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身不由己

敬一兵

　　　罂粟是四月糜腐之季的符号，当我踏进这个符号里，我知道，我走进了死亡花园。

　　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上，跳出了这行字。

　　武警总队医院住院楼的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斜靠在病床上的徐雷，手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作出了决定，继续敲打键盘，惹得那根趴在他左手背上的掉针塑料软管，左晃右摇，蛇一样跳舞。囚禁黑夜地下室的门，瘦得像灰色的单词一样，关闭了，试图阻挡梦中的幽灵，扑来，隐蔽的激情，比一把卷刃的刀更接近呻吟暧昧的本质。这段文字刚刚在电脑屏幕上驻足，他的妻子，已经急匆匆走入了病房。

　　“医生来查过房吗？”她焦虑地询问。

　　“来过了，说是没有多大问题，吐血，是我劳累的缘故，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如实向妻子转告了医生的话。

　　妻子悬了的心，落到了实处，脸上有了如同窗外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听说这次，你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了”妻子的话音里，多了银铃清脆的味道：“缉毒大队因为你的化装侦察，捣毁了两个跨国毒品制造和贩卖集团，立了一个集体一等功呢。”

　　徐雷望了妻子一眼，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说：“听你的口气，好像话中有话？”

　　“当然有话啦。”妻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丈夫，挨了丈夫坐在床沿边继续说：“缉毒大队都拿到了证书和奖金，怎么就不见你的证书和奖金呢？我可是要你用这奖金，弥补你许诺的，给我买一条结婚项链呀。”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她脸上娇媚的笑容，裹挟了热热的爱恋之情，扑进了他的心窝里。

　　说到这里，妻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迷惑道：“怪了，前几天还有那么多的领导和战友来看你，这几天怎么没啦？”

　　徐雷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缓缓打开电脑。当我阳痿般的目光，在空寂的幻觉里，寻找夜里的星光时，它正在一个雏妓的梦乡里，仿佛自焚的罂粟，把投影瘫痪在幻觉的地狱中，诱惑着堕落的幽灵。又一行字，跳上了屏幕。妻子看后摇了摇头，十分理解地对他说，不要光是写小说，要多休息的话后，离开病房上班去了。

　　妻子的背影消失了，徐雷脸上的痛苦，却明晃晃地爬出来了。他这个过去警官学院的高才生，机敏和睿智不难让他想象到，他的一双手在敲打电脑的同时，还有另外一双手，也在敲打着电脑。结果，自然就形成了他现在的尴尬情形，一面躺在医院治病，一面等候着结局的降临。结局是什么，他不知道。他能够知道的，就是他的病，不是劳累所致的吐血，是一种高科技合成的病毒，正在发着。

　　另外那双敲打电脑的手，是缉毒大队机要员小王的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问讯室里，面对制造和贩卖海洛因、K粉、冰毒以及使用MYXTSH病毒杀人的大毒枭，持有哥伦比亚护照的华裔人温曼丽了。温曼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问讯。虽然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的手腕，被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亮铮铮的手铐，却反而将她妩媚的容貌，漂亮的身材和不凡的气质，反差性地映衬出来，散发出磷火般的蛊惑力。

　　前几次询问，温曼丽都是用十分配合的态度，完成了侦察员对她身份的确认步骤后，就保持沉默，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即便缉毒大队的侦察员采用车轮大战，昼夜不停地对她进行询问。然而这一次的询问，情形就不同了。她首先发现，询问她的人，已经不是前几次的那些人了，是一位拥有上校军衔的武警军官。房间里除了他，她，还有那位她唯一见过的机要员外，再没有别人了。

　　“温曼丽，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我现在只是想让你看一段录象。”武警军官说完，就让机要员用电脑播出了卢小刚被送进医院，一面接受点滴注射，一面口吐鲜血后，护士用手帕给他擦血的画面。画面上的卢小刚，脸色白得像纸一样，阔别才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给人一种凄怜悲惨的感觉，没有了早先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机敏，干练，健壮，潇洒和才华横溢的风采了，更没有了夜晚里和她在床上温存缠绵、勾魂消魄的阳刚气味了。唯一留存下来的，是卢小刚眼睛里继续闪烁的情感光泽。这种光泽，在她将一次有他参与，应该分得的大笔毒资拿给他，他没有接受，她问他为何不要钱，他说他只要她的时候，就暗暗地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心底的情感之弦，被痛苦和思念，拨出了凄切的呼唤音符。泪水，盈满了眼眶，又顺了她靓丽的脸庞，落在了衣服上。

