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

南子

　　　　　　　　　　　　　　南子

　　画廊如画，烟柳似烟，三月的午后有些性感有些慵懒。金兽里氤氲着淡蓝的香气，舒展肢体妖娆而媚惑。喜欢在这样的午后倚窗闲坐，看窗前的浅水流过石头沙砾的河床，木桥伸向绿丛深处。这样的时候，灵魂摆脱了肉体在高远的天空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像一缕风一片云，那样透明轻盈，不染尘埃，而内心亦洁净空明，消失了所有的存在和凝留。
  　紫燕掠过海棠花丛飞进梁间，已经五天了，这对燕子忙忙碌碌，它们从陌上衔来紫泥，在薄薄的苇帘上造出圆筒，就差收口的工序了。不忍心让宫女破坏它们细小的喜悦，这样一对享有尘世幸福的小夫妻，常常搅动内心深处某种温暖的情愫。做一只燕子，和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飞，虽然平平淡淡，也热热闹闹地过一生，总比锦衣玉食的笼中金雀要好——所有的繁华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盛宴，就如装裱精美的图画，隔着不能触摸的距离和真实。
　　折身到香案前，抽出一缕檀香换上，屋子里顿时弥漫有香木的气息。只在这样的午后才肯用。不是因为名贵和稀有，而是因为，这样的气味能够让人想起一个人。不可以挥霍，这是他来过的唯一能牵连记忆的线头了。他的影子在温馨的香气里慢慢清晰，高大魁伟，孔武有力，虽是一介书生，胸脯那么宽厚，臂膀那么结实。在袅袅的香雾里他舒袖俯身，而我銮铃响珮的慌乱，被他一点点收进心里……
　　　　　　　　　　　　夫子（孔子）
　　
　　来卫国已经一个多月了。卫灵公敬重我，给我以丰厚的禄粟，可是，我不是为俸禄而来，我要的是实职，施展平生抱负。可是没有。常常有种被架空的感觉，就像一块上好的籽料，摆在书案，只能观赏，却无半点实用价值。一直弄不懂灵公的意图，他周围都是一些无德无识的蠢材，这样下去，卫国的前途令人担忧，我停留在此，眼见着它的衰落却束手无策，只能落得名声尽丧，还会有什么结果。
　　夫人南子，美艳绝伦的女子。有关她的传说早已风闻天下。她是宋国的女子，与宋朝青梅竹马，两相欢愉。甚至成为卫国夫人后还与他保持着暧昧的关系。这样的女人，君子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却昏头昏脑地见了她！子路对我深深的误会，更是让为师的羞愧万分。这是他第一次质问我，语气咄咄逼人。我发毒誓为自己辩清白——“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而他们在我的毒誓面前，竟露出怀疑的目光……
　　世间有谁懂得我的苦衷。南子是卫国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卫国君都要听她几分。来卫国之初她就邀请我，我拒绝了，而这次是她亲手信函——“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有谁读不出她的深意，可是“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这话的分量太重了。我是为什么而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一刻忘记过。不能再拒绝了，拒绝就意味着失去，失去她的支持，也就失去了卫国国君的信任和重用。
　　以为见她必然在大殿，必然有灵公在场，而我错了，我所有的准备在她面前都使不出。她把我带到了她的内室，长长的廊道，重重帷幔，阵阵香风吹颊，让人浑身酥稣痒痒。宫女停在一间弥漫淡雅香气的房间。这不是一般的香气，初闻有一种贯通血脉的清爽，再闻，心底一股躁动的血流快速涌上脸颊、周身。宫女示意我到了。知道她一定隐在纱帘后，便向着那个方向叩拜。她贵为国君夫人，这是臣子应有的礼节。当我再拜时，听见帷幔后环佩叮咚，恍然仙乐奏响，内心诧异，从来没有什么乐器能奏出这等美妙乐音，是轻轻耳语的声音，是款款挪步的意态，是娇嗔的浅笑。什么也没有，却给人什么都有的感觉。我知道我已是在劫难逃，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无视和逃避。我能做的只是慌乱地等，等待她早就摆下的如花陷阱。
