,把我送到甘城医院,我不会亏待你的。请你相信,我是甘城电业局的局长,我姓史,我不会亏你的,这是一百元钱,求你了,送我到医院。尽管那人的表情很痛苦,但他的底气似乎还足,出于什么原因,杨宇一直没弄清,反正杨宇在那一刻觉得别无选择了。说一声,你坐好了。一哈腰,蹬开车子,疾速地驰向甘城医院。实际上,在杨宇骑车驰向甘城医院的路上,他的脑袋几乎是麻木的。甘城冬夜的风掠过耳际,冷都感觉不到了,谁又能想到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再说,似乎也来不及想。

  三

  到医院后,杨宇在那人的指引下把车停在急救室门口,急忙下来,扶他下车。那人把一张百元的钱递给他说,求求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就说我在医院。另外,稍等会我报案后,你就说我是被人抢了,地方是北环路,相信我,我会报答你的。绝对,我不会害你。说着,那人还极艰难地挤出些笑来。杨宇看到那人白胖的脸上渗出些汗水,显然是与肚子上的鲜血是相关联的。

  那一刻,杨宇突然来了灵感,这种灵感让后来的杨宇一直充满了自信。杨宇忙说,我既然拉你到这儿,就不会丢下你不顾,放心,我按你说的办就是了。说完,杨宇记下了那人说给他的电话号码,并问清楚了他姓史,就扶他走进急救室。

  急救室里是一位年轻的医生,正在同两位护士闲聊。杨宇扶着他走进急救室值班室说,医生,快,他被人抢了,受了伤。医生和两位护士急忙起身,不无狐疑地盯着杨宇和史姓局长看了一会儿,也没多问,扶史局长躺下,让杨宇在门外等候。乘这间隙,杨宇到医院院子里的公用电话亭前,按史局长说的号码拨了电话。电话响了好长时间后,那头咔嚓提起电话,一位女性柔柔的声音清凌凌地扑到杨宇耳中,喂,请问你找谁?杨宇很冷静地说,请问你是史局长家么?那边的女声回答说,是,史局长不在家。杨宇冷静不下去了,急忙说,我知道史局长不在家,他在甘城医院急救室,他被人抢了,受了伤,史局长要我通知你马上来。那边的女声显然紧张了,忙问,你是谁?杨宇说,我不是谁,一个骑三轮车的,正巧碰上了,刚把你们史局长送到了医院。噢,对了,史局长要你报案呢。说完,杨宇就挂了电话。

  回到急救室,已经没了人。杨宇就坐在急救室走廊的木条长椅上等。时候不大,其中的一个护士回来了,杨宇忙站起来,问,大夫,人怎么样?护士说,送得及时,不太要紧,被刀子扎了,没伤到要害,需要手术,你给他家属打电话了吗?杨宇说,打了。杨宇又说,谢天谢地,只要伤不到要害就好。护士又问,你是哪里碰见的?杨宇愣了片刻,说,我是在北环路上碰到的。那护士叹了口气,谁没个三灾两难的。护士很美丽地冲杨宇笑笑说,你真是个好人。

  时候不大,急救室外面传来汽车刹车声,声停处,一位端庄又不乏美丽的少妇领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步履匆匆地冲进急救室,一进门,她瞅了杨宇一眼,问,刚才的电话是你打的么?我们老史呢?杨宇望着她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说,史局长进手术室了。女人转头对一边的矮胖男人说,刘主任,你赶紧给110报案, 我去看老史。话没完,人已冲出门去。杨宇看着姓刘的主任也是不无狐疑地盯着杨宇瞅了一会儿,摸出手机,拨了号,提到耳旁说,110吗, 我们这儿发生了一起抢劫案,受害人在医院里,请你们赶快来一下。嗯,在甘城医院急救室,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对,好。挂上电话,刘主任转而问杨宇,到底咋回事?杨宇本想如实说了在皇嘉娱乐城巷道碰到史局长的,但想到史局长的交待,就说,我是在北环路碰到史局长的,碰到史局长时,他已经受伤了,我把他拉到这儿就按史局长的交待往他家里打了电话,就这些。刘主任半信半疑地看着杨宇,不无威严地说,你先不要走,待会儿公安局的来了,你如实说,你的损失我们会给你弥补的。杨宇笑笑说,啥损失不损失的,只要人没有大问题,救人谁还在乎那的,听你刘主任说的。杨宇很快的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位容光焕发、发福得有些变形的刘主任。显然效果明显,因为他从刘主任眼里读出了赞赏。刘主任又转过身对身边的高个男人说,尚师傅,你给家人通知了,今晚不回去,我和你值通宵。被称为尚师傅的人嗯了一声,掏出手机打电话。

  好大一会儿,史局长的女人从手术室回到值班室,一进门就说,我跟他说了今天他不要去不要去,偏去,这不出事儿了,幸亏伤得不要紧。刘主任,你报案了吗?刘主任急忙迎上去说,报了。史局长怎么样了?女人说,没事的,已经打了麻醉,正在手术。话音未落,三位身着蓝色公安服的人挤进值班室,问,是你们报案吗?怎么回事?刘主任没做声,望望女人。女人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家老史,史成义你们知道吗?其中一位公安说,是电业局的史局长吗?女人回答,就是。公安说,史局长我们咋能不知道,咋回事?女人接着说,我们家老史晚饭后同他的几个同学到甘城学院的杨教授家拜访,喝了些酒,老史先回来了。在北环路小什字,被三个抢劫犯拦住,抢去了皮夹克,手机,他们搜老史身时,老史反抗中被其中一位刺了一刀子,好危险的。若不是肚子还厚些,命怕完了。他们抢劫后就跑了,是这位师傅拉老史来的。说着,女人指指杨宇。大家都把目光望向杨宇。杨宇有些不自然。那位公安又问杨宇,你说说情况。杨宇眼珠子迅速转了几圈,顺着女人的话茬说,我也是送人到甘城学院门口,回来时,刚过小什字,见三个人向南跑了,史局长倒在路上,我就把史局长拉来了,就这些情况。公安又问女人,史局长呢?情况怎么样。女人说,刺得不深,流血太多,现在刚打了麻药,马上手术。这时刘主任对公安说,请问同志贵姓。我们是不是给你们任局长打个电话,这案子你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还了得。公安略有不满地说,给我们任局长就不打电话了。这样吧,你们明天早晨写个报案材料,近些日子已经发生了三起类似的持刀抢劫案,肯定是一伙团伙做案分子,发案区域特征也很接近,都是偏僻私静处,我们会并案侦察的。刘主任又说,你说我们史局长,你不会让尚师傅开车接你,偏一个人出来,北环路上的出租车又不多。私事就不能用公车了吗?廉洁的领导干部遇到这样的事,是你们公安局的失职,你们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严肃对待。那位公安又说,这用不着你说。就这样吧,明天你们递个报案材料,我们刑警队的人会来调查的,这得等当事人醒了再说。好在人没大的问题。说完,他们告辞出去。

  送走公安,刘主任、尚师傅和女人又回到值班室。一进门,刘主任对女人说,小郭,我意见是这事不要太过声张,不然影响不好,仅限我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明天我到单位上会安排好的,这会儿你先回去,我和尚师傅守着就行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女人说,刘主任,这事就全靠你了,你就多操些心,尚师傅也受些累吧。转过脸又对杨宇说,师傅,多谢你了,到这会儿了还不知道你贵姓,我们老史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杨宇听出女人最后这话并不完全是说给他听的,就说,我免贵姓杨,啥报不报的,我一个骑三轮车的农民,碰上这事了,谁没个三灾两难的,人帮人也就一伸手的事,郭姨你就不要客气了。许是杨宇说出了自己的农民身份,许是已经二十二岁的杨宇自作主张地叫了尚显十分年轻的女人一声郭姨,女人显出些轻看或不快的表情,就没再理睬杨宇。刘主任说,这么吧,小杨你明天到电业局办公室来找我,事情我会安排的。尚师傅,你先送小郭回家,完了你回来。小杨你也先回吧。

  四

  杨宇骑车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时,已是深夜二点多了。杨宇在小屋里就着凉开水又吃了一个清蒸饼子后,一点睡意也没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并不愚笨的杨宇隐隐感到自己的命运也许要发生某种变化。没想到,自己今晚的运气这么好,居然就冷不防救了甘城电业局的局长。杨宇不知道甘城电业局的局长到底有多牛皮,但他知道,局长首先是当官的,当官的要帮人那可不是十块八块的事。直到这时,杨宇的思维还没有跳出钱的范畴,杨宇甚至想到也许局长会给他几百甚至上千块钱,那样,他就可以和自己积攒的钱凑起来买一辆二手三轮摩托车,一两年下来,他又可以挣更多的钱,到时候再买一辆出租车。到那时,他就可以真正实现在甘城定居下来,把自己也“城市”了的目的;到那时,他和亚娟的事一定会有个结果。他们的未来,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当然这只是相对于像自己的父辈和同伴们那样用自己的一生去和地球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对话的人来讲,比到真正的城里人,还是有差距的,但这种差距会随着自己的奋斗和努力日渐缩小,直至消除。人不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熏也把自己还有亚娟熏成城里人。杨宇甚至想到他同亚娟结婚后,他开出租,给亚娟开个小卖部,积累到一定时候,在城里买了房、置了产,到儿了一辈,不就是地道的城里人么?凭什么说农民的儿子只有通过考学才能实现跳跃农门的目标。条条大路通罗马,乘飞机可以到罗马,坐轮船也可以到罗马,步行同样可以到罗马,关键不在怎么去走,而要看你有没有去罗马的信心和决心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勇气和力量。亚娟的条件不就是要嫁个城里人么?说穿了,不就是想逃离那种永远也耕耘不出金条,你还得永远下死力气拼一生之精力去耕耘的土地么?不就是想着自己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天热了往凉处去,天冷了到热处来,不要让烈日晒粗晒黑了娇嫩的皮肤,让无止尽的劳作粗糙了娇秀的小手,粗壮了柳枝般的腰身么?不就是不为天不下雨愁旱,雨下多了愁涝,今年年成不好了愁明年,一辈子愁得没个边么?到了城里这一切不就都实现了么?自己立志进城的愿望不就在此么?哦,希望,未来!哦,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再往后,甚至想到了更宏伟的未来,一时激动得杨宇脑子如冷雨清洗了般地清爽异常,大脑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歌唱,不,不仅仅是歌唱,还在舞蹈,那种极热烈极奔放的舞蹈。杨宇坐起身来,望望小屋里摆放在地上的煤油小炉子和中午没洗的小铝锅以及锅旁地上静静地敞着内心的铁缸子,又望望小屋里的黑墙上悬挂着的同样显出黑黄色的字幅,那是他从中学老师的废纸瘘里拣的一副写着“大展宏图”的字幅。这字幅伴随杨宇已有三年了,杨宇太喜欢这字幅了。于是一种急欲诉说的强烈的欲望一时让杨宇无所适从,几乎是下意识地,杨宇抓起床边小凳子上放着的适才就着吃了饼子剩下的半杯凉开水,美美地喝了一口。只这一口,杨宇一个激凌,兴奋的大脑渐渐凉了下来。天知道人家会不会给那么多钱,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打发自己。现在这世道,什么事情真正的结果没出现以前都会有一千种结果等待你,你就是撕心裂肺地把脑子想破,也还是白想,注定会有一种你无法想象的结果等着你。嘿,白高兴了一场,激动个屁打胡子嘿,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救了人,哼,说不上人家还因为你知道人家的底细给你找点麻烦呢,弄不好你连城里都呆不下去哩。

  底细!杨宇的脑子里迸出底细这个词后,闪电般灵光一闪。就是,这里边有文章,史局长明明是我在皇嘉娱乐城边的巷道里碰上的,为什么他偏说是在北环路呢?对,一定有文章,说不上还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要想把我怎么样,我就把实情说出去,给公安局说。不行,人家不会相信,要不就写成信,到处寄发,我就不信没有结果。这可是把柄,有了这把柄,就算你史局长、刘主任本事再大,大不了我回到我的乡村,也要把你整个一塌糊涂,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如此这般杂乱无章地想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想得杨宇都没了主意,最后,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中,杨宇在一所找不到出口的大房子里摸爬跌滚了一夜。

