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黑金

叶柄

　　

　　                            　　　　　　　　 叶柄

　　现在细想起来，那天，金花儿来到那块大石头旁边纯属偶然。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金花儿吃完了饭，天色还早，金花儿就拿了几天前换下来的衣服到燕子河边去洗。她想明天换衣服——金花儿只有两套衣服。

　　金花儿到了燕子河边，村子里那些赖在燕子河里凫水的青皮小伙儿都还没有走，一个一个赤条条的，全身上下一片布都没有，正在一个劲地喧闹。见金花儿向河边走来，闹得更欢了，甚至于后来竟然还一齐站在岸上，回过头来看她，并齐声起哄，臊得金花儿转身就往上游走，头也不敢回，也不敢抬起来，因为她又听见了身后那些开心的喧哗。

　　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金花儿那颗惊颤的心仍然止不住住咚咚地狂跳。金花儿就揣着那颗狂跳的心一直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后那块河滩上。

　　滩是一块很大的滩，广阔无边，燕子河水从中间缓缓流过，将燕子河滩切成两片，燕子河滩上除了鹅卵石就是沙，没有地，也没有庄稼，只有一望无际的空旷。

　　金花儿到了燕子河边，河边却没有一块合适的石头充当她的搓衣板，她在燕子河边瞅了很久，终于发现了河中那块凸出来的、光滑的大石头。那块大石头，涨水的时候就被水完全淹没了，水一小就又冒出来了，金花儿想拿它当天然的搓衣板。

　　前几天虽然涨过水，这时却已经很小了，金花儿涉水三两步就可以走到石头上，她去了。

　　但金花儿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

　　在石头顶部，有一个小小的凹坑，凹坑里有一簇黄色的粉末，金花儿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金子？

　　金花儿没有见过金子，金子是什么样儿的，她倒是听老一辈们人说起过，她用手指捏了一撮，放在眼前仔细地看，那些细小的颗粒，在太阳的余辉里，闪耀着黄色的金属光泽。

　　金花儿的心又狂跳起来，她想，要真是金子就好了。

　　金花儿小心地将那些粉末又倒在凹坑里，然后急匆匆地洗衣服，洗完了衣服，她又将那些粉末用手指小心地刮出来，放在手心里，捏得紧紧的，拿上衣服，急匆匆地走回家去。

　　金花儿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她父亲——富宝。

　　富宝看了，确认那是金子，富宝然后兴奋地追问，这些金粉是从哪儿来的？金花儿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第二天早晨，富宝便由金花儿带着，到那块石头上去看，富宝看见了石头上凹坑里残留着没有刮干净的金粉，相信了。然而，这石头上怎么会有金子？富宝苦思冥想，最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富宝叮嘱金花儿，这事对谁也不准说，金花儿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富宝就把那些金粉卖给了银行。那时候，一克金才十八块钱，总共二点七克，除去两克的水分和杂质，正好二点五克，卖了四十五元。那时候的四十五元，相当于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呢。

　　金花儿不久将这事忘了，富宝却没有忘，她瞒着金华儿，自己已经到那石头上又去找了好几次，但几次都没有发现金子。

　　后来又发现了，发现金子的仍是金花儿。

　　金花儿还是去洗衣服，到了燕子河边，金花儿想，我何不再到那石头上去洗呢？那儿没有赤条条斗水的青皮小伙儿，那儿清静。金花儿甚至想，兴许还能捡到金子呢。上次捡到金子爸爸卖了之后，给她买了个蝴蝶结，这次如果有，指不定还会买更好的东西呢。

　　金花儿怀揣着这种美丽的想法，直奔那儿。这是一场洪水之后的第三天。不出所料，金花儿果然又在那凹坑里发现了金子，金花儿将它拿回去，交给富宝，富宝又把它卖给了银行，这一次比第一次略少一点，只有二点三克。

　　富宝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能归咎女儿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他对金花儿百般疼爱，衣服也不让她洗了，富宝自己洗，连金花儿的她也洗。这次，富宝卖了金子后给金花儿扯了一身花布衣裳。

