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阴雨

敬一兵

　　　头顶这片乌云，生了根似的挂在天上，没有离开的意思，有的，是一不耐烦就洒下一阵阴雨，霏霏不绝。滴滴点点的雨，叩达达敲在树叶上，琅琅然响在窗外。这样的声音在喊谁呢？眼光随了喊声向楼下望去，顿时就与马路拒绝掩盖的痛苦姿势碰了个正着。无数的车辙，脚印，飘落的树叶，噪音的声浪，还有灰蒙蒙的烟雾，在凄清的路面上混乱叠加，杂乱无序。替马路想想，一张素脸，没有别的要求，只期盼着望望天空，然而这唯一的奢望，也要遭致类似淤泥般的无数痕迹的阻隔，还真是有点忧郁。他不知道这些覆盖在马路上的痕迹，究竟要达到怎样的深浅尺度才肯罢休，也不知道马路带着沉重的痕迹覆盖，准备弥漫到什么地方才是终点。因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在雨中依了拐杖吃力地行走，全身被淋得落汤鸡似的。他拿了一把伞，迅速冲下楼，对老太婆说：“老人家，这么大的雨，你也不躲躲，有什么急事吧？”话音还没有落地，他突然发现老人是一个盲人，颤颤抖抖寻了话音转过身子，对他说：“儿子守仓库受了伤住院，我去看看他。”可怜天下父母心，胸中顿时涌来阵阵情感的热流，他问明白是哪一家医院后，赶紧从衣兜里摸出几块钱，招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把老人扶上了车，把伞也递给了老人。

　　开始感觉到雨滴溅在路面上的“啪啪”声，鼎沸着进入他的心里，匆匆地走着，到处都撒下嘈杂混乱的痕迹，微尘般的压迫他。大脑累了，欲乘了一如母亲在摇篮旁吟哦的鼻音般的雨声歇了，嘈杂覆盖的痕迹却不答应，一遍又一遍地掷来紊乱的重压，企图限制睡眠的抵达。原本拥了一大团困倦的睡意，被嘈杂的覆盖给岔开了，同时被岔开了的，是快节奏的紧张感和纷乱的贪婪或是妄为的心理压制，为那些平日里潜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痕迹，提供了一条朦胧而迭置的通道。这条通道，宛如放置在一条江河上的桥，立即就将此岸与彼岸连在了一起。昔日阴雨里的一个情形，得以凭借桥的连接，奔来他的眼底，浓鲜成熟得似乎只要略略弯下腰身，便可以片片掇拾。那是一个阴雨的下午，一对看上去像是农民的中年夫妇，在闹轰轰的菜市场里卖菜，他们的儿子，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却被他的父母硬生生地揪在摊位的水泥台上跪着，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握了半截铅笔，在作业本上反复写着1+1=2。他心里一阵痛楚，急匆匆走过去，柔柔地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然后耐心地鼓励和启发这个小家伙，直到孩子破啼为笑。

　　隔了浩瀚的时空，毫不相干的事物能够相互倾轧在一起，必然是缘了一次机会，也可以揣知在这机会的背后，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卷起轻绡的薄袖，牵线一样地把它们聚在了一堆。他真的没有想到，离他远去而变得十分苍老的记忆里，他家乡的老槐树，土坯屋，羊肠小道，还有他的母亲，老泪满面地站在家门口，一次又一次挥手向他道别的情形，虽然已经化作一堆尘埃静静地卧在脚下的泥土中了，可是，它们缘了一次阴雨的降临，被忧郁心情的这根线牵引着，突然与他邂逅，活灵活现，它们的脸还是那样的细致，身影还是那样的年轻。大概正是这样的血脉承传，才让他纸一样薄的嘴唇上，始终有精明干练的意味递来，无碍无遮，分明得很。同样分明的是，只要两个嘴角像是被用线拴了习惯性地向上轻轻一提，那份于浅笑中透露出来的奋斗与自尊，依旧会跃然而至。他就是拥着这样一幅表情，穿过一场又一场的阴雨，来到一所大学的那张课桌旁，以质询的眼光把老师盯得别别扭扭之后，坐下来，掏出笔在本子上或是一次次的考试卷宗上飞快地舞动，然后便在惬意之中，等待优异成绩像往常那般扣敲他的感官。他太自负了，自负得连老天爷都生出了嫉妒。终于，1980年的一次考试，神灵没有眷恋他，优异的成绩通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如期而至，平时隐藏在潇洒和自负背后的焦虑，以及他急于要报恩母亲的心愿，再也按耐不住性子，似汹涌的水破闸而出，情形里尽是愤怒的心绪在宣泄。

