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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蓝色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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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 16: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我隔窗望着细雨霏霏的街道,三三两两或熟悉或陌生的行人匆匆而过,雨雾均匀地弥散着。小区的地边上盛开着隐隐含羞的蓝色的勿忘我,野花青草簇拥着它们,在这微雨的早晨显得格外的美丽。

  那时候我们很年轻。我与沈洁在夜幕笼罩下的校园散步,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不相识的同学弹着吉他,唱着伤感的情歌,角楼上路灯的暗影裹住了他,嗓音沙哑、身形落寞——大约是在流着失恋的泪水吧。我们并肩沿着操场默默地走着,怀揣着对未来的幸福与渴望,空气中隐约夹杂着微微的花香,古老的校园建筑在夜色下肃穆而立。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后来,我的影子覆盖了她的影子,我低声笑着说:“你成了我的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湿润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眼睛却望着影子里花圃间悄悄开着的几朵小花,说:“那是什么花?”月光下的沈洁温柔而迷人,轻言巧语,暗香浮动,我心猿意马起来,痴望着她,随口回道:“什么花?”她似笑非笑地飘了我一眼,我的魂都给她飘走了,仍然笑不痴痴地呆看着她。沈洁顿了顿,说:“勿忘我。”在对那俏丽安静的花影上的片刻的停留后,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母亲每到父亲的忌日都会带上这种蕴涵着无限情思的花,在我的记忆中,这种花是与庄严、神圣以及无限深沉的情感紧密相连的,即使在田野路边,它也不失它那种与身俱来的娴静的风度。在短暂的沉默后,沈洁说:“哪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记得我么?”我抬眼望着她:“你会离开我吗?”她想了想,低头淡淡地笑道:“只要你幸福,你记不记得我并不重要。”我笑了笑,牵着她的手,继续慢慢地走着。我不去想她会离开我,我自己也不可能离开她,因为我们的感情是那么的强烈,那么新鲜,那么深刻!在很多意外事件发生之前,人们是根本不愿想象结果发生的可能,因为那必然是残酷的,痛苦的,是极度的悲伤的。我和很多人一样,在发生这样的事之前,只当它是笑话。然而命运的叵测和无常是难以预料的。

  十六年,谁也无法代替她。

  我眯着眼望着满是雨雾和阳光的天空,往事如潮。

  二

  沈洁刚刚走入工作岗位的时候,怀着欣喜的心情告诉我,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职业!——可以唤醒一个人的灵魂,开始一个人的新生。当然,这项工作做好当然是了不起的,是神圣的,高尚的,世界上任何一项工程都没有这个工程让人惊叹。因为思想的力量是无穷的,爱的力量也是无穷的,救醒了一个人,等于救了一群人或是一大群人。不过,惩恶扬善、荡涤灵魂、重塑人生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和沈洁都是毕业于警官学院的狱政管理专业,我们的父辈也是从事罪犯管理的老一辈监狱警察,耳濡目染使我们自小就对这一职业有着崇拜和神秘的渴望。年幼的我们不理解,什么力量使他们能够那样不顾一切地忘我地工作、工作,什么力量吸引他们那样不停地奉献、奉献,毫无保留地付出、付出——甚至是生命。沈洁的父亲就是累倒在岗位上的。而我的父亲是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受伤身亡的,至死,他都紧紧地抱着逃犯的腿,被罪犯身砍27刀——罪犯到底是被抓住了,而我永远失去了父亲——那一年,我才6岁。据说,罪犯被捕时,我年轻的父亲已经咽气了,满身是血,怒目圆瞪,表情倔强,脸上的线条僵硬,而罪犯还在发疯地挥着砍刀——可是他摆脱不了我的父亲。他被枪决的那一刻,还疑惑着,一个死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之后的很多年,我的母亲都带着我,隐忍而光荣的活着。当我和沈洁再次选择父亲的职业时,母亲流泪了——我们的选择深刻了母亲的伤痛,也兑现了父亲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遗愿——成就监狱事业,做一名优秀的监狱人民警察。

  这些年,我常常回顾和审视我一直深深热爱的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那些和我父亲一样的平凡的同志们,在他们多年的足迹中写满了时时鼓舞着我并不断感动着我的——勤恳和忠诚,这片土地,如今已硕果累累——每一颗果实的养分都来自于无数同志的心血和汗水——包括我年轻的美丽的妻子。

  三

  沈洁在管理罪犯马梅之前,已是一个声誉不错的监狱警察,连续5年都是单位的“个别教育能手”和“优秀公务员”。她常常一边切菜一边对我笑着说:“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哪里能算能手?哪里能算优秀?”我喜欢沈洁对人生的一些基本的态度。所谓静水深流,沈洁虽然只是一个年轻女子,但是她有着磊落的心胸和可贵的谦逊。相比沈洁,当时的我在事业上因为种种原因和机遇,发展得似乎更好一些,我想很多潜在的因素大约是我的父亲。虽然我对父亲的记忆只限于奖章、照片和母亲满怀爱意地描述,但是父亲对我影响是深刻的——父亲是第一个让我知道什么是仇恨的人——也许这不是父亲要留给我的,事实也是这样——根本不是——很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对罪犯的仇恨,使我决心了对罪犯的恶的严惩——绝不手软,对罪犯的仇恨,也使我更坚定要改造他们的决心——改造每一名罪犯成为守法公民,甚至由坏人变成好人——这是父亲所要求的,也是每一名监狱警察的应该做到的,这样,我又不得不压制对罪犯的仇恨,否则,无法完成使命。我热爱这个职业,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我在痛苦地前行。沈洁懂我,但是无奈。其实,后来证实了,沈洁是一名真正优秀的监狱警察,她不仅改造了无数的罪犯,她也改变了我——人性的力量是无穷的。