　　富宝只是隔三差五让金花儿到村后那石头上去看看有没有金子。然而金花儿去了好几次，却是再也没有发现，富宝就对金花儿不那么疼爱了，又让她洗衣服。

　　又有一次，金花儿到那儿去洗衣服，又发现了金子，而且比前两次更多，足有三克重。金花儿如释重负地交给了富宝，仿佛弥补前几次没有捡到金子的过错似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倒奇怪了，富宝自言自语地说，每次捡到金子，都是她去洗衣服的时候。

　　就是，金花儿说，连日来愁眉不展的金花儿见富宝这样高兴，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每次捡到金子，还都是涨过洪水之后呢。

　　洪水涨过之后？富宝追问了一句。显得若有所思。

　　一到夏天，雨就特别多，由于燕子河一带的植被大量破坏，一下大雨就发洪水。村后那么大一块土地成了洪水撒野的地方。谁也不在那儿种庄稼了，谁都知道——种了也是白种。

　　几天之后，又发了一场洪水，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都猛。

　　正涨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全都躲在家里。只有富宝却带着迷惑不解的金华儿，穿上雨衣，急匆匆冒雨赶到村后燕子河边去看那块石头。

　　到了村后，到了燕子河边，金花儿用手一指说，爸，那块石头，被水淹了。

　　果然淹了。富宝说。

　　浑浊的燕子河水夹杂着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树枝、草叶，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粗暴地翻腾着、咆哮着。

　　我们明儿再来。富宝对金花儿说。

　　第二天，水小了些，富宝和金花儿到那儿一看，水中那块石头已经把尖尖的顶部暴露在燕子河水之外。

　　富宝对金花儿说，你去看看。

　　金花儿试探着向水中跨了几步，水一下子就到淹了大腿，金花儿说，爸，水太深了，我不敢去。

　　你不去，我去。

　　富宝生气地下了水，走了几步，眼看着就快要够得上石头时，却被一个浪打来，一下子栽倒在河里，被水冲出去十几米远，情急之中还呛了几口水，最后富宝拼着劲儿才滚爬到岸边。

　　富宝又试了几次，最后选择在石头的上游下了水，这一次成功了——又在那块石头的顶部、那个小小的凹坑里，发现一簇黄灿灿的金子。

　　富宝终于明白了——这金子不是金花儿的福大命大造化大，而是洪水从上游某个地方冲下来的。

　　此后，富宝就盼望着下雨，盼望着发洪水，每一次洪水之后，富宝总能在这石头上的小凹坑里捡到金子，而且每次总在二至三克之间，不会太多，更不会太少。

　　至于发洪水冲毁了村子里的房屋和庄稼，这在金花儿富宝的心中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事了，买金子的钱要买多少麦子、大米哩！他们父女俩能吃多少！何况他家的房子还在最后的山脚下，一般是不会冲到他们哪儿的。即便是冲到那儿、冲毁了房子，买了金子的钱再选个好地方、修一座新房子又有何难。想到这些，富宝就不由兀自笑出了声——自己真是个命大的人，不然自己的名咋叫富宝呢！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富宝想，没有了洪水，就再也捡不到金子了，要捡到金子，只有等到明年，那将是一个多么漫长的等待呀！富宝心中一动，何不将那石头上的凹坑再弄大一些，这样也就可以多聚一些金子，总体算下来，不就等于补偿了秋冬春这三个枯水季节了吗？

　　唉，到底老了，为啥早点就想不到这招呢？金花的富宝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富宝将那凹坑弄得大了些，第二天就下了暴雨，富宝兴奋得在屋里来回走动，坐立不安，心都要跳出胸腔了。好不容易等雨小了些，他就迫不及待地到村外去看燕子河，燕子河果然涨了水，不仅涨了，洪水比今年任何时候、任何一次都要大，富宝看见洪水冲上了路，冲走了桥，冲进了村外的地，淹没了地里即将成熟的水稻，他却丝毫没有一点觉得心疼，反而觉得很开心。