　　周围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当时的他，已经沉沦在由自责、羞愧、焦躁和憎恨转化为愤怒的漩涡里难以自拔，如同阴雨中的树叶，无论平时在绚丽的天气里多么的豪侠英挺，终是抵不住绵延不绝的雨滴敲打，凄楚地低下了头。雨滴使树叶变得极其神经质，一滴雨珠落下来，树叶就哆嗦一下。再来一次，还是这样一个情形。社会与文化的现状也使得他如置身于雨中的树叶一样的神经质。如是一来，愤怒便丧失了本身的意义而与焦躁混淆，难分彼此，暧昧的关系，一目了然。当时他并不知道——发怒总感觉像是遇到了具有古典风度的人的情形——现在才明白——实际上就是一种复仇或是雪耻的心理在延续。过了几天，他都没有来上课，而是请了病假，将自己囚禁在家里，以雪耻的名义，苦研学问。那几天，也是阴雨漓漓，扰得他不能够自持，即使是有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微弱声音递至他的耳朵里，也会引来极度的敏感。

　　一个天真的小女孩，轻轻唱着儿歌，放学回家途经三楼他租住的门口时，弱得像针落在地上的声音，终于使他坚守了多日的心理底线崩溃了。雷霆大发的他，突然拉开门，堵在小女孩的面前，抡起大巴掌，狠狠扇在她红嘟嘟的嫩脸上。摆摇摇地，小女孩难以自持，摔在了地上，立即有撕人心肺的哭声追来，搅得他原本就混乱的心态，更加地一塌糊涂，仿佛一个行走在阴雨里泥泞路上的人，欲在淤泥中打住双脚，企图避开淤泥的纠缠，结果反而是越陷越深。为了快速摆脱尴尬，不让别人听见哭声，他把小女孩拖进屋内，关了门，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没过多久，小女孩真的就不哭了，也不挣扎了，很听话的一个模样——她就这样彻底放弃了刚才还在嘴里吟唱的歌，走了。暴怒的情绪，一瞥见小女孩的尸体，立即望而生畏地掉头溜了，留下来的，尽是悔恨与恐惧的心理。仿佛在阴雨朦胧的天气里，视野中的物体都是被蒙蒙灰色笼罩一样，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愤怒更能够扰乱人的理智与判断力了。他薄薄的嘴唇在抖动，高智商的才华与名誉心娓合在一起，向他发出了指引的信号。这样的指引或是暗示，事后被证明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了从泥潭中脱身，他先是将小女孩的尸体肢解成血淋淋的肉块，然后一次又一次放入高压锅内煮烂，再倒入便池用水冲入楼下的化粪池里，情形惨不忍睹……

　　事后的公开庭审，他班上的同学都去了。面对公诉人和法官，他的态度很镇定，情形与窗外阴雨中的路人有些类似——既然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衣服，还用伞做什么呢。阴雨没有先前那样大了，有暂时停歇下来的意思。愤怒也是这样，不可能因延续而上升为更高级的愤怒，只会次第减弱，直至被理智取代。显然，此刻的他，正驻足在这样的心理情形中。按照庭审程序，自我辩护的机会，给他挪出了说话的空间：面对杀人的事实，我没有任何想辩解的意思，我认罪伏法，以命偿命。但是，在我死之前想说的是，我会在阴间好好照顾那个小女孩，至于法庭根据他人的言语对我做出的杀人动机的暗示性推论——不排除强奸未遂、思想阴暗、专横自私等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看法我不服——没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坏透了的人，我不是蓄谋已久，我是激情犯罪。

