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温度

潘竞贤

温度


　　下雪了。

　　小易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两只脚被冻得没了知觉，只从脚趾传来隐隐约约的疼。身上其它地方都挺暖和，因为穿了很多衣服，一件又一件，成了一个圆嘟嘟的雪人。头上还戴着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毛茸茸的帽沿能一直拉到下巴，盖住两边的脸，很暖和了。这顶军帽是妈妈临走时留给小易的，小易宝贝这顶帽子，把它锁在箱子里。爷爷奶奶看见了，当着小易的面就说：“这孩子小心眼，箱子还上锁。”小易脸上起了一阵热，没人的时候偷偷把锁拿掉了。于是帽子就戴到了爷爷的头上。爷爷是干木匠活的，专门帮人家做棺材。干活的时候满屋都飞舞着细碎的木屑。木屑落在帽子上，拍也拍不走，洗也洗不掉。小易心疼了，偷偷拿回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很少再拿下来。戴着军帽的时候小易常想起妈妈。妈妈的手又软又温暖，搭在小易头上，就像一顶帽子，有被包围的感觉。

　　小易站在窗户边，偷偷看坐在教室里的表姐。群仰着脸在听老师讲课，她希望时间能快一点过去，再快一点，不然表弟会等不及的。但下课的铃声迟迟没有响起。雪纷纷扬扬地飘着，整个世界都在下雪，天和地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融为一体。学校坐落在半山腰，站在教室的走廊上，可以看见山脚下的小路、池塘、草垛、打谷场、脱尽了衣裳的树木、远处的山丘，都笼罩在皑皑的雪被之下。小易看着苍茫的雪幕，没有觉得等待有多么苦，反而觉得很快乐，有点小小的激动。晶莹剔透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多么自由，多么欢畅啊，都有了温暖人心的力量。这是一片安静祥和的天地，属于小易一个人。小易觉得此刻在这个飘满雪的日子里去做一件企盼已久的事情。这想起来就让小易激动。他现在反而希望时间流淌得慢一点，好让自己有充裕的时间来咀嚼那份怀揣着希望等待的幸福。

　　为了能够跟表姐回老屋，中午的时候，小易就对爷爷奶奶说：“我下午想去外婆家，在那住两天。”爷爷奶奶听了都很高兴，说：“你去吧。”他们还说下雪天路不好走，要尽快上路，否则在天黑之前就走不到外婆家了。午饭还没有做好，锅里煮着一锅的肥肉，白花花的，锅沿上都是腻乎乎的油。他们让小易吃锅巴。锅巴用热汤泡过，但还是很硬，被小易嚼得咯咯响。奶奶用铁瓢子舀了一块肥肉塞到小易碗里说：“呐，给你，不要以为我们把你赶走以后吃独食。”小易咬咬牙，吃掉碗里的锅巴，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到屋后，扔掉了肥肉。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肥肉陷进雪被里，融化了周围的雪，看上去很显眼，但不用一会儿就会被新落下来的雪覆盖掉的。小易偷偷往口袋里藏了两盒火柴，然后换上雨靴，用镰刀在屋后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细毛竹，花了很长的时间将掉到井底的水桶捞了上来。水桶是他昨天打水时不小心掉下去的，因为天太冷了，手冻得失去了知觉，抓不牢绳子，一打滑就掉下去了。爷爷说：“你就作孽吧，你怎么不跟你妈一块跟人跑了啊。”小易把水桶捞上来了，但手上的冻疮却裂开了好几道口子。他把手伸进井水里，井水暖和得很，暗红色的血在水里像细丝一样随意游动。他把水倒进雪地里，水覆盖到的地方雪都化掉了，露出黑黝黝的泥土，非常难看。之后他沿着井上面的一条山路往上走。他没有去外婆家，而是去了表姐上学的地方。

　　下课的铃声还是响起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只有两节课，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生脸上都挂着兴奋。小易躲在水泥柱子后面，眼睛紧盯着教室门口。表姐出来了，小易跑过去。群伸手摸了摸小易被冻红的鼻子，说：“外面很冷吧。”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给小易围上。小易感觉到围巾的温暖，还闻到了围巾上雪花膏的香味。这种香味跟小易妈妈身上的香味很类似。

　　小易说：“我们赶快走吧，要不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老屋了。”群抖抖怀里的书包，说：“等人走光了，我们把书包藏起来。”小易说：“不能放在课兜里吗？”群摇摇头，说：“老师会来检查的，看见了就会没收。”他们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膜，把书包裹好，然后跑到后山，埋在茶树丛里，做完之后，她开心地笑起来，说：“我们走吧。”