　　“我有一个要求，不知道能够提出来吗？”泪眼婆娑的温曼丽，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对上校说了这句话。

　　上校冷静地答道：“当然可以，你说吧。”

　　“我要亲自见见卢小刚。”她接着说：“只有见到了卢小刚之后，我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温曼丽在接受询问过程中，发生的这种情感变化，自然，也没有逃脱徐雷心灵感应的那张网。徐雷沉思了一会儿，又在他的电脑上，打出了这样的文字：信风继续鞭策想象，天幕上涂鸦的手，随着时间孤独悲怆的旋律，在夕辉下独舞又一个失声的傍晚，我找到通往幻象的暗道，在入口处，我披着幽灵的外衣，等候她暗访的回音，我的战栗的肢体，开始放弃摹写死亡经历的奢望，这张内含着香气的吸毒的嘴，欲在魔鬼熟谙的季节里，吞下我心胸驻足的所有内核，让我说出最终的选择，以及在这种选择背后我所有的动机，借助我的钥匙，在她生锈的锁孔里，绝望转动的时候。

　　徐雷凭借扎实的心理学功底十分明白，他以从监狱逃脱者的身份，化名卢小刚潜入温曼丽的犯罪集团，要想站稳脚跟，获得温曼丽的信任，绝对会面临许多道德界限上的极限考验。能够成为一个大毒枭，温这个女人自然有她过人的精明之处。她表面上看十分年轻，阅历很浅，贤惠文雅，实则老奸巨滑，非常精通逻辑和心理分析，对中国警方有深刻系统的认识和了解。她对他的考验，都是在不经意间展开的。一次是前年，也就是他刚进入温的犯罪集团后不久，她安排他参加了一场在泰缅交界地的毒品交易活动。他的任务是负责安全警戒。他去后才暗暗发现，双方参与交易的，都是些马仔级别的喽罗，交易的毒品数量也就二三公斤。于是，他待双方人员按照事先约定，相互验明身份，准备交易之际，突然从背上背着的装了蔬菜的背箩里，掏出折叠式冲锋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把在场的十余个马仔，统统打死，又把对方的毒品和己方的毒资，安全带回了温的老巢。

　　温曼丽见他独自一人，携了毒资和缴获的毒品回来，眼睛里放出了光彩，但那仅仅是一瞬之间，很难让旁人察觉。她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毫不犹豫回答，铲灭对方势力，消除己方活口，让对方毒枭误认为是交易中遭遇第三方袭击的结果，何乐而不为之。她听后，伸出巴掌拍了几下，立即有贴身警卫来到她的跟前：“你去通知伙房，多做几道菜，今晚我要开一个庆功宴会。”说话间，她柔媚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他从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拿了医生吩咐按时服用的药，吃了，看看头顶上掉瓶里的药液才滴了一半，换了一个斜躺的姿势，继续敲打键盘。电脑上随之就出现了这些文字：带着我的词语，回到海洛因的晨歌中，我的依赖之光，它像信使从地狱带回圣像的呼吸，带回了时间尽头的所有颂辞我的飞翔之魂，他将在世界变暗之前，点亮花朵照亮梦幻生活中，唯一充满光彩的睡眠，当歌声里的罂粟灿烂盛开时，歌吟的欲望，就会支撑嬴弱的幻想，继续捕获宿命的音符，点缀残酷的爱情，让我缺少欢乐的夜晚，在男人与女人娓合中，成为悼念期待犹如一次温柔的行刑，如果毒品赐予肉欲风一般的幸福，足以使我从容逃离臆想编撰的怀疑世界，我当在所不惜。