　　这一场洪水之后，富宝在石头上弄大了的凹坑里足足拿到了5克金子，取了金子，富宝当机立断，将那石头上的凹坑再一次弄大了些。

　　看着石头上碗一样大的坑，富宝的心里又一次笑了，并且渴望着再发更大更大的洪水。

　　这一年又发了四场洪水，但富宝却再也没有在凹坑里拿到金子。由于凹坑太大，洪水又猛，凹坑里什么也停不住，那些被洪水冲来的金粉又被洪水带走了。

　　富宝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又过了两年，富宝觉得这事儿没有了保密的价值，憋不住讲给了一个前来收购中药材的商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药材贩子立刻就明白这条燕子河的上游某个地方有金矿。于是，药材贩子给金华的富宝一些钱，请他带着观察了几次发洪水的情形，将附近山沟里汇入这条燕子河的山洪一一记下，又在这些洪水经过之处，捡了许多石头。

　　经过两年的奔波，找专家化验、实地考察，药材贩子终于找到了金矿的所在地点，金矿的含金量高得惊人，达到每吨矿石30克。药材贩子摇身一变成了金老板，他顺着那条矿脉一直往燕子河下游开采，只用了一年时间，昔日的药材贩子——现在的金老板就声称“净赚400多万”。然而人们认为远远不止于这个数。因为这时候，一克金的黑市价已经是l00元左右了。

　　燕子河有金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于是，天南海北的淘金者成群结队、蜂拥而至……

　　燕子河滩上、四面的山坡上，横七竖八地搭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帐篷，布满了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矿洞。还有大大小小的酒店、饭馆，花红绿蓝的休闲屋、洗头房、洗脚房……

　　炸金坑、炸隧道的放炮声，打钻机、抽水机的轰鸣声，南腔北调人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整日整夜地叫个不停……

　　脚下的地皮在颤抖，一年四季像地震……

　　燕子河流出了一股疯狂的欲望的洪水……

　　金花儿家的地一半儿被金老板买去挖了金，一半儿被水冲毁了。金老板补偿的钱多半给富宝看了病——富宝毕竟上年龄了，身体情况越来越差。但即使是这样，富宝还不得不去给金老板搭工，别的金老板都嫌他年龄大不要，最后还是那昔日的药材贩子——现在的金老板收留了他，金花儿也就在灶上帮厨。

　　燕子河水一天比一天小，村后的那块河滩已经被淘金的人翻了个底朝天，沙堆一个比一个堆得高……涨水的时候，沙堆堵住了水的去路，洪水就四处乱撞，淹没了村庄，冲毁了公路和庄稼……村后的那座山，也被淘金者挖得千疮百孔、外强中干了。

　　村子里的人有钱的自己开金矿、或者去入股，没钱的也都去打小工——谁还稀罕去做吃力不赚钱的庄稼活，山上山下的地里也看不到原来绿油油的庄稼了……

　　有人家的房子陷下去住不成了，金老板就赔钱，让他们另修新房；而刚刚修好的学校惨了，挖到学校下边的那个金老板挖麻（亏）了、跑了，以后学生还不知到哪儿去上学呢？

　　矿洞里也经常死人，但都是私下里赔点钱了事。每一次死了人，都不往乡上、县里报。大伙都说，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人死不能复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报上去，即便使让金老板坐上几年，对你又有什么好？何况人家有钱，打点打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的人死了，钱也没捞到。几年来，燕子河两岸但凡淘金死了人的家属，看着补偿的、一沓一沓崭新的票子，感动得对金老板千恩万谢。

　　金花儿和富宝看到这一切，久久不语。

　　一天傍晚快收工的时候，富宝背矿时砸坏了腿，那个原来的药贩子——今天的金老板给了些钱，把他打发了。

　　这以后，没事干的富宝老汉就整天价拄着拐棍、跛着个腿，在燕子河滩、在山坡上的每个金矿点转来转去，口里好像在数着数，又好像在嘀咕什么，反正絮絮叨叨的听不大清楚。目光浑浑浊浊的。

　　后来，富宝的背更驼了，腰也更弯了，咳嗽一声接一声的。原来一天要转几个金坑子，现在有时候连一个也转不下来，就坐在哪儿不动弹了。金老板们害怕死在他的金矿——晦气，就给他点钱安排人把他送回家。

