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棋 事

杨先

　　左宗棠阅完行军文书，已是入夜时分，可他日夜筹划的作战方案，仍无头绪。他焦躁地掀开军帐窗帘，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不邀自来，瞬间洒了他一身。

　　那片月光也洒落在他身边的棺材上。此次征战由英俄支持下的浩罕汗国入侵者，凶险难测，棺材是他为自己此次出征所准备的。一见到它，一股热血便在他的胸腔中激荡——他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不远处的小城的楼阁建筑影影绰绰，似乎有龙翔凤翥之影；一阵清凉的春风挟裹着远处清越的钟声也撞将进来，一下一下又一下，刚才的焦躁以及连日行军带来的倦怠，便一下一下溶入这钟声中，消逝殆尽。他换了便装，也不让亲兵跟随，兴冲冲地走出军营。

　　小城离军营不大远，他踏着月光，进了小城。欣赏着皎洁的月色，感受着西北小城独特的夜景，随意信步。路过一门楼时，他听到象棋子敲击的声响。多天未在棋盘上粘了，心中似乎有百千虫儿在挠，他忽然兴致大发，便推门进去。

　　下棋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十来岁的年轻书生，见有生人，便起身相迎。一番礼毕，左宗棠便请教棋艺。一番客气之后，拨亮烛光，分主客坐下。胖书生当仁不让，以当头炮开局；左宗棠也不见怪，跃马应对，二人便刀来剑往地干上了。胖书生是使炮的好手，双炮攻势凌厉，令左宗棠不由得暗暗赞叹，但左宗棠毕竟技高一筹，五十余回合之后，胖书生便投子认负。第二盘与瘦书生下。瘦书生善使双马，落子稳妥，应对得几乎天衣无缝，左宗棠禁不住啧啧叫好。弈到六十多回合，最终左宗棠还是撕开他的防线，使其就范。
此时，左宗棠尚未尽兴，正想与他们再较量一盘时，胖书生在一旁先发话道：“阁下棋艺精妙，非吾辈俗人可比……只是我家先生可赢阁下。”

　　左宗棠本是象棋高手，六万大军中不乏象棋好手，但鲜有可比者，听胖书生如此说，兴致愈加高涨，拱手一揖说：“尊师在否，还望劳烦二位引见。”瘦书生望着胖书生说：“家师后堂歇息，怕是已经歇息。”胖书生道：“先生即便歇息，一听来了高人，能睡安稳？”口中如是说，脚已经迈向门外。

　　在等的当儿里，左宗棠便问瘦书生一些小城的风土人情，可不到几句，那胖书生进来，向左宗棠一揖，说：“先生在书房候。”三人出了门楼，俩书生在前面带路，引着左宗棠来到后院一间书房。左宗棠一位矮小老者在门口候着。那老者委实矮了点——身材尚不足五尺——一见左宗棠，慌忙跪倒在地，口中叫道：“小民不知左帅驾到，未能远迎，还望赎罪！”左宗棠见老者认出自己，想必是下午在城外迎候的当地乡绅名流有他，可当时自己下马答谢，倒是没留意到人群中竟有如此矮小之人，真是眼拙！忙伸手相搀，说：“先生何罪之有？快快请起！”俩书生一听刚才和自己过招的原来是威震天下的左帅左宗棠，先是面面相觑，而还醒过神来，也忙伏地称罪。左宗棠笑道：“棋桌无尊卑，二位小哥请起！”二人听了，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

　　左宗棠道明来意。老者拱手道：“岂敢！岂敢！”左宗棠道：“咱们以棋会友，定然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先生莫见外。”老者见左左宗棠如此说，放下心来，一面吩咐胖书生烧茶，一面令瘦书生摆好棋桌，撤去油灯，换了大烛。

