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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大墙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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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9 17: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大墙横空,像一道悬崖峭壁横拦在面前。一道沉重的铁门,上方高悬两个赫然大字:威严。

  那墙,那门,那字,足以令人触目惊心,嘎然止步。倘若是犯了什么事,一步踏进那道铁门,就跟大墙外面的热闹世界陡然隔绝了。

  铁门里边,四堵高墙合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再无一条出路。高墙内不大的空间里,前后摆列着三排监房,每排又有院墙隔开,分别叫做前院、中院、后院。一院十间,分为十个监号。铁门、院门、监号门,层层上锁。三道铁锁,象征着法律的绝对威严。

  穿警服的管教人员手握一个圆圆的铜环,有碗口般大小,环上挂了一大串钥匙,一路走一路哗啦啦响着,押送一名新入监的犯人进了大院。

  钥匙一响,各监号里都听得见,知道管教进来了,各种响动立时停止。一排十个窗口里边,都有几张脸孔贴在铁栅栏上向外张望。

  管教走进前院,来到九号门前,熟练地挑出一个钥匙,开了号子门。

  “进去!”

  那犯人一个踉跄跌进门里,背后跟着一声门响,咔嗒,门又锁上了。

  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大铁门沉重地响了一声,说明管教出去了。

  大墙内随又不安分起来,有个窗口里在大声喊着问:“喂,新来的是个啥主儿呀?是偷了人还是日了人的?”
                              
  2

  从没见过这样的屋子。屋门紧紧关闭,窗口有铁栅栏阻隔。一盘大炕,占去了屋内的多半面积,余下的空间不过两步宽。这样的特殊环境,就是对“失去自由”四个字的直观体现。

  这小屋叫做号子。初进号子,只见炕上地下都是人,一下子还弄不清到底有几个。

  号子里所有的眼睛都投向新来的犯人,几道目光从不同方向组成交叉火力点。

  “喂,犯了啥事啦?”

  新犯人脸上一红一白,没出声。乍进到这地方,惊魂未定,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阵子,渐渐看清了,这间号子里有四个犯人,都剃着光头,一个鹰勾鼻子,一个瘦猴,一个笨猪,还有一个孩子,看样儿不过十七八岁。

  鹰勾鼻子一副恶相,是号子里的霸王,别的犯人都看他的脸色。瘦猴个子短小,脸上有几粒散落的麻子,一脸狡诈神色,似乎每一个麻坑里都藏着一窝坏点子。笨猪身子粗笨,大脑袋里全是废物,一脸傻气,跟瘦猴恰恰相反,瘦猴叫他猪八戒。那个孩子一脸顽皮相,全然无忧无虑的样子,不一会儿,就知道了小东西的名字叫丁小刀。

  新来的这个犯人站在地上,看上去很有些派头,身材胖胖大大,穿的服装是值钱的布料,像个有点身份的。一问,果然不假,原来在外边是个乡长。

  “哈!”鹰勾鼻子一咧嘴,幸灾乐祸地叫了一声,“那准是个贪官,既贪财又贪色,对吧?好哇,这回你算找到好地方啦!”
                           
   3

  号子里一天无事,五个人关在一屋,看似平平静静。到了晚上,好戏就开场了。

  傍晚八点钟,耳听着外边的大铁门一声沉重的闷响之后,大墙里归于寂静。从这时起,管教人员就不再进来了,号子里成了牢头狱霸的天下。

  最先弄出响动的是瘦猴。瘦猴在号子里的名字就叫猴子。

  “大哥!”猴子伸着脖子歪着脑袋,像条狗一样凑向鹰勾鼻子,“动弹吧?”

  鹰勾鼻子并未出声,只用下巴左右动了一下。猴子马上身子一拧,一只手猛地往炕沿上一拍,突然喊了一声:“挂起来!”

  空气刹那间大变。

  乡长还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猪八戒已跳起来扑到面前,擒住他的双臂,提溜着把他推到墙根儿。

  号子里这些家伙,对当官的有着共同的敌意,狗日的在台上的时候作威作福不可一世,如今跟老子们一样了!乡长沦落到这个地方,算是遇上了天敌。

  号子里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别看都是犯人关在一起,犯人们弄出的事却叫人心惊肉跳。凡初进号子的犯人,第一晚就要经历一次生死劫难,必得挨上一顿痛打。这就像古代的“杀威棒”一样,进门先给个下马威,一下子把你打怕,不管是什么样的恶人,也把你整得服服贴贴。

  乡长一见这阵势,立时就吓破了胆,慌忙求饶:“哎哟哎哟,各位老大、老大,饶了我吧,我我我听你们的,叫我干啥我干啥……”

  几个光头一阵冷笑,猴子不屑地说:“就你这熊包样,咋当的乡长?”猪八戒已经提着拳头,照准乡长的小腹,冷不防一拳捣过去,乡长哎呀一声,双手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挂起来!”猴子又一声喊。

  猪八戒一脚踢过去:“听见没有?叫你挂起来!”

  “我挂、挂……”乡长再也顾不得疼,挣扎着站起来,按照猴子的指点,乖乖地靠墙站住,后背贴在墙上,两条胳膊向两边平直伸开,整个人就像一个大十字贴在墙壁上,这便是“挂”了起来,成了打手施展拳脚的活靶子。

  接下来就看猪八戒的功夫了。这头笨猪,身材粗短,脸皮黝黑,脖子里一堆肉,说他是笨猪,真是一点也不亏他。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笨家伙竟是一名毒品贩子,说他是杀猪的倒更像一些。这等货色在号子里充当打手,必是心狠手辣的了。

  乡长已吓得面色如土浑身上下抖作一团,可又不敢不挂在墙上。猪八戒可不管乡长是什么滋味儿,拉开架势,嗷地一声怪叫就扑了上去,硬邦邦的黑拳头在乡长那一身胖肉上随意寻找着落点,就像在击打一个皮球。那猪八戒打人,出手招招凶狠,旁边又有几个恶煞助威,这阵势,不管你是啥样的角色也顷刻间土崩瓦解。