　　庆功宴会的过程还没有过半，温曼丽的脸上，就飞出了酒精燃起的美丽红霞。她一边异常兴奋地吩咐手下继续痛快吃，痛快喝，一边摇摇晃晃把手搁在卢小刚的肩上，说：“你扶我回我的房间。”她的房间，并不堂皇，却富有女人的温馨气息。他麻利地端来热水为她轻轻洗脸，又给她冲了一杯酽酽的咖啡伴侣，将自己随身携带的MP3从衣兜里摸出来，放在她的床边，调到自动反复播放《卡萨布兰卡》的节目单上，刹那间，整个房间，就被委婉柔和的音乐浸润了。他做完这一切事情，准备离开，不料她却突然站在了他的身边，柔柔说：“我不要你离开我。”话还没完，她的嘴唇，已经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夜色浓郁，音乐缭绕，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如果不是警察或军人，面对一个正在缓缓退去身上衣服，渐渐露出美丽曲线的漂亮女人，男人几乎都无法用意志控制自己。他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了。她的娇喘和床板有节律的吱呀叫声，掩盖了《卡萨布兰卡》的音乐，但却没有遮盖掉他灵魂的眼睛。他有意识地变换了一下运动的节律，她却踩错了节拍。这一个微小的细节，让他发现，这是她对他的又一次考验。只是，他没有想到，两次考验，竟然是这样的连贯，竟然是这样的不动声色。

　　他就是这样，闯过了她的一次又一次考验，跨越了随便杀人和与女人做爱的，能够区分是否是警察的那条鸿沟，彻底获得了她的信任。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智慧，以自己的才华、智商、果断、机敏，情义和潇洒，征服了她。机会终于来了。在一次他和她做爱当中，她收到一个神秘的电话，接完电话，她告诉他，美国三A集团的副总裁，将以游客的身份，利用到缅甸观光之机，给她带来保护自己免受MYXTSH侵袭的药品，她需要届时得到卢小刚的暗中保护，与她一同前往中缅边境，会晤副总裁。他巧妙地利用自己在她的犯罪集团里所获得的特殊地位之便，将这一重要信息，传递给了缉毒大队与他单线联络的人员那里。

　　他和她来到了中缅边境预约的地点。见时间还早，他俩就订了一个钟点房休息。这个钟点房，早被无数的望远镜监视着。为了防止她察觉有人在房间周围设伏，从而逃跑的意外发生，他在心里暗暗决定，用不惜被自己战友发现，极有可能今后影响到他的前途的牺牲态度，与她再做一次绵缠而又温情的爱。端掉两个跨国犯罪集团的收网任务，就是在这样的铺垫之下，成功地完成了。

　　病房窗外的天空，一碧如洗。缕缕阳光，洒在了徐雷的床上，蚕丝一样，明晃晃的。他舒了一口气，在电脑上打下了又一行字：新的生活已经出现在梦想中，幻觉的受难者，结束了它的旅途，罂粟发出了最终的祈告，将是你的精神殉葬我的幽灵，我站在幻想中芬芳的最高处， 用你的幻影，在秋天的遗体上，镂刻下罂粟的遗言。

　　合上了电脑。闭上了眼睛。准备安然入睡。病房的门，却开了。她在五个武警的武装押送下，双手反背在背后，上了手铐，来到了他的面前。

　　“我能够和他说几句话吗？”她问身边的武警。

　　“可以。”武警答道。

　　她缓缓走到他的床边，对他说：“虽然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卢小刚，你是中国武警，”停顿了一下后，她接着说：“但是我不后悔与你认识，真的，是你，用真正的人性和情义，将我感化，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她的泪水出来了，“我们最后一次结合在一起，你的情义，就在我的心中永恒了，只是，事后我没有来得及给你服用免受MYXTSH侵袭的药片，让你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想惭愧地对你说，我对不起你了，真的。”

　　病房里寂静得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她说完话后，被带走了。

　　他的名誉，他的尊严，他的被别人无法理解的苦衷，还有，极有可能他留在她体内的那颗准备勃发的生命种子，也被带走了，就像他迟迟不能够看见的功勋奖章一样。

　　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性呢？他苦苦思索。

　　同样苦苦思索的，是他的上级领导，省武警总队。准备功过两相抵消，劝他退役的决定刚刚作出，国际刑警组织的嘉奖电文，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警察部队政治部对徐雷的受勋命令，却在同期，抵达总队。