　　而她终于没有移步帘外，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让我抬起头来。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知道孤男寡女，深入内室，已经很不合理法，而这香味让气氛如此暧昧，充满着邪恶的危险与可能，谁又能够拒绝。抬眼间，竟是一阵恍惚。我承认那一刻的惊艳不亚于初见亓氏裸体时的慌乱。那是怎样一个貌美如仙的女子，不染尘世的时光，仿佛琼浆碧露浇灌的一株水仙。意态温文优雅，娴静端庄，几乎凡间女子的精华全部集于一身（这也照见了一个男人的原罪有多深）。我想我可能有些心猿意马。慌乱里竟将帽子碰到地上，引来她戚戚浅笑。
　　　　　　　　　　　　　南子
　　疲惫、慵懒，什么都没了兴致。今天弥子瑕来，竟然冲他发火了。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一种鄙视。朝很久没来了，就是他来又能怎样？我知道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挫败让我委屈和无奈。想我南子，自降生以来，谁人不是顺着我的意志行事。可是这个腐朽的书生却能拂了我意。对他千般的好，他竟然不知不接受甚至不承认，而我竟然不恼不怒不记恨，难道世间之人，就是百样的好也不敌他一样的清高和不驯更让人动心吗？还有最后几根檀香，这几乎成了相思的唯一解药了。寂寞难耐时燃起一根，在撩人的香气中，他翩翩而至……缓步踱进屋子，这次他没穿那身灰暗的外衣，而是按照我的想象穿了一件麻苎白衣。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神采奕奕，眉宇间闪烁着岁月沉淀的纯金的碎片。他在床榻前站住，隔着一米的距离，大约是站在床头那块红色的脚踏毯上。他轻轻掀起帷帐，恍惚间他又成了灵公，光裸着身子，晃着肥腻的腹部……轻轻闭上眼。南子，南子，是我啊，是你邀我来，怎么又睡了？是他的声音。睁开眼，果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夫子。他有力的臂膀，围拢着我。此时，他抱着一团水，在他温暖的呼吸里，身体慢慢融化，成一滴水，一缕烟，绵软的，无力的，在他火一样的胸膛里沉溺下去……
　　如果那天他真的这样就好了，也不辜负对他的一片痴情。闻名天下的圣人，满腹经纶，品格如日月华光。如果能在他怀里轻轻合眼，哪怕只是一瞬，也不枉我一世的美丽。然而只是梦，梦也这样清浅而拘谨。
　　他答应来见我（与其说我召见，倒不如说我请求），我是多么欣喜。而当真见了，万千话语，隔着一米的距离却不能够讲。我承认我和弥子瑕和宋朝的关系非同一般，用不着遮掩，就是灵公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夫子不是弥子瑕也不是宋朝，对他们我只需眼角余波，就可以匍匐我脚下。而夫子他不会，如果他也那样，我又会多么失望！他应该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是非礼勿见的圣人。从灵公说夫子已经来到卫国那天起，就知道前世的一场孽缘要偿还了。天下总会有一种高贵不同于恶俗，总会有一种钟情不是因为权势和美貌，而源自心底倾慕的那个人，企盼多年后终于等来了。日里夜里想着要见，找一些可笑的借口，甚至动用甜言蜜语才争取了这个机会，可是，真的见了夫子，设想了万千的种种，竟然在他面前做不出一个。
　　就要离开了，不便久留他，看来今天我要做那个主动的人了，不管他会不会鄙视，我不能错过这几乎唯一的一次机会。我要他扶我站起。可是这个木讷的夫子，涨红着脸，竟然没有挪动半步。我不知道该嗔怪还是该喝彩，他是第一个拒绝我的男人，世间会有人拒绝我的美色，这让我深深的失落，几乎要恼怒。但心底里又生出万般仰慕。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是真君子，是伟男儿，心中装着治理国家的韬略，岂是只会哄女人开心的浊物可比？万不能因为我的自私毁坏了他一世伟名……   
   