  号子里最可怕的是打人。看守所当然是严格规定不准打人,实行文明管理。但是大墙内三道铁锁,号子里大部分时间处于封闭状态,里边自然就是牢头狱霸的天下了。

  自古以来,牢头狱霸就是靠着残暴手段来捍卫其不可动摇的权威。凡踏进牢狱之门的犯人,无一不受到毒打的洗礼。

  号子里打人叫做“上菜”。上菜的名堂有很多,凡能想得出的花样,都用作对皮肉的无情折磨。这是历朝历代监牢里的犯人长期积累的残酷发明,成了牢狱中不可更改的规矩。据说,监狱里共有一百零八道“菜”,每一道菜都有一个动听的名称,而且确实是以菜命名,诸如西北大菜、红烧肘子、干炸排骨、爆炒腰花、麻辣豆腐……令人吃惊的是,这一百零八道菜竟广为流传,各地的监狱里都可见到。

  犯人在号子里打人,从来不会手软。每一个充当打手的人,初进号子时都挨过别人的打,等到挨够了打,各种招式也都学会了,反过来再打别人时,下手就格外的狠,昨日挨过的打都要在今天的打击对象上找补回来。日月流转,号子里的角色总在不断变换着,老犯人打新犯人,一茬接着一茬,已成了一种惯性在不可改变地滚动下去。

  那一晚,乡长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痛打,终于再也熬受不住,像一滩泥爬倒在地上,任猪八戒怎么用脚踹,也起不来了。

  4

  很难想象,大墙内的一间小小号子里,竟如一个等级森严的小小王国。

  远在北宋时期,监狱里已开始形成牢头狱霸,犯人摧残犯人,手段残忍至极。这种恶风一代代传下来,沿袭数百年,到今天,早已形成铁打般牢固的传统。号子里有一整套严密的规矩,无人能够撼动。

  同是号子里的犯人,却有着严格的等级差别。一个号子里有几名犯人,就分作几个等级,分别称作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每一个号子皆是如此,概莫能外。

  老大是小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号子里享有绝对权威。老大的一句话就是圣旨,老大的一个眼神就能搅起一场恶斗。老大在号子里享有各种特权,所有的犯人都争着巴结老大,没有人不害怕老大。

  在号子里充当老大,一靠坐监的资格,二靠蛮横凶狠。鹰勾鼻子就是这样一个老大。此人在社会上原是有名的恶棍,前些年就坐过牢,出狱后不思悔改,反倒更加歹毒,纠合了一帮恶徒,抢劫盗窃,为害一方,犯下了人命,这回非掉脑袋不可了。但在这个号子里,他仍称王称霸,人人都怕他。

  老二是老大的帮手,职责是专管执行老大的旨意,发号施令,出鬼点子。这里的老二便是那个有几粒麻子的猴子。这家伙是个飞贼,据说有本领从楼的外侧能爬上八层楼的楼顶,翻越大商场的顶棚如走平地,撬门扭锁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猴子能混上老二的位置,自然是靠的他那一脸麻坑里数不清的坏点子了。

  老三是号子里的打手,专门司职打人。号子里打人也有规矩,不能乱打,就看老三的。前文中已经看到了,这个号子里的打手是猪八戒。

  现在读者知道了,老大、老二是号子里的统治者,老三是一条狗,其余的就是奴隶阶层了。老四以下的人,有着明确的分工,承担号子里的各种杂务,分管打水、擦地板、倒尿桶,稍不小心就有挨揍的危险。

  老四是丁小刀。作为一个犯人,这孩子是太小了点。可是,别看人小,犯的罪可不小,拦路抢劫,耍刀子捅人,手上沾有血迹,是抢劫集团的一员。在那个团伙里,丁小刀本来是个小卒子,但这小东西野气大,爱逞强,两腿总是比别人跑得快。团伙里的规矩,抢劫动刀子的事轮流着干,这回你掏刀子见了血,下回就轮到另一个人了。丁小刀却是个出头鸟,每回都抢先耍刀子,刀刀见血。团伙一落网,他的事大了,只因年龄小,不够十八周岁,才从轻判了个无期徒刑,不然的话,恐怕脑袋就保不住了。到底是少不更事,虽判了重刑,他也没当回事,一天天混日子,少不了还嘻嘻哈哈胡闹腾。老四的职责是管理号子里的用水,到了冬天还要烧炕、烧开水。老大早晨刷牙洗脸,晚上洗脚,都由老四服侍,特别是要保证老大一天到晚随时有喝的开水。这个职务的名称叫做“水娃”。

  倒霉乡长自然就成了垫底儿的,要承担号子里的所有杂务,干最苦的活,要受所有人的欺。看守所一天一次放风,一个号子不过三五分钟时间,犯人们都抓紧这几分钟上厕所,老五则要利用这点时间倒尿桶。经过一天一夜,那桶子里已差不多尿满了,乡长提着一桶尿往厕所里跑,三摇两晃,溅了一裤子尿水,乡长也只能咬着牙硬撑。想他在乡长的位置上时,他房间里的卫生都不用自己动手,哪受过这号罪呀?而今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

  每一个新入狱的犯人,都从倒尿桶开始他的一段牢狱生活。直到多日以后,又有一个新的犯人进来,地位才能升上一级。号子里不断有老犯人判刑后送往劳改场,又不断有新犯人补充进来。套用一句老话,可以说是“铁打的号子、流水的犯人”。就这样循环往复,随着日月的推移,新犯人熬成老犯人,地位也在一级一级往上升。而号子里那些规矩却永远沿袭下去,谁也改变不了。

  5

  夜里,五个人睡一条大炕,挤得不能动弹。

  炕上五个人的排列顺序有严格的规定,不能乱睡。因为尿桶放在右边墙角,右侧臭味最大,所以排位时从左边起,老大睡在左边最上的靠墙处,而后是老二、老三、老四……依次排列下去,一目了然地标明了各人的地位。靠右边最臭的地方,自然是老五的位置了。