　　富宝病得更加严重，金花儿挣的那点钱除了给他看病，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富宝就厚着脸皮一家一家金矿地去讨要，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是他先发现的金子、领的路，不然谁也发不了财……别的金老板谁也不买他的帐，有的说，矿是国家的，我们办了手续、合法的；有的说，我们虽然没有办手续，却给县上、乡上、村上交了钱的，还要给那些领导进贡,你算那门子货，还要给你钱；还有的说，这是你先人的金子啊，打有记号哩?凭啥给你给钱哩?是不是有病啊……

　　最后，还是原来的药贩子——今天最大的金老板、燕子河金业开发公司董事长给了金花儿一沓崭新的钱说，按说我也再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了，原来他领我们勘察金矿，那都是给了钱的、而且给的高，平时也常接济你们，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吧！啊，这是最后一次，赶快把你爸接回去，你也是成人了，应该知道孝敬大人了……

　　金花儿不得已辞去了帮厨的活儿，去了四川人开的洗脚屋，听说那儿的收入比大灶帮厨上高好多倍。

　　出事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圆、也很亮，一种神气的力量，促使富宝老人不由自主地拄着拐杖、一跛一瘸地来到燕子河边，那块曾经带给他惊喜和富足的大石头不复存在，原来放置大石头的地方已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滩。

　　富宝老人坐在河边，望着燕子河滩和山坡上鬼火一样闪烁的霓红灯、听着鬼哭狼嚎般吼叫，不由头皮发麻、头脑发昏、两眼金华。

　　一片黑云遮住了月亮，富宝老人面前的深滩里黑的吓人，忽然滩里出现了千疮百孔的燕子河滩、山坡、歪斜塌陷的学校、村民的房屋，最清晰的还有很多张脸、很多双手——那是淘金死人的脸和手，每一张脸都青森森的、张着嘴向他要什么，每双手都骨瘦如柴、但都向他的脖子伸来……

　　啊！是我的罪过，我的错，是我害了燕子河，害了你们，我陪你们来了！富宝老人抱着头歇斯底里之后就只听见“扑通”的一声。

　　这时候，金花儿正在给一个河南金老板按摩，而那个金老板要给她“破处”，两个人在无声地撕扯着……

　　第二天，有人在看见飘在滩里富宝老人的拐棍后叫醒了还在和金老板缠绵的金花儿。金花儿哭着喊着要向深滩里扑，被人死死地拉住了。

　　后来，金花儿疯了，人们看见目光痴痴的，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该死，是我害了你们……

　　燕子河一如既往地缓缓流淌，河滩和山坡上淘金依旧。所不同的只是又添了一坐新坟和一个叫金花儿的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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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再欣赏了一遍，不错的。

多谢邱老前辈抬爱。

邱天

再欣赏了一遍，不错的。

叶柄

最初由 川.页 发表
[QUOTE]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读来如同一篇娓娓动听的寓言故事，故事的结局异峰突起，有震撼人心的警世作用。这里顺便给叶柄一个建议：故事已经写得很好了，谋篇部局也无可挑剔，但作为小说作品，还应该注意?..

谢谢您的关注。

川.页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读来如同一篇娓娓动听的寓言故事，故事的结局异峰突起，有震撼人心的警世作用。这里顺便给叶柄一个建议：故事已经写得很好了，谋篇部局也无可挑剔，但作为小说作品，还应该注意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精华！

田老师说的好。
向叶柄学习：）

叶柄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文章揭示了一个深刻环境问题。不错的角度~

呵呵,谢谢关注 !

边走边唱

文章揭示了一个深刻环境问题。不错的角度~

马克

　　不错的小说。

丁香笑雨

独到的视角，独特的文风。
学习：））

叶柄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不错，支持了。

感谢木屋老师，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心。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不错，支持了。

叶柄

最初由 怡兰若雾___A 发表
写的好，散文般的语言，寓言般的故事。可惜虚构
的成份大了些。不错，加油！

呵呵，谢谢指点。

怡兰若雾___A

写的好，散文般的语言，寓言般的故事。可惜虚构
的成份大了些。不错，加油！

葛瑞英

学习叶柄的好文，问好！

叶柄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上面两位版主说的中肯，全面。支持精华！

呵呵，谢谢程版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