  五

  直到后来,杨宇才发觉自己幸运的那一夜,激情万丈踌躇万端地胡思乱想了一夜以至于最后连梦都没有做好的所有想法和念头不仅十分幼稚,而且似乎荒涎。事实是杨宇第二天并没有去到电业局找刘主任,而是咬着牙强忍着流血的疼痛心,花了一百多元钱,买了些蜂皇浆、中老年补锌铁奶粉之类的东西,把自己收拾整洁后,直奔甘城医院。杨宇后来认为这确是自己灵感迸发的神来之举。

  到医院后,杨宇几经询问,在外科8号病房看到了史局长,还有姓郭的局长夫人。史局长躺在床上,见杨宇提着东西进去,他和他的夫人眼中都是猛然一奇,转而又都露出笑脸。是郭夫人先开口的,她说,小杨,你看你,来就来了,还提啥东西,这事多亏了你呢!杨宇忙说,昨晚回去一直让人牵肠挂肚的,局长的身体,哪能受了这样的打击,世道也太可怕了。局长昨晚给了我一百元钱,我要退回来吧,又不近人情了,干脆就买了东西。只要史局长身体不受损失,就比什么都强。史局长的大背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白胖的脸上稍有些晦暗,杨宇想若不是受到昨晚的打击,史局长一定是油光满面的,这面相的人,加上油光满面,是人物哩。史局长扯了扯蓝条白底的病员服,稍许斜了斜头,说,小杨不错,小伙子不错。 多谢你了,啊!这个么,呵,呵,大难不死,贵人相助。小杨是贵人哩。对么,小杨,啊,呵呵。史局长的这句话,是朗声说出来的,特别是“多谢你了”,声音明显高出了几度,那口气,当然是既不失身份又不失真诚的。杨宇忙回道,你看你局长说的,你贵人自有天助,我不过是老天爷差使助贵人的么。史局长又一声:啊,呵呵,小杨真不错。

  之后,史局长一直没再做声,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杨宇,倒是郭夫人详细地询问了杨宇的家庭、学历、现在的生活情况,甚至问到了杨宇今后的打算。杨宇一一做了回答。史局长在听了杨宇说是高中毕业时插了一句,是高中毕业的?杨宇回答,是的,前年才从高中毕业。说到今后的打算,杨宇说,啥打算哩,先就这么过着,迟早得回农村的,干到哪天算哪天吧,积攒点钱回去好娶媳妇,能给娘老子减轻点负担就不错了。郭夫人说,小杨还挺孝顺的呢?杨宇说,不孝顺咋能行,农民么,收入少,娶媳妇又太贵,不娶还不行,自己都二十二岁了,上了十多年学,农活啥也做不来,全靠娘老子,咋能行?奔呗,到哪天说哪天的话吧。说完这话后,杨宇做出些悲色来重重叹了一口气。见局长和夫人都没再做声,杨宇转而一笑对郭夫人说,昨晚我也真笨了,我想我年龄小,称你郭姨,今天一看,你这么年轻,羞死人了。这话显然很中听,郭夫人笑了,史局长也笑了。郭夫人笑了然后说,你叫我郭姨还真让我感到老了呢,以后你就叫我大姐吧。史局长哼了一声,把不满写在脸上,郭夫人忙住了口。好大一会儿,史局长又说,小杨,这么吧,你留个地址,稍等会公安局的来调查,你就按昨天晚上说的给他们说了。过些日子,我出了院有什么安排我会派人找你的,你要记住,无论跟什么人,也不再谈起这事。缓了缓,史局长放松了语气又说,我们呢,是领导干部,尽管我是受害人,可这事传出去,总归影响不好,以后无论我怎么安排,你都不要张扬,要有眼色,多动动脑子。年轻人吗,要追求进步才是,你还是高中生呢,也算有知识的人。我说过了,我不会亏待你的。听懂了吗?杨宇忙说,懂了,多谢史局长。你先养身子,养好身子比啥都重要,我先走了。

  杨宇并没有忘记把自己租住的小屋的地址告诉史局长和郭夫人。走出医院大门,杨宇感到甘城冬日的太阳分外美丽,尽管有些昏黄,但正因为这种昏黄才使得不至于刺人眼,而且徒增了许多暖意,这昏黄倒像不是挂在太阳上,反而像是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层棉衣一样。不乏得意的杨宇觉得有时阳光灿烂是一种美丽,而在特定的时空中,不灿烂的阳光也是另一种美丽。比如现在。大街上车来人往,挤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三轮摩托车以及如杨宇这样的人力三轮车不再像以往哪般让杨宇咋看咋不舒服,甚至连趾高气扬走过去的城里男人和扭扭捏捏摇过去的城里女人也让人感到格外亲近。杨宇的心底感到自己似乎同这些趾高气扬的男人和扭扭捏捏的女人一定具有某种未曾明了的渊薮。对于那些缩着脖子挤过人群缝隙的农民们,杨宇看他们已经有了别一种眼光了。这怎么能由得了杨宇呢?

  六

  大约过了有十来天时间吧。这十来天时间对杨宇来说,那可是揪心揪肺的十来天。杨宇就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女人,在心里揣着一份期待一份莫名的幸福、不安、激动,也揣着一份急切,等待一种日子的到来。更像铆足了劲等待春风吹拂的冬麦一样,急切地盼望阳光快些暖起来,大地早日复苏,以尽可能地舒展自己的身心。尽管每日里杨宇仍就早出晚归地往来奔波在甘城的大街小巷口中,但杨宇的心态早已不是十几天前的那般晦暗、无望,就是拉人,杨宇也觉得底气儿足了。至少现在的杨宇绝对不会接受城里顾客颐气指使的呼喝了。遇到这样的情况,杨宇会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骑车就走了。但有一次例外,有一天下午,他拉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到液化汽站拉汽,老干部在路上曾指责过杨宇不该把车骑得太快,杨宇想来点硬气,转脸见老干部扶着汽瓶缩紧身子的神态,软了下来,并说了一句,对不起,老同志,你放心坐稳,我骑慢些。拉了汽,他又帮老干部把汽瓶扛到三楼上,在老干部递给他五块钱时,他又是灵感突发,说,我不该收你这么多钱的,你这么大年纪了,为革命工作一辈子,我帮你扛瓶汽,也就当锻炼身体,咱农民的娃娃,有的是力气,收你两块就够了。要不我喝你一杯水怎么样。之所以有这种突发的灵感,是杨宇进屋看到满满几架子书,想到老干部是位饱学之士,说不上是什么大官。尽管杨宇后来回想这事,觉的自己的见识十分短浅,想法也几近愚蠢,哪有当大官的老干部自个儿拉汽的事,可当时杨宇的念头使之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想结识这位饱学的老干部。

  事实上杨宇也完全达到了目的。他不仅取得了老干部的信任,而且知道老干部曾是甘城地委研究室的副主任,后来调到史志办,姓安,叫安定国,还知道安老的确是一位饱学之士,只是命运不济,一步步走到史志办做了一名修志人员。得知安老的身份后,杨宇起初突然觉得有些多余,老朽一个,能有啥用?出于善良的本性或本能吧,那一刻杨宇还是没有立即放下手中的茶杯,而是对满面仁慈、眼含睿智的安老说,你家的液化汽多长时间换,我定期给你拉就是了,人老了,许多事不方便,我给你留个地址,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别的能耐我没有,力气还是多余得很,安爷你就把我当你的侄子使唤就行了。他的这些话,确实把安老感动了,特别是他称安老为安爷,让一辈子在机关受够了挤兑的安老倍感舒服,安老只是连声说,好,好,我有事就找你,找你。完了又不无感叹地说,还是农民的娃娃实在啊!

  就在这十来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杨宇早早儿收工回到小屋。这十几天,杨宇每天都早早儿收工回来,他怕误了啥事,他可不想为了三五块钱熬到半夜把凝心期盼的未来化为泡影。

  回来后,杨宇刚下了一饭缸挂面吃了,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小杨,杨宇扔下饭缸一蹦子跳出门,就见尚师傅正笑眯眯地向他走来。杨宇几乎是奔到尚师傅跟前的。奔到跟前,杨宇忙说,是尚师傅啊,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我的小屋子可大放光彩了。留着板寸精气神十足的尚师傅裂嘴一乐,小仔儿嘴甜得很,是块料。你让你好找。小仔儿,告诉你件喜事,刘主任通知,明早八点你到他办公室。小仔儿,不错嘛,喜事啊。杨宇忙说,听你尚师傅说的,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啥喜事不喜事的,刘主任又不需要我给他干啥事的,真需要的话,我可有的是力气,你家要有啥力气活,喘一声,我立马就到了。尚师傅又笑了,小仔儿这嘴巴,是块料。我不多给你说,明个一早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还忙着呢,这就走啦。杨宇想拉住尚师傅,没拉住。目送尚师傅驾驶着三菱吉普绝尘而去,杨宇知道,迎接他的,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七

  在经历了万般猜测万般激动的一个不眠之夜后,杨宇正式成了甘城电业局的一名合同工,工作是守卫甘城电业局的门房。接下来的事,杨宇办理了手续,搬到电业局门房隔壁的单身宿舍,接受了为期五天的上岗培训后,正式开始了他一生中极其重要的门卫工作。培训期间,他先后走了三个人家,史成义局长家,刘建民主任家,安定国安老家。

  去史成义局长家那晚之前,他专门在一个晚上跟踪着下班的史局长认清了他的家。

  在决定去史局长家时,杨宇是动了一番脑子的。第一次去甘城赫赫有名的电业局局长家,空着手显然是不行的。可拿什么呢,拿烟拿酒,一来烟酒价格太高,自己蹬三轮积攒的那点钱显然有些可怜,二来人家也许并不缺烟酒。再提别的东西吧,多了,自己买不起,也心疼钱,少了,又显得不够份量,不够诚意。一番苦思冥想后,杨宇到市场买了一只乌鸡,两只王八,外带四只乳鸽,总共花了二百来元钱。就这二百来元钱,杨宇确实是咬着牙拿出来的,要知道,那都是杨宇一分一粒地用血汗挣来的,但想到从此以后每月可以有固定的四百五十元的收入,想到以后的以后,杨宇还是坚定地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名言压下了自己的心疼。

  提着这些东西按响史局长家的门铃时,杨宇的心嗵嗵跳个不停,直到郭夫人笑容满面地拉开门把杨宇迎进来时,杨宇还显得极不自然。

  走进门,史局长慵懒地斜躺在深棕色的皮沙发里,见杨宇进来,他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带些笑意,是那种很高处的笑意。是小杨啊,来,来,来,欢迎,欢迎。郭夫人接过杨宇手中的东西,带几分对自己人的口气说,你看你这个小杨,来就来了么,还提啥东西呢。杨宇忙说,我回老家给史局长弄了几只乌鸡和乳鸽,史局长的身体受了损失,这些是大补品哩。杨宇没说王八,他不好说,如果说还有两只王八呢,挺别扭的,干脆就不说了。史局长又欠欠身子,指着一旁的沙发说,坐坐。然后就专心地关注电视里的内容,不再理杨宇了。坐下后,郭夫人接了一杯纯净水放在杨宇面前,杨宇忙躬着腰站起来摸着一次性塑料口杯说,不喝水的,我不喝水的。许是史局长家的房子太热,杨宇的脸上渗出了汗水。