  各个位置的宽窄也有区别。老大占的铺位自然比别的人宽,叫作“大宽”,占一条褥子的宽度。老二的铺位稍窄一些,但比后边几个人宽。老三以下就都一样了。五人一炕,本来就够挤的,因为老大、老二搞特殊,挤得就更厉害了。为了充分利用空间,每晚睡觉时,都由老二发令,规定统一的睡姿,若说今夜是“二细”,便是一律仰面朝天,挺直身子入睡;若说今夜是“毛细”,则全都侧身,朝着同一个方向睡倒,谁也不敢违抗。若有人在半夜里睡迷糊翻错了身,旁边的人一拳捣过来,定叫你再不敢乱动。“大宽”、“二细”、“毛细”,本是西北地区牛肉面馆里拉面时的术语,指的是拉面的宽窄粗细,借用到这里,倒也形象而准确。

  一夜过去,天色一亮,号子里立即起床。照例,老大总要多躺一会儿,等到别的人搞完了室内卫生,才懒洋洋起身。这时候,丁小刀已经给老大倒好了洗脸水,牙膏也挤到了牙刷上。鹰勾鼻子下炕洗脸,丁小刀就拿着毛巾立在一边侯着,等他洗好,连忙及时地把毛巾递到面前。在现今的生活中,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派头?

  不一会儿,听见院子里钥匙哗啦啦响,开始放风了。看守所内每天早晨放一次风,主要是让犯人上厕所、倒尿桶。这时猴子就开始给每个人发卫生纸。纸是犯人家里送来的,由老二统一掌管,裁成小块,每次放风时分发,一人两张,老大、老二则是四张。

  看守所三排院子,共有几十个号子,放风时一个号子接一个号子,要在一个半小时内全部放完,时间相当紧迫,管教一边开号子门,一边催着喊:“快些!”一次同时开两个号子,门一开,一个个像抢什么东西似的蹿出屋门,争先恐后向厕所那边跑,只有提着尿桶的人落在后边。那些等着开门的号子里,一张张脸孔都挤在窗口里边向外张望着,有的还乘机喊上几句话。前边号子的人从厕所向回转时,接下来的号子门又开了,相邻号子的人就利用这短暂的空子说两句话,交流一些信息,大墙内的什么消息都能迅速传遍各个号子。

  等到放过风,门一锁,这一天中就别想再走出屋门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等着开饭了。

  看守所里一天开两顿饭。号子里的犯人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等候着开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得特别缓慢。因为没别的事,心里就老想着吃,肚子里就老觉得饿,这便是坐牢的滋味儿。

  终于听到了开饭的信号。先是外边的大铁门沉重地一响,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一个大木桶笨重地落在地上的声音。各号子里都知道,这是饭菜抬进来了,于是都来了精神,有的就早早拿起饭盒,准备打饭。

  听惯了的钥匙声哗啦啦响着,管教开始打开号子门,准确地说是打开锁子,号子里的人早就候在门里了,听着锁子一开,立即就把屋门拉开了,用不着管教动手,管教也从不动手推门,只管开锁子。管教开锁的速度很快,一个号子接一个号子,有时从外头开始,有时从里头开始,各号子依次出来打饭,第一个号子的人刚出来,下一个号子的门就开了,一个个号子的犯人鱼贯而出,院子里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这也是相邻号子之间见面碰头的又一次短暂机会,封闭在各个号子里的犯人们,就在一次次的碰面中互相认识了。

  短短几分钟后,一排院子打饭的过程便告结束,管教及时地锁上一个个号子门,大木桶又抬到后一排院子去了。

  号子里正式进入了吃饭的程序。饭菜多是老一套,馒头和大碗菜,每人一份。除了这些,号子里还有自己的食物,是犯人家里送进来的各种食品:熟肉、咸菜、火腿肠、油辣子、方便面、“老干爹”辣酱……应有尽有。开饭时,有一只空纸箱反过来扣在地中央,当作临时饭桌,各样食品都一一摆了上来。从这儿看,牢中犯人的生活还真不错。不过,那纸箱只是老大、老二的专用饭桌,老三以下的人都没有资格靠近,只能端着自己的饭盒蹲在墙根儿吃自己的一份大碗菜。这时候,鹰勾鼻子和猴子的特权地位就十分突出地显现出来了,两个家伙围“桌”而坐,旁若无人大吃大嚼。猪八戒在一旁望着,馋得直流口水,终于忍不住厚着脸皮凑过去,一连声叫着大哥大哥,鹰勾鼻子就骂了句,你小子就是个猪八戒!挑了一小块酱牛肉丢进猪八戒饭盒里。丁小刀看见了,也伸过一只手去,嘴里大哥大哥叫着,讨得了一小片香肠。

  蹲在墙角的乡长,一动也不敢动,眼望着鹰勾鼻子那派头,不禁在心里感叹:妈的一个死刑犯,比我在外边当乡长还牛逼!

  6

  铁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堵高墙屹立在眼前。那墙真是太高了,简直是高入云端。大墙顶上,走动着值勤哨兵的身影,哨兵的枪刺在空中闪着光。这便是在铁窗里所能看见的全部风景。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一关进铁窗,插翅也飞不出去了。在未来的一段时日内,几个月或者是一年两年三年,这儿便是你生活中的唯一场景。

  号子里就是那一方小小空间,就是那几个不变的面孔,沉闷,单调,压抑。家伙们整天坐在大炕上,憋得发慌,耐不住无聊的寂寞,总要想方设法搞点小刺激,借以打发难熬的光阴。

  最大的刺激就是折磨同伙,拿弱者的痛苦取乐。

  前边说过,号子里五人一条大炕,排列顺序标志着各人不同的地位。在白天,每个人也只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不能乱坐,特别是老大、老二的铺位,是号子里绝对的圣地。

  老大的铺位在最上首靠墙。白天,鹰勾鼻子喜欢横着坐在他的铺位中部,脊背靠在墙上,面对着他的几个臣民,这样就更显示出了他的王者地位。他的屁股下面还有一个坐垫。一吃过饭,丁小刀给老大洗过了碗筷,搬掉扣在地上的空纸箱,鹰勾鼻子的屁股就坐在了他的坐垫上。

  这时,猴子的鬼花样就出来了。

  “乡长。”猴子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

  “啊……”乡长吓了一跳,赶忙说:“千万别叫乡长了,我是老五。”

  “噢,你是老五。”猴子怪里怪气地笑了一笑,“老五,你知道吗,这号子里可不是个一般的地方。”

  “那是,那是。”

  “就是那些什么大学,也他妈比不上。”

  “是,比不上……”

  “你进了号子,当了老五,就好比刚上一年级,还要培训培训。”

  “是是是……”

  “现在我问你,你看大哥屁股下边坐的那是什么?”

