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干爹

敬一兵

　　　斑马线上，行人过街通行的绿灯，终于亮了。如潮的行人拥挤着向街对面走去。一位老大娘，一只手拧了装满蔬菜的袋子，一只手握了拐杖，战战兢兢过街，眼看车辆通行的绿灯就要亮了，心里发慌。接骨眼上，走来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小伙子，紧紧搀扶了大娘的胳膊，把她安全护送到了街对面。大娘不知道这个小伙子的名字就叫张四，还没有来得及向年轻人道谢，张四戴着墨镜的脸上，给老大娘留下一个微笑的动作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中。眼巴巴四下张望的大娘，再没有看见这个年轻人的踪影，只有挂在城市天空上的太阳，让大娘感觉到了冬季难得的一丝温暖。

　　公交车站前，等候的人黑压压一片。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抱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肩上挎了一个大包，焦虑无助地哄着哭闹的孩子。无论女人怎样安抚，那孩子的眼光，就是不肯从身旁另外一个母亲抱着的孩子手中的零食上移开。有路人看出了端倪，劝孩子的母亲趁公交车还没有来，赶紧去给孩子买个面包什么的。像触到了痛处，孩子的母亲伤心地哭述说，自己刚进城来探望孩子他爸，还没有见着人，怀里揣着的用手帕包裹的那百十块钱，就被贼给偷去了。话音落地不久，只见一个同样是戴墨镜，身着黑色西服的年轻男人，把一盒肯得鸡放在了孩子的小手上。就在公交车驶来的当儿，年轻男人亮出如雷的嗓门大喊了声：都不准拥挤，先让这母子俩上车！随即，他还从身上摸出一百元钱给村妇模样的女人，叮嘱她把钱握紧，下车后再装入口袋，又为她买了车票。透过车窗，抱孩子的女人用泪眼凝视着车下戴墨镜的年轻人，年轻人向她挥了挥手，走了。她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就叫王同彬，但她却分明感觉到，这个年轻男人的形象，正在将她受伤的心灵，轻轻抚慰。

　　一个躬腰驼背的乞丐，端着一个搪瓷口缸沿街乞讨。卑微的他，与一位行色匆匆的身着黑色西服，戴墨镜的二十多岁的男人擦肩的一瞬，乞丐向年轻人低三下四地说：行行好，给点零钱吧。年轻人不屑一顾，扬手打落了乞丐伸向他的搪瓷口缸。口缸里的零币，撒落一地，乞丐有些恼怒，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没想到就是这声喉咙里的咕噜，被年轻人听见了，出手提了乞丐的衣领恶狠狠教训道：你敢再咕噜一声，老子掐死你！乞丐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黄雄，只知道今天遇到恶人了，倒霉透顶。

　　张四，王同彬和黄雄，各自办完了事情，正在从不同的方向，赶往他们共同的干爹的住所，杏园街五号，为干爹祝寿。

　　杏园街五号，是一个简朴的四合院，这在如今的城市里，已不多见了。院门外停了不少汽车，从车牌上可以看出，这些汽车的主人，五花八门，有挂黑牌照的合资企业的，有挂白牌照的警方的，还有挂蓝牌照，从数字上显示出是地方政府的。张四，王同彬和黄雄几乎是同时走进了四合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今天是干爹六十大寿的喜庆日子，看见有这么多人来给他们的干爹祝寿，张四，王同彬和黄雄心里都很惊讶，也很高兴。

　　除去干爹和几位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者，坐在枇杷树下，一边品茗，一边欣赏悬在枝头上的那个鸟笼里的画眉唱歌外，院子里差不多全是像张四这样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分别聚在多张桌子旁，或聊天，或斗地主，或搓麻将。