  那时候,沈洁常常和罪犯马梅在淡淡的斜阳里坐在草坪上谈心。在宽阔的草坪上,野花挺然而立,绿融融的小草随风摇曳,似乎在向人们显示大自然的芬芳、妩媚、宽容、仁慈。马梅眼神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始终是阴沉、灰暗、戒备、自闭的,任何问题,只有一个痛苦的低沉的回答:“不知道。”参加劳动没几天,就心不在焉地丢一把剪刀,后来被同小组的罪犯在她的枕头下翻了出来——大约是有意的。面色枯黄发涩,夜夜失眠——白天不能正常参加劳动、学习、娱乐甚至饮食,神情恍惚——仿佛时时都徘徊于生与死之间,时时都做着悲哀地挣扎——茫然、无助、决绝、凄凉。有时候坐得好好的,突然伏在桌上痛哭流涕,嘴里叫着、骂着,但是含糊不清。每当看到她憔悴的颓废的面容,听见她竭斯底里、悲观绝望的声音,沈洁都在深深地担忧着,然而她拒绝交流的自闭的生存方式令沈洁曾一度动摇过对她的救助。沈洁在枕边曾悄悄地茫然地问我:“真的所有的罪犯都能改恶从善吗?”我抚摩着她柔软的长发,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说:“毛主席说过,人是可以改造的。”停了一会,又说:“人都是有闪光点的。”沈洁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笑眼望着我温柔地说:“恩,”,月亮透过窗帘撒下一片朦胧淡青色的光,月色下沈洁的眼睛深情而明亮,我说:“什么?”沈洁微微偏了偏头,浅笑道:“我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对于那样的罪犯,是不公平的,也是不负责任的。”我一时默然,沈洁湿润柔软的的嘴唇的余温还在我的指间萦绕,并缠绵至我的心间——我的心渐渐地暖了起来,望着月影下的这个善良真诚的小女人,我情不自禁埋头在她的胸口亲了一亲,然后就伏在她身上,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结实的胸脯和瘦瘦的肋骨。她屏息静默了一会,说:“例假刚来,不过,也可以。”我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握着她的小手,无奈地看着她笑眯眯地进入梦乡。窗户的缝隙里溜进了一丝带有泥土气息的夜风,淳朴清新,窗帘随着微风轻轻地一起一伏,偶尔看见窗外那些灯下月下的树影花影,静静地倚在一面土墙上。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她根本就没来例假,只不过因为第二天,我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面对2000多罪犯,她希望我保持最好的状态。

  凌晨,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片辽阔而静谧的大海上,沈洁穿着整齐的警服像一根羽毛一样漂浮在海面上,而我在海滩上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就那么躺着、飘着,无声无息。浩淼的苍茫的大海,沈洁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只能看见警衔上小星星在那淡墨色的天光里一闪一闪,简直快要被那道海天相接的弧线所吞没,我着急起来,“沈洁!”我呼唤她,眼中有泪,“沈洁!”沈洁似乎也在远方怅然流着泪,可是并不理我。沈洁望着我,有些沙哑地问:“什么?”——大约是我喊醒了她,我惊醒着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没什么。”“什么没什么?”我怔怔地望着她,隔了一会,低声说:“不知道。”“怎么了?”她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我揽她在怀里,感觉到她的呼吸和体温,再次确定,那只是一场梦。很多时候,人生就是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黑暗中,我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一缕灰青色的烟雾,缓缓缭绕。我害怕,害怕面对梦境一样的现实,沈洁看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又能改变什么?危险、灾难、挫折、不幸,所有这个行业有可能带来的一切都是我们当初无怨无悔的选择,正如我的父亲,生命因此而沉重。

  四

  现在想来,沈洁对罪犯的教育改造,能够建立在理解、尊重、关爱的基础上,很大原因在于沈洁善良的本质、宽容的胸怀,对生命的平等,对人格的尊严都有着深刻地理解,包括对罪犯的认识,她认为是在灵魂上迷了方向的人,是人性的良知被蒙上了灰尘的人——这与新时期的人文主义的罪犯教育理念不谋而合。