  待喝了口水后,杨宇环顾史局长的家,杨宇的脑袋里迸出一个词:豪华。紧接着又一个词:人间天堂。阔大的房间里,家俱,沙发,背投大电视,就是侧墙装修的博古架和架上的一些古董,也十分耀眼地显示了主人的身份与富足的生活。杨宇心里抽了一下,自己乡村的贫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仅一闪就过去了。杨宇还看到背投电视后面的墙上,有一幅醒目的字幅,上写“锲而不舍,金不可镂”,一看落款,杨宇吃了一惊,那可是现任的省委书记呀。杨宇之所以记住省委书记的名字是几个月前省委书记到甘城来时,甘城的主要街道封锁了而杨宇又不知道,拉人经过南街鼓楼时,被警察罚了二十元钱。省委书记的名字是杨宇用二十元钱买在脑海里的。是史局长先开口的。史局长说,小杨啊,手续都办好了吗?杨宇忙说,史局长,办好了,太感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史局长说,也没啥,今后注意些行为就行了,不要太张扬,站好自己的岗,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些事要注意影响,比如到我家来,以后尽量注意些,安排你我是顶着压力办成的,不要留下话柄让别人说长道短的,以后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亲戚介绍来的,别的一概不要多说,知道了吗。杨宇又欠起身子说,史局长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辜负你的。史局长朝杨宇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好,好,这样就好。完了又说,小杨不错,小杨真的不错。

  时候不大,杨宇就告辞出来了,史局长没动身子只是朝他摆了摆手。郭夫人在杨宇还没转身时就关上了防盗的铁门。

  到刘建民主任家是另外一种情形。杨宇去时提了一个大礼品盒的碧螺春茶叶。在刘主任家他只见到了刘主任,刘主任迎杨宇进门后,也没倒水,只是问生活安排得怎么样了,杨宇说,都正常了,多谢刘主任关照。刘主任说,你的事可把我给弄苦了,你知道吗,为这我都得罪好多人,包括我的亲戚,今后你可别给我丢脸啊。杨宇忙说,刘主任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也是时候不大,杨宇就出来了。

  到安老家时,杨宇倒顶了门,安老并不在家,等了好大一会,杨宇仍就扛着从老家带来的半袋洋芋回来了。杨宇想过一段时间等一切正常后再去安老家。

  八

  实际上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一切归入正常后,杨宇并不是先到老安家去的,而是先回了趟老家。

  看门房的一共四个人,有两个是保安公司的保安,另有一个是电业局的职工子女,这位刘姓职工在五年前因公去世,他的孩子那时小学尚未毕业,当时电业局答应等这位叫刘晓云的职工子弟初中毕业后解决工作的,所以,去年刘晓云初中毕业后,直接到电业局上班,一时没有岗位,就先安排在保卫科看门房。小伙子人很老实,和杨宇也相处得来,相互间顶个班是很正常的,当然,多是杨宇给他代班。四个人轮班,每人每天六小时,轮到啥时算啥时,工作很轻松。白天还有来客登记和搞收发的事,晚上除了给上夜班的同志开门之外,几乎没啥事。就这,每月拿四百五十元钱,杨宇心里知足得很,尽管杨宇的工资比到两位保安的六百元和刘晓云的八百元相差很大,但杨宇很知足。

  大约二十天左右吧,杨宇让刘晓云代了班,以一种努力掩藏而又根本掩藏不了的荣归故里的心情回到了故乡。

  从甘城到杨宇老家所在的甘西县,乘两小时的汽车到县城,再乘两小时的汽车到乡政府所在地,然后步行八公里才能到座落在祁连山脚下杨宇熟稔亲切而又差一点无一丝留恋的杨王庄村。

  坐着由甘城通往甘西县的公共汽车穿过横在两地之间约二十公里的戈壁滩时,杨宇的心情没有一丝晦暗。冬日的戈壁空旷寂寥,不时兀立的蓬蓬草坚强地支撑着枯萎而坚硬的身体,杨宇觉得此时的蓬蓬草不再如开春时他从甘西往甘城来时一样像孤独地游弋在荒滩的旅人,而更像一个同寒风同严冬的残酷斗争着的舞者。对,是舞者。不乏诗意的杨宇任目光穿越空洞的戈壁滩,飘荡在黑黝黝的地平线上方,飞扬的心不知飘落到何方。

  杨宇从偏僻闭塞的杨王庄村只身到甘城闯荡不能不说带有赌气的成分。自小就很有心气的杨宇决定走出土地上劳作的原因仅仅因为同村一个在乡供销社工作的人永远体面的回村并受村人的尊敬刺激了他。那还是什么时候的事,杨宇记不太清了,但杨宇清楚地记得在众多聊天的人中,村长独独给那位“供销社”敬献了一支香烟而把其余渴望的目光硬硬地折断。被折断的目光中有一束就是来自杨宇父亲的眼睛。杨宇拼命地读书,父母和大哥也狠劲儿供他,原想通过高考中榜实现自己的理想,谁知连续两年却屡屡失算。回到杨王庄村的杨宇真正像落了架的凤凰,鸡样在村里晃荡。不,连鸡都不如。因为回到杨王庄村的杨宇除了一肚子无用的高考不够用、别的地方又用不上的所谓的知识,于农事、于杨王庄村的生活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人们甚至不知道杨宇早已在上高一时就把原本属于杨王庄村才有的杨二桩的名字改成欲胸藏宇宙的杨宇。

  在村人们别样的目光中荒度了一年后,杨宇按照父母该找个媳妇了“旨意”试探着询问早已钟情且好了多年的村姑亚娟,袅袅婷婷的亚娟冷着脸回给杨宇的一句话是,你要是个吃公家饭的人,我就嫁给你。这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杨宇的心的同时也再一次让杨宇下定了走出杨王庄的决心。

  把这个想法诉诸父母时,善良的父母深知小儿子的心气,没加阻拦,瞒着大哥大嫂从买化肥、农药的钱里面抽出二百元,塞给杨宇,杨宇背上那幅“大展宏图”的字画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一口气就奔到了甘城。那时是春天,尽管春天的河西走廊已经生机暗藏一派明媚了,杨宇的心却是晦暗的。

  杨宇到甘城时先是在一个建筑工地搬砖,两个月后,杨宇忍受不了强体力劳动的苦累,正好也挣足了够买一辆人力三轮车的钱。杨宇毅然决然地离开建筑工地,骑着三轮车开始实现自己的创业梦。半年多来,杨宇也给父母去过一封信,信很简单,信上说自己已在甘城暂能立足,请父母放心。那时的杨宇每一天都咬着牙挺着,他不知道其实他的父母打发大哥杨大桩来甘城找过他,只是寻了两天没寻到仍就回去了。

  今天杨宇回家自然是别一种心情了。

  临出发前,杨宇精心地收拾了自己一番,忍着心疼,用半年来积攒的送礼又花去一半的一千多块钱中的一部分,买了一套还算笔挺的西装,一双锃亮的皮鞋,外加两条红盒兰州烟,几瓶甘城特酿酒还有一些在乡村的冬日里根本见不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

  杨宇的心情确实有荣归故里的意思。辗转到乡政府时,太阳已经挂在祁连山的尖尖上了。幸好,碰上村里的杨大山父子俩开手扶拖拉机到乡上买猪,正准备回家。

  杨宇远远地看到杨大山,喊了声,大山哥,回不回家?杨大山转身见到清爽笔挺的杨宇,惊讶地愣了半天,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待杨宇走到杨大山跟前,杨大山才说,是二桩呀,不是说你到新疆去了吗?发了吧?一定是发了,你看你这派头,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你到底在哪儿发的?杨宇把手中提的两大包东西放在手扶机拖斗里后,先摸出一个苹果递给杨大山十岁的儿子,又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红盒兰州烟,抽一根递给大山,掏出打火机给大山点了。杨大山有点抖缩地点了烟,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杨宇的脸。在杨大山眼里,这是一张年轻、自信而又充满朝气的脸。待点了烟后,杨大山问你不抽。杨宇说还没学会呢。杨宇原本抽烟的,骑三轮车时就抽烟,那种很劣质的烟。现在不抽了,杨宇觉得能够做到不抽烟,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抽烟毕竟是大多数人都做的事,大多数人是平凡的人,杨宇想先从戒烟开始锻炼自己,就不抽了。杨大山又问,现在你到底干啥,发得这么快。杨宇笑着盯住杨大山的眼睛,见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注意轻描淡写的说,也没干啥,一个同学的父亲介绍,在甘城电业局工作。杨大山又问,啥工作,是正式工还是临时的?杨宇还就轻描淡写的说,在保卫科工作,不是正式的也不是临时的,是合同工,先签了五年的合同。杨大山满眼热烈,不无羡慕地说,那可好啊,合同工干好了可有转正的机会。二桩,你可真出息了,我早就说过,杨二桩迟早是有出息的,这不,真就出息了。怎么样,你大山哥眼睛里还是有水的吧?杨宇笑笑说,听大山哥你说的,啥出息不出息的,混口饭吃呗。杨大山说,这回你可就挺起腰杆了,噢,对了,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保卫科到底都干些啥?杨宇说,也不多,一个月就拿七八百元,具体的工作就是每天巡察电业局的安全保卫工作。杨大山又问,轻闲吧?杨宇说,累倒是不累,只是工作很单调,天天一个样。杨大山说,啥事不一样,农民年年不也一样么,都是个驴推磨的事,不一样的是你转的是小圈,干的是轻身活,挣的钱多,我们当农民的转的是大圈,活不轻身还挣得钱少。唉,二桩真的出息了。从大山话里,杨宇已经听到他自觉地把杨宇从农民中分离了出来,完全是对城里人和工作干部的语气。

  尽管如此,杨大山这话杨宇听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虽然杨宇知道道理就这么回事,而且杨宇说给杨大山关于自己的工作的事,有许多夸张不实之处,可想到驴推磨的比喻,杨宇心里还是碜碜的。就说,大山哥你的事办完了么,咱们回吧。

  九

  杨宇的回来,无疑是在杨王庄村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村里人都知道杨家的二桩出息了,在甘城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不是临时工,是合同工。合同工是啥?合同工就是离真正城里人的差距就那么一指头宽的人。人们传播着这一消息,羡慕着杨宇的际遇,就有人发出感慨,唉,还是供娃娃上学好啊。杨宇不知道他的际遇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村里人的一些观念;他更不知道,因为他,杨王庄村在不久的将来将会一茬茬走出七八个大学生,这是杨宇始料不及的。

  第二天一早,村长杨万喜破天荒地到杨宇家来了。

  村长在村里的地位是绝对的凌驾于村民之上的,尽管有许多村人在背后恨不得把村长咋弄个事,在心里把村长的八辈子祖宗都操了不知道多少遍,可在当面,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比如赶紧把讨好的笑堆在脸上,给背着手很威武走来的村长让个座、敬根烟什么的。杨宇对村长杨万喜的印象除了村长也势利,曾把烟让给村里那个在乡供销社上班的人而没有让给自己的父亲,再就是杨宇在上初一时的一个暑假里在野地上见过村长同村里的一个妇女苟合。就苟合这个词也是长大后的杨宇在心里给某种自己尚模糊但又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行为给冠的词。这两件事钉般锲入在杨宇的脑海里,村长的形象在杨宇心里便不甚伟大,至少杨宇不会像村民们那般见到村长就战战兢兢的样子,甚至对父亲和大哥见到村长时诚慌诚恐的模样也看不惯。

  村长笑眯眯地走进杨宇家的屋门时,杨宇没有像父母和哥嫂那般慌手慌脚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杨宇也没有座着没动,在父母连声让座的间隙,杨宇的目光和村长含笑而又不无审视的目光对接了片刻,然后矜持而又真诚地说,叔啊,稀客,请座。说话间,杨宇已掏出香烟递了过去。

