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美丽血

叶柄

　　                                            
                                            
                                                                              叶柄

　　林琳眼睛大，长条个，腿长，腰细，留个披肩发，一副美人胎子。只是不爱大说话，爱看书，爱听别人说话。

　　这天下雨，她坐在床边抱着一本小说看。村上燕燕送她的那条黄狗，她叫它虎子，忠实地卧在她跟前，看她读书。

　　屋外房檐水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隔壁石岩拉的板胡，好象要扯断弦似的，发出凄惨的声音，飘进雨天里，飘进湿漉漉的山林里，忽地又折回来，折进她的窗口，仿佛还要给她加上一点凄凉似的。她打个冷颤，颤颤地摸摸虎子的头，虎子乘机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她鼻子一下子酸了。

　　燕燕来找她，她抱着书，望着窗口出神。燕燕夺过她怀里的书，扔在床上，说她发啥愣，今天下雨，知道她又一个人傻坐，就来陪陪她。她让燕燕坐，说她一个人发急，希望有个伴说话呢。燕燕问她急啥，想你的那个了？林琳就拉着燕燕的手，哑然一笑，低声说：“大姐，我在杏树垭三年多了，调不回去，哪有那个呀。我妈写信叫我想办法调回去，我还写信问她呢，我一个女孩子在这山里，我有什么办法？”燕燕坐在床沿不安地挪了一下身体，有些气愤地说：“你们城里人脸真硬，你学校毕业要是你爸还在世的话，还能分到这鬼不下蛋的杏树垭检查站来！这是啥检查站，上面调个人下来，一月两月就走，三年要换好几茬。这倒好，把你跟山那边当过兵的石岩安排在这里，一蹲就是三年多。老站长又是病人，成年累月呆在城里，不顶人用，留下你们俩守着这黑房子。你年轻，一辈子总不能就窝在这里过日子吧。上回你们上面的刘领导来，你给说了吗？”“人家要查我的帐，我没好意思说……

　　“没好意思说？你也太腼腆了。前年刘领导叫老天爷闭在这里，整整下了七天雨，他就在我家吃我家住，那才是个没意思的领导。这几年他肯往站上跑，一来就到我屋里，一来就……，下次来了我给他说，看成不成。”林琳抬头看了她一眼。燕燕说话时表情很丰富，眉头也在乐滋滋地跳跃着。她比她大两岁，儿子都两个了，大的已经能跟着其他大孩子能在山里掐猪草、打柴禾了。可她脸蛋子好，皮肤白，还蛮有丰韵的呢。燕燕要给刘领说她调动的事，林琳就明白了，记起有一天夜里她在房背上茅厕，发现在那片刚抽青的麦地里，燕燕和那个她们的刘领导扭作一团，她还听见刘领导边喘气边给燕燕许愿说再批一车木料……

　　可燕燕心好，经常给她送莱，叫她吃饭，跟她说话，陪她睡觉，给她说村里女人都有汉子，谁的汉子多做庄稼活帮忙的人就多，也活得体面……后来，林琳跟她睡觉，半夜有个人爬上窗口，燕燕赶忙起身，提了棒开门便打，人却早不见了，她就在村里骂了一天。

　　林琳胆子小，夜里怕，不敢睡觉，就叫燕燕。燕燕说这山里男人野，牵了一条小黄狗给她，拍着小黄狗的头说：好好护着妹子。林琳觉着燕燕好，叫她大姐，她信得过她，是她的依靠。但燕燕要给刘领导说她的事，她觉得这样不好，又想不到别的好办法，就紧握着她的手。燕燕说：“这怕啥？光叫他贼头占我的便宜啊！”天终于放晴，太阳出来了。山里到处是湿漉漉的，大片大片的雾气慢慢地上升，地里的黑泥疙瘩越来越坚硬，后来就裂缝了，路上行人踩过的黑泥窝，牲口踏过的蹄窝，聚集着一窝窝的水，几天都不能蒸发，一溜一溜地闪烁着点点阳光。