　　马路上或是树叶上不断有新的雨珠坠落，空中还有更多的雨珠，正处在急匆匆的奔赴之中。天空，树木，行人，地面被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了一片。二十多年前的他曾经在一场阴雨中迷失了自己，那个小女孩也在同样一场阴雨中消失了。纷纷扬扬的雨珠，该是一滴滴湿漉漉的灵魂呀。他不知道，哪一滴水珠是小女孩的灵魂，哪一滴水珠是他自己的灵魂。他只是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场阴雨里那无数雨滴的“滴滴哒哒”扣敲树叶的声音，俨然就是他曾经站在被告席上说的话音。阴雨总是给人带来压抑和忧郁，然而也正是这阴雨，给每一颗草的种粒带来了一次繁殖自己的意外机会。说阴雨与草的种粒共同诠释了“情”的含义，一点也不过分。甚至，凭借这场阴雨的诠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平日里潜藏在冥冥之中的那个昭示——眼前的阴雨试图穿越“情”这个字的内核，努力诠释法律意义上的坏人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全都是绝情寡义，并非“老鼠生儿会打洞”那般天生就坏透了的。一场阴雨，它该来就来，即使是冷冷的，蒙蒙的，给人极不舒服的感觉，可阴雨毕竟不是一无是处，毕竟是赤裸裸地坦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秉性，至于人如何去看待阴雨，已经不重要了。

　　缘于一场阴雨，他经历了一番心理的递变过程，终于凭借阴雨的载负，以骨灰的形式，抵达了客观的内部，与文竹的真谛知遇。他不由自主把灵魂的头，用文竹细腻的线条驮着，再次伸出窗外，仰望，以便让那点点滴滴的水珠，落在渴望的嘴唇上，然后用舌头，轻轻舔舔那让他感觉有些亲切的，人性的，——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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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子

一兵的小说写得给散文一样棒啊!  问好!

麦客守望者

很有嚼头的小说，在散文化的叙述中，在把玩文字的同时，有许多心理学方面的透视描写！学习，祝贺！拜读，体味！

禅房檐雨

小说我读的少。真的。特别是你这种现代派的。不敢妄言。但总也想知道那个臭小子最后咋弄哈了。那骨灰是谁的。

房子

一路看过大家的跟贴，有许多东西令人受益。

敬一兵

最初由 傲霜寒梅 发表
很新颖。问好敬版。

还请多提意见，问好！

傲霜寒梅

很新颖。问好敬版。

敬一兵

最初由 一了 发表
[QUOTE]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QUOTE]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很有嚼头的小说，在散文化的叙述中，在把玩文字的同时，有许多心理学方面的透视描写．这样的小说写法，我在２００６年的外国文学集刊...

十分感谢你的鼓励，问好～～

一了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QUOTE]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很有嚼头的小说，在散文化的叙述中，在把玩文字的同时，有许多心理学方面的透视描写．这样的小说写法，我在２００６年的外国文学集刊看到过。欣赏并学习。问好敬老师！ ...

学习．是呀，文章无体，自成大家！意境总是在文字之外的．

敬一兵

最初由 许也 发表
细腻的文笔正是可以还原生活的好工具，也是解剖内心的手术刀。

很细致的小说。

许版说得在理，感谢你的支持与鼓励！

敬一兵

最初由 百驹过隙 发表
[QUOTE]最初由 银杏王 发表
就文体特征而言，由于意识流小说以人物意识活动为结构中心来展示人物持续流动的感觉和思想，而且通常借助自由联想来完成叙事内容的转换，因此，它们往往打破传统小说正常的时?..

握手致意！

敬一兵

最初由 尧阳 发表
顶一个，再细读！

谢谢～～

许也

细腻的文笔正是可以还原生活的好工具，也是解剖内心的手术刀。

很细致的小说。

敬一兵

最初由 絮儿飘香 发表
读你的文章总给人一种惊喜。学习

问好！还请多提意见才是～～

敬一兵

最初由 刘梅花 发表
问好敬版。您的作品总是充满哲理，读后感触很深。学习了。

谢谢你的支持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