  村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杨宇的脸,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是含笑、含蓄而深邃的。待坐定点上烟后,村长说,杨宇你可出息了,啊?村长的伟大就在于全村人只有他承认了杨宇把“杨二桩”改成“杨宇”且只有他叫出来。杨宇心里想,村长就是村长。这么一想,心底里对村长不甚美好的感觉立时淡了下去,言行上的热情就浓了起来。听叔说的,啥出息?混口饭吃的事,生活得也不容易哩。杨宇就表现出些谦逊来。村长也感觉到杨宇态度上的变化,心里熨贴多了,坐姿也就硬气了,说话的语气便家长起来。好啊,咱杨王庄村要是多出几个有出息的,也是光荣、骄傲啊。可就眼下这群货,嘿,出息的少。杨宇行啊,好好干,等有大出息了别忘了你是吃杨王庄村的水长大的,也给后来的娃们立个样子么。杨宇的血就在村长话语的点燃下渐渐热了起来,心底里曾有的那种属于志向的感觉就愈发硬撑了。杨宇并没有因为血液被点燃而失去分寸,仍谦和地说,叔别笑话了,一个合同工,说不定哪天就让人家给扫了呢,你知道的,城里下岗工人都整码码子,我们这样的人,在城里人眼里,不过好使唤些罢了,往后的路,谁知道有啥变化?村长说,对了,让人觉得好使唤这就是本钱哩,给你说实话,这还不是一般的本钱,这本钱大了去,有时候你说多大就有多大哩。好好干去吧,你脑瓜子灵活,悟性也还不错,迟早会有大出息的。

  这时间里,父母已经洗了杨宇买的水果端上来,村长望望,没动神色,掐灭手中的烟,杨宇赶紧又抽一根递给村长,父亲躬身给村长点了。杨宇又突出灵感,起身说,叔,我从甘城带了几瓶酒,您是稀客,尝尝。村长说,大清早尝那玩意,不好,不好。杨宇边从抽屉柜里取酒边说,让我妈炒两个菜,我爹和我哥陪您喝两盅。这酒好哩,这还是单位发的福利呢,人家正式工整箱子发哩。村长说,电业局那可是好单位,行,娃的心意,尝就尝他几杯。

  于是大清早就喝起酒来,杨宇只喝了两杯,爹和哥也只是陪了村长五六杯,妈的菜还没有炒呢,一瓶酒大部分就让村长给尝了。到后来,村长就提到了亚娟的事。村长红着眼对杨宇说,该说媳妇了,城里瞅中个么?杨宇说,听您叔说的,我们啥身份,找城里媳妇?做梦哩。村长说,也就是,城里人刁哩。我听说你跟刘万贵家的二丫头亚娟合得来,你觉摸着行的话,叔我给你保媒,你看成么?村长这话,让杨宇一家人都把无限的惊喜明晃晃挂在脸上,爹的惊喜都有些夸张了,给村长点烟的手都有些抖了。杨宇的心里也是异常激动,以至于脸都有些发烧,好在是喝了两杯酒,让人看到的是酒的作用。杨宇只是红着脸幸福着自己的幸福,没有表示什么。村长笑呵呵地说,不表态就是同意的表示,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给你说清了,以后出息了可不能当陈世美的,我知道人家亚娟可是个不错的女娃娃,那可是咱们村里不多的女初中生哩。

  幸福降临的太突然了,太突然的幸福让杨宇再一次感受到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特别是城里人跟乡里人比,真正是天壤之别。说实地的,自己充其量只能算城里人的下角料,可在自己长大的乡里,已然是人上人了。杨宇也就再一次下定决心混出个样来,就像自己宿舍里那幅陪伴了自己三四年的发黄字画,力争“大展宏图”。下定这个决心的同时,杨宇已经在想着该如何和亚娟见面了。

  十

  农村姑娘刘亚娟跟杨宇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初中毕业后没再上学。事实上,在杨王庄村能读完初中的女娃娃也就两三个人,亚娟能上到初中,一来她家上有两个哥一个姐,家中并不缺她一个劳力;二来亚娟人长得清秀美丽,用村里人的话是凤凰生在鸡窝里,长就了不吃庄稼饭的壳子。就冲这原因,亚娟勉强上到初中毕业,无奈她的学习成绩远不如她的形象那么可人,离高中录取分数差好大一截子,只能断了继续上学以求嫁给城里人的念想,一心一意想凭自己的天赋的丽质,实现跨跃农门的梦想。最初,亚娟也是把希望寄托在杨宇身上的,所以一直跟上高中的杨宇好,没有想杨宇也落榜回乡了。所以当杨宇提出跟亚娟结合的要求后,亚娟回给杨宇的条件是杨宇要是个城里工作的人才行。她没想到,杨宇还真就成了城里人。所以,当杨宇约她到村口的沙枣林子里见面时,她含笑而不无羞涩地点头答应了。中午饭吃完不久,亚娟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前往赴约了。

  冬日的沙枣林空寂而萧涩,一棵棵枯黄的沙枣树坚挺着硬硬的枝条,好在几乎是每一棵村的顶梢处,都零星挂着些干瘪但红艳艳的沙枣。阳光穿过树枝的间隙,不无暖意地罩出一片幽静。若无牧羊人在四周逡巡,这里确实是约会的好地方。

  杨宇是提前半小时到沙枣林子的。当亚娟一袭红呢大衣的倩影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杨宇的视线里时,杨宇的心禁不住狂乱地跳起来。那一刻,杨宇有些无所适从,他再一次审视自己,西服是崭新的、笔挺着;皮鞋是崭新的、锃亮着;头发是临出门时梳理过的,好象也应该是崭新的、泛着油光,整齐而充满朝气、洋气与帅气。杨宇又伸出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细腻的皮肤,半点不像庄稼人的手。杨宇很自信自己是个像模像样的城里人。有了这份自信,狂乱的心就渐渐被某种期待代替了。

  待亚娟走到杨宇跟前,她一摆披肩的长发,伸手摘下口罩,把一张俏丽白亮的瓜子脸呈现给杨宇时,杨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定定地盯着她。亚娟嫣然一笑,边往红尼大衣的口袋里装口罩边说,怎么,城里过了几个月,漂亮女人见多了,拿我对比呀?亚娟的话如此俏皮,而且又如此不乏柔情蜜意,杨宇就有被春风抚弄的感觉。他走到亚娟跟前,伸手拉住亚娟温软的手,还没做声,亚娟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有故意的成分,抽出手依旧俏皮地说,少来这一套,连人家的手也比啊。杨宇固执地又拉过亚娟的手,双手攥紧了说,比就比,看你能把我咋的。亚娟就有些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推了杨宇一把,比就比,你把人家捏疼了,没见过手是咋的?说话间,俏丽的脸上已挂满红晕。杨宇顺势抓住亚娟的另一只手说,就没见过咋地。亚娟说,少假腥腥地,城里混出的花花肠子,少着哄骗咱朴实的乡村少女。亚娟的俏皮这时已经变成生硬的玩笑了,尽管充满温情。杨宇把亚娟往自己怀中拉了拉,定定地盯住亚娟的眼睛,热辣辣地说,偏骗又咋的。亚娟红着脸低下头,轻轻地说,谁个跟骗子说话哩。杨宇把亚娟温软的手亲了一下,颤着声说,骗就骗哩又咋的。亚娟再抬起头来时,眼里的内容就复杂了,甚至有些迷离,几乎是嚅嚅地说,谁个还怕你骗哩。而她的身子,就有倒在杨宇怀里的意思了。那一刻,从祁连山的山坡上滑下来的风悄悄地绕过沙枣树林子,像个调皮的孩子。太阳的脸也红了,躲又没法躲,就尽量加快了步伐。有几只山雀在沙枣树枝间嘻嘻哈哈地嬉闹,似乎在相互传递着自己的见闻和某种他们都能感知的喜讯,有两只追逐着,像在打情骂俏,它们的幸福不需要模仿。

  十一

  实际上杨宇在第三天就又回到了甘城。他和亚娟,根本不需要山盟海誓,亚娟把杨宇送到甘西县的汽车上时,凄婉地挥手同杨宇做别时,杨宇只说了一句,等我的好消息。就坚定地没再多缠绵风中的那份美丽。

  回到甘城杨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安老。

  一生中曾有过得意,有过踌躇满志,也有过挫折,更多的是有过无奈的安立国没有想到杨宇会来看他,并且看他时不是像一般的乡下亲戚那样带有某种浅薄的需求,比如让他解决诸如农用三轮车被警察扣了驾照,找个熟人买个价格相对便宜二三十块钱的彩电等等。这是最令安定国头疼而又往往不得不拼着在甘城几十年狭窄的生活圈子所铸就的关系极力而为。为这些事,每每令安老自愧自叹空有满腹的知识。本来,像安定国这样在地委研究室呆过的人若是心智早启,不要说解决这样的事,就是真正解决个把农村亲戚子女在城里就业的事,也是不难的。原因不在于他没有条件,而在于他根本不会利用和把握条件,这实际上也就是安定国为什么一步步从政途仕途走向史志办这样完全可以归属到学者类的圈子的根本原因。安定国在明白了这一切时,跟他一起工作过的一位同事,已先后从研究室副主任、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的岗位上走过,座上了主管文化的行署副专员的位置,论知识水平,他做安老的学生尚且不够呢。所以今天的安老已然清楚,在这样的社会的一些特定圈子内,知识和能力其实是不能等而同之的。

  杨宇留给安老的影响不能说不好,但是杨宇一无所求地看望渐渐走向暮年且在这个社会上渐渐衰退了人气的他,这是他未曾想过的。

  杨宇提一盒茶叶,是那种用大礼盒装盛,里面有两纸罐装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碧螺春茶。这是杨宇苦思冥想决定后花一百元钱买的。

  待杨宇一进门,安定国给自己的老伴介绍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小杨,很不错的小伙子。安老的老伴连忙热情地请杨宇坐,并在最短的时间里端上一杯热茶。坐定后,安老问杨宇这些日子生意怎么样?累不累,要注意饮食和休息。杨宇还未回答,安老就接着说,农村的娃娃到城里谋生,不容易的,苦些累些尚有一可,怕只怕吃的不好,休息也跟不上,最终把身体搞坏,要知道,人活着一切都是空幻的,金钱、地位、荣誉全是过往烟云,唯健康是第一要务,有了健康的身体,是拥有生存权力的保障,否则,一切都是白费力。杨宇等安老说完这些后,谦笑着说,安老,我今天来看你,就是来告诉您,我已经不蹬三轮车了,经我中学一位同学的关系推荐,我现在在甘城电业局保卫科上班,也就是看门房。已经好些日子了,一直抽不出时间。我初在城里谋到这么一份事,懵懵懂懂的,干事不知道头三尾四的,城里又没有别的熟人,就来找您,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还请安老您多给指点。安定国听到杨宇的这些话,先暗吃一惊,眼神中就有了狐疑和审视,一种防范心理悠然而生,待认真的审视后,并没有从杨宇的眼里或表情中看出半点矫情和奸诈,非但如此,已洞明世事的安老还从杨宇眼里看到了真诚,看到了执着、顽强和一种难得的灵气。安老忍不住点点头,一个劲地说,好,好,好事,好事。然后,安老在沉思中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在泡茶过程中说,电业局的局长是史成义么。那人我清楚,是个人精,有举重若轻的能力,在地委大院工作时,人称史三笑的,时不时就会堆一脸笑,发一声啊,呵呵,是么?杨宇的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种激动。对于史局长,他确实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提起这“啊,呵呵”的笑声,却是有一种天然而怪诞的熟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这我倒不清楚,我只见过他一面的。安老又审视了杨宇一会说,这人的才能是没说的,只是这人有个毛病,对于男女之事,他缺乏应有的理智,若非这样,这人早有出息了。不过,现在这男女之事,不像前几年那样上岗上线,可以否定人的一生。现在的领导干部,有哪几个没有点男女之事的影子呢?更何况在人们的观念中,这也已不是什么大过节了。我给你说,史成义迟早还会有大作为的。你看,论年龄,人家才四十左右,论资历,正县级已经三四年了,论能力,也是有口皆碑的,说实在话,他若不是六年前跟前任地委王书记的女儿不明不白的关系,惹得半城风雨的话,早上去了。

  杨宇没有想到安老一开口就给他讲述史成义的这些情况,讲真心话这是杨宇最需要的,但就这些,比之于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某种渴望来讲,似乎远嫌不够。他有一种感觉,在安老这儿,他会得到至少比这些多得多的生存法则。

  这之后,安老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给杨宇讲了一大段杨宇好长时间后才渐渐从自己的角度理解了一二的一些人的为人和做人的道理。

