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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个人和三座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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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6 22: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脚下的宫殿

  越过一道道山峰,绵绵无际的森林,我看到千里之外的承德。避暑山庄庞大的罗圈椅上,垂暮的清朝手足冰冷,气息奄奄。经历康乾盛世的青春期之后,它老了,只剩下暗影中混沌的轮廓。而脚下的佛阿拉,三面合围的地形,如同微缩的承德罗圈椅,端坐其上的,却是幼年的后金。

  拆拆建建的佛阿拉,最早是高句丽的领地。高句丽迁徙婆猪江流域,城便长久寂寞。再以后,大批女真走下长白山,栖息建州,佛阿拉重又喧哗,迎来建州女真第一任都督猛哥帖木儿的儿子董山、外甥李满柱。董山、李满柱时常骚扰边境,明服朝廷,暗合高句丽,引来杀身之祸,佛阿拉被弃荒郊。万历十五年,弃城又等来了努尔哈赤。他以战略性的眼光喜欢上这个山势有开有合的天然屏障,重新修建城堡,进入了个己乃至民族的创业时期。他在这里盘踞十六年,自称为王,出入必鼓乐吹奏,军士列队迎送。期间,他九次进京朝觐,用貂皮、人参、鹿茸和恭顺虔诚的态度,麻痹神宗朱翊钧。使得大明王朝养虎为患,给努尔哈赤充足的发展空间,最终扯起颠覆明朝的大旗。

  2003年,我站在佛阿拉温暖的秋光里,周围收割后的土地寂寥空旷,满眼是枯黄的玉米秸秆,削尖的豆茬。成片的野刺梅挺立着红色长茎,枝头悬挂花朵盛开后结的球形果实。黑蚂蚁像是出征的轻骑,在上面来回爬动。生长榛棵和矮楸树的土台下,铺排疏密有致的土梗及浅沟。这些凹凸,作为建筑基础,曾经支撑起一座丹青彩绘的宫殿,居住着努尔哈赤和他的妻妾。依序推测,我脚下的位置,很可能是一间内室。内室中的女人,有一张悉心涂画的脸。无数的黑夜,她在烛光闪烁的幔帐后面,放下高挽的长发,等待一个男人赐予肉体的沐浴。一波又一波的呻吟与喘息,必能抚恤鲜血马蹄激起的亢奋。军机与私密交合,即时与未来衔接,城堡里的温情,像涌动的暗潮,使铁淬钢铸的山峰,在月光松影下充满迷离诗意-----女人,从来不曾远离战争,她们是戎马喋血后的精神慰籍,壁垒般的心理防线。

  拨开树枝低头辨认,遥想七道重门深处的男人胸怀壮志,尽日筹谋----他据守方圆五里的山城,频繁与游弋婆猪江一带的高句丽往来,运用外交手段提高政治地位。一方面利用十一年时间,率八旗铁骑,用弓箭长刀先后征服马尔墩、董鄂、界番、巴尔达、萨尔浒、叶赫等部落,扫平了建州女真的近距离威胁。并开拓疆域,一口气将国土拓展到东至东海,南抵鸭绿江,北达嫩江,西接辽东边墙的辽阔区域。

  但我觉得,他最大的壮举,不是开疆拓土。论疆域,他不及唐、元。元的国土版图划到西伯利亚,他没攻克山海关就命丧沈阳。他的大成就,是在不算宽敞的佛阿拉城堡,命人创建满族文字,结束一个北方游猎民族有语言无文字的历史。所以我到这来,不只为追溯一个民族气吞河山的历程,更多的是心怀感念,寻找遗失在石头草木,花朵流水间的祖先智慧,以印证我血液里的遗传基因。不然,我不会一到此,就感觉到来自心灵深处最轻微的颤动。

  云水苍茫,秋光烂漫,逆行的时间长针指向1599,在这个时间段,我记起两个人:额尔德尼.查海、葛盖。两人倾听着蛰伏林莽的狐狸野狼的嚎叫,熬过许多长夜,做成一件伟大的事----受蒙古文字启发,研究出属于本民族的文字。这一年,于古老的满族来说,是喜悦的。文字的形成,意味着他们由荒蛮走向文明,通古斯语种具有了明确的符号。人们将借助这些符号,书写个人遭际,国家兴衰。极具魅力的1599,距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还有十几年。多年后,羽翼丰满的后金迁都三里之外的平原高岗赫图阿拉,佛阿拉的辉煌从此暗淡,渐渐隐退到时间深处。

