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灯塔的人

又又

　　“灯塔消失了！”我睁开眼，看到一张恐慌的脸，阿蒙的脸。

　　“什么？”

　　“灯塔消失了！”他重复了一遍。我总算听清楚了：“灯塔在哪儿？”

　　“眼睛里。”他手指着他的眼睛。

　　“你一闭上眼睛它当然消失了！”我不想理他，继续蒙头大睡。

　　阿蒙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八岁那年他突然得了一种病，毫无症兆地发了病。

　　八角井的夏天，炽热茂盛，巷口有株老桂花树，一棵牵牛花悄悄攀爬上围墙，挂着一朵朵紫色的花。中午，我和阿蒙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在树下懒懒看蚂蚁搬东西，我突然瞥见阿蒙的脸上呈现某种怪异的表情，随后他歪倒在地上，夹紧双臂，双腿蜷缩，全身不停地颤抖抽搐，太阳底下，他却显得好冷。更令我恐怖的是，他开始嘴吐白沫，至今我都没搞懂那种白沫从何而来。他象一尾鱼，一尾被人扔到岸上的鱼。他努力挣扎着，想回到水里，但没有用，他无法摆脱他的痛苦。他的痛苦全部集中在脸上，扭曲得几近狰狞的脸，骇人，我至今还记得。

　　我吓傻了，不知如何是好。我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好半天我才想起父亲。父亲踏着拖鞋，骂骂咧咧从屋里跑来，母亲忧心地跟在后面，父亲抱着他去了医院，我恐慌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父亲进了诊所的门，我转身就跑回家了。下午母亲回来，爱怜地摸着我的头，我望着母亲害怕地问：“他会不会死？”母亲摇摇头说哥会没事的。

　　那一次我以为阿蒙真的会死。晚上阿蒙和父亲又回来了，他在父亲背上，瞪着眼睛，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象不认识我一样。他很虚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象一张薄薄的纸。整个房间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第二天，他对我说：“我没事了。”很平静的样子，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又不程度地发过好几次病，症状一样。每次都是我惊慌失措地去找父亲。阿蒙发病后，父亲都会大发脾气，冲我，冲我妈妈。我从小怕父亲，想躲避他凶狠的目光。所以我更怕阿蒙发病。阿蒙发病的日子，我也没有好日子过。事实上，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曾有那么一次，我听到酒后的父亲唉声叹气：“唉，苦命的阿蒙，这辈子该怎么办啊？”那声音，似嚎叫，让我不寒而栗。

　　阿蒙的病时断时续，我们的童年几乎是灰色的。我很少开心得起来，精神上也似乎倍受折磨。偶尔有过短暂的快乐，也一晃而逝。

　　时间摇摇晃晃地走了，他发病的次数少了。好象恢复了常态，但他只是没再发病而已。他得了另外的病。他的脑袋随时充满了幻想，那是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医生说阿蒙有严重的强迫症和幻想症。

　　现在我们早搬离了八角井，住在父母宽大的房里。我白天拼命地工作，我要挣钱，很多的钱，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我的哥哥阿蒙。十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和我们共同的父亲去省城进货，同时在一次车祸中撒手西去。出事后，我告诉阿蒙，从此，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要相依为命了。阿蒙似懂非懂，冲我笑笑。有时，我在想，为什么老天会赐给我一个傻傻的哥哥呢。本来，哥哥应该照顾人的，就象小时他为我打架一样，而现在的我，却要照顾他。我能照顾他多久，十年，二十年，一辈子？要是我先他以前死去，我的阿蒙哥哥，会不会有人照顾他，或者自生自灭？

　　阿蒙却似乎没有想这么多。他不会想这么多。他过得很快乐。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他会笑，笑起来还很好看；他也会沉默，象尊石膏像一样。