  马梅在休息时的口琴声令小组罪犯难以忍受,那刺耳的焦虑的尖厉的杂乱的声音完全改变了那首《流浪者》原有的优美的旋律,她眼睛里会瞬间闪过阴郁的压抑的仇恨的怒火随即又是与世决绝的冷漠。这天是年三十,远远近近的到处是疏疏落落的炮竹声,监狱组织罪犯自己动手包饺子,吃自己做的年夜犯。火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闪亮的彩带,吉祥的敲锣打鼓的《大拜年》,还有一张张喜悦的对新年有更多期待的笑脸都写满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处处都是笑声,处处是喜庆。马梅在这样的时候,吹这样的一首歌,热闹中带着凄凉。高墙外的迎春花大片大片地茂盛地开着,在暗淡的月色下在微微的夜风中轻轻点着头。春天大约快来了吧,又是一年。马梅越过铁窗默默地看着,口琴从手中掉了来,扑落一声砸到了地上。沈洁在号房的门口也这样默默地望着马梅。沈洁已联系了监狱的两名心理矫正民警对马梅做过工作,结论是预料之中的,她有着很明显的心理问题,对待与任何人的交流,她表情古怪,沉默,沉默,好象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沈洁拾起口琴,缓缓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轻声说:“今天是你孩子的生日吧。”只有僵硬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沈洁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背后传来马梅灰暗的轻飘的声音:“活着是罪过!”沈洁站住,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说:“那是因为你懦弱。”生活中本应由你去承受的,你尽说受不了,甚至责怪生命,这就是懦弱。

  上苍给了马梅端庄的容颜和苗条的身姿,但是作为女人,这动人的美给她闯了祸。美貌在她心里种下了虚荣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不断地生根发芽,枝枝哑哑地延伸到灵魂的每一处角落,形成了一种匮乏——虚荣导致的匮乏,滋养了贪婪——罪与恶,源于贪。马梅在嘈杂混乱的娱乐场所荒废了她宝贵的青春,吸毒、酗酒、滥交是她青春生活的主要内容,甚至在那个群体里,她成了中心,成了小头目,在嫉妒、愤恨、争斗、堕落中寻求快感和刺激,直到她的第一次婚姻来临。丈夫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他使她觉得踏实,闻到了些须生活的味道——干净的味道,她与他结了婚,尝试另一种生活。他爱她,所以娶她,无论她曾经多么糟糕;她嫁给他,是因为他给她带来新的感觉。那时候,她不懂得爱人,她在短视的自私中迷失。在她身怀六甲的时候,她遇到了放荡不羁的华明,那是一个与丈夫完全不同的男人——堕落、颓废、放纵,可是她爱上了他,肚子里的孩子成了累赘。她不顾丈夫的劝说、哀求,甚至流泪,毅然引产,已成人形的小生命,刚到人间还带着气息挣扎了几下,似乎实在不愿这么快就离开这繁华温暖的世界,可是他毕竟太小,太脆弱。丈夫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整个死亡的全过程,而凶手却在微笑——为甩掉这个“包袱”寻找新的刺激而高兴,他疯了,他望着她,痴痴迷迷地哭,痴痴迷迷地笑。人在做魔鬼的时候,自己并不知道。马梅后来说,每想到这一切,她就想杀了自己——杀了自己也不能弥补所造下的罪业,她经常梦见那孩子对自己笑,笑着笑着,就会出现他挣扎着离去的情形,她还会梦见丈夫抱着紧闭双眼的孩子在追她,她跑啊,跑啊,在那一人多深的蒿草地里,迈不动步子,血淋淋的心突然就跳了出来……她在恶梦中醒来,在深夜流泪。

  几个举着满是面粉的双手的罪犯笑语盈盈地进来洗手,见到沈洁,讨好地报告并躬身立定,沈洁点头离开后,她们方才陆续进入,门口犯人制作的纸风铃掠过她们的头顶,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叮”声,穿越新年的热闹和喧嚣,进入罪责深重的心灵。

  马梅望着沈洁离去的背影,视线被她牵得很长。到处是欢声笑语,闹哄哄的,也不知道都高兴什么,又有什么好高兴,在人生这样的境地!只有这双时时凝视自己的双眸,带着关切、焦虑和担心,看得出来,这是个好人,但是这何必呢?何必这样地关心呢?好人怎样?坏人又怎样?还不都是这么活着吗?她这么多年,一直像魔鬼一样地行走于人间,习惯了人们鄙夷的恐惧的冰冷的眼光,一切都是冷冰冰的,这个世界就是冷冰冰的。她为华明逼疯了丈夫,打掉了八个月的孩子,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而他给她的只有一次比一次尖锐的痛苦,他还搂着别的女人,面目狰狞地大声斥责她,让她滚蛋!其实该滚蛋的应该是他!所有的财产都是前夫留给她的,而她却在所有人上写上了华明这个骗子的名字。她曾经想过好好做个人,做个好人——当她再次成为母亲的时候,她想起了前夫对她的疯笑,想起了未足月的孩子像垃圾一样被送走的情景,想起了以前放浪形骸的斑斑劣迹。懦弱?懦弱!打伤那个女人,因为她勾引了华明;要华明死,是因为华明已经杀死了自己;抛弃华乐,为什么要抛弃华乐呢?或许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今天是华乐的4岁生日,不知道他今天笑了没有,出生时给他取这个名字,就希望他一生快乐,那时华明还爱着她。马梅想起了,入监填表时,在家庭成员一栏,她游移了片刻后,还是填上了华乐,很大的一块空白,只有一行字:儿子,1990年1月28日生。一切,恍若隔世,抢劫是她的罪名,她还有更深重的罪业!马梅的内心长时间地震荡着,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折磨着,在这欢乐的除夕之夜。