  乡长向鹰勾鼻子坐的地方看了看,说那是个坐垫子。
“错!掌嘴!”

  猴子话音未落,猪八戒的巴掌已经上去了,啪啪两个嘴巴,把乡长扇得晕头转向。

  猴子说:“你再看看,到底坐的是什么?”

  乡长吓得冒了一头虚汗,不知该怎么说,再不敢出声。

  “小刀,你教教他。”
 
  丁小刀嘻嘻笑着:“这个都不知道?那是克林顿坐的皮沙发。”

  “啊!……”这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乡长不觉失声“啊”了一声。

  “咋样?”猴子用两个手指捏住乡长嘴角边的一团胖肉,使劲儿拧了一把。“别看你是个乡长,到了这儿,当个老五都不合格。”

  接下来,猴子又指着老大铺的褥子问,那是什么?这回乡长再不敢轻率回答,丁小刀告诉他说,那是叶利钦睡的席梦思。

  乡长听了,一脸茫然,却又不得不点着头称是。他妈的这些家伙怎么想出来的呀?什么狗日的玩意儿!

  其实乡长是不知道,克林顿的皮沙发并不是鹰勾鼻子一人的专利,大墙内各个号子里全都通用,只要当了老大,不管在哪个号子里,无一例外都享有同等规格的待遇。这等奇闻,大墙外面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说它荒唐,可在号子里却搞得就像真的一样,老大坐的就是克林顿的皮沙发,睡的就是叶利钦的席梦思。

  还有更古怪的。前文提到过,号子里有一个尿桶,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号子门昼夜上锁,一天只有一次放风。当然,尿桶的作用仅限于小便,如若有人在尿桶里大解,号子里的空气就难以忍受了。但有时也会碰上例外,比如有的人要是拉肚子,怎么能等到第二天早晨放风?实在忍不住了,不解决不行时,号子里也有规矩,必得先吃二十个“板刀面”,就是褪下裤子,撅起屁股挨上二十大板,让大家先乐上一阵,然后就由你去臭吧!唯有老大不受这个限制,可以随时坐在尿桶上大解。老大拉下的大便都是神圣的,不能说是屎,要说是”老大的金鱼儿”!

  漫长的一天总算缓慢地过去了。暮色从四堵大墙上拉开,罩住了墙内的一方神秘天地。

  号子里没有电灯。不过在大墙四周灯光通明,号子里并不黑暗,朦朦胧胧能看得见人脸。

  鹰勾鼻子坐在克林顿的皮沙发上抽烟,猴子在一旁给他点火。抽完一支,猴子立即递上第二支。抽到第三支烟时,鹰勾鼻子忽然说:“今晚上有啥节目?别闲着呀。”

  一句话,空气霎时紧张起来,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要吃苦头了。

  猴子想了想,眼睛又瞅住了乡长。猪八戒专门看着猴子的脸,一见有了目标,马上跳了起来。

  “你这头笨猪,瞎跳的啥?滚一边去!”猴子一声骂,猪八戒闹得发了一下愣,灰溜溜坐了回去。猴子说:“今晚上看电视。”

  什么?看电视?乡长一脸茫然,号子里还能看电视?在哪里呀?

  猴子又说:“老五,你把电视机抱过去。”

  乡长听见叫他,猛地一惊,不知到哪去抱电视机,一时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愣着干吗呀?没听见叫你抱电视呀?”

  乡长更愣了:“我……不知道……”

  “妈的逼!”猴子开口就骂,“你乡长是咋当的?怎么比猪还笨!你不就是电视机吗?”

  “我?……”

  “去去去,站到墙那边去。”

  乡长不敢违抗,只得站到墙边去。他以为又要挨揍了,吓得身子颤抖不止。

  “你抖个什么劲呀?又不给你上菜。”丁小刀嬉笑着,上去揪住乡长的耳朵拧了一下说:“好了,电视开了。”

  原来是叫乡长当电视机,拧一下耳朵就等于开了电视。

  乡长贴墙站在那里,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时鹰勾鼻子发话了:“咋鸡巴弄的,电视咋不出图像呀?”

  “听见没有,快出图像。”猴子喊道。

  “我……怎么出啊?”乡长的声音都在抖。

  “你比划呀,手呀脚呀都动弹,就跟电视里一样。”

  闹了半天是叫乡长演电视,电视机要出图像。这可把乡长难住了,要说表演,他绝对是个大笨蛋,屁本领没有。可又不敢不出图像,闹不好又会挨上猪八戒的拳头。急切之下,两只手就像抽风一样乱比划起来,上下左右,乱七八糟,气得猴子一个劲儿骂娘,把乡长的娘翻了个底儿朝天。

  “球电视!”猪八戒噢地一声扑了过去,“这个电视有毛病,我来修理修理。”

  乡长一听修理,急叫:“没坏没坏,歌星马上就来了……”也真是怕了,心里一急,张口就唱出了一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他不会唱流行的歌,不知怎的就憋出了这句前些年的老歌词。他连唱带比划,唱的比哭还难听。好在这地方不要什么艺术性,能逗乐就行。看来只要逼急了,乡长立即也能变成小丑。

  猪八戒还觉不过瘾,说这个频道不好看,我给你换个频道,上前捏住乡长的鼻子,狠狠拧了一下,意思是换了频道。

  这会儿乡长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紧急中想出了一招儿,说,这会儿电视里没有什么好节目,不如我给大家讲个段子吧。