　　阿蒙曾经读过书，但病情使得他学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

　　有段时间他幻想自己是条鱼，真的跟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病的那样。他喜欢水，喜欢泡在浴缸里，一整天不出来，他象游泳一样，在水里呼吸，但他不是鱼，他只是我傻傻的哥。我很怕他溺水在浴缸里。我不得不请了几天的假，陪着他。我试着让他起来，他不干。他闭上眼睛，除了头，其余全部泡在水里。很享受的样子。根本他不象是个有病的人，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他的思想灵魂暂时去了另一个地方，说不定过多久都会回来。过了那段做鱼的生活，他又恢复了正常，他会做菜，会做水果沙拉，味道不错。他会把我买回来的菜做出不一样的味道。那段日子，我过得有些舒心，更多的是宽心。

　　我看着阿蒙，心里会生出一丝暖意，要是他一直这么好下去，该有多好。他也望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跟脸色一样白。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主任叫我到办公室，交给我一个外拍的任务，需要出行几天，我是一家杂志社的摄影师。我轻轻地告诉阿蒙，我要走几天。他点点头。但我真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里。爸妈走后，我也从没有离开过他好几天。

　　我这次去到了一个地方，稀稀落落的村庄，炊烟，田园，在我眼里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我兴奋地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洗出来之后，我把我的照片给阿蒙欣赏。看得出来，阿蒙非常喜欢这些照片，他嘴角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芒。

　　回来那晚我很疲倦，醒来的清晨，阿蒙站在床边告诉我“灯塔消失了”。天知道阿蒙又在想些不切合实际的东西了。我们这座城市哪儿来的灯塔？阿蒙为什么会去想灯塔？我现在都不愿意去钻研这些，幼稚，空洞，那些想法我全都一笑而过。

　　我告诉阿蒙，好好在家呆着，看看电视，养养花。除了胡思乱想。

　　但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次会闹得这么严重。阿蒙这次相当认真，他天天都在讲灯塔灯塔。他在家里踱来踱去，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从厨房到阳台。他不停地念：“灯塔消失了！灯塔消失了！”焦燥、不安，神情越来越恍惚。

　　六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发现他消失了，连同他一周以来絮叨的声音，我的相机也不见了。那天起，阿蒙再没有回来了。我不知他去了哪儿。我发疯似地到处寻找，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的哥哥阿蒙消失了。就象他嘴里口口声声的灯塔。

　　一个月了，我虽然没有停止寻找，但身心疲惫，不再抱什么希望。一个脑袋里存有幻想的人，一个无任何社会经验的人，会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吗？我不敢想象他的生活，为之深深地害怕。但我真的希望他会好好的，在世界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说不定会有好心人会收留他，照顾他。

　　我继续生活在这个城市。沿着我的生活轨道。开心着，不开心着。一个人吃饭、读书、听音乐、写信，有时我会呆呆着望着天空发神。我猜想，阿蒙说不定也在某个地方发着呆。但阿蒙，会想起我吗？每当我发呆的时候，如芝都会亲密地靠过来，依着我的肩头，不说一句话，陪我一起沉默，一起发呆。如芝是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认识她是我的幸运。偶尔我们也会谈起阿蒙。

　　“也许，此刻他正坐在一个海边的石头上，看着遥远的灯塔，发出微微的光芒。”如芝这样描绘着。

　　“夜色悄悄接近灯塔，灯塔的光似乎越来越强。”这个时候，我好象看到了阿蒙，他似乎想接近那个灯塔。他想到灯塔去，提一盏灯。我猜不透，灯塔对他意味着什么。会这么吸引着他。王菲在静夜里一个人唱“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天黑刷白了头发”迷幻幽怨的天簌，我好象又清楚，阿蒙是去了哪儿。我的心在轻轻颤抖。

　　我疯狂工作，我想通过努力工作忘却一些事。但有些事终究无法摆脱。有时我在梦中听到父亲冲我怒吼：“你混帐，你把哥哥都弄丢了！”他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母亲在一旁，无助地看着我，眼神绝望。鲜红的血从我嘴角流出，我用手一抹，整个手掌都是血，我不敢还手，唯有低下头，象小时那样。一切都我的过错。阿蒙的下落不明，我罪有应得。

　　我到阿蒙的家时六岁。我们的父亲是个体老板，他和阿蒙的生母还有阿蒙，原本有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他却在外面找了我的母亲作情人。我的母亲年轻漂亮，但性格懦弱。后来我的母亲有了我。母亲不想放弃我，而父亲却从没打算要过我。从最开始到他最后离开，他都是对我冷冰冰的，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后来，阿蒙的生母因病去世，我们母子正式搬进阿蒙家，组成了一个新家。家，并不温暖。