  百代光阴如匆匆过客,宫殿幻化成虚无的宫殿,更鼓声也成了遥远的绝响。四下旋回的风在山谷奔突,吹散了佛阿拉最后的背影。宽阔的脊背上,长出庄稼,青草,爬虫,也长出坟墓。苍天无际,秋叶如倾巢纷飞的蝴蝶扑落大地,扑向大野中孤独的我。站在半坡举目四望,眼中尽是暴露的岩石,狭窄的山径,田地里纵横的车辙,还有粘连在衣服上的浮尘。佛阿拉精神和灵魂的浮尘,变迁中被风吹起,被风吹落。

           远去的山寨:

  阿哈伙洛的物象是简约的,没有繁复的铺垫,耀眼的色彩。淡青的天穹下,背景是山,生长着稀疏的松树,掉落松针的树枝,显现出秋天的荒寂。松树以下,是半坡枯草,在清晨,在北方旋起的风中瑟瑟抖动。大颗粒的黄沙,坚硬、粗砺的质感,是时光冲洗后遗留的硬度,也像一个种族的个性。

  山寨旷敞无遮,我是冒失的闯入者,不辨方位,胡乱猜测。我想像自己是一个人---建州左卫觉昌安的兄弟,努尔哈赤的叔祖刘阐。我从赫图阿拉城搬迁到这个黄沙岗,修筑房屋和护城墙。平常时候,我带领家人上山采挖人参、打猎,捕鱼,开辟农田种植作物。在我的院子里,晾晒着渔网、老山参、猎物的皮张……我尽量利用幻想,还原建州女真真实的生存影像,全然不管是否符合当时状况。事实上,面对虚妄的城堡,我也只能随意推测。我看到的山寨,变成附近农民的耕地,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资料里叙述的残存建筑已万劫不复。寨子里大量的石头,被附近农民运回家盖了房子。地基、墙壁、土炕,所有的痕迹都被犁铧颠覆,湮没泥土之中。有弧度的田垄,种植了玉米,豆子和红薯,收获后的枯秧在风中相互缠绕。

  我不甘心一座城堡的彻底消失,觉得还应当有些证据,证明它的存在。站在大地隆起的肚腹上面,几点闪烁的光芒刺伤我的眼睛。我心里惊诧,意识到那是埋藏的秘密。走到近旁,弯腰抠出碎裂的陶片,从不规则形状认出,颜色淡青,有烧制龟纹的是碗茬;洁白质地衬托几道水纹边,或装饰深蓝花朵的是瓷盘。捏着粘连泥巴的碎裂瓷器,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血腥和屠戮。普通的瓷器,装盛的不只是米粥蔬菜,也装满血浆骨骸。这是冷酷的,也是实际的。

  我构想瓷片的来历---在村庄背后,苏克苏浒河与硕里加河交叉汇集,宽阔的滩涂上牛羊散落,啃噬秋天枯黄的草根,远看,就像它们在亲吻大地。向西的流水依山势划出一个大弯,分开几条支流,又一路西行。道路就在河床上方,黑绸带一样紧贴山壁向前铺开。我恍惚看见,那条道路上,移动着建州女真组成的商贸马队,他们要通过建州三关,去参加辽东的萨尔浒边界贸易,用渔猎的收获交换织锦、布匹、碗、瓷碟。

  这条路既是生活运输线,就将暗藏凶险。交换的路程,也通向被劫杀的地狱之门。拂去岁月风尘,我看到他们走在返回途中。天色将晚,叶赫,或者董鄂部,从树林中冲出,挥舞腰刀,朝他们直杀过来。倏忽间,马匹受惊,人群混乱。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刀起刀落中,惨叫之声不绝,血液染红了深邃的苏克苏浒河。几个时辰后,一场杀戮平息了,扔下满地尸体,弓箭腰刀,损坏的货物---为了生存,同族部落相互敌视,不惜以流血为代价,保护或抢掠财物,之后退回山寨,以求最后的庇护。

  而檩条苫草、泥土石头的寨子,实在是不堪打击的。它不仅防不住部落间偷袭的箭镝飞磺,也抵不住时间的暗伤。阿哈伙洛在流逝的时光中,成为不可复制的绝版。留下浓重的生活和争战气息在瞬息光年里独自涣散,被时间裹走,被后来人的呼吸混淆。只有不朽的瓷片,以破碎的姿态,默默诉说天地沧桑。

           失语的萨满

  从赫图阿拉到尼玛兰城,是一条逼仄的土路。半小时后接近目的地,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天空下的大片田野,几户农舍,折叠的河流和远处树林茂密的山冈----尼玛兰,资料记载的努尔哈赤五叔祖包朗阿的城堡,已经不见踪迹。