  五

  豆豆的出现是意外的。

  五月的风温煦、潮湿,有着阵阵的花香。沈洁将那束买来的“勿忘我”养入花瓶,哼着江南小调摆弄着它——淡淡的蓝,淡淡的紫,温柔而不张扬,沉静而不失优雅。

  我忽然被报上的一则报道吸引了,标题是《他们怎么办?》,讲的是那些在押罪犯的孩子无人关心的问题,甚至有的孩子还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媒体向社会呼吁救助。我回头对沈洁说:“这些孩子会成为新的罪犯。”又不觉很短促地笑了一下,说:“管了老子还得管儿子。”沈洁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走过来撅着小嘴说:“噢,这一家都是罪犯的命哪?”我不以为然地笑着摇摇头,将报纸递给她,挠了挠头说:“也许我们能做点什么,唉——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我从小失去父亲,懂得没有亲人的苦,这些孩子不但远离父母的管教,更容易遭受来自社会的鄙视,虽然那句俗语“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是绝对,但也有它一定的道理,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成长的环境和氛围是很重要的。我虽然这样说,其实当时我们还没有孩子——并不是因为忙于事业而拒绝孩子,而是一直不明原因的不孕,沈洁在结婚前就答应我,如果政策允许,要为我生10个孩子,哪怕生得脸皮粗糙,胸部下垂也再所不惜——她爱我,爱得狠,爱得辣,爱——是沈洁的人生态度,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监狱事业,她那种真挚和纯情是无可比拟的,有着动人的魅力。

  我们拨通了报上的热线电话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去看几个已被送往福利院的无人问津的罪犯的孩子。其中一个最为瘦小的男孩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一直怯生生地瞪着眼睛看我们,头上长着稀薄的黄毛,仿佛怎样也梳不整齐。管理员介绍说,这个孩子最小,刚4岁,父亲以前坐过牢,后来病故,母亲失踪了,无人照顾,在街上拾过垃圾吃,居委会怕这孩子被拐子带走就送来这里了。沈洁从包里掏出一把糖,笑呵呵地对男孩说:“给你。”男孩先是不动,望着管理员,管理员说:“拿着吧。”他立刻以极快的速度一把抢过去,糖纸也不剥,只往嘴里揣。管理员讪讪地笑道:“大约他以前挨过饿,总是一副穷吼吼的样子。”又仿佛很理解地对我们说:“罪犯的孩子,好可怜的。”孩子在急转身之间,撞上了桌角,“咚”的一声仰面朝天地摔了下来,嘴里粘着口水的糖也掉了一地,刚刚到嘴的糖又没了,加上摔伤的疼痛,他大哭了起来,管理员不耐烦地皱眉嘟噜道:“哭!整天就知道哭!”,注意到我们无声地望着她,又马上挤出笑容说:“其实这么大的孩子最好养,又知道大小便了,也不太记事。”沈洁怔怔地看着男孩,眼睛湿润了。她蹲下抚住孩子的肩头,用手帕擦他的眼泪,又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微笑道:“喏,还有哪,都给你。”又抬头对着管理员礼貌地笑道:“居委会送孩子来,与孩子的亲人都联系过吗?”管理员很爽快地说:“那当然,没人要的孩子才会来这里。”听了这话,沈洁和我对视了一眼,我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么多年在那方面“只耕耘不收获”的状态,她对自己已经失望了,好几次,我可爱的妻子看到例假来临时,还趴我的肩头痛哭了一场,其实,我只要有她,并不一定非要孩子不可。这毕竟是罪犯的孩子!我踌躇着,字斟句酌地试图用一个圆满的回答打消她的这个念头,便不自觉地回避了她的目光。男孩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嚼着奶糖,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管理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俩,嘴里说着近年来政府在这方面的财政压力大之类的话,大约看出沈洁对孩子怀有好感,以为我们会收养男孩,后来,我一直搭讪地微笑着,沈洁也只是赞同地点头附和地看着她,看那神气那根本是没有的事,只好丧气地攒眉推搡着男孩,牵走了。孩子走了很远还回头望着我们,那可怜的瘦怯怯的小身影,让我们心痛,我们送给他一些儿童杂志、衣服和钱。

  回家的路上坑坑洼洼的,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很潮湿,路边梧桐的树叶上还不时滴下一串雨水,落到路上的小坑里,溅起碎玉般的小水花,发出浅色灰白的光,倒映了树木、花草、高楼,还有路过水洼的行人——又一个完美的小世界。沈洁一路沉默,脸色严肃,仿佛一口气憋在胸膛,不时笑着看她一眼,她不做声,也不理我。

