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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冯二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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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勇
时间:
2007-5-12 17:58
标题:
[原创] 冯二爷(1)
冯二爷
郭勇
一
生产队的老饲养员冯二爷“退休”了。他从小给人家放牲口,解放后给生产队当饲养员,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现在他老了,他拗不过儿女们的劝说,只得离开生活了多年的饲养院,回家养老。
操惯了心,起惯了早,忙呼惯了的冯二爷回家后倒让他坐卧不宁。象是住到了亲戚家那样不自在。家务活儿媳全干了,不让他搭手,地里活儿子全干了,不让他操心,孙子们都上学了,他更管不上。他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坦日子。人们都说冯二爷命好,遇了个孝顺儿子,贤惠媳妇。可他却受不了儿女的这种孝敬。他觉得,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否则,怎么好张口吃饭呢?
鸡刚叫头遍,他就睡不住了,他爬起来,摸着黑扫院子,然后挑水。过了几天,儿子说:“爹,您别再起早了,还是静静地睡着吧。巴掌大的院子还劳您扫,更别挑水了。人看见会笑话我们的;再说您老早起来干活,我们咋睡住呢?起这么早又没事可干。”
儿子怕他寂寞,花一百多给他买了个小收音机。这东西当时全队里也没有几个。许多人都羡慕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冯二,到老了,竟有这造化。
好道是个好东西,小轴儿一宁,啪的一声,就又说又唱。每到晚上的那阵儿秦腔,脆生生,怪好听的,引得好多老人都来听。可冯二爷觉得太奢侈了。自己白吃饭,还要听一百多的玩艺儿;再说,除了那阵儿秦腔,别的谁知道说的啥。他建议儿子把收音机卖了,买头牲口养上。儿子说“您喂了一辈子牲口,该歇缓歇缓了。”
老汉感激儿子对他的孝敬,可他却觉得活得太受拘束。清晨,他早就醒来,想起床,可又怕惊动了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发白的窗子,听着一声一声的鸡叫 ,硬是不敢起来。楞不丁活了六十多岁,可这一个早上比六十年还要漫长。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是多余的,也没有因为打发时间而犯愁。他早早起来给牲口添草倒料,给它们发毛,饮水。等它们出工了,就用干土把粪便盖了,把槽扫干净了,草料也分好了才去吃饭。吃过饭,抽几口烟,躺一阵儿,就已晌午,到收工时间了。他看着它们从犁耙上卸下来,在地上打几个滚之后,各就各位地把它们拴到槽上去。然后就倒背双手转着看它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听它们嚼草料的声音,就像父亲看到孩子们干累了话儿,回家后痛快地吃饭那样舒心和满足。可现在他却闲得没事干,时间慢得令人心焦。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多余。更使他闹心的是,离开了饲养院,看不到也听不到他的牲口们了。虎子和栓娃是两个瞌睡包,这会子还正睡呢。可这会子要添草的。正是春耕,活儿紧,喂不好要塌膘的,一塌,一年都上不起来。这些日子,它们怕是受委曲了。
他决定去看看它们。
冯二爷摸黑起来,悄悄地出去。北屋里孩子们睡得正熟。他轻手轻脚去开街门,结果街门还是吱――地响了一声,他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北屋,见没有动静,这才像一个小偷轻轻地溜出,朝饲养院快步走去,像是回家一样,有点儿激动了。
饲养室的大门朝里锁着。听里面,牲口们稀稀啦啦嚼草的声音,不时传来一两声响鼻,一股臭烘烘的粪味扑鼻而来,这一切都使冯二爷感到熟悉和亲切。两个楞头青果真还在沉睡。怎么?是那个拉肚子的声音?又是一个!这是牲口没吃饱就饮了水。他急起来。一股冷风,使他身上一阵发冷,上下牙也敲打起来了。一摸头,毡帽没带,想裹紧棉袄,毛系腰却忘了勒。他顾不了这些,想隔门喊醒栓娃他们。突然,什么东西掉到头上,他吃了一吓。
“爹,看你把帽子、系腰都忘了,这么冷的天,快走吧!”
