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荒漠逸行者 于 2016-4-19 11:31 编辑
许伯病倒了，前几天还在树林中劳动的他，看上高大魁梧的身体还像是一座塔，谁知说病就病了，没有明显预兆，这座塔就轰然倒塌了，躺到炕上不起了，还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的话。
三个儿子商量着，怎么拉着他到大医院看一下，许伯却摇着头，说不花那冤枉钱了，自己感觉这次要走了，再说了，快八十的人了，阎王不请也要自己去了。儿子们怎么坚持，都说不动许伯，没办法，只好买一些好吃的，尽一番孝心，盼望奇迹的发生。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听到许伯病倒的消息，自然是按照乡里的惯例，提着大包小包来探望。
许伯在炕上躺了五天，一直坦然地和客人交谈。第六天早上，他叫喊儿子，要儿子们扶他下炕。三个儿子赶忙抬他到了院子里。他指着架子车，要儿子们放他到车上，拉他到树林中看看。小儿子赶忙找来羊毛毡和被褥，铺到车厢里，拉他出了门。
儿子们知道自己老子一辈子的倔脾气，都不敢拗他，一直是由着他的性子来的。将死之人，要去树林中转转，也只有许伯才会有这份心情。不过他想去的树林子，那可是他几十年的心血呀。这片树林子，位于村子西边的河滩上，那里原是荒地，石头多，碱大，自然没人开辟出来种庄稼。还是生产队包产到户的时候，要分地了，许伯向队里提出，那片河滩地闲搁着也是可惜，倒不如自己少分一点地，顶替出来，种些树，让村子里不再光秃秃的。许伯的要求，按照常理来看，本来是犯傻的行为，但因为他为人善良诚实，威信高，没人笑话他，反倒说该分的地一分也不少，不就是一块碱大石头多的荒滩吗，想栽树就去栽吧，反正别人也不会眼热那块荒滩的。于是，许伯在空闲时间，就去务劳那块河滩地。石头多，就用镢头、铁钎慢慢刨挖，有时候一天还挖不上三个树窝子。老婆子劝他，儿女们劝他，村子里好多人都劝，他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认准的事情就要倔到底，老婆子哭笑不得，骂他“一根筋”，他也不气不恼，回应老婆子说等我石头窝里种出树，你乘凉的时候就会觉得我的好来。大儿子面子里不敢说，心里嘀咕着说等你种出树，石头都会开花了。
谁知两年多的时间里，许伯硬是在五六亩的河滩上，挖满了树窝子。接着，他又一块一块挑拣和抱来石头，四周围起石头墙，防止栽下树苗的时候，被牲口糟蹋了。虽说河里多的是石头，但要在这样一块地上，围起一人高的石头墙，对于势单力薄的老农民许伯来说，不亚于修建万里长城的。三年多时间里，他风里来雨里去，泥里钻水里站，镢头、铁锨废了十多把，手里磨下的血泊不知挑了多少。不过，在大伙惊讶和赞叹的目光中，一棵棵树苗被栽种在昔日的河滩中。两三年的时间里，许伯不断补种树苗，维修石头墙，还在石墙周围栽上红柳，用来巩固石墙和泥土，防止发大水的时候，冲毁树林。在许伯留下无数汗水和脚印的荒滩上，终于呈现出郁郁葱葱的一片生机，成了村子边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后来，许伯还被推荐到县上，参加了绿化工作会议，被评为先进个人，除了捧回一本大红荣誉证外，还带来一份奖品——一架半导体收音机，他种树的事迹，还被编进了一本册子，全县宣传，许伯成了“名人”。受到表彰奖励的许伯，对种树更加上心了，每天几乎吃住都在树林里。他就像是拉扯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村子里谁家没有烧火的柴禾，许伯就会在春天删树的时候，叫他拉一些树枝。有时候，也会卖一些长成椽子、檩条的树贴补家用，然后及时补种上。后来还慢慢开拓，在原来树林周围零零星星的荒滩上，都种了树。这样，许伯的树林，就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守护在村子外边。慢慢的，一些小孩子、小伙子、大姑娘，都喜欢在闲暇时候，到树林子里玩耍转悠，那倒也成了一个休闲的好去处。
许伯身子已经很虚弱了，坐在架子车里，裹着被子，两眼浑浊的泪水打着转转。三个儿子拉着他，围着树林转。他就像是一位国王巡视自己的土地一样，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几十年的心血，有时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垂下的枝条和叶子。二十多年来，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那些葱葱茏茏的树木，都在他眼前浮现，就像放电影一样。对于人世，生老病死，那是最终的归宿，他没有什么恐惧，唯有眼前的这些树木，他割舍不下，那可是他的双手抚摸、培育、浇灌的呀，其中的情味，只有自己才会有最切身的感受！