  路过“蓝花朵朵”时,我幽幽地说:“不知道你种的‘勿忘我’怎么样了。”“蓝花朵朵”是供市民休闲散步的植物园,虽然“勿忘我”在这里只是参天大树和娇艳鲜花的陪衬,可是因为满山满眼的细碎的生动的蓝,于是自成一番气势,虽然匍匐于树根脚下,虽然不时随风摇曳,但是坚韧不跋,娇小玲珑,深沉温柔。我们结婚的第一年,沈洁在这里洒了几粒花种,后来在不经意间,这生命力顽强的小花竟洋洋洒洒、从容不迫地开了一季又一季。沈洁缓和了下来,虽然依旧不说话,但那神情已做了妥协。

  我们散步走向种花的那片地,植物很茂盛,郁郁葱葱,直向云霄,路边一簇簇的“勿忘我”安静地根植于大地。沈洁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说:“什么?”沈洁顿了顿说:“孩子,那个叫豆豆的孩子。”我走了几步,回头说:“为什么一定要孩子?”沈洁说:“你难道不想做父亲吗?”我违心地说:“不想!”口气生硬,“更不可能收养那个罪犯的孩子!”沈洁被气噎住了,半天才冷笑着说:“终于说出口了。也不知道是谁平时总是义正严词地批判社会对罪犯的歧视!虚伪!”在一度地沉默后,我粗声粗气地回道:“不是那样!”沈洁伤心地望了我一会,方才微笑道:“怎么不是?一切都是借口,你并不爱这职业,也不爱我!”这女人简直要将我气疯掉,且不说我绝对不是因为歧视而拒绝那孩子,退一步说,就算我对罪犯有成见,能证明我不爱这职业?能证明我不爱她?我气恼地走到她面前,她横着脸,扁着嘴,任性的倔强的神情,而眼圈已红了,我用手指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了她,她挣扎着离开我,跑了出去。我脑子一片空白地站了很久,才感到丝丝缕缕的寒冷,原来又开始下雨了,这时正是梅雨季节的阴晦天气。我继续在雨中走着,我们还没有走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就不欢而散了——那大片的袅袅的蓝遥遥地望着我。沈洁是一个感性而认真的人,我回避那孩子,其实是回避我内心的仇恨——痛苦的根源,沈洁既是帮那孩子,也是想帮我——心中有恨的警察不会是优秀的警察,心中有恨的人不会幸福,也无法给别人幸福——他缺乏爱的能力。这是在抚养豆豆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的。她虽然离开了我,她时时在我的身边,带着温情的含笑的眼睛。

  一个月后,我们收养了豆豆。这一次去接豆豆,那位管理员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与豆豆告别时眼睛还潮湿了,豆豆却像小大人似的,很理智、很平静地离开了福利院,他望着我和沈洁,眼神是陌生的愉快的,清澈的纯洁的。黑亮的瞳孔里映出我们微笑的脸。

  六

  紫薇朱槿花残的秋天,也是一个萧索的美丽的季节,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十.一”这天,监狱组织罪犯开展了一次活动——“党旗下的忏悔”,一些原先是党员是领导的罪犯纷纷声泪俱下地回顾了自己对社会、对家庭的罪过,回顾了自己在入党宣誓时的那一份真诚——重新审视自己,更清醒地认识曾经的错误给别人带来多少痛、给自己留下多少伤——人们如果有意或无意地给自己制造了伤,就别忘记这伤的来龙去脉,尽管是痛苦的,痛苦也是人生的财富。沈洁想到这些曾叱诧风云的人物落魄不堪地来到这里,由开始假意地服小做底、挑唆报复的阴暗心理到几年监狱教育后直面人生的阳光心态,不禁感慨人事无常,于是从口袋里悉悉簌簌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却感到眼前被一片影子挡住了。

  马梅在沈洁一再地谈话和关心下,已放弃了原先很多消极的观点,至少,生活是美好的,要明白地活着。监狱及警官的宽严相济的管理模式以及相应树立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教育,使沈洁蓦然领悟到:人生就是一种态度,无论怎样都须坦荡、幸福、健康。她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以前因为浅薄和无知荒废了无数的日月,现在看来,那样的生活与死亡是没有区别的。沈洁的每一个眼神都会给她鼓励,每一句话都能引发思考,马梅庆幸自己来到了这样的监狱,认识了这样的民警。时值“打黑除恶,交代余罪”期间,马梅想清楚了,真诚地面对生活,也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哪怕就是改判无期、死缓,甚至枪决,她也会接受,她不想再躲、再逃,她希望能像沈洁所说的那样:堂堂正正地做人。至于孩子华乐,自然社会上的好心人会收留他。她对不起孩子,也不配做母亲
她站在沈洁面前,却一脸鄂然,良久才开了口,上嘴唇都粘在了牙上下不来,嗓音干燥:“警官,手帕上的孩子,是谁啊?”沈洁以为是自己一时动情失态令马梅不知所措,所以立刻调整了状态,看了一眼手帕上的豆豆的电脑照片,对她微笑道:“我的孩子。”马梅一时无语,看到这个酷似华乐的照片,马梅心情复杂,她正是了无牵挂,才可以义无返顾地来认罪,但是看到这样的照片,她的心又活动起来。也许真的被判无期、死缓、或枪决,那么,华乐,她真的可以放心么?