　　等一切收拾就绪，老者请左宗棠坐在上首，自己坐了下首。上首执红先行，左宗棠也不客气，以“当头炮”开局，老者执黑，则以“屏风马”应对，三五回合之后，双方便绞杀在一块。棋盘上硝烟四起，血肉横飞，车顾不上马炮，马炮顾不上兵卒，直看得傍边观战的一胖一瘦俩书生一惊一乍。经过一番艰苦的兑子换子之后，左宗棠以微弱的优势，以残棋胜出。左宗棠见棋胜出，接过胖书生敬的茶，长吁一口。老者不动声色道：“杀人一千，自送八百，为将帅者当爱惜士卒。”左宗棠听了，觉得老者说得十分在理，便颔首称是。

　　第二盘左宗棠仍以“当头炮”开局，老者走“当头炮”迎战。不过，老者首先弃子发难，车马炮并进，杀得左宗棠的老帅左奔右突东奔西跑，差点做了俘虏，让站在他一边观战的瘦书生禁不住给他支招。好在六十回合硬兑了一车，左宗棠躲过险情。之后，他稳住阵脚，组织反击，车、马、炮协同，直捣老者黄龙府。左宗棠直起腰，叫道：“好险！”老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老帅成仁，于麾下将士又有何益？老帅一去，将士犹如无头之雄鸡，不免汤锅之劫数，虽有坚喙利爪又有何用？为帅者应慎之又慎才是。”左宗棠听得一怔，觉得老者语带双关，似有深意，便抬眼望了望老者。可老者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一手兀自捋着花白的胡子，一手在慢腾腾地重摆棋子。

　　由于下了两局，彼此有所了解，第三局双方下得十分谨慎，均以“士相”棋的路数布局，而后在河界一带进行激烈的争夺。左宗棠这边马踏连环，炮成“担子”，派车前后接应，阵地固若金汤；老者那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棋进行的十分艰难。胖书生看看这方，又瞧瞧那方，开始同瘦书生探讨后面的棋路，都觉得一筹莫展。等八十回合之后，局面简单了，才看到左大人赢得胜算大一些。事事的确如此：左宗棠经过牵制、渗透，最后兵临老者城下。老者见大势已去，又无可乘之机，拱手认输道：“左帅果然人中龙凤！小民输了。”左宗棠也抱拳还礼，道：“侥幸！侥幸！还望老先生指点。”老者双手摇摇，说道：“小民岂敢玷污‘指点’二字，……只是大人棋局中左右均势，又缺乏奇兵突袭，致使棋势黏着，于己不利矣……”

　　左宗棠听了，猛然间觉得醍醐灌顶，眼前豁亮，神思随即驰往千里之外的天山大漠——一个成熟作战方案已然成竹于胸……

　　次日左宗棠率领六万湖湘子弟从大靖这个小镇出发了，这是光绪二年的春天。左宗棠的队伍一路西行，车辚辚，马萧萧，浩浩荡荡，远赴绝域，马蹄击溅，金属碰撞，喷射的热血染成漫天彩虹。左宗棠制定的“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的战略方针，成效显著：从八月开始，左宗棠军一举收复北疆重镇乌鲁木齐，平定新疆北路。而后移师南疆，克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迫使分裂头目阿古柏战败自杀，又收复喀什、和田，到光绪四年一月，阿古柏侵略势力终于被彻底消灭，沦陷十多年的天山南北终于重归大清版图。

　　光绪五年秋天，左宗棠安排好新疆的事务，班师而还。路过小城宿营时，想起几年前月夜于小城与老者对弈之事，当晚，左宗棠依旧便装只身，前去拜访。月色依旧，钟声依旧，楼阁依旧。只是当年的俩书生进学，到凉州卫学去了。老者跟前侍奉的是老者的儿子。老者更具老态，显得身材更加矮小，只是精神依旧。客套几句，寒暄几句，二人便直奔主题，在棋盘上厮杀开来。只是这次老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一改昔日之无状态。他在布局时如春蚕吐丝，环环相扣；调兵时犹如脱网之兔，奔突敏捷。结阵时如行云流水，随境赋形；临完出击则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左宗棠只觉得处处刀光剑影，处处陷阱纵横，处处受制于人，惊得他脊背直冒冷汗——这可是真真的战场上也不曾有过的事，想想他身经百战，多少次身陷绝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啸聚部众，毅然继续投入战斗……可这次是怎么了啊！他有心杀敌，却无力招架，竟然直败三局。