　　一辆破烂的卡车装着一车木材从山里蜗牛般爬出来，在检查站门口的挡杆前停下。石岩把板胡扔在床上，慢慢腾腾地走出去接过司机手里的货单，扒抬起眼皮朝车厢看了一下，就把货单交给林琳。林琳往上盖一个圆圆的印章，交给司机。司机极热情地给林琳笑笑，又递给石岩一支烟，就起动车，突突地从石岩升起的挡杆下钻过去。路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车轱辘印。

　　检查站又归于以前的宁静。两只喜鹊飞过来落在马路边的白杨树上，叽叽喳喳地对着他俩说了几句话，倏地又飞走了，剩下一群麻雀在树枝上自由地乱飞。

　　石岩进屋又拿起板胡，坐在床上拉了一下，再拧两根弦的弦柱调音，见林琳进屋，用眼睛盯着跟在林琳后面的虎子，虎子用鼻子在地上找东西。他忽地放下板胡，从抽屉里翻什么，半天翻出一块干馍，摸着虎子的头给喂吃。

　　“虎子长得好快呀！”石岩给虎子馍吃，说这话仿佛是给虎子说，又仿佛是给她说。但她清楚石岩真喜欢虎子。他每每做好饭，叫她吃，她说她自己做，他就说她一个人做啥饭，不够麻烦，吃一口行了。随后，她总是不好意思地吃着饭，他却另寻一个瓷碗，给虎子也盛一碗饭，等虎子满口满口吃时，他才端起碗自己吃。后来她提前做饭，叫他吃，他不客气，端起碗就吃，还让她也给虎子盛一碗。她觉得他跟燕燕一样待她好，就是他也不多说话，只是爱狠劲地拉板胡，总拉出凄凉悲痛的曲子，她受不了。但她不怨他，有时候她甚至想到他拉的是她看的书，是她心里的歌，只可惜自己寂寞痛苦了光看书，不会拉板胡。她对他说：“大姐送来时那么小，现在大了，长得是快呀。”石岩就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发现他眼睛深沉如海，目光灼人，就赶忙移开自己的目光，盯着那把板胡。石岩把虎子放开，虎子一下子蹿到林琳跟前，用嘴扯她的裤口。林琳就显得很自然地摸虎子的头。石岩还是看她，对她说：“我想好了，再等一趟出山的车，你回去一趟。你已经半年没回家了，家里人会想你的。虎子由我喂着，不会有事的。”林琳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对他说：“出山的车在两河口分路，离城还很远，车又少，我不想回去。”“在这里三年多了，也该回去联系一下调回去的事了，你一个人老呆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可这不是我回去就有办法的啊……”俩人又陷入沉默，屋里死死地寂静。一直到傍晚开始做饭，他们之间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她在小案板上擀面，他替她架火，他说他当兵时那地方热死人了，整天提着枪在林里跑，跟捉猫似的，其实人家在哪里，雾腾腾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枪响，后就炮弹打过来了，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有些人就立了功。她就激动地说，当兵能上战场才好哩，你们不亏当了一趟兵，那象我们呆在学校枯燥死了，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夜里，石岩依旧坐在凳子上拉板胡，林琳坐在床边看书，他们中间桌上有一盏马灯，发出浑黄的灯光。她要他拉一支快乐的曲子，于是一支活泼奔放的曲子在板胡上弹跳着的松香末中奔流出来。这时她心情就好些了，在板胡的乐声中抱着书，一只胳膊放在桌上撑住下巴，一直轻松地瞅着石岩。石岩低着头，盯着板胡，随着乐曲的节奏微微晃动。

　　他年轻有力，沉着稳重，保持着军人的刚毅风度。夜深了，石岩走了，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听着山林里古怪的鸟叫声，就害怕地蜷成一团，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和石岩之间的这堵隔墙上——刚来时白白的墙皮已经发黄，上面还有一些斑斑黑点，一只小虫自下往上爬，从这个黑点爬向那个黑点，又从那个黑点爬向另一个黑点，忽然坠落了。她就替这只小虫伤感。这时她听到隔石岩翻身的声音，想到他这时在想什么呢……后来她又不安地翻了几次身，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了几下，就渐渐地入睡了……忽然有一个牛样的汉子如狼一样地叫着，瞪着牛一般的眼睛，举着马刀向她劈来，她在恶梦中吓醒了……