  一听有段子,兴趣都上来了,齐说要讲就来最酸的,不酸可不听。乡长说,保证!这乡长别的本事没有,要说讲段子,那可难不住,这一下算是得救了。

  乡长就讲了一段《我是张乡长》,说是乡上有个张乡长,又有个张干事,一天,张干事下乡,半路上碰上一个傻丫头,把丫头哄到玉米地里干了一通,问丫头说好不好?傻丫头说好。张干事就说,我是张乡长,明天你去乡政府,在大门口喊张乡长,我就出来了。傻丫头记住了,第二天就跑到乡政府门口,一遍一遍地喊:张乡长,弄我来……这么一喊,引得好多人围过来看热闹,纷纷议论说,准是乡长干了坏事,傻丫头不会说假话的。那以后接连几天,傻丫头天天来乡政府喊张乡长,张乡长弄得十分狼狈,只得调到别处去了,那个张干事当上了张乡长。

  全号子听得哈哈大笑。鹰勾鼻子拍着大腿直叫过瘾,还说,你妈的,那个张乡长就是你吧?乡长忙说不是不是,我不姓张。猴子说咋不是你,妈的乡长到哪村不干那号事?不是说乡上的官儿“村村都有丈母娘”吗?乡长嘴里只能支支吾吾。鹰勾鼻子来了劲儿,说再讲一段,不看他妈的电视了。

  这是乡长进号子后第一次出彩,心里不觉暗暗喜了一下,说我就在电视里讲吧,大哥还当是看电视得了。一时之间,似乎忘了这两天挨过的打,一连讲了五六个黄段子,号子里一次又一次响起笑声,这一晚乡长算是安全过关,没有再吃苦头。

  最后,鹰勾鼻子摆摆手说,打住打住,别把段子讲完了,留着明天再听,关电视,睡觉。丁小刀就跳过去,在乡长的肚子上使劲儿摁了一下,把电视关了。乡长终得解放。

  一天的程序到此全部走完,各人都拉开自己的被子,只听猴子一声宣布:今夜是毛细。于是一齐侧身躺下睡觉

  7

  周末到了。

  号子里的犯人都盼着周末的到来,因为这是允许家里送东西的日子,当然主要是送吃的食物。这无疑就是号子里的节日了。

  从早晨开始,看守所的前院里就不断有人来到,在大墙里边可以听到大铁门不时地响起,说明管教人员在一趟一趟地往里边转送东西。每一个铁窗口都贴着几张脸孔,巴望着管教向他们的窗口走来。

  第一个收到东西的是乡长,一个大塑料袋从窗口递进来。乡长双手接住那包东西,脸上现出非常激动的表情,啊,他的老婆心还没变!不过,乡长的高兴还没持续一分钟,随着管教转身离去,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一下把那塑料袋夺过去了。

  乡长一惊,转过脸看时,那包正提在猴子手里。乡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脸一红,不觉失声叫出:“你……”

  “你什么?”猴子冷冷一声,两只小眼睛逼视着乡长,“你还以为这是送给你的呀?妈的个逼,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你的老婆送给咱们大哥享用的,你站一边凉快去吧。”

  乡长顿时目瞪口呆,再不敢吱声。

  号子里的规矩,不管谁家里送来吃的,他本人都无权支配,要由老二掌管,因此老二的职务又叫“管柜”。自然,这些食物多由老大老二享用,别的人只能偶尔尝到一点。一些初入狱的犯人,家里送来吃的,自己根本吃不到。这种情况,外边的人多少也听到一些,但还是不能不送,家里送的吃食多一些,里边的人会少挨些打。在号子里,谁家里送的吃食多,谁就比较有面子,若没人送,全号子都小看你。

  猴子把乡长老婆送来的食品一样一样掏出来,有卤肉,有榨菜,有鸡蛋、香肠,有面包和烧饼,还有两条好烟。猴子哈哈大笑,拉着怪腔说:“哈,到底是当官的呀,油水大着呢。嘿嘿,乡长老婆看上咱们大哥了,送了这么多好吃的。大哥,你先尝尝。”
鹰勾鼻子坐在克林顿的皮沙发上,屁股都不用动,等着猴子把一包食品递到面前,伸手抓起一块卤肉填进嘴里,嚼得吧唧吧唧响,还得意地哼哼着:“香!真他妈的香!”别的人都眼馋地望着,猪八戒的涎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淌。

  鹰勾鼻子把各样吃食都品尝了一遍,吃得高兴了,就给每人捏一块肉,惟独没给乡长。还故意望着乡长的脸,对众人说:“来吧,你们都尝尝我老婆孝敬我的好吃头,味道真香。”乡长眼看着自己老婆的一片心意被恶徒糟蹋,而自己连一口也尝不到,心里都在淌血。

  鹰勾鼻子偏又欺负乡长,斜着眼问:“乡长,你的老婆漂亮吧?这小娘们儿,等我出去了,找她好好睡一觉。”猴子和猪八戒跟着一阵坏笑。乡长不敢吱一声,只能把脸扭向一边,恨得直咬牙。

  8
      
  已是炎热的夏天。号子里空气不好,苍蝇争着往里飞,穿过窗口的铁栅栏畅通无阻。

  “好哇,空中小姐拜访哥们儿来了。”猴子说着,一只手在空中一抡,手到擒来,一只苍蝇已被抓在手心里。

  乡长看在眼里,不觉大为佩服,哎呀,这猴子身怀绝技呀!
“看见了吧,就这一招儿,好好练,飞进来的苍蝇一个不许放跑,全给我抓掉。一天抓50个空中小姐,抓不够就吃冰糖葫芦。”

  猴子一言既出,就是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如抓不到50只苍蝇,就给你上菜,这一道菜叫“冰糖葫芦”。这也是号子里整人的一种手段。号子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犯了哪条规矩上哪一道菜,都有规定。不执行老大、老二的指令,或者是没做好指定的活儿,都要上菜。

  一听吃冰糖葫芦,乡长慌了,虽然还不知冰糖葫芦是什么花样,但肯定不好受。一天50只苍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乡长马上就行动起来,看见一只苍蝇飞过来,伸手就抓,苍蝇早飞过去了。他扑过去,再抓,还是落空,狡猾的苍蝇!丁小刀在旁边看着,拍着手直乐,说:“真笨,连个苍蝇也抓不住!”小东西瞄准一只苍蝇,飞快地出手一抓,那苍蝇再没逃掉。