　　我来的时候阿蒙身体虚弱。丧母的阴影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沉默少言。但我们一见如故。他会跟我讲很多话，不愿对别人讲的话，我们很快厮混熟了。

　　八角井的孩子很野，常常欺负陌生小孩。阿蒙就和他们对打，有一次打得头破血流。我们被父亲揪回家，挨了狠狠一顿打。

　　母亲的日子不好过，每次喝酒，父亲边喝边骂我母亲扫帚星，克死了阿蒙的生母，还让阿蒙害了病。我这个小兔嵬子也根本没放到他眼里。只有阿蒙对我好。他说，不管父亲如何对你，你始终是我的好兄弟。

　　现在好了，轮到我照顾哥哥了。

　　我决定去找阿蒙，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要去找，我幻想阿蒙的足迹，但哪一个方向才是正确的呢？

　　　如芝满脸哀怨地说：“你真的要一个人走？”

　　我认真地点点头。“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一年，或者永远。”

　　她哭了，伏在我的肩头。我抱住她，我真的有些舍不得她。但我的哥哥丢了，我首先得找到他，不然我这辈子不会安心。

　　我背上简单行囊出发了。我去过很多地方。有大城市，有小县城，有乡村。我没有固定的线路，随遇而安。有时我会住下来，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甚至工作一段时间，替人打工，挣生活费。我不知道阿蒙是不是这样。我从东边走到西边，又赶往南方，再由南向北。象一只疲于奔命地动物，寻找着它最合适的居所。我欣赏了无数美妙的风光，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也险些外在丧命。但我知道，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我在寻找阿蒙，同时在寻找我生命里想要的东西。

　　我终于见到了无数的灯塔，拍了无数的照片。甚至我是刻意地去寻找灯塔，说不定某个灯塔下会留下阿蒙的脚印，无数次我坐在灯塔的对岸，凝望着灯塔，我不知道，哪一盏的光会照耀着阿蒙。阿蒙会不会跟我一样，在灯塔下痴痴地凝望。

　　几年后，我疲惫了。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城市。城市变化不大。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风景。我又开始过着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在这个城市里打转。如芝已经结婚了，我曾看着她挺着大肚子，和她的爱人，在河边散步，一脸幸福温柔的样子。我远远张望，默默祝福着她。

　　荻花纷飞的季节，我去了趟八角井，小巷依旧，桂花树还在，我看到树下居然坐着一个人，没错，是阿蒙，坐在那儿，扬着脸，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我差点没叫出声，定了定神，“阿蒙！”，他望过来，眼神阴冷疲惫，脸黑了，写满这些年的沧桑，但那张脸，我始终记得。

　　“我找到灯塔了。我的灯塔。”

　　“在哪儿？”我对他的话一直是将信将疑。

　　“我。我就是灯塔。一座没有灯的灯塔。”很清晰的声音。

　　我信了，彻底信了，一回头，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我明白，阿蒙回来了，我的哥哥阿蒙他真的回来了。

（字数：407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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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笔法老到，耐人寻味！
精华!

感谢相崧鼓励！

程相崧

笔法老到，耐人寻味！
精华!

又又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是的，一篇很有寓意的小说。问好又又！

谢谢脂砚，好久不见了：）

又又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又又好一阵儿没见了，先问声好！这篇小说用写意笔法讲了一个寓言故事，很有象征意味。略感散了点，其间有些不必要的枝蔓可以删节一下。

问好田老师，谢谢意见

又又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散文笔法，一种寻觅，一种遗憾。
也许这就是生活。

问好叶兄。。

脂砚

是的，一篇很有寓意的小说。问好又又！

田瞳

又又好一阵儿没见了，先问声好！这篇小说用写意笔法讲了一个寓言故事，很有象征意味。略感散了点，其间有些不必要的枝蔓可以删节一下。

叶柄

散文笔法，一种寻觅，一种遗憾。
也许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