　　石岩还没睡，也在瞅这堵墙，脑子很乱，心里发慌。听到林琳的哭声，就过去敲她的门，她开了，满眼泪水。他知道她又做恶梦了，就劝她不要怕，说，有他在隔壁呢。

　　天气一天比一天好，进山的车辆从一辆增加到三四辆。刘领导乘着一辆小车进山了，说检查站上的工作。

　　石岩和林琳迎接刘领导，按照刘领导的意见安排到燕燕家。

　　石岩和林琳陪着刘领导在燕燕家吃了晚饭。燕燕说刘领导好长时间不到杏树垭，怕是把这地方忘了吧，刘领导吃得满嘴是油，说这里有他的检查站，还有你漂亮的燕燕妹子，哪能忘得了呢！燕燕给刘领导敬了三盅酒，也给石岩和林琳倒了两盅，随后叫林琳站起来给刘领导敬六盅。林琳就敬了。刘领导只管说好，燕燕乘机插话说：“好啥呀，要多喝两盅我们林琳的酒，以后林琳往城里调，还不是要依靠你刘领导，是吧！”刘领导看着林琳手里的酒盅，眼光滑下落在林琳纤细白嫩的手上，继而向上在她脸上和胸脯停留了几分钟，才接过酒盅一口干了，随后咽着口水连声说“好，好！”。

　　回检查站的路上，石岩给林琳说：“这回燕燕把你调动的事给挑明了，你自己再求求他。按照你的情况，你早就应该调回去的。”林琳说：“求人的事，我总觉得不好开口。”石岩说：“这算什么求人，这只是让他们解决一下实际困难啊，你爸去世了，你妈又卧病在床……”刘领导在站上住了好几天。白天在站上指导工作，检查林琳的收入帐目，吃饭的时候，燕燕打发儿子叫他，夜里在燕燕家休息。刘领导没有什么架子，有时候还十分勤快，替石岩检查拉木材的车，拉挡杆，也替林琳开个罚款收据，亲自交给司机，还给司机交代要按规定办事，不能偷装木材，不能超载，要注意安全，等等。

　　这天，天上云多。一半山亮亮的，一半山暗暗的，杏树垭的阳光就被白云挡住了。虎子开始静静卧在林琳的门口，后来就被一公狗诱到房背，骚来骚去地爬了上去，被一帮看热闹的孩子用石头砸、木棒打，好半天虎子和公狗都扯不开，还从土坎上滚下坡，在草丛里厮缠。

　　石岩看着一明一暗的山，觉着烦躁，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拼命地拉板胡。刘领导在林琳屋里查帐，有时候出来在马在路上扩几下胸，活动活动，清醒一下头脑，跟石岩说几句话，又进屋去，整整查了一下午帐。燕燕打发儿子叫刘领导吃饭，他才出来跟那儿子走了。

　　刘领导乘车回城后，林琳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双眼浮肿，整日睡在床上不想吃饭。石岩给她倒水端饭，她也不起来，失神地望着石岩。石岩叫来村里的医生，给她摸了脉，看了舌头，说没啥大事，是内里有火，开了一些药，走了。

　　那些白片片药在桌上放了好几天，林琳不吃，石岩再劝也不行。

　　燕燕来看她，说她病了不吃不喝不吃药不成，看脸黄的，身体垮了以后咋好回家呀，还悄悄地告诉林琳，那夜他们干那事，刘领导慷慨地答应把你调回去……

　　听到这里，林琳却突然扑进了燕燕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燕燕劝她不要哭，问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林琳就哭着把那天刘领导查帐后的事说了，还说刘领导说刚分配时就瞅上她了，说她比燕燕年轻、水嫩，只要依了他，调动的事包在他身上……燕燕傻了眼，一把把林琳推倒床上：“你，你怎么能干那种事，你是姑娘家啊！”石岩知道这件事后，几天不去她屋里，一天把板胡拉得乱响，只有到夜里他才稍稍拉得慢一些，仔细听着林琳屋里的动静。

　　月底，林琳例假没有来，她心里一阵发急。这时候她就盼燕燕，燕燕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来了。她一个人就这样孤独地过，一个人就悄悄地流泪。她可怜自己命苦，恨自己软弱。她想拿起菜刀砍他，可她想到了城里，想到了病床上的母亲后就没有力量了。

