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七婆

蔡竹筠

　　七婆要老下了。村里人，老的，少的，都赶过来跟七婆见最后一面。进了门，见七婆躺在被子下，一动不动，那把老骨头，瘦的，就跟被子下没躺着人似的。一声七婆，带着哭音，潮了眼窝。七婆目光呆滞，空洞，似看非看。
        
　　七公蜷缩在七婆身侧，一脸忧戚，两只布满硬茧的手，紧紧攥着七婆干枯的手，似乎这么着，就能把七婆从黄泉路上拽回头。可是七婆没有丝毫回转过来的样子。一天，两天，滴水不进，那两只深陷的枯涩的眼，也不合上；那一点气，若游丝，就是断不了。这种情形，老辈人是有经验的。坐在七婆另一侧，年寿比七婆还高的五太，瘪着没牙的嘴说，心里有啥事还牵挂着，放不下。围着的老人们就向七婆问这问那。七婆啥也不说，跟没听见似的。五太又说，听话的人还没有回来。村里人走马灯似的，差不多都来过了，还有谁呢？
        
　　三天头上，七婆的嘴蠕动了一下。七公哽咽着说，娃他娘，有啥你就说。五太把耳朵凑上去，跟七婆嗯啊了几声，坐直身，对在场的人说，是念叨小三子哩。小三子？这个奶水味儿很重的名字，已经很陌生了，但老人们还是很快想起了是谁，他是支书，这几天到县上开会去了。
        
　　七婆肯定有啥感应，刚念叨过，五十多岁的小三子就进了门，恁大的人，两眼窝的泪，袖头子都抹不掉，放开老声就嚎起来。被众人劝止住，俯在七婆头边，七婆的嘴唇就蠕动起来，眼睛也一下子活泛了些，声音清晰的在场的人都听得到，小三子……我对不住你七公……这辈子……没能给他生养……我就要走了……他往后一个人……我放心不下……支书含着泪，说，七婆，您放心吧，七公……往后，有我哩。七婆枯皱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就这么笑着，落了脉。
        
　　七婆是个苦命人，是村里刘财主的妾，解放那年，被七公“分到手”，头发挽着个髻，穿着绾扣袢儿的斜襟大褂，一对粽子样的小裹脚，人整个儿看起来，很端庄，很温和。七公待七婆很好，因了她的裹脚行走不便，干脆不让她下地干活，一年四季闲在家里。
        
　　那时的七公是条壮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干起农活来一个顶俩。每天下地回来，七婆面条早擀好了，水早烧开了，就等七公来了下锅。七公吃得可口，身上也单是单，棉是棉。夫妻俩恩恩爱爱，就差膝下有个一男半女。七婆身上还没显山露水，七公就耐不住了，早早地叫七婆：娃他娘。七婆羞赧地一笑，也回七公一声：娃他爹。
        
　　可是七婆有年头了总不见有身孕。七公倒还没怎么着，七婆就急了。她去找小三子的娘，两个女人咬了半天耳朵，两岁的小三子就被七婆抱到家来了。村里有个习俗，谁家女人开不了怀，只要睡觉时搂个虎头小子，踢腾个一年半载，就能见效，村里人把这叫“暖怀”。七婆把小三子搂到七岁多了，还是没啥反应。看七婆一天魂不守舍的，七公笑着说，愁苦啥哩，这样过活，也挺好的嘛。七公不嫌七婆，依旧让她闲在家，依旧叫七婆：娃他娘。一辈子没改口。
        
　　可七婆偏偏就喜欢个娃。把小三子带大，七婆闲得慌，心里空落。村里那些没有老人照看的尕娃碎女，爹娘上地无人照管，七婆就主动找上门去，要给带着。一时间，七婆家就像如今的幼儿园，躺的，坐的，爬的，跑的，满炕满院。
        
　　后来，七婆带大的永红去县中念书，念了两年多，回来了，穿一身绿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箍，一来就夺了大队干部的权，带着几个青皮后生斗这斗那。也要斗七婆。这一天，在革委会院子里，七婆颤颤索索站在一条高高的窄条凳上，周围站满了人。坐在主席台上的永红，号召大家揭发七婆的罪行。无人开口。永红就带头揭批起来，说七婆是地主婆，说七婆到了新社会还好吃懒做……正讲得起劲，永红的爹把生产队的羊赶到山坡上回来了，一看七婆挨斗，冲进人群就要搀七婆下来。永红走过来制止爹，说，爹，我这是在革命，你不要捣乱。他爹嗨的一声，用力咳出一口浓痰，呸地吐了永红一眼窝，气喘如牛骂永红，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革命革到你七婆头上来了。不是老子吓唬 你，你再敢斗一下你七婆，我就先革了你的命。永红眼窝里痰还没擦干净，他爹就搀着七婆走了。群众也一哄而散。
        
　　七婆又恢复了她平静的生活，依旧给村里人带孩子。七婆待每个孩子都像自己的心头肉，要吃给吃，要喝给喝，啥也不计较。那些没断奶的孩子，恋娘恋得离不了身，送到七婆这里，哭闹得很凶，小脑瓜不住地往七婆怀里拱，七婆就撩起衣襟，把自己的奶让孩子吮着，小孩就乖乖地住声，美美地睡着了。七婆心里甜蜜的，就像自己做了娘。父母们下地回来，到七婆家接孩子，看到孩子们欢腾嬉闹一堆，或烂漫酣睡一炕，禁不住对七婆千恩万谢。这时的七婆，眼里放光，心里涌暖，觉得就这么着，也值了。村里人，从支书那一辈，有哪个不是七婆带大的？有谁没吃过七婆的窝头，吮过她的奶呢？七婆，全村人的娘，全村人的七婆。
        
　　七婆就这么一辈子，走了。
        
　　没儿没女的七婆，出殡那天，全村缟素，村里人满满地哭倒了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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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小木屋

从作品中能看出作者的基础很好。后边没有加声明。

叶柄

欢迎新朋友！
多来啊！

蔡竹筠

我是初次上中财论坛，有些事宜不大清楚。请问作品后应加什么声明？

蔡竹筠

问好叶柄！

一楠

文字质朴，很有生活！

如果不了解[声明]，请先看看别人的帖子后边，然后在[编辑]中补加上。问好！

蔡竹筠

已按你要求做了。以后不会出错了。

猪儿粑

问好新朋友，文章不错：）

马碧静

　　人物刻画不错，较生动。语言简练有根基。人物类小说。问好。

蔡竹筠

我们河西文学论坛也有一大邦朋友，欢迎来做客。

天姝

朋友，你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