“嗯。我听牲口拉肚子,说给栓娃他们,空肚子千万不要饮水。”
“嗯。”
冯二爷病倒了。儿子媳妇着了急,请医生又打针、又吃药,花了二十多块。冯二爷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自己为看牲口,拖累了儿女。刚好一些,就硬撑着起来,拒不打针吃药。
冯二爷尽管心里头放不下那些毛团,但每天也只好硬撑着等天亮。白天就不由自主地去饲养院,看那些牲口,成了不挣工分的义务饲养员。
包产到户了,牲口都分到了各家,饲养院一下子失去往日的喧闹。冯二爷没地方去了。一天,向儿子提出,要挑个担儿去拾粪。儿媳不让。他说:“这咋是给你们丢人哩?我是出去散散心,顺便拾两泡。不叫我出去,把我急出病来呢。”儿子媳妇只好由他。他挑担儿拾粪是假,其实真正的用意是好去看他喂了多年的牲口们。
他看见那些使牲口不知爱惜的愣头青们,就叨叨个没完。
“二爷,不快啥时候能干完?就这一阵子,等地一种上,就卖了,买拖拉机,那才叫干散呢。”
“卖?这是队里的牲口,日后还要归的。”
“日后归铁牛呗。”
二爷显出惋惜失落而又无奈的神情。撂下粪担儿,上前爱抚地摸摸。牲口也亲密地用嘴巴轻轻在他身上抚蹭。他发现牲口没塌膘,就恋恋不舍地走开。站在田埂上看它们耕作,一边向主人叙说牲口的特性,一遍一遍的嘱咐怎样喂养。起先,年轻人还耐着性子听,后来不等他说完,就说:“放心吧,二爷,谁家的牲口谁家不知道操心呢?”这时候,冯二爷也不生气,只是有点不放心地离开,又到别处叮咛去了。
果真应了年轻人的话,他心爱的牲口一个个地少了。每被卖掉一个,他就几天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他亲手接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亲自喂养,细心照料,像拉扯孩子一样,看它们一个个活蹦乱跳,长大成材。它们生儿育女,他高兴得像得了孙子一样;它们生病或夭亡,就像揪去了他的心头肉。现在它们被卖掉了,他再也看不见它们了,不能和它们亲热了。它们也想家嘛。他知道,现在时兴机器了,他心爱的牲口顶不上时兴的机器,可它们是有生命的啊!每当一台新机嘟嘟着进村,它就想起为了这台机而卖掉的他的心爱,他就难过,伤心,茶饭不思。
“爹,您病了?”
“没有。”
儿子知道爹的脾气,除了大病,患上点小毛病他是不承认的。便硬让他去看医生,他倒生了气,“我好好儿的看啥呢看?”儿媳疑心是哪儿不注意,有伤害了爹的地方,又不敢问。怕是爹嫌衣服旧了,又不愿说出口吧。媳妇于是赶做一套新衣裤。他刚穿了一天,就死活不出穿了。他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崭新的全套衣服,就连娶孩子他妈的那天也都穿着洗了又洗的裤褂。媳妇手巧,衣服做得很合身,有什么理由不穿呢?可穿了一天,觉得太扎眼,连行动也不方便了。他看别人穿新衣服好看,可自己穿上不舒服;赤脚板鞋穿惯了,穿上袜子,脚捂得难受。第二天,还是老一套。
“不是不合适,是爹怕新。庄稼人嘛,穿太新了,咋干活。一天土呀草的,弄上头太打眼了,又不是进城。”
儿子媳妇明白了爹的心事。觉得也实在对不起爹。妈死得早,爹家里家外苦了一辈子,只进过一回城。现在六十多岁的人了,保不住哪天入土。如今生活好了,该陪爹去省城逛逛,让他瞧瞧外面的世界。说走就走,准备了几天之后,儿子说:“爹,眼下庄稼收拾了,人也闲了,我想陪你去省城看看病。”
“我没病,哪也不去。”
那天说进城,只是有口无心,儿女却当了真。把爹看成啥样人了,爹多会想过这事。
由于儿子媳妇的劝说,冯二爷觉得不领儿女的这份心意,也太那个啥了,就勉强答应了。
一趟省城回来,冯二爷病倒了。他把儿子埋怨了半个月,“省城有啥上头,连日头都从西边出来了。全是人和汽车,连个牲口影儿都不见。房子弄那么高,咋上去?瞧个病,两三天等不上,把人倒急病了。那地方,连走路都得操心,茅房修的比房子阔,可臭得进不成人,还交钱,真是钱往粪坑里扔哩。花那么些子钱,买着受了十天罪。这几百块钱,买个牲口养上不好么?”
爹的心病,儿子媳妇这会真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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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跃农
时间:
2007-5-12 18:53
欣赏
作者:
洪水河畔
时间:
2007-5-12 23:11
拜读,问好郭老师!
作者:
田瞳
时间:
2007-5-13 09:25
写出了一个老农民朴实的劳动习惯和思想感情,是一篇来自生活的作品。
作者:
脂砚
时间:
2007-5-13 11:35
是的,充满生活气息,写出了一位纯朴老农民与现代文明的一点思想冲突。那些朴实的思想里,总是要劳作,劳作,才是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所在。
问好朋友!
作者:
郭勇
时间:
2007-5-13 16:14
谢版主点评,问好洪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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