　　那天晌午，燕燕忽然来了，坐在她床边，说要把虎子牵回去，骂虎子不是东西，那时候怎么跟着那条公狗跑了……后来就骂刘领导不是人，说她-定要给林琳出气。林琳就告诉她这次例假没来，燕燕吃惊地说，恐怕是怀上了。林琳心里咯噔一下，泪如雨下。燕燕也心疼，叫她尽快进城检查一下。石岩知道林琳的情况后，就整天低着头，把板胡拉得山响。

　　这一天，刘领导竟然又进了山。这一回他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个检查工作的态度。燕燕知道他来后，亲自到站上请他去，在她家里住了一夜，但天亮时候，村里几个男人抬着刘领导上了车。那些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这刘领导昨天晚上爬燕燕的炕头，半夜里叫燕燕把男人的那东西用剪刀铰伤了……燕燕手上是血，剪刀上也是血，还直骂这狗东西不是人，让他回城养好伤后告去，她谁都不怕，她豁出去了……

　　那辆小车把刘领导拉出山后，林琳知道了这个消息，趴在枕头上为燕燕痛哭了一场。慢慢地夜幕降临，林琳伤心地躺在床上，满眼泪水地望窗外一两颗闪烁的星星，不知到什么时候，星星不见了，天空一片漆黑，开始下起雨，房檐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远处传来猫头鹰吓人的叫声，她更加感到山里黑夜的孤独和寒冷，渐渐地就在这寒冷中如泣如诉的雨声中迷糊过去。一副具大的黑色魔爪伸过来，那铁甲似的指尖狠狠地扎进她肉里，血顺着每根黑指喷溅出来，她疼痛地惨叫着……

　　隔壁的石岩彻夜瞅着隔开他和林琳的这堵墙。他听到她的惨叫后，疯了似地跑过去砸门，门死死地锁着，他一肩撞开门，看见林琳睁大眼睛痛苦地扭曲在床上，死死地抓住床头。他扑过去摇醒她，向她怎么了。她醒了，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痴痴地看他很久，猛地扎进他怀里，失声痛哭……，秋雨整整下了好几天。石岩整天陪她，拉着板胡，许是板胡旧了，许是拉得太猛烈了，一曲痛苦凄凉的曲子戛然而止，一根弦断了。他瞅了半天板胡，终于冒着雨，走到沟那边，把板胡扔了。他回来，林琳求他原谅她，天晴了，她叫他一起去医院。

　　石岩想给燕燕打个招呼，林琳不要他去，她就要这样悄悄地走，等回来后再给大姐说。他依她，两人顺着山路走去。太阳出来后，山里雾气很大，空气湿漉漉的，路上的黑泥还没干，一踩一个脚窝，水立即淌进去，满满的一窝，走得远远再回头看时，两行黑泥窝好像折射出些许太阳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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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最初由 雪亭 发表
再次阅读，认真学习。

谢谢

雪亭

再次阅读，认真学习。

叶柄

最初由 雪亭 发表
整篇文字读来细腻生动，人物刻画栩栩如生。雪亭来学习了，以后还请楼主多多指点雪亭啊。

互相学习啊

雪亭

整篇文字读来细腻生动，人物刻画栩栩如生。雪亭来学习了，以后还请楼主多多指点雪亭啊。

叶柄

最初由 小豆叶子 发表
同意，支持！问好！

谢谢 你

小豆叶子

最初由 南来之风 发表
随着板胡的如泣如诉之声,徐徐展开了一幅生动而悲壮的平民生态画,人物不多,却鲜明有个性,看到结尾,心里升起温情.

同意，支持！问好！

叶柄

最初由 柯英 发表
写得相当扎实。生活的底色与语言的运用都值得学习！

谢谢老乡！
新年快乐！

叶柄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很有韵味！学习

谢谢你的阅读！

叶柄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张力十足，欣赏，问好！

谢谢。学习你呢！

边走边唱

学习！

柯英

写得相当扎实。生活的底色与语言的运用都值得学习！

边走边唱

很有韵味！学习

叶柄

谢谢汤先生！

汤如浩

学习，春节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