  看到马梅欲言又止的样子,沈洁审视着她,问道:“怎么了?”半天,马梅才结结巴巴地说:“也没什么,我也有些想孩子了,原来我因为恨华明所以一狠心对他不管不顾,这孩子和华乐好像,这样大的孩子最讨喜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马梅住了口。沈洁愣了一会,不动声色地说:“华乐?”华乐是点点曾经的学名,沈洁这样问着,心绪莫名地烦乱起来,但是她宛尔一笑:“这个名字很好。”

  豆豆的生母本是一个叫马素芬的女人,豆豆1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马素芬从此自暴自弃,不久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马梅在说话间想起华乐的天真无邪的灿烂笑以及与华明争吵撕打时躲在门缝里坐在学步车上惊恐地抽泣着不断地用短短粗粗的小手擦眼泪的那个可怜的小身影。还有在那混乱的恐惧的夜晚,她在仓促间偷偷拔去给华明抢救的氧气管时,狞笑着看着华明愤怒的无助后来演变为哀求的眼神渐渐暗淡后,猛然发现仰头望着她的无声地流泪的孩子华乐——仿佛像成人一样的眼泪,孩子在与她恶毒的眼光相遇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轻轻地有些胆怯地喊了声:“妈妈。”,在危险的瞬间,她似乎被魔鬼魇住一般,竟有掐死他的欲望——她忽然觉得华明在死的一刹那在华乐幼小的身躯里获得重生,他带给她的痛苦阻碍了一切——包括伟大的母爱。她在一步步靠近华乐的时候,华乐就那样无辜地,嘟噜着小嘴望着她,她贴近孩子,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她举步为艰——她自己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她在闪过掐死华乐的那一刻,为什么觉得靠近孩子那么难?当她与华乐近在咫尺的时候,孩子依旧满脸泪水地无辜地善良地望着她,甚至伸出出双臂搂住她,她看见华乐清亮的眸子里自己变形的丑恶的脸,她哭了,抱着孩子逃跑了,到门口又回身,小心翼翼地将管子再插上。那是个漫天星斗的夏夜,她抱着华乐一直快走——内心确却是苍白空洞的,仿佛世界如此之大,却无处可去,她走得越来越快,直至奔跑——茫然。几只莹火虫带着微弱的黯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浓重的夜幕中彷徨。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白天强烈的日光地炙烤下,此时恍恍惚惚,花木都腋着眼,只有月亮透过层层云雾了知人间的一切。她飞跑起来,很久,才发现孩子不在身边,她忘记了,她到底有没有抱着孩子出来,还是因为惧怕,惧怕自己不再有母亲的能力去爱孩子而在奔跑的途中丢下了孩子。

  在昏昏噩噩的几年后,她在异乡因雇人暴殴华明现任女友致残而被捕。

  很长时间马梅都在麻木和模糊的状态下生活,即使当随车进了监狱的时候,她仍然心境凄凉——哪里都是一样的生活,只不过换个地方而已。可是四处萦绕薄雾的绵绵的青山、明朗辽阔的蔚蓝的天空、绿树野花和每天清晨那清脆婉转的小鸟的啼鸣都在提醒她,看,大自然多美!监狱现代化的设施、文明科学的管理理念以及民警积极热情友善严格的教育帮助,使她渐渐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美好的,而自己以前竟是个瞎子,人们都有善良诚恳的本质,而自己因为这些年的每况愈下却在一味地责怪他人责怪社会。

  活动早就结束了,其他罪犯都进寝室休息了。沈洁带马梅进了谈话室。因为下雨,窗子都关得紧巴巴,房间里是暖烘烘的干燥的空气。马梅神情沮丧地沉沉地想着。沈洁看到马梅兴兴头头地很果断坚决地来找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到了跟前又吞吞吐吐地一言不发。而且任何一个母亲提到孩子都会滔滔不绝,而她却像锯了嘴的葫芦,越发地沉默。沈洁看了一眼马梅,转身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随口问道:“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几滴雨随风打到了马梅的脸上,马梅擦去雨水:“马梅是去死去的姐姐的名字,我叫马素芬。”瞬间,大颗的泪珠从马梅的眼角划落——逃罪的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面对真实的自己。而沈洁听到这个名字却感到雷劈电擎一般,窗户框好象成了波浪是的,她紧紧地扶着,生怕自己跌倒。伴随着噬咬伤口的隐隐的疼,她尽量理清自己的乱如麻的心绪。很久,沈洁方才回头勉强微笑道:“那么,你的孩子呢?”马梅捂住脸,忍不住啜泣着,摇着头。窗外雨越下越大,劈劈啪啪地打在窗台,影沉沉的玻璃上映着一盏亮堂堂的灯,沈洁的着警服上的警徽纽扣在灯下都闪着耀眼的光芒,在玻璃上轻轻地移动,玻璃上便闪过一道白的光,像苍穹中飞过一颗星。远远地站着低头抹泪的马梅,哀伤使她缩成了一团。沈洁缓缓地走过去,低低地叹口气,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