起风了，儿子们害怕他受风，要拉他回去了。他颤巍巍地指着最初栽种的一片树林，对儿子们说，我死了之后，就把我埋在这片树林子里，我还要守护它们呢。儿子们安慰他，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许伯恼怒地喘着气，说我自己还不清楚这次能不能熬过去吗？你们要是不听话，以后就不要为我烧纸上坟了！儿子们无奈，只好明确表态，答应了他的要求。
许伯回到屋子里还没两个时辰，就走了。村子里当东的人听到报丧的消息，陆续到来。大伙安排好主事的人和跑堂的人之后，就询问坟地要选择在什么地方。儿子们把许伯的遗愿告诉大家，好多人都摇着头说不妥。一般来说，坟地都选择在山上，树林里潮湿，人埋进去，肯定受不了。大儿子说，老子安顿了，要是不听话，他不认我们。没办法，许伯就被如他所愿地埋到了树林里。一座坟茔，掩映在绿树环绕之中，显得那样的幽静、孤寂。也许对地下有知的许伯来说，能有这样的待遇，却是幸福的，毕竟自己活着的时候，还没爱够自己的树林，死后还能守护，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原来闲暇之余，到树林散心转悠的人，倒是觉得那里瘆得慌，再也没人敢去那片树林，享受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美景了。
过了几个月，小儿子从外面回来，说要搬家到异地去，那里发展前途好。因为都成家各自过日子，自然也没人拦阻，顺其自然吧。小儿子张罗着，把自己的房屋、家具、牲口等，该卖的卖了，该送的送了，该拉的准备拉车。完了他当着两个哥哥的面，提出要把树林分了，父亲留下的，那就是遗产，作为儿子，谁都有份，要是自己还在老家呆着，肯定不急着分，问题是自己要走了，猴年马月才能回老家一次，再说了自己搬家，手头紧，还指望着分些树木，卖了添凑盘缠呢。大儿子忠厚老实一些，觉得父亲埋在树林，尸骨未寒，就把树林毁了，怎么向父亲在天之灵交代呢。可是小儿子一再坚持，搬法律，说情理，连犹豫不定的二儿子也动了心，和小儿子结成同盟，一起反驳大儿子。大儿子嘴上说不过，一怒之下，说那就随你们所愿吧！
第二天，人们惊奇地看到，许伯的三个儿子，拿着斧头、锯子、绳子之类的，来到许伯的树林。人们在“叮叮咚咚”的伐木声中，度过了焦躁不安新鲜好奇的两个日夜，之后，大家看到那里三分之一的树木，都被砍伐了，那些砍伐过的树桩，就像是千疮百孔的伤疤，留在河滩上。又过了几个月，又有三分之一的树木被砍伐，留下的伤疤比树木还多，因为在小儿子的拉攀下，二儿子也举家搬迁了，临走砍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树木。也有人感叹说，许伯活着的时候，心都操到树林子里了，除非万不得已，舍不得砍一棵树卖几个钱花一花，没想到留下的树林，还富了儿子们了，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纳凉”呀！两个儿子，不仅分了白杨树，就连周围的红柳，也是公平分配了！
大儿子还在老家留守着，也曾经跟人说自己的打算，要把两个弟弟砍伐过的地上，都补种上，但遭到他儿子的强烈反对，儿子还说爷爷栽树一辈子，还是那样穷，现在谁都在拼命挣钱，日子往前头奔扎，你费心费力种树，什么时候能奔到前头呀！儿子在外面买了四轮车，工地上拉砖拉水泥，就叫上自己的老子去帮忙，许伯大儿子种树的愿望，也就只能停留在脑子里和嘴上了。
后来，一场大雨之后，平日里几乎干涸的河中，浑水席卷而过，就连几百斤重的石头，也被挟裹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山上来不及躲避的羊，也在污浊昏黑的水中飘卷。浑水冲到许伯的树林那里，没了红柳遮挡的石墙，轰然倒塌，那些平日里劈不下来的树桩，转瞬之间，连根拔起，随着石头飘向远处。好多树木，也被连根拔起，有的顺流而下，有的横堵在石头之间。幸亏浑水肆虐的时间不是很长，还没来及冲击到许伯的坟茔那里，水流就减小了。浑水过后的河滩，一片狼藉，目不忍睹。许伯的坟，像是一直褐色的眼睛，孤零零地镶嵌在零七八碎的树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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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9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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