  在一家农舍的路边,我找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红字。我知道,这便是包朗阿的领地范围了。没等我靠近,农家院里冲出一条黄狗,朝我直扑过来,呲牙吠叫。幸好它的主人闻声出来,几声呵斥,黄狗怏怏回到院中。男主人问明来意,充当起我的向导,径直将我带到他家房后,在虚空画一个圆圈告诉我,包朗阿的城堡就建在这一带。接下来,他指点着几座坟丘说,那几座坟丘是后修的,大约是为了沾染皇家地气的光,好叫子孙出人头地。我绕过坟丘,走到小土坡下的菜地,地边有一株粗壮的梨树,表皮生满皱纹,像一个年逾八十的祖母,老态龙钟。梨树下有一口木板盖着的水井,男主人说,这是尼玛兰城惟一的证明。我觉得悲凉,女真人从长白山迁徙到建州栖居,到现在前后不过几百年,风尘就把他们的身影逐一抹去。我想到生命的秩序,你来我往,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或者说,时间是最杰出的导演,暗中摆布每一个角色,决定剧情的缘起、高潮和落幕。男主人看出我的遗憾,邀请我到他家里坐坐。他说,家中老母是满族人,在黄旗。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城堡及城堡里的人全部消失之后,居然还有人在祖先住过的山沟,守着一段远去的时光安静地生活。我决定看看她。

  男主人请我进门,把我让到西房坐,回身去请他母亲。不一会,男主人搀扶着他的母亲过来,见到老人,我心里一惊,感觉到她身上暗藏的震慑力。她还没开口,我已心生卑怯。

  老人坐在炕上,操着老年人的缓慢语调,讲述她的幼年生活,讲家祭仪式,甚至还讲到萨满。我奇怪她怎么会讲到神秘的萨满。男主人插言说,他母亲年轻时就是萨满。往上追溯,他母亲的祖先也是萨满。我又是一惊,再端详面前的老人,仿佛她已经换了装束,从亿万年前的世界走来。身披羽毛,像鸟儿一样做着飞翔的动作,在篝火熊熊的黑夜施展法术,让死去的灵魂再生,受难的人摆脱苦难。鼓声如雨雷霹雳,神的使者在梦幻与现实中穿梭。她口中倾吐的古老的通古斯语言,如同上帝附在身边的耳语,遥远而不可触摸。

  我心怀敬畏,请老人唱一段萨满词。老人呵呵一笑,对我摇头。男主人说,时间太久,她早忘记了。我坚持请求老人唱,哪怕一句也好。我想听一听能够让时间逆转的节奏,如何穿透人的心灵向上抵达九重云霄,向下直指逝者安眠的冥府。我再三请求老人,也许被诚意打动,她微闭双眼,面容肃穆,做出神思状。然后,她张开嘴,我立即紧张地站起来,心跳如鼓,期待一声断绝已久的前世召唤。但她仅张一下嘴,什么也没有发出来---她抱歉似的朝我笑笑,我就知道,唱响在苍茫暮野的诡秘歌声已经凝固。

  告别老人,即将离开张家的时候,看见张的媳妇在牛棚里喂牛。新生的牛犊趴在母牛腹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我。我忽然心中潮湿:时间不给任何生命以多余的时间,我们永远活在新旧交替的危机中。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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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31 17:24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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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31 13:00 | 只看该作者
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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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30 22:31 | 只看该作者
真的好安逸的文字,我一点一点地读,这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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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9 09:12 | 只看该作者
前几天读了。
喜欢第一篇的叙述方法。
9#
发表于 2007-3-29 08:32 | 只看该作者
学习皮皮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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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9 07:43 | 只看该作者
谢过各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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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2:45 | 只看该作者
猪皮的文章真的有别具一格的美感,小说式散文,散文式小说,我们阅读的沉醉全源于此!

严重赞同此番评点。问好。
6#
发表于 2007-3-27 12:43 | 只看该作者
先问好,一会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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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1:12 | 只看该作者
体会您笔下的满族的历史。欣赏语言质感,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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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09:22 | 只看该作者
文字极富张力,意境厚实,有别致的气息,好!
3#
发表于 2007-3-26 23:35 | 只看该作者
猪皮的文章真的有别具一格的美感,小说式散文,散文式小说,我们阅读的沉醉全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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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6 22:58 | 只看该作者
精细的语言,深刻的感知,有着独到的阅读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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