　　望见三个干儿子进来，干爹起身招呼，并把他们引见给几位老者：他们三个都是我收养的孤儿。三个干儿子把自己带来的贺礼送给干爹，干爹高兴地笑道：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品，真是见外，哈哈。看见干儿子们有些拘束，干爹就分别问起了他们的情况。张四，我听你王伯伯说你在证券公司干得不错嘛，还不快给在座的几位伯伯和我说说？张四赶紧回答：伯伯们好！干爹好！由于最近证券市场不是很景气，所以我就按照王经理的指示精神，努力用致诚致信和顾客至上的态度，为每一位来交易大厅的股民优质服务，所以证券公司的业务还算不错吧。干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睛看着王同彬。伯伯们好！干爹好！虽然我一直记着干爹的教诲，做人要厚道，待人要和蔼，尽管在凤凰小区保安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没有让居住在小区里的业主遭受到人生威胁和财产损失，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把工作干好。你做得不错，我喜欢你的谦虚和内敛。干爹说完，再将目光转向了黄雄。伯伯们好！干爹好！我在市中区到伏龙寺的风景专线上开中巴车，虽然很辛苦，不能按时吃饭，但是想想干爹绝不会让我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长期呆着，所以就坚持着，就这些。听完黄雄的话，干爹爽朗地笑出了声音，然后伸出右手，搭在黄雄的肩头，对他说：这些干爹都知道，哈哈。一边笑着，干爹的手，一边连续三次轻轻地拍打着黄雄的肩膀。

　　日头偏西，寿宴就要开始了，张四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却传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有业务了，速回！王同彬的手机也响起了音乐声，接听，是老板的声音：有业务了，速回！黄雄的手机没有响，他心头不由一喜，看来他今晚可以在干爹这里吃点好东西享受一下了。不料，干爹却对黄雄说：我看你的两个哥哥都有事情，那你也就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开车，辛苦，今晚你就早点休息吧。说话间，干爹从身上掏出两百元钱递给黄雄，叮嘱他们三个一定要打出租车回去。

　　出租车向了城郊伏龙寺驶去。张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闭了眼睛，似乎是在熟睡之中，实则不然。他的脑海里，正在闪电般梳理着一个个疑问。我们三人为什么被急匆匆招来又招回？从一个普通岗位上退休的干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祝寿？按理说干爹应该知道我们工作的真实性质，可他怎么不知道呢？我们兄弟三人明明是听凭一个人的调遣，而这个人又是干爹的好朋友，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在干爹面前隐瞒我们的真实呢？正待继续思索下去，黄雄的手机终于响了。接完电话，黄雄的面部表情，由刚才的闷闷不乐，变成了恐惧。张四并没有回头，就知道了黄雄脸上的变化，他问道：可以告诉我们是什么事情吗？黄雄答：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我今天在去干爹家的路上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作为警告和处罚，他说我从明天开始，一周之内我的手臂会因为疼痛抬不起来！又是一件邪门的事情。

　　车到伏龙寺，早有另外一辆丰田越野候在那里了。换车。约三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张四先前对干爹说的证券公司，还有王同彬对干爹说的凤凰小区，也就是现在静静趴在黑夜中的，由农家小院演变而来的赌场。从外面看，房屋的窗户都被封堵了，门上也挂有厚厚的布帘，所以整个院落如同是个黑色的幽灵，不动声色。有望风的人发现是他们三人后，立即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经过幽深的巷道进入房间后，灯火通明，玩老虎机，牌九，麻将，鹘子，压花和德州扑克等的赌客，在烟雾缭绕的赌场里，贪婪地下注赌博，情形就像是在血盆里抓饭吃。张四，王同彬和黄雄就是这个赌场里的工作人员兼打手。对于在赌博中输光了钱的赌客，张四，王同彬和黄雄他们的任务就是安抚赌客，给赌输了的人派发路费，用车送到城里，并安顿当晚的食宿。对于那些在赌博中玩老千的，或者赖帐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惩罚，轻则暴打一顿，抑或用刀挑断脚筋，重则令老千或赖帐的人“自然消失”。