　　群带着表弟从后山绕道而行。他们没有从学校大门出去，因为群的妈妈此刻正拎着竹篮子站在那里卖了小零食。小易走到池塘边，拉住了群。群转过身，顺着表第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妈妈头裹着围巾，双手拢在袖子里，瑟瑟缩缩地跺着脚，脸朝着学校大门。她应该在焦急地等自己女儿。小易说：“你妈妈今天做到生意了吗？”群没说话。小易转过脸来看表姐，群一手扶着身旁的树干，但还是力不从心到慢慢往下瘫，最后蹲在了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小易说：“表姐，要不我们回去吧。”群一味摇头，嘴唇抖得厉害。她说：“我只想疯这一回。”

　　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脚踩在上面，发出轻快的响声，他们的旅途因此变得愉快起来。很快就上了山路。山路随山势起伏蜿蜒，路面上没有车轮留下的痕迹，也很少看得见人的脚印。积雪把路藏在身下，很多时候是看不见路的。其实山岗上处处都是路，没有菜地的地方都可以走。小易和表姐并肩走着，脚底下是一个连一个的山岗，山岗一律光秃秃的，零星站着几棵树就显得很突兀。一路上看见不少砖窑，垒成堆的土坯趴在地上，像又矮又小的坟丘，凄冷又阴森。天渐渐暗下来，前方的山岭变成一抹黯淡的青。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寒风瑟瑟游走。经过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草垛下突然窜出一条狗，对着小易和群乱叫，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屋里面盛满了橘黄的灯光，和饭菜的香味一起从窗户和门缝里溢出来。

　　向前走了一段路，小易突然想起那条狗来，它有那么多稻草，它的窝肯定足够厚实和缓和。

　　赶到老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易从门槛下面钻进屋去，拉掉门闩，门上虽然还有锁，但已经能打开一个不小的缝了。群从门缝里挤进去。堂屋里塞满了柴禾，墙上贴着小易的奖状。小易拉着表姐的手，踩着柴禾来到厨房。他掏出口袋里的火柴划了一根，微弱的光亮照出了灶台上厚厚的灰尘。小易从堂屋抱来一捆柴禾，点着了，火光由小到大，很快就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群把带在身上的山芋放在火边烤，屋里很快就有了烤山芋的香味。群说：“我们不会被人发现吧？被大人知道了，他们会以为我们俩疯了。”小易摇摇头，说：“这么晚了，他们睡着了，不会有人注意这间屋子的。”夜里的风好像大了，呼呼地刮过屋顶，都有点肆虐的意思了。小易吃着热乎乎的烤山芋，心里突然涌上来无限了幸福感。他现在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老屋虽然破旧，但足够厚实，把寒风都拒绝在屋外了。这块天地是他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不用提防藏在暗处的眼睛了，再不用观望别人的脸色了。这多好啊，要多好有多好。

　　群两手抱着腿蜷坐在灶边，她想妈妈了。妈妈生了三个女儿，这在重男轻女的乡下是一个灾难。妈妈遭受着公婆和丈夫的凌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群的身上，她要群出人头地，做人上人。为了供群上学，她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有时候为了多卖一斤梨，她在寒风中站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暮色压下来，她沙哑的吆喝声被风撕成了一缕一缕的静，在时光中衰败。群去年就考上了干镇中学，但妈妈要她上全县最好的九中，她只能再复读一年，如果今年还考不上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易困了，他带表姐穿过堂屋来到卧房。记忆中的卧房是温馨的。每天早上小易还在睡梦中妈妈就起床做好早饭，然后用手指挠小易的脖子，把他喊醒。小易睁开眼睛，看见亮堂堂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四四方方地，平铺在梳妆桌上。桌子上有一瓶水养的栀子花，躺在床上就能够闻到香气。妈妈的笑容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很迷离了。想起来就让人心碎的笑容。

　　小易从床头柜里拿出垫被，铺在床草上，借着蜡烛的微光，理得平整了，又拿出盖被。小易说：“以前我就跟妈妈睡在这张床上，妈妈坐在床头织毛衣，我钻进被窝里给她焐脚。”群说：“我从没给妈妈焐过脚，我不敢碰她，看见她的眼睛我就会发抖。”小易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房顶，说：“你妈妈就在身边，多好啊。”群的泪珠又滚下来了，她说：“我倒希望妈妈不在身边，她越对我好我就越难受。”小易望着表姐的泪眼，说：“今天晚上我们什么都不要想，就在这里睡一觉，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钻进被窝里，相拥在一起。虽然被子里有很浓重的霉味，但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还是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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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竞贤

写了一个短篇,期盼文友指正

田瞳

写得非常细腻，含蓄，两个少年的形象跃然纸上。文笔也相当的好。

洪水河畔

问好，流畅！

潘竞贤

谢谢田斑竹和洪水河畔

程相崧

人物塑造形象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