  安老说,人啊,活着有追求是对的,没追求的人,真正意义上讲,是形同行尸走肉的。没追求的人,实际上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说通俗些,只是推日头下山,每天能保证混个肚子圆。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像你在前的蹬三轮车,那是为了生存而为之,大部分人实际上也只能为此事,这是另当别论的。人的追求,好比是人走路时你自己定的目标。从甘城出发,如果你把目标定在西安,拼命走,可以肯定的说,你到死既便到不了西安,至少可以走到兰州或更前些,这一路的风光,你就比没到兰州的人领略得的多了。而如果你要是把目标定在北京呢,有生之年你完全可以走到西安,你领略的风光就更多了,是吧?所以,这个道理就是人活着要有追求,而且追求的目标不能太小,要知道,大的目标可以给你注入大的精神动力和大的追求决心与恒心。

  安老只顾自己侃侃而谈,他说到这了才发觉杨宇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免为其难的,甚至有些痛苦的样子了。就笑了笑,我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懂,到了单位上,闲时间多了,你多读书、多思考,迟早会懂的。无论什么时候懂,现在你得先把你的目标放远些大些,至少你不能满足于一辈子苟且在一个保安的位置上,事实上我给你说,你要苟且在一个保安的位子上,路也不会走远的,不定哪天就到了尽头,到时你哪儿来你还得到哪儿去。

  安老的脸上显出些笑来,杨宇看到安老的额头发出一种显然可以用睿智来形容的光泽,他含笑的目光深邃而澄澈,尖削的下巴随着嘴的嚅动有节奏地摇动起伏着,青筋暴露的手用了一根食指的伸出和不停地点划摆动而有一种教具的感觉。杨宇的心思在安老端起茶杯喝茶时飘移游动。就以安老的形象看,额头饱满而富有光泽也不乏阔大,但脸颊及下面的削度,把某种可以称为豪志的光气给削得没了影踪。杨宇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自觉比安老的圆实丰厚得多。一种热热的情感由此而肆意漫延了他的周身。杨宇想,安老的满腹经论,应有的官资之气,也许就是被这个下巴给尖削去了。

  见杨宇走了神,安老笑了,似是看穿了杨宇的心思。杨宇脸上瞬间腾起热晕,略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安老接着说,也罢,我就接着说了,你是有灵性也有情性的好小伙子,我说的话既便你现在不懂,迟早也会懂的。有些道理,是我用一生的时间总结摸索出来的,与其让你自己摸索,不如及早说给你,这就好比鸡蛋孵小鸡一样,若有了母鸡,只需21天,若单凭鸡蛋借天地之灵气自我吸纳热量潜心修炼,不仅困难而且不定就成了水蛋,能不能孵出小鸡实在是不能确定的。

  安老又饮一口茶说,我刚才说的有了目标后就是如何走路的问题了。路有许多种走法。前人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坐飞机可以到罗马,乘火车、轮船可以到罗马,步行也可以到罗马。别看都是到了罗马,可这中间存在质的不同。直观地肯定地说,步行到罗马可能要用你一生之精力的,若真那样,生命的意义其实也就不大了。所以要会走路,那么怎么才能会走路呢?选择,最重的是选择。这你记住一条,最近的路不一定是最快的路。你不要惊讶,我给你举个例子,假若你坐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最近的路可能因为走的人多车也多,反而形成阻塞,可能会延误很长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绕道走可能会反而快些,明白了吗?

  杨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于这些问题,要说杨宇全懂是不可能的,但要说杨宇完全一片模糊,也是错误的,杨宇心中有一种非非常缥渺而又似乎分明存在的感觉,真的,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就为了这种感觉 ,杨宇先不急于思考,而是生吞活剥地几乎发狠般地记着安老的这些话。杨宇坚信,安老的这些话对自己人生一定是有益的。就这种信念表现在他眼里,就是热切就是一种渴望,而正是这种热切和渴望,又点燃了安老的某种表述欲望。相得益彰,杨宇的幸运人生就好像孙悟空被师傅三戒尺之后得到真传而最终修成正果,经历了一次炼炼狱。

  安老又说,最后再给你说走路过程中的可以概括为规则的话。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话要辩证地看,我们认为,水不是不争,而是一 种大争之争。你想,一溪流水,自上而下顺势流淌,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随溪涧的走势流淌,遇阻处,绕道而行;遇坦途,直冲而下,遇滩阻,积而成涌,继续向前。一个绕,一个积,不就是一种大争么。小争争一时之利,大争则争长久之利,目的只有一个,前进。于是乎,关于水,就有了前人的百川到东海的哲理了。好了,今晚就说这些吧,多了既便你不烦,也是一时难解,吃多了消化就不好啊。对吗,呵,呵,呵,就看你的造化了。

  之后,杨宇一连声说了几遍太感谢你了,安老。安老摆了摆手说,现在感谢还为时尚早,小伙子,前路难走,但要不悔其度呀!语气里就多了语重心长的意味了。

  十二

  回来后,杨宇就凭记忆把安老所讲的话的要点尽量全面地记录在纸上。很长一段时间,杨宇绞尽脑汁地想,终还是徘徊在曾有过的那种缥眇的感觉之外。杨宇恨恨地不止一次地捶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怎么就如此愚笨呢。那些日子,杨宇就意识到自己知识的浅薄。也就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为应付高考,梦想通过那样一种途径走到另一种人生之途而学习知识,理解一个老夫子用几十年心血凝炼而成的指点,岂不是杯水车薪。于是,杨宇就决心从学习开始;于是,在甘城电业局的眼里,这个农村来的小伙子还是挺爱学习的,杨宇也就有了一个好口碑。

  机械往复而又相对轻闲的工作给杨宇的求知欲望以极大的满足。他在安老处借了些诸如《智囊》、《中国谋略大全》,甚至抱来了《四库全书》精华本,从那些经、史、子、集里给自己添充营养,也从同事们处借了诸如《培根论人生》、卡耐基的《成功之路》,甚至一大摞《读者》合订本、精华本。别的,杨宇大多似懂非懂,唯《读者》的合订本 ,看些多了,杨宇感到视野渐阔,心胸渐开,意志、信念也渐坚定了。有时甚至有了某种豁达。有一段时间,杨宇几乎感到他已经向心底地那种缥眇的感觉走近了一步。这中间,杨宇还养成了看报的习惯,反正他管收发,每次局里报来,他先浏览一番。杨宇自信自已在一步步前进一如安老所言的顺势而流的溪水。

  这个过程终究是漫长的,杨宇并不急于求成,他还是抱定自己先前的走法。这中间,杨宇灵感突发地请史局长和刘主任洗了一次澡,在一定意义上,更加拉近了他同史局长和刘主任的关系。

  那是在春节过后正月二十前后的事。由于春节期间安排局里杨宇值班,杨宇没有回家,只是给父母和亚娟分别写了 封信。那天正好领到春节加班费300元,加上春节前的补助,一共800元钱,杨宇原计划过几日回家给父母及亚娟买东西的,就没有存。大约是十点左右吧,杨宇心里有些急,百无聊赖就想到先给亚娟写封信,让她在自己回家那天到甘西县城接他,顺便可以给亚娟买几件衣服、化妆品什么的。正写着,刘主任一脸酒气摇摆着推门进来。

  杨宇忙站起来,堆上笑脸迎过去,扶住刘主任说,是刘主任,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刘主任说,休息,才几点啊。我看看你在干啥?说话间,打了几个酒嗝,刘主任的胖脖子就缩一下,下巴就往血血的脖子里陷下去。杨宇说,也没干什么,想给家里写封信。刘主任就说,噢,对,你家乡那儿还没通电话呢。杨宇一边扶刘主任坐在床边上,一边说,就是的。刘主任我给你倒杯水。倒上水递给刘主任,刘主任红着眼睛打着酒嗝说,小杨,过年留你值班你总没啥意见吧?啊!杨宇忙笑着说,听你刘主任说的,有啥意见哩,留我值班是刘主任仍然看得起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那天给你拜年实际是感谢你去的。刘主任醉笑着,小杨不错啊,是个好小伙子,年轻人就有该有眼色的。杨宇见刘主任不停地打着酒嗝,似乎要 吐出来,就问,刘主任你没有喝多吧。刘主任伸出一根手指,差不多这个数了,没醉,一斤酒能醉了我。杨宇又说,要不刘主任我出去给你买点饮料啥的醒醒酒。刘主任说,屁,饮料能醒酒?洗个桑拿才能行的。杨宇的灵感就来了,忙说 ,反正我明天中午才接班,不行我陪你洗走。刘主任的眼里就露出些热光来。转而又孤疑地盯着杨宇看,见杨宇一脸真诚。就点点头,说,走,先出去再说。杨宇说,走。刘主任先走出门,杨宇赶紧从枕头下摸出那八百元钱,心里怪怪地捏了捏,塞到口袋里,急忙跟出来。

  走出局大门口不远,刘主任突然停住,杨宇以为刘主任改变了主意,有种高兴也有一份失落感倏然而生。刘主任朝杨宇招招手,杨宇凑到跟前,刘主任挺神秘也挺高兴地说,把史头也请上,他今晚也没少喝酒。杨宇不无惊讶地问,能行吗,去不去呀,刘主任说,放心,你拦辆出租车,我给他打电话。

  杨宇到路边去拦车,刘主任就掏出手机打电话。车还没拦住,刘主任就笑眯眯地来了,说,成了,稍等一会儿。记住,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杨宇忙说,刘主任还不相信我么。刘主任就拍拍杨宇的肩膀,说,相信相信,不相信能同你去么。这时,杨宇已经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刘主任示意杨宇把车引到阴暗处等着。

  时候不大,杨宇就见史局长摇摆着走出局大门,刘主任急忙迎上前去,史局长用头示意了一下。刘主任指了指杨宇和出租车停站的暗处,就跟在史局长后面,向杨宇这边走来。待到跟前时,杨宇一步跨出去,低声说了声,史局长。史成义猛一愣,站住身,定定地盯着杨宇看了一会,又回头看看刘主任。刘主任用眼光给史局长的意思是没事的,走吧。史成义又迟疑了十几秒钟,说,是小杨呀,走。声音很轻,但很有力也很坚决。

  上车后,杨宇坐前面驾驶副座,史局长和刘主任坐后面。刘主任对司机说了声,走,到甘露苑。汽车一溜烟驶向甘城鼓楼东街的甘露苑。

  汽车在经过皇嘉时,杨宇又想到史局长年前那一幕,刚想回头看看史局长,又觉不妥,就装做没看见,一直到了离皇嘉娱乐城足有一公里路的甘露苑洗浴中心。

  甘露苑洗浴中心杨宇仅仅是知道这地方,但从没进去过,倒是以前在这儿拉过小姐也拉过洗浴的客人。随刘主任、史局长走进大楼,在灯光明亮的楼道里上到三楼,拐进一扇小门,是一段几乎可以说无灯光的暗路,又上了大约有三层楼,刘主任轻车熟路地把他们带领到一扇大门前。双开的大门顶端是一盏昏浑而若明若暗的灯。待走到门前,刘主任把杨宇拉到前面,示意他推门进去。杨宇会意地推开双开的门,眼前顿时一亮。一股混合洗发香波、汗臭、污水的味道扑鼻而来,进门后一大厅,迎门正中是长长的走廊,大厅右侧是约有六七十平米的吧台,半高的吧柜台后面站着两名男性服务生。左侧是更衣室,竖着两排有小抽屉带锁的大木柜,想必是客人们取衣服的地方。见有客人进来,一位矮个儿的服务生疾步趋前,问,先生,洗澡啊。杨宇说,是。服务生问,是冲凉还是桑浴。杨宇说,桑浴。服务生又问,是分浴还是合浴。杨宇就有些懵了,转头看看后面,史局长把身子背向服务生,看着更衣的大柜子。刘主任说,当然是分浴。服务生说,好唻,先生这边请。话没说完挥一下手,顺通道走去。杨宇做出主人的架势,没管史局长和刘主任,跟上去,走到通道尾部,服务生推开一扇门,却又是一长通道,跨进去显然没了适才那股难闻的气味。服务生进通道走了一段,把杨宇他的领到一扇门前,指了指说,挨着的这三间,先生请进。杨宇看着史局长和刘主任分别进了两扇门,进门时史局长头都没抬,倒是刘主任伸出两指向杨宇示意了一下。杨宇晓得那是那的意思。杨宇刚要进门,服务生凑上来问,先生你买单吗?杨宇点点头。服务生又问,是全桑还是半桑。杨宇问,啥意思。服务生说,我就看先生是第一次,请客人吧。那得全桑。就是有小姐提供全方位服务。杨宇脑子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说,我的那两位客人是全桑,我半桑吧。服务生说,先生你不来啦,我们这儿的小姐可是甘城一流的。杨宇无心多说,只说,就这样吧。服务生说,好咧,先生慢洗,有啥需要你按床头的红色按钮,我们随时恭候。杨宇又问,你们这儿啥价格。服务生说,不瞒先生,我们这里的服务是一流的,价格就高些。全桑188元,半桑68元。杨宇说,行,你给我们俩位客人找个好些的小姐。服务生说,这您放心,保证让您的客人满意。