　　黄雄自从接了那个电话，心里就一直愤怒而又不安。当他走过压花的赌台前，看见赌场的一个服务生用眼光向他暗示，有一个赌客不遵守游戏规则，还赖帐的意思后，就按照赌场的规矩，十分礼貌地走到那个赌客的身边，伏身在他耳边轻轻说：先生，外面有您一位朋友在恭候您，请您跟我出来。那人跟随黄雄来到僻静处时，张四和王同彬已经站在那里了。黄雄对他俩说了句让我来处理的话后，迅速用一个擒拿的动作，将那人放倒在地上，二话不说，从身上抽出匕首，对了赌客的颈动脉就是一刀。只一刀，那人没有来得及哼一下就毙命黄泉了。张四和王同彬感到非常吃惊，两人对视了一下，便一面迅速处理尸体，一面安抚黄雄的情绪。他们十分理解黄雄今晚违反赌场规定的过激行为，决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三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除了黄雄的双臂，因了疼痛抬不起来。他们三人以为这件事情也成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了。第四天早上，张四和王同彬的手机同时响了，说是有事情要他俩进城办理，手机里的说话声是由一个陌生男人发出的。当他俩来到城里，等待手机里传来进一步的指示时，手机按时又响了起来，是张四的。他接完电话，脸色大变，对王同彬说：黄雄被发现服用大量的安眠药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张四再一次肯定回答了王同彬的问话后，心头就被这又一突发的事件扯进了不解的疑虑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以至于王同彬后来给他说了些什么话都不知道，直到王同彬用胳膊碰撞了他，他才如梦初醒并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俩现在必须分头行事了，你先立即赶回去处理黄雄的后事，我到干爹那里去一趟。

　　张四是个十分细心的人，发生在他眼前的任何蛛丝马迹，他都要不动声色地静静观察，反复思考。他并没有马上火急火燎地赶往杏园街五号，而是在路边寻了一张凳子坐下，等待时机。什么时机，当然是干爹出门去溜鸟的时机，他知道，干爹每天早上十点来钟都要去附近的公园里溜鸟，活动筋骨。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着最近几天发生的怪事，很快时针就指向了十点。估计王同彬已经回到了赌场，他就给王打了电话：喂，是同彬吧……你身边有人吗？哦，你看看黄雄的身体上有什么异样没有？喂，你说大声点，什么，肩上有红肿的痕迹？哦，知道了。关了手机，他向杏园街五号走去了。

　　叩门。佣人听出他的声音，开门让他进去了。你干爹刚出去溜鸟，你先在客厅里坐坐，自己倒水喝，我还得去打扫卫生呢。说完话，佣人将自己潮湿的双手在围腰上擦了一下，就上楼继续拖地去了。见四下无人，张四就轻手轻脚在客厅里走动，东瞧瞧，西翻翻。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三部手机。分别用这三部手机给自己的电话拨号，证明一个号码是干爹经常用的，一个号码未用过，还有一个号码，竟然就是刚才陌生人打来电话的号码！张四的额头上浸出了冷汗。刚把抽屉关上，就感觉自己的颈项上传来了凉嗖嗖的冷空气，回头一看，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发现什么啦？干爹问道。我，我，我随便看看，等您等得无聊，所以，嘿嘿……张四紧张而又尴尬地答道。干爹挥挥手，示意张四坐回沙发上去。砌茶，传烟。做完这些事情，一场睿智的对话就开始了。

　　干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四：干爹，黄雄死了！

　　干爹：哦。该去的就去，该来的就会来，这是一种结果。

　　张四：干爹，您怎么不问一下黄雄死亡的原因呢？

　　干爹：你不愿意说出来，我又如何问你呢？

　　张四：干爹，原来我们做的事情您都知道呀？

　　干爹：你们做的什么事情，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张四：……

　　干爹：儿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也是我最喜欢的。知道我喜欢你的原因吗？告诉你，就是你的细心和不动声色的性格。估计你还不明白什么叫大象无形吧，去学习一下吧。爹老了，不中用了，今后就指望你了。