  乡长试着抓了几下,根本没门儿。再说,用手抓他又嫌脏,便迭了一张报纸,等苍蝇落到墙上再打,一个也打不住。

  一天过完,乡长只能吃冰糖葫芦了。又到了猪八戒施展手段的时候。那笨猪一转眼摸出了一根小棍子,有一尺多长,小酒盅般粗细。号子里绝对禁止有棍棒之类的东西,这帮家伙不知从哪弄来的棍子。

  所谓冰糖葫芦,就是用棍子敲小腿的迎面骨,挨打者一条腿平伸在炕上,挽起裤子,棍子就往那上面敲,那滋味可真叫人受不了。

  “哈,冰糖葫芦好吃呀!”丁小刀等看着热闹,在一旁欢叫着。

  乡长早已吓得抖作一团,又不敢说什么。

  “来,把腿伸到这儿。”猪八戒喊着,给乡长做了个样子,告诉他把腿伸到炕沿上。

  乡长不敢不照办,把一只腿放在炕沿上等着挨棍子。猪八戒把乡长的裤腿拉起来,而后举起了棍子。这个凶残的家伙,不管打哪个部位,下手一样狠。那根光溜溜的棍子对准乡长白胖的小腿,一棍子敲下去,乡长杀猪似的哎呀一声,急忙缩回小腿,双手抱住,疼得鼻子眼睛都挪了地方。

  好一个动听的冰糖葫芦,棍子敲过的小腿迎面骨上,立时鼓起一个核桃大的疙瘩。从此以后,那疙瘩就再不会消失,所以才美其名曰“冰糖葫芦”。

  “腿伸过来!”猪八戒摇着棍子喊,“不许躲闪,躲一下罚十个。”

  这时候,乡长的尊严一点也没有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叩着头求饶,说各位老大,再打我的骨头就断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放屁!”猴子骂道,“什么各位老大,号子里只有一个老大,就是咱们的大哥。”

  “是是是,大哥,大哥,求你饶一饶吧!”

  鹰勾鼻子仿佛没听见,不理不睬。这等于就是无声的命令,猪八戒一脚踢过去,恶狠狠喊一声:“起来!你小子耍死狗呀?”

  乡长就是耍起了死狗,赖在地上不起来。猴子说,不起来就在地上敲!几个人把乡长摁倒在地,猪八戒的棍子一下一下敲在小腿上,乡长杀猪般嚎叫着。

  不一时,乡长的嚎叫声惊动了大墙上的哨兵,厉声喝道:“叫喊什么?”猴子急忙止住猪八戒,低声骂道:“你死呀?叫唤什么,不许出声!”乡长吓得闭上了嘴。

  鹰勾鼻子开口了:“什么乡长,狗熊!好了先记下,下次再打。就到这儿了,睡觉。”

  一天到此完结。乡长的腿肿成什么样,就不用说了。从那以后,乡长最大的长进是练出了抓苍蝇的本领,常见他守侯在窗口等候空中小姐进屋,有时还发愁苍蝇怎么不来了?

  9

  风云突变。

  号子门口钥匙响起,门应声而开。

  “你,收拾东西,快些。”管教抬手一指猴子。

  满号子一愣,都知道这是要调号子了。

  调号子是常有的事,有的号子里老打架闹事,有的号子里犯了监规,也有时出于案情的需要……因为这些特殊的情况,便会对号子里的人员作些调整,目的当然是为了加强管理。

  犯人最怕调号子。在一个号子里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有了一定地位,突然换到另一个陌生号子里,立马就成了无名小卒,地位一下降到最低等,一切要从头开始。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所以猴子一听叫他收拾东西,顿时脸色大变,心惊地问:“所长,我……”

  “磨蹭什么?快些收拾。”

  猴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但个个都哑口无言,谁也不敢作声。

  此时,各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想法。猴子这家伙太坏,可以说是恶贯满盈,他滚出去最好不过。走一个猴子,肯定还会补进一个新的,各人的地位都能升上一级,这当然是好事。最得意的是猪八戒,这回该他升做老二了。

  几分钟后,猴子卷上自己的铺窝,要离开了。临走,仍有点不甘心,试探地叫了声大哥,脸上硬挤出一点笑,商量说:“大哥,我带上几盒烟吧?”不料老大马上就不认他了,硬邦邦说:“你凭的啥?你家里给你送过一盒烟吗?”

  猴子讨了个没趣,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灰溜溜出了号子。从此猴子便在这间号子里消失了。他进到一个新号子里,想再扒上一个“老二”,恐怕比登天还难了。

  这里再也没有猴子了,老二的位子空了出来。按照常规,自然是老三升任老二。猪八戒两眼放着热辣辣的光,巴望着鹰勾鼻子说一句话,嘴里讨好地叫着:“大哥,大哥……”

  可谁也没想到,鹰勾鼻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一阵心血来潮,竟向乡长招了招手:“乡长,把你的被窝搬过来,挨着我睡下吧。”

  满屋皆惊。怎么?乡长……乡长升老二?这老五要一步登天了?

  此时,乡长进号子已有两个多月,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一天一天熬过来了,也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不料想,一个突然调号子,狱中生活来了个急转弯。

  最吃惊的是猪八戒。万没想到,眼望着到手的鸭子又飞掉了。而且,从他嘴里抢食的,竟然是最倒霉的乡长!这是怎么说呀?
“大哥,你……弄错了吧?”