  杨宇推门进去,眼前陡然又是一亮。这是一间足有20平米的单间,迎门的地面是一个有半米高的台阶,一个心形的白瓷浴盆裸露着心扉在四壁红色或粉色的灯光中泛出柔和的光泽,充满着某种让人难以抑制的诱惑,心形的浴盆足足够容纳三四个人同时躺在里面洗澡。靠门是一张双人床,很考究的木制大床,床上整齐地叠放着长枕头,粉色的床罩或直接叫床单上有两方同样泛着粉色的浴巾。房间里淡淡地弥满着一丝清香,像桂花,又像沙枣花,若有若无,却又分明勾起人的某种联想与冲动。杨宇在那一刻就深深地理解了高晓生笔下的漏斗户主陈奂生进城为什么要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墩两屁股的心情。他心里只说了一句,妈的,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既来之,则安之,先享受一番再说,反正钱带够了,杀一刀是杀,多杀半刀也就无所谓了。杨宇几乎是必狠地跳上台阶,拧开水笼头,在粉色柔和的灯光下,哗哗的热水激越地跳入浴盆,顷刻间荡起一圈波纹。杨宇开始脱衣服,依然是发狠的样子。

  杨宇还没有完全脱光时,门突然开了,一位长发披肩、粉妆艳抹的女孩已笑呤呤地立在门口。杨宇后悔没管门是否锁上,慌乱中拉起床上的衣服遮住自己尚未脱光的身体,抖抖地问,你什么意思,不敲门就进来了。女孩夸张的笑脸在脂粉的映衬下有鬼森森的气息。先生好利索呀,这就进哪?杨宇压住紧张,打量女孩。女孩大眼,本是很好看的那种,偏偏抹了深色的眼影,阴怪气息就生出来了。女孩穿一套黑色的短裙,如藕般白、修长的双臂双腿把她的身形体态表现得十分性感诱人。不待杨宇做声,女孩顺手把随手提的小包往床上一扔就凑到杨宇跟前,伸手便拽挡杨宇身体的衣服,翘起红得让人有些可怕的嘴唇嗲声嗲气地说 ,好哥哥呀,妹妹帮你脱么。说话间,一手已搭上杨宇的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让杨宇一时几欲眩晕。杨宇牢牢地抓住挡身体的衣服,推了女孩一把,说,别,出去,我不需要你。女孩一个趔趄,刚生出些不快,转而仍就把笑挂在脸上,说,好哥哥呀,你不是半桑吗,你不是出了钱的,就算我出去,收费还是一样的。放心吧,我吃不了你的。说话间,又向杨宇凑来。杨宇慌忙起身躲避,说,你先别凑,你别吓着我。女孩停住脚,故做娇嗔地歪着头说,看来哥哥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的,嫩瓜瓜啊,小妹我可得了。不要这样待我嘛,人家好怕怕呀。杨宇被女孩的举动和语言扰得心连浑身麻麻的,可本能的防范和对于男女之间的生疏以及潜藏在心底的属于“大展宏图”的那种范畴的意识让杨宇立时清醒了头脑。杨宇说,你出去, 我不需要你。不然我走人了。女孩冷了脸,定定地瞅着杨宇看了一会,就有一丝失望,失望之后,她斜了杨宇一眼,吐出一声,土老帽。提起小包就出去了。

  直到女孩出去,杨宇的心才狂跳起来。刚才因为紧张,连心跳都缓了。杨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正要脱光进水,门又开了,杨宇一惊,以为女孩又来纠缠,正想恼,却见是那个服务生。服务生一进门就问,先生是不是嫌小姐不靓,不行换一个。杨宇说,不是,我不需要,你把隔壁我的两位客人招呼好就行了。服务生有些不相信地说,钱还是按定价的,半桑68元,你不要么,杨宇说,反正我不要,钱我照出就行了。服务生对杨宇笑了笑说,先生,少见,就出去了。

  实际上杨宇是在水里泡了半小时,就擦干身子,穿衣出来。走过刘主任的门口时,他听到里面有肌肉撞击的声音,砰砰有力,还夹杂着刘主任不时的嘿嘿声和女人的娇叫声。杨宇脸上一阵燥热,赶紧走开。在史局长门口,本不想停,可脚步似乎不听使唤,就又凑到门前,凑耳听到史局长正轻松地同一个女声调笑着。杨宇屏住气,蹑手蹑脚地到吧台前结帐后,就坐在吧台对面的沙发上等。

  脑子里闲不下来,史局长同女人的调笑声,刘主任的嘿嘿声让杨宇浮想联翩,有一阵,杨宇几乎有了重新进去的冲动,硬是压住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冲进去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想到刘主任的嘿嘿声,就又想起电业局的同事们在手机间传递的一个笑话。说有两个侏儒去嫖妓,其中一个很快完事。只听得隔壁的那位连声喊,一、二、三,嘿,一、二、三,嘿,就想这位老兄真历害。待第二天他问另外一位说 ,老兄,你身体好啊,奋战了一夜。谁知那一位说,操,真他妈倒霉,一夜了都没跳上床。杨宇忍不住笑了 ,笑了后又想,刘主任的嘿声绝不是跳不上床的,还想,刘主任的酒一定醒得利索。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史局长和刘主任一前一后出来了,杨宇原想小姐可能应在后面,想看看小姐到底怎么样,不知领导的艳福咋样,谁知竟没跟出来,也不知又钻到哪个门里,杨宇就觉得这地方做事真高妙。

  三人没做声,各自会意地走出甘露苑的大门,刘主任问史局长,加些夜宵不?不行到夜市去。史局长说,这时候去不太好,人正多,眼杂,小杨你去买十几个烤羊腰子,我和刘主任先走,在我办公室等你。杨宇应了一声,好的。刘主任又说,烤嫩一点。杨宇又说,好的,就朝鼓楼北面的夜市街走去。

  十三

  自从那次之后,杨宇明显地感到史局长和刘主任对他的好又增添了不少。这种好是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那种好,他存在于一抬眼一投手的、细微生活琐事中,你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但又绝不会轻易捕捉到。过了不长时间,兼着保卫科科长的刘主任对全体保卫人员说,鉴于杨宇工作中的出色表现,经局党组研究决定,杨宇的工资每月增加100元。其他人甚是不解地看着杨宇,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也没见出色到哪里呀!杨宇没理他们,表面上是一味的谦笑、讨好,而在他们内心里,其实已经生出诸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高远之气来。

  接下来的日子,杨宇一边苦读学习,一边思考安定国说给他的关于人生的那些话题,就人生目标的定位,杨宇虽没有明确的足足够长远的点,但就他曾经所想的成为一个真正城市人的那点儿目标,如今反过头想来却是那么浅薄而且甚至是愚钝了。同史局长、刘主任在甘露苑那一夜,也反复出现在杨宇脑海里,更多的不是回味,而是反思。他反思的结果是觉得自己很理智的抵御了诱惑,是一种成功,人生是该懂得一些舍弃的。如果一味地追求各种所得,真正得到的会更少。每每想到这些,杨宇就觉得隐隐悟出些安老关于路的远近与快慢道理的真谛了。思考的习惯是一个人的最大的财富。人类正是有了思考才有了进步。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宇就会在思考中激奋、欢悦,他几乎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思考使得自己的成熟拔节般生长,有时甚至可以听到从骨节中发出的吱吱声,杨宇就觉得自己真是在前进。前进是令人振奋的。

  正是这种发自心底的振奋每每使杨宇夜不能寐。有一天晚上,杨宇值班,在凌晨1点时,杨宇锁好了大门,提着手电和警棍巡察电业局大院,经过办公楼侧楼时,杨宇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瞅,看到办公楼二楼道有亮光忽闪,一时十分紧张,先是想到是否有人偷盗,继而又觉得根本不可能,就电业局的高墙大院,贼是轻易进不来的,除非从大门进来,而自己值班过程中未见一个陌生人进来。那一刻杨宇几乎想到了报警,转而又觉得如若大惊小怪,招致的绝不是好笑,先弄清原委再说。从心底里,杨宇还真希望是贼呢,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心情。杨宇在紧张而不乏恐惧中关了手电,握紧警棍,蹑手蹑脚地进入办公楼。杨宇的心跳在飞速加快。待走到楼内,杨宇屏住呼吸,静静地听楼内的动静。办公楼内静得怕人,没有一丝声响。听了一会儿,杨宇不甘心,又轻手轻脚地往二楼走。杨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捏手电的左手和握警棍的右手里汗津津,有滑落脱手的感觉。杨宇慢慢地、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复紧紧握了手电和警棍,继续往上走。刚走到楼口,亮光又是一闪,同时听到“啪啪”声。杨宇本能往墙跟一靠,心脏也似乎在那一刻停了跳动,血液也几近凝固,而大脑在飞速旋转,此时此刻该如何处理,是报警还是孤身前往,杨宇一时难以决断,真有千钧一发之势。待靠墙站定了,却没了声响。杨宇继续倾耳听,除了静和自己复恢复的狂烈的心跳和几经压抑但仍如同响雷般的的呼吸,巨大的静笼罩了整个大楼和杨宇的全身。大约三四分钟之后,亮光又一闪,啪啪又响起,是那种很有规律的响,杨宇就有了些许释然,便从楼梯口探头往楼道看去。静寂的楼道无人也无声。杨宇悬着的心渐渐回位,但他仍不敢丝毫放松警惕,注目楼道,又过了一二分钟,亮光又一闪,啪啪声响处,杨宇看清亮光和声响是从楼道的顶部发出,杨宇这才长嘘一口气,擦了额头的汗,打开手电,勇敢地走向楼道内发光的地方。

  空又是虚惊一场,杨宇害突然有了一种失望。

  原来是办公楼电源的暗线坏了,在楼道顶部的墙角架了明线,电线许是老化许是本就是劣质品,两线外胶皮炭化通电后拉出的电弧。杨宇知道二楼几间房是电业局库房,楼上有两个无人值班的机房,电是昼夜负荷运行的。电线拉弧在其他地方或单位也许可以理解,在电业局这般专业的单位,会出现这类事。杨宇隐隐感到某种潜在的腐味。这种完全是由自己感悟到的腐味给杨宇带来了快意,他也说不出快意因何而来,反正心情在一瞬间有一种放松或舒展后的轻适。杨宇仔细察看,见电线已有好几段发黑,想来这绝不是一两天才造成的。就想,明天给刘主任把这一情况说了,及早排除了隐患,免得出了事故,要碰在自己值班时,确是不幸。

  谁知第二天刘主任不在,杨宇想给别的领导汇报,又觉得不妥,一来刘主任兼保卫科长,直接管这事,二来以杨宇的身份找别的领导不合适,找史局长吧,又觉得这样的小事也找史局长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史局长怎能管这样的小事呢?就把这事搁下,等刘主任回来再说,这一搁,却又忘了汇报。这是杨宇的一次失误,而正是这次本不该发生的失误,却在后来成为杨宇生命转机的埋伏。后来的杨宇在追思自己这一段的经历时,没有为冥冥之中的某种幸运而庆幸,而是凝视那幅“大展宏图”的字幅想:苦心人天不负。