  生活中有了豆豆,我和沈洁找到了为人父母的感觉,这个家更是无处不洋溢着幸福和快乐。豆豆也逐渐明朗并走出原先的遭遇带给他的阴暗和沉重。墙上有只毛毛虫,他便首当其冲地挡在沈洁的前面,正色说:“我是男子汉,要保护妈妈。”有月光的夜晚我们一起散步,豆豆就追着自己的影子跑,我们打赌说他追不上,他疯跑了好一会,后来躲到我的影子里,兴奋道:“追上了!追上了!影子不见了。”沈洁便抱起他亲了又亲,他们都站到了我高大魁梧的影子里了,我想起了校园里的那个夜晚还有暗影中的“勿忘我”,幸福就是这样的,能够包容一切,苦难、不幸,甚至仇恨。

  那个晚上,沈洁看着熟睡的豆豆,听着他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朝我微笑低声道:“要是豆豆是别人的孩子你会怎样?”豆豆本就是我们领养的,我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她望着我费解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默默地注视着豆豆。那天停电,橘红的烛光映照得沈洁全身都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特别美,但是我突然注意到沈洁眼圈红了,我握着她的手,冷而湿。我们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问她怎么了,她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膛,良久,才哽咽着说:“命中注定我们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我说:“豆豆就是我们的呀。”她怔了一会,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点头。一阵清风透过窗帘吹到我们身上,烛光随风摇曳起来,几乎都要灭了,又继续很旺盛地燃烧。我捧起沈洁的脸,眼睛有些红肿了,:“后悔了?”沈洁摇头说:“这样的孩子,即使不收养,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可是我,”沈洁掉过头去——一定又在落泪了,我急道:“怎么了?你倒是告诉我啊!”沈洁低垂眼帘说:“豆豆的生母出现了。”听了这话,我倒呆住了,半天,才说:“我们办的手续不作数了吗?”沈洁摇摇头说:“如果她对豆豆无所谓,就另说了,但事实不是这样,她现在很后悔,也很需要孩子。”沈洁的态度也让我很意外,那神气大约是并非坚决坚持,因为她正是对豆豆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才有了如今难以割舍的亲情,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我一时无语。沈洁笑着落泪补充道:“她还是一名罪犯,现在豆豆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这样说着,我就已知道她的决定了。窗外树叶轻纤的剪影映在窗帘上,随风起伏,零零落落地颤抖着,隔壁传来豆豆睡梦中发出的笑声,这里我们在沉默中,在相互的眼神中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之后,不久,还是在那个谈话室,不过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马梅仔细回顾了自己整个犯罪的过程,包括每一个细节——这罪过压得她快要窒息,而在无助茫然的那些日子,她似乎忘记了所有,而噩梦每晚都提醒她曾经的深重的罪业。沈洁当然是震惊的,一度沉默。马梅在流着泪的忏悔后,从口袋摸出一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对沈洁说:“我对不起孩子,警官,如果哪天,您看见他流落街头了,给他口饱饭吃。”马梅再次泪如泉涌,沈洁的眼泪也掉了下来。那还是豆豆1周岁生日的照片。沈洁也递给马梅一张照片说:“看看,孩子已经长大了。你一时糊涂不要孩子,社会上还有很多好心人哪!”马梅不相信地望着沈洁,颤抖的双手接过照片,欣喜的泪便滴落在照片上,她还来不及擦净,又是一串泪落下,嘴唇也颤抖着,不能说出一个字,心中有一阵阵暖流淌过。沈洁告诉马梅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并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亲情电话”时打这个号可以了解孩子的一些情况。其它并不多言。

  豆豆继续跟我们在一起快乐地生活,沈洁告诉他,他有个很了不起的母亲在遥远的地方,天天都在想他。每月马梅都会与豆豆通话,每次都忍不住要落泪,豆豆也亲热地要求马梅早点回来看他,和小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豆豆总是很自豪地说:“我有两个妈妈呢!”小朋友们先还是很羡慕,后来大约是听了大人的解释,便嘲讽地笑豆豆:“你有一个妈妈是监狱里的罪犯。”豆豆受不了小伙伴的讽刺,哭着问沈洁:“妈妈,罪犯是坏蛋吗?”沈洁很温和地说:“不是,你要跟小朋友解释,罪犯是犯了错的人,监狱也是学校。就比如,你撒了谎,可是爸爸妈妈或是老师教育你了,你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再不撒谎了,你就是好孩子了。”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我撒了谎怎么不是罪犯呢?”沈洁一时怔住,我在一旁说:“你改好了,当然不是了。”豆豆又问:“我那个妈妈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改好呢?”豆豆纠缠起来总是没完没了,转眼又笑将起来:“这个月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催着她快改,好好听老师的话。”然后又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沉寂,让豆豆这一代人能真正平等地看待罪犯,真确地认识监狱,使豆豆从心里接受母亲马梅,是我们的愿望,可是,我们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马梅自首的那起故意杀人世间得到了宽大处理,加上原有罪责,根据数罪并罚的一些法律条例,马梅被改判无期,两年后,因改造表现突出,又被改判18年。