  “咋的?”鹰勾鼻子眼一瞪,射出两道凶光,“就你那猪样,也想往上扒?给你个老三就够抬举你狗日的了。”

  猪八戒当头挨了一闷棍,赶快缩回脑袋,把尾巴夹起来了。

  鹰勾鼻子当即宣布:“从现在起,乡长就是老二。乡长在外边是领导,到了这儿还是领导。”

  乡长如在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进监两个月,挨打受欺提尿桶,早已麻木了。可是陡然间,他竟摇身一变,一下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今天是怎么啦?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两个月狱中生活,乡长已经习惯了犯人的身份。昨日的乡长身份已离他远去,他今生永远再也过不上乡长的生活了。面对现实,他就是一个犯人,跟所有的犯人一样,吃着牢饭,等着判刑,在铁窗里熬过一个个日日夜夜。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盼着摆脱掉在号子里垫底儿的地位。现在,这个日子突然来到了!真是命运不可捉摸,机遇瞬息可变。

  老二,现在乡长是号子里的二号人物了。当上了老二,就能对别的犯人发号施令,指手划脚。当了老二,号子里的东西就都归他管,就能享受特权,吃饭时和老大坐一桌,就连每天放风上厕所都比别人多发两张卫生纸。当了老二,老婆送来了吃的,就再也不会被别人抢走,而且还要把别人老婆送的吃食抢过来。最重要的是,从此后再不会挨打,再也不用倒尿桶、抓苍蝇,再也不用扮演电视机,再也不怕吃冰糖葫芦了,反过来,他倒要下令指挥收拾别人,想打哪个就打哪个。从老五到老二,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对乡长来说,不啻是从地狱跃上了天堂!

  老五飞升,最边上的一条狭窄铺位空了出来。不大一会儿,就又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四十来岁,有点驼背,提溜着一个寒碜的铺盖卷儿,看那剃光的脑袋和脸上的虚弱气色,必是从别的号子里调过来的老犯人,可能就是他和猴子作了对换,不知在那边是个老几?号子里的规矩,不管他在别处如何,进了这个地盘,就得从头开始,自然要睡在最边上了。到底是老犯人懂得规矩,一进门就拿出一盒烟敬给各位老大,对每个人都陪着笑脸。

  号子里过惯了千篇一律的单调日子,今天突然一变,简直有点天翻地覆的味道。瘦猴老二消失了,最底层的乡长变成了小王国里的二哥。号子里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神秘之地!

  10

  调号子原来是一个信号。过了几天,大墙内便有了大动静,看来要召开公判大会了。

  这天一早,看守所长亲自带着几名武警,打开号子门,把鹰勾鼻子提了出去。

  空气有点异常。

  大约一小时后,鹰勾鼻子被押送回来,已是身披脚镣手铐,一副沉重的铁锁链在胸前十字交叉把双手和双脚连在了一起。

  恶魔的死刑宣布了,末日的钟声敲响了。

  号子里的人顿觉触目惊心,都小心翼翼地坐在各自的角落,谁也没敢动弹。

  死一般的沉寂。

  鹰勾鼻子站在地上,也不动,平日的威风刹那间消失一空。
沉寂了一阵,鹰勾鼻子突然抖动了一下披挂的铁链,哗啦啦一响,像头困兽一样吼出一声:“妈的,老子要死了!”

  没人应声,是不敢出声。几双眼睛都呆呆地望着这个即将死去的魔头。

  “总算到头了!”鹰勾鼻子又补了一句。

  从这一刻起,号子里空气大为紧张。面对着一个即将临刑的恶魔,每个人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说话的声音都很少有了。

  鹰勾鼻子在锁链下熬着他最后的几个日子,表面上还装作满不在乎,一遍遍喊着:“老子不怕死!老子就知道要死!妈的死就死!……”

  但到临刑前一夜,恶魔彻底垮了,一整夜靠墙坐着,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任随烟灰落满了“克林顿的皮沙发”。号子里的老大,称王称霸一年多,不管有多么凶恶,过了这一夜,一切都随着一声枪响而完结了。

  号子里的几个人也都彻夜没睡,都坐着熬夜,只怕恶魔最后发狂,巴望着快快熬过这最后的一夜,把这恶魔彻底清除出去。

  天色终于亮了。一大早,大墙内开门关门声接连不断,分别从各个号子里往外提人。

  鹰勾鼻子的最后时刻来到了。门一开,有两名武警分别从两边架住这个死刑犯,凶残成性的恶魔已瘫成一堆泥。原来平日的凶残都是虚假的外表。

  这一天召开了宣判大会,一大批罪犯各领其罪,将送往远方的劳改场。留在大墙内的犯人都知道,这一回号子里的成员将会有不小的变化,就等着看吧。

  午时,大墙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判过刑的罪犯们又被送回号子里面。鹰勾鼻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此时枪声已经响过,一个恶迹斑斑的躯壳从此化为尘埃。号子里除掉了凶残的魔头,也要建立新的秩序了。

  11

  大约过了一周后,宣判过的一批罪犯转送劳改农场。这次,早已判过刑的丁小刀也随着这一批走了。

  鹰勾鼻子一死,乡长顺势坐上了老大的位置。鬼家伙不觉一阵得意,没想到这么快就翻起来了,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他从此又要威风几天了。看来人的命运在很多时候都要借助偶然的机遇。

  号子里的五个人去掉了两个,乡长手下就剩猪八戒和那个驼背。驼背是调号子进来的,还没地位,这一回咋说也该猪八戒升级了。但乡长可不想叫猪八戒抬头,当初猪八戒打他的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既然身为老大,一变而为小王国的主宰者,就决不能轻饶了狗日的猪八戒。这时候,乡长的本领就显出来了,毕竟是当过一方诸侯,他那官儿不是白当的,现在你们就看看吧!

  号子里很快补进新成员。

  头一个先来了个壮汉,五大三粗。乡长一看见,心中不由一动,制服猪八戒的主儿有了,猪八戒呀该你倒霉了!

  壮汉的名字也有劲儿,叫武功。武功是从后院调过来的,进门一会儿就看出了门道,先拿出一条烟敬到乡长面前:“大哥,我叫武功,投靠到大哥门下,请大哥关照。”乡长不觉暗喜,脸上却还绷着,手也不接那烟,说了声:“放下吧。”只这一下,武功就折服了。

  武功的铺盖卷儿还在手里提着,瞅了一眼空出的铺位,先问乡长:“大哥,我的被窝放在哪儿?”

  “先放地上。”乡长毫无表情。他这个老大一上任就有超常表现。

  接下来,乡长看一眼猪八戒,又看两眼武功,问:“武功,看你这样儿,身上有把子劲儿吧?”