  这段时间里,杨宇本来决定要回老家的,可他总害怕自己走了哪怕一两天会失去什么良机,他不想失去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所以,耐着性子,硬是没有回去,而是给父母寄了三百元钱。亚娟也来了几次信,是少女柔情蜜意地对某种他根本不熟悉的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提到了结婚。杨宇只回了一封信,并给亚娟寄了二百元钱,信里不乏抒发自己豪情壮志的语言和对未来生活的设计,但比之亚娟的柔情,杨宇的信就生硬、呆板多了,杨宇觉得现在提结婚还为时过早,自己毕竟还是个合同工,不知哪天,就有可能失去根基,如若真这样,岂不是仍恢复到原来的生活状态。

  十四

  杨宇是那种不太相信命运能左右人生而确信只有奋斗才可以实现人生目标的人。尽管如此,对于生命中的某些无法解释的现象或现实还是本能地抱有某种神往的。比如杨宇认为都是人,仅因为人出生的环境不同,就有穷人和富人、乡里人和城里人的区分,而这种区分一定程度上先天性地注定了那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是往大处说的;往小处说,一次机遇,可能就是一次幸运的降临,某一天一瞬间的灵感,可能又孕育着一次机遇。

  杨宇没有回家,也没有缠绵于与亚娟的柔情中,而继续在工作岗位上,最终促成了又一次幸运。后来的杨宇一直认为这是他的一种强烈的预感所致。

  给亚娟回完信后的那几天,杨宇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想到亚娟的柔情, 想到自己给亚娟回信的生硬,也想到每天的生活就这么无一丝生机也无一丝转机的过着,远处想,他都能感到被扫地出门回家的不可知结局像一把高悬在头上的利剑,时时威胁着自己“大展宏图”的心愿。心里一空落,书也看不进去,学习也就谈不上了,每天除了值班打扫院子卫生外,几乎出于一种无聊之中。

  那天下午,是个星期五下午,杨宇很突然地就想到街上溜溜。说实在的,自从杨宇到电业局上班,除了刘主任支派他去干事到街上外,杨宇几乎没有独自无事到街上转过。可今天似乎有一种无法扼制的冲动,他那么想到甘城的鼓楼前转转。杨宇心里甚至想到史局长出事的皇嘉娱乐城边的小巷口看看,或者干脆就从巷口进去看看走进巷道里是什么去处,以解开一直藏在他心底里关于史局长出事那天晚上的谜。

  从电业局出门,沿南环城路走过两条街,就是甘城的主要街南大街。走到南大街上,杨宇这才发现大街两旁变化不小,春节过去好多天了,可节日的气氛依然浓厚,满街的小商贩们还没有归入正常,而是沿街两旁的人行道摆摊儿,城管上的人也懒得理会。几时正月不出头,工商、城管的人是不会太多地干涉他们的,他们呢,也就趁机自由一段时间,推一辆三轮车,是小物件的,就支一块硬纸板,把小物件凌乱地一摆,沿街喊上了;买菜的,买灯笼、鞭炮、儿童玩具,甚至是瓷器、旧书等等吧,一律儿如此,显得特别繁荣。人呢,街上的人也还没从节日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或沿街溜逛,或仍然走亲访友,一个个光鲜亮豁,精神头儿十足地享受着轻松与自由的喜气。出租车,当然也包括三轮摩托车和杨宇曾经骑过的“黄蓬子”人力三轮车的生意很火爆,时时表现出目中无人的横冲直撞,说他们的眼中还有人,那就是一连声的喇叭和铃声,要么“黄蓬子”车夫干脆就一路喊着“让让,让让,唉,师傅,麻烦,让个道儿。”车速不减,灵活地腾挪闪躲,拐扭自如地冲过不显拥挤但绝对没有秩序的人群。交警也同工商、城管的人一样,同街上的行人一样,在过节哪 .杨宇任由脚步散漫地前行。太阳亮亮地照着,显然已有几分暖意了。杨宇背着手,要么在旧书摊上瞅一会儿,要么在儿童玩具摊上看看,渐渐地,就放松了心情,心里的空落感便晃晃悠悠不见了。

  就这么慢慢腾腾地走到鼓楼南边的西部大厦门前时,他看到许多人围在一块儿,掏钱的掏钱,买的买,看的看,显得生意很红火。待走近,看清一小桌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爱心二元钱,光彩五百万”,才知是“黄河风采”社会福利彩票销售点。凑到跟前,见牌子上面小字写着,“今晚开奖,预计本期一等奖280万元。”回头看围着的人,一个个脸上挂着自信的笑。添好号的,凑着往前给老板递钱和号码;已经买好的,回头又在仔细地看着号;而正在添号的,对着近期出现的号码,嘴里嘀咕着,手里写着、划着,很认真的样子,完全一幅非弄回来280万不可的样子。

  “黄河风采”福利彩票杨宇还是知道一些的,电业局有几个铁杆彩迷,他们常上门房讨论哪儿的人得了多少万,上期的号码是多少,这一期可能出什么号,时间长了,杨宇也就知道是一种数字游戏类的东西,从1到32这些数字中选7个号,如果你选的号正好跟电视上摇的号一样了,就中一等奖,奖金最少100万;如果至少中了四个号,可以得5元,有次有一、二、三、四、五等奖。杨宇看到围在电脑桌前的人们的那兴致,不由心里一动,就想,不行买两股,中了是好事,不中,就当为社会福利做了贡献。一摸上衣口袋,出门时忘了带钱,口袋里只有三块八毛钱,四下的口袋里一掏,居然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五毛钱的黄色硬币,总共四块三毛钱。取出三毛纸币,杨宇把四元钱捏在手里,向老板要了一张填号卡,老板很热情,忙乱中没有忘记递过一截断铅笔,还说,师傅,也可以机选的。杨宇冲老板笑笑说,哪能真中了,就当做贡献。老板并没听他的话,早又打点别的人去了。杨宇挪到一边,看着写有01到32数字的方框,不知道该填个什么号,就胡乱划了7个号,待划另外一组时,杨宇还是没主意,正想也胡乱划了,一声车响,一辆红色桑塔纳停在西部大厦门前,下意识地,杨宇见车号是0731.杨宇脑子里蹭就迸出一句顺口溜一样的数字来,零壹零柒零参肆,拾玖贰拾叁拾壹。于是,就填了01、03、04、07、19、20、31七个数字,起身递给卖票的老板,老板把填号卡往电脑机里一塞,咔嚓一声,一张彩票就出来了。杨宇递过钱,老板见还有毛票和硬币,就露出些不屑来,不无讥讽地说,祝你好运啊。杨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彩票往衬衫口袋里一塞,没有做声,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转身就走了。杨宇有些不习惯诸如这样的人对他的态度了。心里有些恼火,逛街的心情也就没了,直接回到单位。

  实际上杨宇回来后就忘记了彩票的事,也忘记了买彩票时老板对他不屑的态度,杨宇努力克制了自己空落的情绪重又回到了学习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杨宇可以忍受一切。大约过了两天,杨宇值中班时,电业局的几个彩迷在门房里嚷嚷着说,明晚开奖,一等奖380万,上期一等奖没中,二等奖倒有五个中的,其中咱甘城有一股中了,三万一哪,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啊。杨宇听了心头一热。甘城中了一个二等奖,总不是我吧,就随口问,上期是啥号?其中一个搞检修的小伙子说,邪了,他妈的,这邪的号,二等奖还五个呢。杨宇又说,多邪的号?那小伙子说,基本号是01、03、04、07、17、20、31,特别号是19.杨宇心里一热,本能地感到自己已经是甘城那个幸运者了。但他脸上没做任何表露,而是说了一句,真邪了。就把目光转身大门,样子像是在尽职尽责地工作。其实他心里已经反复地念了几遍零壹零柒零参肆、拾玖贰拾叁拾壹,甚至想到了在他填号时嘎然停在他面前的那辆红色桑塔纳汽车。

  杨宇强忍着兴奋与激动,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耐心地等到下班,一回到宿舍他锁好门,几乎是撕拆般地掏出装在毛衣下面的衬衣口袋里的那张彩票,杨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捏捏自己的手背,生疼生疼的,证明不是在做梦。可杨宇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中了六个号,一个特别号,绝对的二等奖。杨宇想八成那小伙子把号记错了。就把票又塞到衬衣口袋里,借了辆自行车,尽量拿稳,但仍显得急急忙忙地赶到离南环路电业局最近的一个彩票销售点,一看,果然是那几个号,杨宇这才松了口气。强抑着兴奋和激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要了一张“黄河风采”彩票宣传单,知道中了一、二等奖的要在72小时之内向省福彩中心申报,一个月内到省城的福彩中心领取。杨宇一算,申报时间刚过了一半,就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电话后躲在一旁,申报了自己的票号、姓名、身份证号,以及中奖号码。然后,几乎是在恍惚中回来了。

  十五

  杨宇不仅恍惚了一天一夜,甚至失眠了两夜。失眠是杨宇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思考该如何用这笔钱。杨宇首先想到的是用这笔钱买一辆出租车,辞了电业局的工作,辛苦几年,挣些钱,在城里买了房,同亚娟结婚后过真正城里人的日子。可又觉得,就算有了车,辛辛苦苦一个月挣 的至多一千来块,要结婚要生活,没房前先得租房一个月又能剩下几个?哪得多少年才能够买房呢?这还不说,如若中间出现个车祸什么的,一切全不都没了吗?更何况,就这点儿钱,只能买一辆二手车,还要学执照,老天,一点儿也不现实。再说,就算顺顺当当地开车,一辈子开了车,还谈什么“大展宏图”呢?岂不是只为活着而活着么。不行,这事弄不成。杨宇又想到不如投资别的事,比如开个饭馆啦,百货铺啦什么的,转而也想到,就这点钱,枉然,租个门面怕也才够。也不行。要么回村去,在村里这可是一大笔钱,投资干点啥不行么?办个企业,钱太少,不行。搞种植或养殖,钱到是够了,可那不还回到土地上去了么,还不是个修理地球的农民么?就老家的那自然环境,大展个屁宏图哩,也不行。杨宇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思考,计算,有时甚至爬起来,拿出纸笔,写上若干种可供选择方案,然后抓臼,最终又一次次否定了。在第二个夜晚天快亮时,杨宇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就决定,先冷静一下,把钱领来后先存起来再说,要不就找找安老同他商量商量再定。

  想到安老,杨宇似乎来了些灵感,就想起安老关于人生的那些论述直言,眼前渐渐亮了,迷糊糊几天的头脑中那些雾尘被亮光一照,渐渐清晰了,对,投资给人,寻找走罗马的捷径,目标放远。杨宇便又算起来,若投资给人能使自己真正成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成为电业局的正式一员,月工资最少二千元,各种福利不算,可以分到房,可以有无限延展的未来,以及无限个可能孕育幸运的机遇,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只要自己不放松追求,大展宏图定有时日的。

  这么一算计,脑子里登时清澈了,心绪也一时间如缓缓地平静地河水一样,流淌着服贴自然。便又些对自己这两晚几近愚昧、目光短浅的小农意识多生了些不满,也就认识到自己真正还是没有吃透安老的那些话的精髓之义。

  人就是这样,许多时候难的不是怎么干,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干。一旦知道要怎么干,干起来便容易得多了。这正如决策与实施决策一样,难的不是如何实施决策,而是该如何决策,无论正确与否的决策,实施起来总比决策起来容易轻松得多。

  几天后,杨宇向刘主任请了三天假,说是回趟老家,刘主任说,过年都没有回家,小杨挺不错了,工作很积极嘛。是该回去看看父母了,要是时间不够,多呆两天也行,杨宇说,我看情况吧,三天也就够了,再没有别的啥事的。之后,杨宇把彩票缝在内裤上,连夜乘长途夜班车赶到省城,到省福彩中心领了一张通存通兑的存款单。奖金上缴所得税后,剩二万四千八百多元,杨宇直接在福彩中心捐了零头,只拿存有二万四千元的工行存折就又连夜回来了。