　　张四：谢谢干爹教诲！

　　干爹：回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继续修炼自己。干爹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就送你两句话吧，一句是老话，过去经常给你们说的，要与人为善，富有同情心。另外一句话嘛，你要记住——要让别人过低地估计你的长处，而不是让别人过高地估计你的长处。

　　从干爹家出来，张四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迷茫和孤独。他想起了干爹拍黄雄的肩膀和黄雄死后身上发现的红肿，他想起了每次他们三个干儿子给干爹汇报自己的工作时，干爹不提问题只是鼓励的情形，他想起了黄雄那天晚上在出租车上接听电话的样子，他想起了干爹的电话号码和陌生男人的声音，更想起了干爹刚才说的大象无形。这些线索似乎都与干爹有牵连，但这些线索却又都不能确定与干爹有关系。

　　他此刻痛苦极了，他该往何处去呢？回赌场吧，但他此时分明看见，赌场仅仅是法律存在的一个暂时的盲点。不回赌场吧，大象无形的无所不在，对他又形成了夹逼，无处藏身。作为干儿子留在干爹身边伺候他吧，干爹的神秘莫测令他毛骨悚然。人性、道德、伦理、法律、情感和人生这些词汇，逐渐与干爹这个词汇纠缠在了一起，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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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梅花

最初由 李有旺 发表
把一个非常复杂、错综、隐晦的故事叙述得从容、干练、严紧，很不错。故事很吸引人，也很耐人寻味。建议精华！

的确不错，很吸引读者。

吕永红

最初由 飞飞儿 发表
有很强的现场感,情节也很曲折吸引人.
敬版写作触角很多呀,各种题材各种文体都如此娴熟,欣赏!

真正的好文,学习!

飞飞儿

有很强的现场感,情节也很曲折吸引人.
敬版写作触角很多呀,各种题材各种文体都如此娴熟,欣赏!

sunfuxin

学习！

川.页

文字紧凑，情节跌宕，人性的复杂、无奈、挣扎，渲染得十分充沛，，，引人思索。

一气读完，真好！学习：）

敬一兵

最初由 huhuaqiang 发表
感动，感叹。问好敬版！

很久不见你了，好吗？

敬一兵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QUOTE]最初由 雨点 发表
这是一篇深刻提示人性的小说。善和恶的交织，让人性变得复杂，敬佩敬版有如此笔力将庞杂的内容和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紧凑地组织在一起，让我们在欣赏小说的同时，又产生深深的思?..

还请多提意见．问好！

敬一兵

最初由 huhuaqiang 发表
感动，感叹。问好敬版！

谢谢支持，问好华强！

若荷

最初由 雨点 发表
这是一篇深刻提示人性的小说。善和恶的交织，让人性变得复杂，敬佩敬版有如此笔力将庞杂的内容和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紧凑地组织在一起，让我们在欣赏小说的同时，又产生深深的思索。敬版是多面手，散文写得棒，小说也...

学习！

huhuaqiang

感动，感叹。问好敬版！

敬一兵

最初由 杨灵燕 发表
再次学习敬老师的精彩小说！

握手致意！

敬一兵

最初由 杨春山 发表
再次拜读敬版力作，干爹这个人物形象丰满而复杂，我仍需继续慢慢琢磨。问好敬版！

感谢你的再次阅读鼓励，问好！

杨灵燕

再次学习敬老师的精彩小说！

敬一兵

最初由 禅房檐雨 发表
作者跳出小说起承转合的窠臼，用一组叠合的镜头推出小说人物。悬于人心。独创一格，引人入胜。发人思索。小说具有探索性。

让你狠批，你却批成这样的评点，呵呵。感谢你的鼓励与支持，握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