　　左宗棠从棋盘上直起身，用手巾拭拭脑门上的冷汗，接过老者儿子递过的茶碗，沉思良久，复放下茶碗，向老者抱拳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就里，还望老先生赐教……往昔老先生惜败于在下，为何今日如此骁勇善战？”

　　老者适才见左宗棠情状，心中早已忐忑不安；此时又见他问起，便颤巍巍起身过去，长跪于地，缓缓答道：“请左帅恕罪！小人灯烛之光怎敢同日月争辉？——都怪小人冒昧妄猜。昔日大人率铁军西征，光复我大清万里腴疆，小人岂敢挫了大人的锐气？只是当时小人杞人忧天，借棋表达了小民的一点忧虑。今日大人凯旋归来，理当摆酒庆贺，只是小人惧怕‘骄兵必败’之含意诠释于湘湖子弟身上。而眼下洋夷四起，置我华夏于刀俎之上，大人及麾下任重道远，又借一技之长当头棒喝……”

　　老者的话语犹如第一声春雷，在左宗棠焦渴已久的心际间隆隆滚动。恍惚间，他觉得肩上沉沉的。列强的三尺垂涎已掉在九州沃土之上，隆隆的敌舰在祖国的海疆横冲直撞，无数的同胞倒毙在洋枪洋炮之下……左宗棠肃然起身，快步上前，扶起这位矮小的老人，紧紧地抓住老者枯瘦的双臂，就着微弱的烛光，他凝视着老人浑浊而深邃的眼眸，久久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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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芦苇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这篇小说极富传奇色彩，把棋事和人事融为一体，明写棋事，实写人事。整篇小说构思精妙，富于哲理意味，同时饱含一腔忧国忧民之情。

精华！

写得好，杨老师，学习了！

柯英

很从容的笔墨，写活一段传奇般的历史。棋事里装着世事，装着天下。

杨先

多谢朋友们的关注！

杨友泉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这篇小说极富传奇色彩，把棋事和人事融为一体，明写棋事，实写人事。整篇小说构思精妙，富于哲理意味，同时饱含一腔忧国忧民之情。

精华！

     的确如此！学习了！

朱莲花

最初由 李发 玉 发表
　　小说富于传奇色彩，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精当传神，一腔忧思回荡其中。  问好作者！

欣赏过。

杨先

最初由 李发 玉 发表
　　小说富于传奇色彩，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精当传神，一腔忧思回荡其中。  问好作者！

感谢关注！

吕永红

最初由 风随着意思吹 发表
能看出来你是个博学而勤奋的人.这篇写得也非常不错.问好作者.

杨兄的长进是共睹的，多指点我呀！握手！

吕永红

好文字，问好杨兄！

李发 玉

　　小说富于传奇色彩，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精当传神，一腔忧思回荡其中。  问好作者！

杨先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这篇小说极富传奇色彩，把棋事和人事融为一体，明写棋事，实写人事。整篇小说构思精妙，富于哲理意味，同时饱含一腔忧国忧民之情。

精华！

多谢脂砚版主的精彩点评与鼓励！

杨先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这篇历史小说写出了深度，结构十分严谨，遣词摘句甚是精当，故事叙述引人入胜，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精华作品！

（有一点商榷：左军先克乌鲁木齐，后克吐鲁番，似为不妥。吐鲁番在乌市东边，乃赴乌市必经之地也。）

1、谢谢田老师的鼓励与精彩点评！
2、吐鲁番在乌市东，是去乌市必经之地，只是历史上左军却是先绕道克乌鲁木齐，后克吐鲁番，想必是一种战略。

杨先

最初由 风随着意思吹 发表
能看出来你是个博学而勤奋的人.这篇写得也非常不错.问好作者.

问好风随着意思吹 ！

杨先

最初由 牛学国 发表
写得好，同样历史上的左宗棠也让人起敬．

谢谢关注，问好！

脂砚

这篇小说极富传奇色彩，把棋事和人事融为一体，明写棋事，实写人事。整篇小说构思精妙，富于哲理意味，同时饱含一腔忧国忧民之情。

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