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怀念那次批判会

王晓明jh

??我曾经挨过一次批判，在我年仅十五岁的时侯，那时我初中还没毕业，红卫兵袖章还刚在左臂闪烁，我就挨了一次狠狠的批判。

??那是在一个今后说起来都没人会相信的年代。我们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自已背着铺盖，跋山涉水步行四五十里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们如此千幸万苦地赶去，并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奇丽的山水，或者是什么名人的故居，而是因为那里的贫下中农当时有了一些惊人的创举，他们在自已破旧的茅屋里贴满了毛主席画像，从墙根一直糊到了天花板上，他们让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上台背诵毛主席语录，张着满口没牙的嘴唱《学习大寨赶大寨》，他们为我们树立了“三忠于”的光辉榜样，所以我们要顶风冒雨，一步步地踏着羊肠小径走进这个特殊的氛围。

??那时侯没有面包香肠，矿泉水方便面等等，也还远远地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徘徊，发给我们的只有两斤馒头，再配上一行军壶的白开水，那就是我们全天的口粮了。队伍到达目的地时我的开水喝完了，最后剩下的一小块干馒头实在咽不下去，我瞅瞅四面没人注意，就悄悄把馒头向后一扔，然后又听老师讲话去了。

??也是活该我那天有事，那小半个馒头“骨碌碌”地一滚，正好滚到一个人的脚下，那人穿一身模仿得很像回事的草绿色准军装，胸口戴个碗大的伟人像章，他有一个空前绝后，那时侯在学校里至高无上的头衔：工宣队队长。

??于是老师讲话结束时工宣队长就上台了，他先用目光很威严地向我所在的角落扫了一眼，然后才开口说：“革命的同学们，我们今天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可有人竟然一进村就犯了个大错误，大家看！”他藏在背后的右手这时突然高高举起，于是我的眼球就差点从眼眶里跳跃而出，因为我看见刚才被我扔掉的馒头，现在竟然在他的手里高举着出现了。

??“千万别小看这么一块馒头”。工宣队长这时侯放慢了语气。“旧社会咱们穷人吃糠咽莱，根本就吃不上这样的白面馒头。如今翻身了解放了，可我们不能忘记，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今天我们就是要小题大做，狠狠批判从这块馒头上暴露出的资产阶级思想。小王，你站起来！”

??我在几百双眼睛的聚光灯里畏畏缩缩地站起，心里很恨那大山里面竟全是坚硬的石头，没有一条地缝能让我钻进去。我有点无师自通地低下头去，听老师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发言，有的说我是忘了本，有的说我家庭出身本来不好，应该好好挖挖思想和阶级根源……

??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一直到后来工宣队长调离学校，我还很想去放上一串爆仗，表示对这个瘟神终于滚蛋的无比兴奋。再以后彻底否定“文革”，我又常常现身说法，用这件事说明“文革”时的残酷无情，想想，我那时才十五岁，一个还没完全懂事的孩子竟然受到这样的批判。

??可是近年来不知怎地，我的心境突然就有了些奇异的变化，每当我看见宾馆饭店里那些整桌整桌倒掉的酒席，学校餐桌上那些狼藉遍地的饭菜，海滨路边那些惨遭遗弃的半拉子工程……我的眼前又会常常闪现出工宣队长那严峻的面容，还有他手里高举的半个馒头，残酷的血色正在岁月的冲击下渐渐消褪，历史的帷幕里悄悄闪射出了那么几缕理性的光焰。

??也许当年那种批判的形式是错误的，但那位工宣队长的话至少有一点至今仍是对的，那就是不能浪费。或许我们今天的收入已经够买上几千几万个馒头，但远方贫困的山村里却仍有孩子还不能吃饱，许多渴望“希望工程”的孩子仍在睁着无助的大眼晴。也许世界上已经没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了，可非洲的荒漠里，贪婪的兀鹰毕竟还整天守侯着那些行将饿死的饥民……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们有权利浪费么？有么？

??于是我开始想，也许应该再开上几次那样的批判会了，在我们这个乍暖还寒、却已经开始暴殄天物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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