  “嘿,那没得说,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劲儿,美国的泰森我也打得过。”

  “真的?”乡长哼了一声,“那就试试,你和猪八戒掰掰腕子,比比手劲儿。”

  猪八戒一听,心里马上打起鼓来,看那武功像狗熊一样,而他只不过是一头笨猪,哪能是狗熊的对手呀?

  武功的手已伸出来了,猪八戒不能不应战。一交手,差了一大截,就不在同一级别上,武功三战三胜。

  至此,乡长喜形于色,已有成竹在胸了。

  第二名新成员又进来了,是个新入狱的犯人。乡长抬头一看,猛一下怔住了。

  “你?……怎么进来的?”

  是一个局长,经济犯罪,被腐化堕落打倒的领导干部。

  一个乡长一个局长,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当晚,身为老大的乡长,坐上克林顿的皮沙发,一扫几个月来的窝囊气,以王者的姿态开始分封诸侯。

  “胡局长——”乡长的脸转向局长。

  “哎,别这样叫,”局长慌忙摇手,“到了这个地步啦,哪还有什么局长啊。”

  乡长一笑,居高临下地说:“老兄,你运气好啊,要不是碰上我在这儿,有你吃不完的苦头。”

  “那是,那是。”

  “你做我的副官吧,当个老二。”

  那倒台局长有此好运,只有千恩万谢了。

  “武功,你是一员勇将,老三就是你了。”

  “谢大哥!”武功一进门就捞了个老三,从此对老大忠心不二了。

  猪八戒预感到大事不好,顿时紧张起来。哎呀坏了,一转眼被挤出了三甲,这是咋弄的?他一捏拳头,再也按捺不住了,脸红脖子粗地问:“老大,那……那我呢?”

  乡长等的就是这个,好像一下子想起,两道针刺一样的目光直刺进猪八戒的皮囊:“你?还用问吗?老五,倒尿桶,一天抓80个苍蝇!”

  “啥?老子……”

  “放肆!你敢称老子?”乡长眼一瞪,对老三一摆头。老三武功随着乡长的眼色,一只强硬的拳头快如闪电,当胸击中猪八戒,只听咚地一声,猪八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猪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乡长逼视着猪八戒,今天就要先拿这笨猪开刀,展一展老大的威风了。他立即下令:“不识时务的东西,敢在老大面前撒野,罚二十个‘山药片’。”

  老大命令一出,打手老三马上闻风而动。上前踢了猪八戒一脚,喝道:“听见没有?吃山药片!”

  这时的猪八戒已彻底垮下去了,惊惶地望着彪悍的打手武功,当初他痛打乡长的狠气已荡然无存,现在他只能充当一个挨揍的可怜虫了,坐在地上乖乖地脱下鞋袜,等着吃山药片。

  武功捞起猪八戒的一只鞋,蘸上水,对准猪八戒的光脚板,叭叭叭连拍几下,嘴里还报着数:一、二、三、四、五……这便是一百零八道菜中的一道菜,吃山药片。

  猪八戒疼得杀猪一样喊叫出来。

  “妈的,你也知道叫唤?”乡长咬着牙,直觉得无比的解恨,对打手喊:“再使劲儿,给我狠狠地打!”

  新上任的老三打人真不含糊,比猪八戒狠多了,鞋底上又蘸了一回水,胳膊抡得更猛,鞋底击打在光脚板上的响声如同爆竹炸响。

  “哎呦妈呀,疼死我拉!……”猪八戒扯着鬼声嚎叫不止。嚎叫声惊动了大墙上的哨兵,厉声喝问:“叫喊什么?”

  乡长看着猪八戒挨打,正觉得过瘾,竟不顾一切回答了一声:“杀猪呢!”

  号子里新一轮循环从这儿开始了,大墙内的日日夜夜依然不断头地延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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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07-3-17 15:40 | 只看该作者
一个独特的视角,折射出人世的罪恶。监狱如此,何况外界?
22#
发表于 2007-3-16 18:13 | 只看该作者
有一朋友在监狱工作,对某个犯人不满意了,可以暗示犯人修理犯人~~

这种丑恶的现象,是某些人的纵容和培养~~
21#
发表于 2007-3-15 13:22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学习!
20#
发表于 2007-3-14 21:5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田老师的精彩美文,让我流连忘返!嘻嘻......
19#
发表于 2007-3-14 18:09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无语.
18#
发表于 2007-3-14 17:41 | 只看该作者
写大墙内的故事,没有一定的根基是写不出来的。田版描写精到细腻,对人很有教益!
17#
 楼主| 发表于 2007-3-14 16:5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好的小说就是经得住品味和推敲,细节的真实总会让小说大大地增色!

田老师这篇小说从情节上来说,应该说没有更大的波澜起伏,但细节的真实却吸引人一字一句地读下去,题旨也就突现出来了。真是他人即地狱啊!

...

脂砚所言甚是,我一向认为,小说必须有好的细节,细节使小说故事真实。
16#
发表于 2007-3-11 19:13 | 只看该作者
此文可作为普法教材使用。看了谁还敢犯罪?

里面挺可怕啊。
15#
发表于 2007-3-11 17:11 | 只看该作者
好的小说就是经得住品味和推敲,细节的真实总会让小说大大地增色!

田老师这篇小说从情节上来说,应该说没有更大的波澜起伏,但细节的真实却吸引人一字一句地读下去,题旨也就突现出来了。真是他人即地狱啊!

乱哄哄你方唱吧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墙外闹得还不够,到墙里还是你死我活地翻腾——可悲可叹!

精华作品!
14#
发表于 2007-3-11 12:21 | 只看该作者

好犀利形象的文字,学习!

好犀利形象的文字,学习!
13#
发表于 2007-3-11 11:49 | 只看该作者

再读田老师好文

前两天,一兄弟进监狱出来后,给我讲的经过和田教师写的大致相同。还有许多暗语。有很深的感受。
12#
发表于 2007-3-11 08:23 | 只看该作者
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丑恶。角度之妙、挖掘至深,叶柄该多多学习!
11#
发表于 2007-3-11 00:50 | 只看该作者
此文可作为普法教材使用。看了谁还敢犯罪?
10#
发表于 2007-3-9 23:4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语言干净有力,题材挖掘深入,学习!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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