　　笔记本电脑再次被打开。徐雷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屏幕上留下了舞蹈的文字痕迹：我又看见了另一个幽灵，或是它的幻影，行走在黑色的水上，召唤着海洛因的精灵，想象到一个季节的葬送的尘埃，塑起的偶像，在死亡弥漫的清晨质询幻想，欲把错过的道路，重新摒埋，为精神备足了今夜的火焰和它的灰烬，还有重建的天堂。现在，临近灭亡的火光，映照在一座别墅的阳台上，全身长满鳞甲的舞者，被一辆白色囚车，送往恢复记忆的地下牢房，途中我在镶嵌金色圣像的墓墙前迎候她，把烟蒂弹向迷乱的夜空，灼目的白光，渗透进绝望的骨髓，酷似颂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在老式风琴伴奏下，孤独中选择了为永恒从容地歌唱，当种满玉米的天堂，驻进热爱生活的亡灵……

　　该如何看待徐雷，一个快要成为亡灵的人呢，是在执行任务中丧失了武警的准则，还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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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华

一篇耐咀嚼，很有深度，交融了人性的，能够打动人心的好小说，学习了！

    此篇小说写实（白描）与写虚（意识流）相结合的写法，更增加了看点。通篇显示了人性和理性的交织和挣扎。结尾留下的悬念拓展了思索的空间，佩服敬老师的文学功底和把心理学、哲学、美学映衬到小说里的字里行间。

徐雷在我的心中是真正的英雄。他是身不由己 ，是为了取得信任！借用一下朋友的点评。问好尊敬的敬版！祝福版主好！

川媚

同意许也的意见。感觉真是漂亮，决不是一般生涩的写手、捉襟风肘的文字。

汤如浩

最初由 娴情逸致 发表
此篇小说写实（白描）与写虚（意识流）相结合的写法，更增加了看点。通篇显示了人性和理性的交织和挣扎。佩服敬老师的文学功底和把心理学、哲学、美学映衬到小说里的字里行间。

不过感觉敬老师小说的题材总以辑毒...

学习！

敬一兵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明暗两条线索交织，写人，写情，写事！小说张力足，无尽感染力！学习！问好！

十分感谢你的悉心评点和支持，问好！

敬一兵

最初由 吕永红 发表
独特的敬式笔法，学不来的，汗颜！

永红朋友谦虚了，还请多提意见～～

牟兴海

明暗两条线索交织，写人，写情，写事！小说张力足，无尽感染力！学习！问好！

吕永红

独特的敬式笔法，学不来的，汗颜！

敬一兵

最初由 柯英 发表
题材独特，文字扎实，故事很有意味，耐看。学习了！

感谢你的支持与鼓励，握手～～

柯英

题材独特，文字扎实，故事很有意味，耐看。学习了！

敬一兵

最初由 梅之雪 发表
是呀，毒贩子现在也不傻，你不下水，他怎么会相信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做卧底确实越来越困难了．这是一个新的问题。

这篇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人性。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毒贩也不例外。

再次感谢你的鼓励！

敬一兵

[QUOTE]最初由 禅房檐雨 发表
又见敬斑大作！这篇小说写作技法真是高超，两条线并进，之后合而为一，滴水不漏。较之前几篇小说，写得更为圆熟，也更为好读。作者在此深入挖掘人性，并提出尖锐问题交给读者?.. [/QUOTE
感谢你对我的关照和一如既往的支持鼓励，握手致意！

敬一兵

最初由 梅之雪 发表
很不错的小说，欣赏并学习了！

谢谢你的鼓励！

梅之雪

是呀，毒贩子现在也不傻，你不下水，他怎么会相信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做卧底确实越来越困难了．这是一个新的问题。

这篇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人性。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毒贩也不例外。

禅房檐雨

又见敬斑大作！这篇小说写作技法真是高超，两条线并进，之后合而为一，滴水不漏。较之前几篇小说，写得更为圆熟，也更为好读。作者在此深入挖掘人性，并提出尖锐问题交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