　　
　　　　　　　　　　　　　夫子（孔子）
　　会见南子已经一个多月了，灵公对我的态度依然如旧，没有任何委任职务的意思，想起曾经说过“期月而已，三年有成”的诺言，真是有些愧疚。南子应该知道我的心事，她答应在灵公面前推举我，可是为什么没有音信呢？昨天南子又捎信来叫我和他们一起出游。常理有些说不过去，但是什么事一到了夫人那，似乎就说过去了。是去是不去呢？去当然有去的益处，比如真的有一天得到夫人的举荐。可是也会有诸多不便，众目睽睽之下，国君与夫人同游也就罢了，还带一个什么职位都没有的我，算怎么回事呢？知道南子的情意，也知道那次拒绝没有惹怒她，此时，心里竟然有些可怜她。我知道，如果我愿意，她会迎合我任何的提议和做法，可是我不能够啊，不仅仅是礼教，是人格，更主要是我的心早已交给了天下大道，她就是再有千百样的好，在错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也永远不能走进我的内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罢，就算徒儿们再多一次误会，就算是满城的风言风语，比起大道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南子
　　一个女人哪一天最美？要我回答，我会说是今天。与灵公乘坐第一辆车，夫子就在我们后边紧紧跟随，他又答应了我。不去管他出于何意，他来了，和我一起出游了。我不把这看成陪同灵公的，只当是陪我自己出游。而我身旁坐着的亦不是灵公，而是夫子。我完全有这种能力极尽想象，我眼中所见皆是他眼中所见，我心上所感亦皆是他心上所感，怎么不能说是我们俩一同游历呢？
　　灵公不会重用他，他还不知道。曾几次在灵公面前提起，他只是说，那个没用的人啊，只知道仁政啊礼教什么的，带兵打仗那一套什么也不懂，我不会给他什么职位的。我诧异，怎么还要留他在卫国？灵公笑得神秘，这样他就不会去别人那了啊，我还是礼贤下士的国君……真是卑鄙，拾得好玉，自己不喜欢，还搂着不让别人有机会喜欢。真替夫子难过，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了主，比如这事，如果说多了，真怕引起灵公怀疑，重要的是怕引来飞言流语，辱没了夫子名声……
　　他早晚要走的，早走才好，总会有英明的君主认同他的大道。可是我又多么不愿他离开卫国，在卫国就有接近的可能和机会，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而离开是不是就意味着一切永远的不可能？
　　　　　　　　　　　　　
　　　　　　　　　　　　　夫子（孔子）
　今天真是让人愧惭得无地自容，我是犯了什么糊涂，答应陪他们出游。街道上站满了百姓，他们是在看谁？看国君的威仪还是南子的美丽？抑或是看陪同的我？诸般的全是要不得！招摇而过市，太荒淫了太无耻了。对卫君彻底失望了，没有看见过爱好道德甚于爱好美色的人，他不是，谁也不是……是的，谁也不是，包括我。如果南子不是那么美丽，如果不是感觉到南子对我深深款款，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她的要求，在她小手指的摆动下，像一尾鱼一样游向她？即即使如对子路所言，见南子为的是实施大道，而实施大道还要借助女人，不是更令人耻辱的事情吗？
　
　　　　　　　　　　　　　　南子
　　夫子走了，是带着伤痛走的。卫国不欢迎他，他的满腔赤诚遭遇了冷落，我早就知道。而他似乎始终在天真的幻想里等待。他走了，也带走了我的伤痛，这不可言说的痛。从来没有这样屈尊喜欢过一个人，没有这样真心爱慕过谁，君不知，君不知……
　　　　　　　　　　　　夫子（孔子）
　　离开卫国，也离开了南子，心底有些许惆怅，为不能行的大道，也为不能说清的一段往事……
　　
　　　　　　　　　　　　　2008-3-11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此恨绵绵

暖玉

千年前的南子，轻敲键盘的南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南子”？
被你的推理的故事，亦或是正在发生的故事感动着。
南子的夫子在哪里？问好！

飞飞儿

楼主为什么叫南子，呵呵

水如空

好美的文笔……
问好南子，学习了！

南子

谢过房斑鼓励，粗浅的文字，还望多批评哦~~~

房子

　　作为一种小说素材，读来感觉颇为精彩。能够把人物复杂的情感表现的如此含蓄、真切、深沉而又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显然作者融入了自己的巨大情感，也彰显了自己的才情。
　　无论那种作品，情感作为文字的一种灵魂，都具有相当的动人处和蛊惑力，想起一些老话：“世间最伤人的是情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