  98年的春天,正式春寒料峭的时节,豆豆因在上一年的期末测试中考了双百,沈洁说陪他去野外郊游作为奖励。前一天晚上,豆豆兴奋到好晚才睡着。我因为第二天要出一次长途远差,沈洁忙完了豆豆,又为我收拾随身须带的各种物品。她低着头检点有无遗忘的物件时,额前的碎发垂了下来,小小的瘦瘦的下颌微收,我很是动心,我从背后温存地揽住她,吻了她的馨香的脖颈。桌上那本书,被风吹得翻了一页又一页,后来在某一页停留了,我不觉看了一眼,我想她可能也看了,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轻声念了出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深夜很静,有微风细细,在这样的情境下,又是读着这样的诗句便有那种海誓山盟的感觉,我自然不会想到这竟成为我们最后的誓言,也是永远的誓言——爱的誓言。

  第二天,我仓促吻了沈洁,并离开了家。当我接到噩耗从外地失魂落魄地赶回来时,沈洁已经体无完肤地静静地躺在太平间。出了车祸,沈洁用全部的力量保护了豆豆,而她每一寸肌肤都在流血,更令我不能承受的是,沈洁是带着一个多月的身孕离开的!多么残酷!那些日子,我生不如死,对于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意识,什么永垂不朽?什么不死的灵魂?当人处于彷徨无据、心碎神伤的时刻,他知道,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当然,在以后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能领会到所谓永垂不朽的真正含义。

  八

  十六年,回想这一切,有浮生若梦的感觉,至今我还总是记得沈洁闪亮的警徽下鲜明的眉毛,影沉沉的大眼睛,温柔恬静的笑容,还有我们的誓言,我们的理想。

  豆豆已经长大成人,马梅在出狱后,自己招兵买马从一个个体手工小门面创业成了一个加工工艺布贴花的大企业,走上社会的她心态健康,发展顺利。豆豆虽然离不开我,但是我要求他回到生母那里,我,沈洁,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名监狱警察应尽的本分。

  我依旧在这个“勿忘我”盛开的季节,买上一大束,去看看我的父亲,去看看我的妻子。我为沈洁买了地势最高的那块墓地,与“蓝花朵朵”遥遥相对。每到这样的季节,沈洁随时都可以望见那满山满眼的细碎的深动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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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6-7-2 18:19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描写警察生活、工作、爱情的小说。看得出,作者想以这篇作品倾诉对警察的爱。里边有很多感人的细节。但不足之处,线条还有些乱。因为这是一个中篇的素材,如果写得太粗,不行。
3#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19:56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谢谢蓝斑竹的指点。
就小说来看,其实情节和事件都很简单。
希望更多的人们了解现代监狱的理念,了解当代监狱人民警察。
塑造的正面人物只有沈洁,其他所有人物都是陪衬。
写这样小说,对我是一个挑战,写的时候,有茫然的时候,所以出现斑竹所指出的问题。
再次谢谢蓝版主,谢谢。看得出来,您阅读了全文,这本身就是对天姝的鼓励。谢谢。
4#
发表于 2006-7-2 20:47 | 只看该作者
深厚,
深情,
学习。
5#
发表于 2006-7-2 21:38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学习了!
6#
发表于 2006-7-2 21:40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天姝,又见新作,祝贺!为免看完之后又成游客,先跟贴,再下载后细读,祝愉快:)
7#
发表于 2006-7-2 22:24 | 只看该作者
故事感人,起伏很大,人物心理描写很好。问好天姝。
8#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22:3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凌云昕 发表
深厚,
深情,
学习。

谢谢对文章的关注,小云,谢谢。
请多提宝贵意见。
9#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22:4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好小说!学习了!

过奖了。
谢谢对文章的关注,谢谢。
10#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22:4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猪儿粑 发表
问好天姝,又见新作,祝贺!为免看完之后又成游客,先跟贴,再下载后细读,祝愉快:)

谢谢。
我很想多写一些,没有时间,这篇是在周末晚上到凌晨6点完成的,有很多不足之处,请多提宝贵意见。
11#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22:49 | 只看该作者
我特别感谢太虚的朋友对天姝的鼓励,谢谢,我感谢每一位对文章支持的朋友。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复是因为我在单位值班或其他的事情或希望大家阅读其他更新更好的作品,我尊重并忠心地感激每一位朋友。
也请大家多提意见。
12#
发表于 2006-7-2 23:47 | 只看该作者
沈洁,我以为是沈洁波:)
救醒了一个人,等于救了一群人或是一大群人。(确实)
毛主席说过,人是可以改造的。(路漫漫其长远兮)
讲的是那些在押罪犯的孩子无人关心的问题,甚至有的孩子还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媒体向社会呼吁救助。我回头对沈洁说:“这些孩子会成为新的罪犯。”(是啊,这很可怕。这些孩子我见得多了,但他们尚未犯罪,只是在犯多于常人的错误。)
“十.一”这天,监狱组织罪犯开展了一次活动——“党旗下的忏悔”。(我觉得大多时候,这种形式主义作秀的成分太多了。)

天姝,你从事何种工作?
有机会,能够聊聊?
我QQ:284872033
13#
发表于 2006-7-3 07:41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
14#
发表于 2006-7-3 08:15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上去,晚上再过来细看!
15#
 楼主| 发表于 2006-7-3 17:5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妖娆月色 发表
故事感人,起伏很大,人物心理描写很好。问好天姝。

谢谢对文章的关注,谢谢,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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