  回来的当前早晨,杨宇取出一千元钱,买了一条中华烟,两瓶剑南春酒,用黑塑料袋装了,到刘主任办公室去报道。刘主任见杨宇提着塑料袋,乐呵呵地说,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时间长了不回家,跟家里人多呆天么。话语里充满关爱,那语气既是领导的,又像一个长辈的。杨宇献上笑脸说,心里急,再说我爹也说我才干事,最好不要分心,出了差错给领导脸上抹黑,一个劲地催我回来,还让我一定多多感谢刘主任您呢?这不,让我代表他们给您拜个年呢。刘主任满眼慈光,说,小杨小伙子就是不错,嘴巴子也利索,脑子好使。好好干,我和史局长不会亏待你的。刘主任的话是肯定也是鼓励。闲扯了几句,杨宇就出来了。

  待到中午,刘主任使人又把杨宇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刘主任唬着脸问,小杨,你小伙子咋这样?你哪来的钱买这样的东西,你可别不学好?那语气,分明是生气了。杨宇忙说,刘主任,这钱是我爹给的,我们家去年的两亩大棚菜丰收了,收入一万多呢。我爹说因为您我在城里干事给他脸上争了光,说啥也得重谢您哩。这是我爹的心意。听了这话,刘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我说呢,你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买这样的东西,你的钱根本不够么。再说,就你爹的钱那也是血汗钱,你咋能买这样的东西呢?杨宇忙说,听你刘主任说的,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哩,现在都这年月了,你总让我把诚意表达够吧。刘主任笑了。缓了缓又问,你给史局长呢?杨宇一楞,脑子急速一转,说,不瞒你刘主任说,我真是一样的拜年礼准备了两份。刘主任听了,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这次是你爹的心意,我就领了,以后可不许这样,年轻人要多注意这方面的事才对哩。杨宇听了,不知道刘主任是说多注意让自己多送呢还是不送,也不知道是送得方式是不是哪儿有了问题。忙点头说,好好,我一定记住刘主任的话,我不会忘记刘主任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和教诲的。刘主任又说,好好干,啊,干好了会有出息的。杨宇又是一连声的好。最后,刘主任似乎是有意又似乎是无意地说,给史局长的礼物送去时要注意环境,家里就不要去了。杨宇说,好,我按刘主任说的办。

  当天下午,杨宇没班,就赶紧到工行的另一家储蓄所取出六千五百块钱,买了两条中华,两瓶五粮液酒,然后用一个大信封把五千块钱装好,同样装在黑塑料袋里,在下午临下班前提到史局长办公室。

  杨宇敲了敲门,里面史局长很慵懒地说了声请进。杨宇躬着腰轻轻推开门,觉得躬着腰有些不自然,就挺了挺腰,把笑挂在脸上,挤了进来。

  史局长的办公室很大,足有三间房子大,四周有单人沙发围着,房子一头是史局长阔大的老板桌。

  史局长正在办公桌后面埋在高背皮制大转椅里看一张报,见杨宇进来了,直了直身子,放下报纸,脸上自然地露出笑,啊,呵呵,是小杨啊,你不是回家了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呵呵,来来,坐坐。史局长一边说着,一边指指桌子一旁的沙发。杨宇走到离老板桌最近的一张沙发前,把塑料袋往沙发一侧的一盆发财树的前边一放,有些不自然地搓着手,很扭捏地把屁股靠在沙发沿上。待杨宇坐下,史局长说,老刘说你请了三天假的,咋两天就回来了?啊,呵呵,老家里没啥事吧?你父母呢,身体也都好吧?杨宇心头一热,眼泪就有流出来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了史局长的关心,还是史局长提到父母的身体,反正杨宇几欲哭出来。杨宇强忍了,可脸上的表情把那种真实的感动表现得淋漓尽致。强迫自己控制情绪约摸几分钟,杨宇才不无感激地说,史局长您的话让我眼泪差点流下来,您能关心到我父母的身体,我,我……杨宇有些哽咽了。哽咽了几声,史局哈哈一笑说,小杨人老实,不错,不错。杨宇再一次抑制了激动,说,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您哩,史局长。史局长依然挂着笑,说,啊,呵呵,啥感谢不感谢的,你干好本职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最近我也听到了大家的反映,小杨不错嘛,脑子好使,人本份老实,上进心强。听说你报了什么名参加学习,是吗?好啊,年轻人就该这样嘛。啊呵呵,学习使人进步嘛,不错,不错。杨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听史局长说完,见史局长看了看表,就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史局长,您放心,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绝不会给您丢脸的。之后又说,我马上该接班了,史局长您也该下班了,我先接班去了。史局长点点头说,行行,你先走,我还等个电话。然后就把目光又移到报纸上不再注意杨宇。

  杨宇出了史局长的门后,一摸头,都有汗了。心里揪揪的,为自己的不争气,干这么个事也出汗;也为准备好的一番送礼措辞一句也没说,甚至为那装在大信封里的五千元钱。揪了几下,杨宇想也许明天史局长会像刘主任那样问钱的事,准备好的措辞还可再用的。至于钱,反正得来也没费功夫,心疼什么?这样自慰着,心里还是不平衡,我爹我哥一年全部劳动成果加起来收入也就五六千块,还大棚哩,就是个天棚,两亩地也收不上一万多。杨宇就想如果史局长真找自己问的话,措辞还得编得更圆顺些。

  十六

  事实上史局长根本没有找杨宇。杨宇准备得十分精当圆顺的应对史局长问话的措辞也就没有发挥丝毫作用。倒是让杨宇把史局长和刘主任对比了一番。对比后杨宇觉得刘主任确实虚伪,不像史局长,收就收了,不假腥腥。这恐怕就是领导级别和水平的高低之分了。

  无论怎么说,杨宇还是有些失落,为钱也为自己惊心准备的措辞。失落归失落,剩下的事该怎么还得怎么。杨宇一边上班,一边又取出三千块钱,分别买了四份差不多档次的礼,悄悄地送给另外二位副局长及工会主席还有局纪委书记。二位副局长没说什么,也只是肯定了杨宇的工作,鼓励了杨宇一番,很自然收下了礼。倒是工会主席和纪检组长,推辞了又推辞,杨宇硬是留下了,他们也就显出些无功不受禄的不好意思接纳了所谓的杨宇老爹的千恩万谢。

  就在送礼的事在杨宇心里的疼渐渐淡下去时,电业局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正好是杨宇值夜班,大约是凌晨三点多钟,杨宇看书看得都有些累了,就合上书,提了手电、警棍,想例行公事的巡夜。刚一出门房的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些呛人,杨宇本能地一个激灵。这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的味道?这个词在他脑子里一闪后,紧接着就想到火。几乎是下意识的,杨宇想到了前些日子他在办公楼的楼道里见到的电源线拉出的电弧。他毫不迟疑向办公楼冲去,待到楼跟前,他举起手电往楼上一照,看到二楼最西边的那个窗户里有烟冒出。杨宇知道那间房子是间杂物储藏室,窗子是用胶木板钉死的,隔壁就是材料库房。天哪,若真着了火,那还了得。杨宇扔了警棍,急转身跑到门房墙上的磁卡电话前,拔了119,说清了地方,又跑过去拉响了火警警报,打开了局大门,又跑到门房里拎起一个灭火器,就往办公楼上冲。这一系列动作有序而迅疾,没有丝毫杂乱,甚至是他拎起灭火器时又一次拉响火警警报也显自然而流畅。

  冲到办公楼二楼,楼道里有烟,但不很浓,电源线啪啪地扯着狰狞的弧光,刺鼻的气味呛得人几欲窒息。杨宇冲到储藏室门口,隐隐有一股烁热从门扇处透来。那一刻,杨宇有些迟疑,只是很短暂的迟疑后,他毅然决然地扯掉灭火器的封签,拔掉插销,端定,抬腿,起脚,向储藏室门踹去。咣,只一脚,门应响开了。就在门开的一瞬间,一股红光哗就亮了,红光裹着热浪轰隆隆就罩住了杨宇,杨宇的灭火器同时把干粉喷向屋内,而杨宇的肺里,也同时吸进一条火蛇样地生疼、窒人。

  杨宇唯一清楚地是在踹开门的一瞬间自己被猛然冲出来的火舌舔了一下,他还本能地抬起左胳膊护住了头,然后那火只是在屋子里燃烧,燃烧中有啪啪声。杨宇最后的意识是一次次鼓励自己坚持把干粉喷向屋内的火焰,等到救火的人来,杨宇也真实地听到有人喊着冲过来,他知道那是局里的义务消防队赶来了,要么是甘城消防支队的消防员赶来了。他在那一刻想喊,可那条钻入自己腑腔的火蛇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七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杨宇醒来后,天已经亮了。杨宇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杨宇在医院里只住了十天,所幸杨宇受伤并不严重,只是两只手有轻度灼伤,头发和眉毛烧卷了一部分,脸部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倒了脖子里有一条烧痕,先是起水泡,又干结痂,褪了痂后淡淡地留了痕,手上也是几块白斑痕。当然这是他完全恢复后的样子。

  十天里,史局长领着局领导班子还有刘主任来看过他,有几个科室的科长和一些同事也来看过他。大家一律地肯定着杨宇的功绩,一律地说幸亏杨宇及时发现并及时把火势压住,才没有造成大火的损失,也一律地希望杨宇好好养护。刘主任曾问杨宇需不需要通知家人,杨宇说就不需要了。局里专门派了同杨宇一起干保安的一位同事看护他。就在临出院的前一天,分管后勤保卫工作的王副局长和刘主任来对杨宇说,鉴于你一贯的表现和这次火灾事故中表现出的无私无畏精神和做出的突出贡献,经电业局党组会议研究决定并报请甘城有关部门批准,正式录用你为电业局的职工,结合你的工作实际和能力以及本局工作的需要,同时决定聘用你为电业局保卫科副科长,在分管局长也就是我的直接领导下和刘主任的具体领导下开展工作。另外,还研究分给你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楼层虽高了些,但暂时还是能住的,先住着以后再说。材料全都准备好了,你一出院,就去办理农转非及其它手续,争取早日开展工作。

  事实求是的讲,这些话不啻于又一条火蛇钻入到杨宇腑腔,所不同的是,杨宇并没有失去知觉,但脑子里依然有如梦如幻的感觉。

  如梦如幻的感觉淡下去之后,杨宇就想,出院后就回家,除了办有关手续,去见我的父母,也去接我的亚娟,可以同亚娟商量结婚的事了。另外,备点礼同亚娟俩人去看看安定国老人。

  杨宇想,这几件事一定要做的,无论怎样,我都不能忘本。


                           2002年3月—8月完稿  




  东潮:原名韩润东,1971年出生于甘肃民乐,1990年以来有百余篇100多万字作品发表,出版有小说集《活法》,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从事电视新闻工作。

  通联:甘肃张掖地区广播电视处 
  邮编:734000
  电话:13809362398
7#
发表于 2006-7-4 08:13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希望读到更多作品!
6#
 楼主| 发表于 2006-7-4 01:06 | 只看该作者

对不起,版主

的确是在别的论坛发过,但我真的不知道也算不是首发啊!
5#
发表于 2006-6-27 15:05 | 只看该作者

欢迎东潮朋友

这篇小说转到梦游太虚小说版。另请阅读一下本论坛的相关规定及排版说明等帖子
这个小说应当在甘肃新闻网已经发表过了吧。
4#
发表于 2006-6-26 21:3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你的帖子的版没有排好,如何排版请朋友参看本版置定帖子里的说明。
3#
 楼主| 发表于 2006-6-26 17:01 | 只看该作者

哪位哥哥给排一下,谢了!狠狠的!!

我不知道怎么编排。
2#
发表于 2006-6-26 16:54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你也来这里了?
版没有排好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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